人幼时记忆基本都是零落不全的,她对此事毫无印象。可若真有,这样的大事,管家断不会不告诉她,他老人家忠孝节义,哪会让她当忘恩负义的人。
而且,这簿子写得也太随便了吧,做假账都不带这么敷衍的。她手戳点着簿子,“你评评理,这写得像不像诓我?”
无常搓着大手,“主要是前任判官年纪大了,您这簿子是他辞官前记的,略微潦草,但一定确有其事,我们有职业操守。”
府衙尚有完成考绩bī人画押的勾当,地府的官有没有比凡间的官有操守,林苏真不敢断言。
她决定先探探这有操守的官要给她下个怎样的套:“钱也抵不了,我待如何?”
无常笑露八齿:“您把这恩还了,自然能够如愿投胎。”
待无常将报恩的细节说出,林苏摇头摇出了残影:“要我变成阁主遗女混入昆仑宫?怎么又要做父母双亡的人?这位如晨真君流落凡尘,且不提是不是因为我,我却得在他身边抗灾挡难,直到他回天上去,那他要一直不回去,我就一直伺候着?”
怎么听怎么像他们寻冤大头去给仙人渡劫,刚好试到了她身上。
无常耐心同她解释了如今只有昆仑宫西阁阁主之女云影刚刚逝世还未有人知,她的身份最适合她入昆仑宫不被人揭穿赶出来。仙人命数不定,劫难不知具体时辰,她需要陪伴在如晨真君身侧才好及时报恩。
林苏愤然道:“你把钱退给我,我不投胎了,我留在地府过日子。”
地府鬼市繁华,她又钱财富裕,不愁待不下去。等那位落难神仙忒自飞升回家了,叫他们还拿什么借口同她说要报恩。
无常微笑:“林小姐,你其他缘孽都还上了,按理与人世毫无眷恋,是要投胎的。”
林苏端望了他一番,无常面具下露出的半截下巴俊秀,定然是个美男子,不想说话那么欠揍。她皱眉道:“你意思是,你不能还钱了?”
无常为难道:“这钱已经进了轮回盘化成了你的上好命数,取不出来了。”
林苏一张脸都气歪了。这还没投成功呢,就化成上好命数了?她一直没法享用,是不是就一直供在忘川河里任其他投胎的魂魄瞻仰羡慕?
林苏候府千金,老管家常道她挂在祠堂上的大元帅老爹十八般武艺样样jīng通,督促她从小勤勉练功,继承先人遗风。自此二十年岁,林苏十八般武艺的皮毛不在话下。
只是她生前有幸去皇宫作公主陪读,最敬仰太子恩师,温文儒雅。她依葫芦画瓢了些他的风范,端着君子动口不动手,没把武艺皮毛展示到无常身上,问道:“你是地府最大的吗?”
无常如实相告:“不是。”
林苏热切的目光中有了水星,“地府有登闻鼓吗,我要告御状!”
不曾想一直笑地发gān的无常低了头,“林小姐,你告了也没用,我主子已经神志不清了。”
你告了也没用。
好一只压不倒的地头蛇。林苏吃软不吃硬,可恨她注意到他后面那句话,心里泛了阵酸,火气散了不少。
十六岁后,侯府的老管家也开始越来越忘事,常常不记得她是谁,每天重复和别人讲她父亲的事迹。候府衣食无忧,却冷冰冰像个地窖,她被老管家一手带大,不可不视若亲人,所以他神志不清了,她非常难过。
无常情绪泄露得毫无虚假,推己及人,林苏顿时没能对无常发脾气。
他们俩再一阵相顾无言后,无常调整了心绪,再次对林苏徐徐诱导。
一会说云影姑娘身份尊贵,她吃不了亏,待林苏吸了鼻子道自己生前也是个身份尊贵的孤儿后,无常转言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不能因为自己不知,就可以忽略。随而说他会先给她做好功课,昆仑宫的人物事他都会先告诉她,保证她很快就能适应。
一番通篇大论下来,林苏总结他话语的意思就是:这人情板上钉钉,你要么就胎财两空,要么吃下这个哑巴亏。
林苏被他绕得晕头转向,最后只记得问了句:“替人受劫疼吗?”
无常道:“不疼。”
林苏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窝在了软缎中,本该舒服极了,可从左肩劈至腰上的伤痕时时刻刻在折磨她。
不疼……原来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她的思绪一掌将缺德的无常拍散了去,回忆起这疼痛如何而来。
幻境磨砺是昆仑宫中有潜质飞升的弟子必过的一道坎,由上宫长老开启境门,十八岁弟子自行入境。境中仙泽侵袭每一个弟子的内心,寻出根处最畏惧的事物,制造幻境。只有打破恐慌,识破幻觉,方能出来。
作为云影在昆仑宫已经待了三年的林苏听了这幻境磨砺的解释,隐隐觉得自己挡灾的时辰到了。
所以她当日偷偷跟了进去。
花洗尘的幻境,竟是一场浩然的天谴。境中乌云过境,昏暗无日。只见他站在雷电jiāo加的苍穹之下,并不慌张。
林苏走近了他,在他面前晃了晃手,才发现他目无斜视,早沉了进去,已看不见真实事物了。
这是他的一场劫数,除非他自己走出来,不然任林苏怎么唤他,他都清醒不来。
花洗尘年纪不大,却一直是西阁挑大梁的,天塌了他来顶,水淹了他来退。林苏不知他也有怕的时候。她并不吃惊这场面的恢宏可怖,她吃惊的是面瘫花洗尘此刻脸上的神色伤心极了,浑身颤抖不已。
他到底看到了什么,畏惧什么?竟这样无法自拔。
林苏尚搞不清状况,滚滚天雷铺天盖地而来。
她不怕打雷,但没被雷劈过,不知什么滋味,不得不畏惧一把,脚底板发麻。岂料花洗尘这刻动了。
他直迎那天雷而去。
林苏半刻思考时间都没,死得壮烈仓促。她不知她推开花洗尘那刻他可否清醒,如果清醒,定然看到她如何英勇就义了吧。
她试探过,他根本不知什么恩情什么如晨真君什么林苏,没人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有何渊源。
但林苏遭雷劈的那刻,看得很开。
那就这样吧,这笔糊涂账,结了就好。
那幻境拟来的天谴虽不似真正的天谴厉害,仍劈得她痛不欲生。
不料昏迷许久,醒来又是在忘川河畔。无常这回口舌竟都不费了,直接斥她没报好恩,还害恩人成了众矢之的,一挥手将她挥回了人间,要她再来。
天,怎么这么难伺候?只准他们胡乱记载恩情,不准她简洁报恩?
鬼善被鬼欺啊!
林苏欲哭无泪,一肚子火烧得噼里啪啦,直窜上脑门把她烧醒了。
一睁眼,对上了chuáng边的杨清风以泪洗面。
林苏:“……”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大男人哭,是以新奇而惊悚。
杨清风抽抽搭搭好一会,才发现云影醒了,正敬而远之地望着他。他连忙用衣袖胡乱擦了把脸,笑开了花:“你醒了!”
随而又哽咽了:“长老们说你要是huáng昏前还不醒,就……”
林苏道:“就什么?”
杨清风吸了鼻子,“就熬不过去了!”
林苏:“……”无常不会让她熬不过去的,他就是一豆腐嘴刀子心的鬼。
杨清风一闪一闪亮晶晶,哭的极其难看,但林苏心里发暖,也不忍心再看,半起了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没事了。”
杨清风又小心翼翼将她按回了榻上,“你别乱动,你背后的伤很严重。”
自林苏作为云影来到昆仑宫,杨清风待她最好最上心,视如己出……哦,不,他只比云影大五岁,视如亲妹。她很感激,珍惜他眼眶里的金豆子和她自己的眼睛,伸胳膊用袖口抹布一般抹光了他的泪痕。
她又躺在chuáng上默声歇了会,见屋里依然只有杨清风,纳罕竟没有其他人来她chuáng前尽孝。她同他们感情好虽是流水匆匆,她真正的目的,恰恰是那个不同她好的人。但她自认为人缘不差,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好不容易回来了,却没人探望。
思索再三不解,她开口问了杨清风。
杨清风浑身好似长满了嘴,恨不能一瞬息把幻境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给灌进她脑里。
林苏越听脸色越白,这会才明白了无常为何说她弄巧成拙。
老天爷哦,冤枉!
她转功德于花洗尘册里,真的只是一时好心,想着最后助他一把,让他早日登入上宫,潜心修行飞升,也不枉费这场莫名其妙的缘分。
救他,是她赶着去投胎呢。
岂料流言蜚语一再揣测之下,竟演变成了犯上作乱,jian诈老谋的争权大戏。她本以为花洗尘名望颇好,自然无人会有异议。京城朝野里有威望的大臣,均是无人背后妄言的。
林苏观到了权臣的表面,尚未领悟到他们背后的雷霆手段。花洗尘这类,真要比对也并非权臣,而是清流纯臣,受不了荣恩过重,树大招风。
林苏捶胸,她这是造的什么孽啊什么孽,害人害己,安安稳稳只挡个雷不香吗,多手多脚。
林苏拍了自己的右手背,暗骂了几句“叫你手贱”,一咕噜爬了起来,往门外直奔,杨清风追在后面:“你这是做甚?”
她边回答她得去上宫商量能不能把“西阁抄家令”撤了,边一把推开了门。
门口廊上,站着一人。
落日余晖,眼前人本低着头,听到动静,长睫一扫,正好对上她的视线。
林苏身板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