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苏生于镇国候府,自小知事时,便知自己旁无亲人,是候府唯一的遗孤。
阿爹为国捐躯,当今圣上宽厚,保她偌大候府无人敢犯。她一生安稳富贵,只是位平凡的千金。可惜这位千金体质虚弱,风华正茂时病死了,享年二十。
佳人英年早逝,奈其何哉。
林苏只好赶紧投胎,期盼来世身qiáng体壮,顺便找个良人,共度余生。
地府规矩,投胎要钱,并不是凡间几个铜板一打,可以烧得漫天飞雪的纸钱,是真金白银。
林苏感恩圣上对她的厚葬,给了她充足的陪葬品jiāo换上等投胎。走完所有流程后,她往忘川河内一跳,喜滋滋去奔赴下一段美丽人生。
迷迷糊糊醒来,她一睁眼,却见到一张黑白面具遮住了上半边脸的青年。
地府四照鬼火,两人相顾无言。
片刻,林苏挑起眉梢,诧异道:“鬼君,我这是来给您当孩子了?”
无常先是嘴角一抽,随而笑得礼貌:“林小姐,您生前有笔债没还清,不符合投胎规矩。”
“哈?”林苏眉头青筋地跳了一跳,隐隐不安。
三年后。
正午,环绕群山的瑞霭仙雾缓缓散开。
昆仑宫的公文下来了,西阁记载在册的功德全部归零。
“判得好,这才公平。”当午,半山腰间的弟子膳食厅,乃jiāo头接耳的胜地。
一弟子小声接话:“上宫长老们还是顾全了西阁颜面,记载在册的功德明明单独在花某人名下,哪是‘西阁’呢!”
有人斥责:“一阁积年积攒的功劳全归一人身上,荒唐!要是所有阁主都猪油蒙心,那我们还有什么盼头?”
有人厚道:“嘘,死者为大。”
片刻安静,有人发了疑虑之声,“你们说,真是云阁主主动将功德归功给花……那位的吗?我们中宫作为上传下达之地,常见到云阁主,她最亲近的是杨清风师兄,和那位,据说一月不见有一句话的。”
一中肯道:“唉,我们都不知幻境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猜忌道:“或许有人jīng心算计,欺师灭祖,也未可知。”
又一反驳道:“可那位的能力昆仑宫上下都是瞩目的,他可苦如此费心,谁不知挑起西阁大梁的正是他和清风师兄?”
猜忌声不停,“所以心里不平衡了吧,辛辛苦苦给别人做嫁衣,谁乐意?”“毕竟许多人都觉得高椅自己坐才痛快。”
“虽是现在公文才下来,其实西阁一个殿在云阁主失踪后就差不多散光了。聪明人想想就知道,要么那位以功德过显破格跃上上宫成为长老,要么因此事古怪有猫腻,上宫慎重处之,西阁要倒。反正哪一个结果,其他人都得不来半分好。”
“树倒猢狲散,倒不知两代阁主九泉之下,要怎的哭抱一团了。”此言一出,议论声纷纷成了一片对西阁落日huáng昏的扼腕叹息。
过了须臾,一面容娟丽的女弟子支支吾吾:“但我总觉得,花……那位的人品,不该会做损人不利己的事。幻境之事他不是解释了……”
一人打断:“师妹,你不能听他说是云阁主救了他就信了,只有他一个人从幻境出来了,一面之词,死无对证!”
“可是……”
一调笑起来:“你是不是喜欢他?”
“你们这些不成熟的小姑娘,没哪个不喜欢他。”
女弟子脸色一红:“我没……”一时不知如何辩解,目光四下飘散,飘到了门口处彻底噤了声。
一人踏进门来,袭一身边角飘然着祥云纹的西阁阁服,配一张俊美绝伦的脸,神情间尽是漠然。
当真冷若冰霜,不知他是喜是怒,是悲是乐,可又洁若冰雪,犹如新雪初霁,冬景如画,不自禁让人心跳神往。
众人窃窃私语,一并人声鼎沸的膳食厅,犹如漫漫大火骤遭狂风bào雨,悄息无声了个gān净。
“糖醋鱼,谢谢。”花洗尘走到打饭区,开口是一副极沉稳好听的声音。
掌厨的玉姨却只给他一片鱼尾,汤汁都渗去了。
方才为他发声的女弟子目光一直不自觉跟着他,见此场景心中不忍,却没有勇气去为他讨公道,只低头默默将自己碗里的糖醋鱼给了坐在对面的好友。
花洗尘亦什么也没说,寻了一无人的角落吃饭。
周遭安静极了。
又有一位同样身着祥云衣物的高挑男子进了门来,他双眸温润,却被这膳食厅不如往常的气氛惊顿了脚。
只见他倒退几步踏出门,细看看房顶刻得正是“膳食厅”,才又环望着四处走了进来,见到角落里的花洗尘,了然了大概。
杨清风是除了当事人花某唯一一个没有离开西阁的人,花某处在风口làng尖,流言蜚语,遭了人厌,杨清风却被认定为不忘旧主,不趋炎附势,重情重义。
一路而来几步,已听到了几十句恭敬的“杨师兄”。
他也只要了糖醋鱼,玉姨却将他的碗堆成了小山。随而杨清风走向了花洗尘坐着的方向,把满满的饭食往花洗尘碗里分。
杨清风道:“你别听他们胡说。”
花洗尘没抬头,“我没在意。”
杨清风沉默了会,“你怎么都不好好解释一下?”
“我解释不清。”
又是一阵沉默。
杨清风平日最是温和可亲,和谁都能自然而然聊上两句话,是西阁与外处事的极品润滑油。他从不以为自己也有舌头打结,有理说不清的时候。
如今的事给了他当头一棒。
“云儿为什么会把所有的功德记你册上?”这句话,别人问都会变成质问,杨清风却是实实在在的疑惑。
云影入幻境救下花洗尘,本是始料未及的事,可身后事中最重要的西阁功德早有归属,如濒死长辈的遗嘱,一切都安排好了。
花洗尘反反复复想过,求不得解:“我不知道。”
杨清风长叹一声:“真想把她从九泉下拖出来问个清楚。”是了,九泉,云影连个遗骸都没留下过,想上香还是想挖坟都不能。
杨清风食不下咽,见花洗尘也没吃几口,搁置了筷子。
气氛微沉。
杨清风又环望了一番,在打饭区落目,苦笑了声:“我们西阁的厨子……之前还在的厨子做饭一等好,但云丫头每三日都会来这吃一次,她喜欢这里的糖醋鱼面。”
花洗尘不曾同云影在膳食厅吃过饭,只一次他外出归来,盼能赶紧吃一口热饭,来了比西阁更近的膳食厅。
那日,大部分弟子还没下堂,膳食厅炊烟方袅,他前脚刚进,后面便传来了一句清越之音:“玉姨,来碗面,我饿了。”
同在西阁三年,他听得出这是谁的声音,回首作揖。
膳食厅双门构造,前进后出。此刻大门敞亮,已无几人再进,与那日见面人少的场景殊途同归。花洗尘有些后悔,为何那时他只低头作揖,一句话也没同她说呢。
若是再来一次,她还能出这么一声,他该当如何。
他幻想着,目光落到了正门口。
chūn日暖而不晒,恍恍惚惚,虚虚实实。只见一只手扒在了门边,来人摇摇欲坠,声息虚弱模糊:“玉姨,来碗面,我饿了。”
杨清风尚在萧索,眼角视线里突地飞出了一片白袖,带倒桌上一半的碗筷。他连忙抬头,只见花洗尘身影已至门口,轻柔地扶住了一人。
杨清风瞪大了眼。
云影,云影从九泉回来了?
林苏昏昏沉沉,发着高烧,肩连着后背撕裂了的疼。
饥肠辘辘的她本以为自己能吃口热面再晕,哼哧哼哧运转着一副残败的身躯憧憬前进,不想都到了门口了,被烧得滋滋作响的脑袋愤然罢工。
迷迷瞪瞪间,只知自己靠到了一副宽大的肩膀。她没有力气抬头去看是谁,入目的颈间肤色冷白,像她枕边的玉瓷夜灯。
后来的事她没了印象,再有意识时,一直发梦,神思久久停留在地府的忘川河畔,她同无常鬼君初次相见的场景。
当年,无常把她从河里打捞了出来,同她道自己有笔债没还。她眉挑得入鬓,万分不解:“怎么会,我们之前不是jiāo接过了吗?你说我有一大笔陪葬,也不作jian犯科杀人放火,那些陪葬抵掉前世少许缘孽过节,余下一大半足够我买得来世最上等的命数。我钱都给你了!”
无常被质问地一哑,斟酌着挠挠头,“正常的恩怨纠葛是可以用钱来解决的,只是本君实在没想到,您这样极平凡的魂魄,会欠下仙人的恩情。仙人的命数不入生死簿,不归yīn间管,钱是买不来的。”
极平凡的魂魄……林苏硬生生压下他瞧不起她的不服,疑惑道:“仙人?”
无常拿出了一本边角开裂的旧簿子,“林小姐,您的人情簿上,写了十五年前,你曾受如晨真君的恩泽。”
“十五年前?”林苏一把抢过人情簿,只见上边写得极其简洁潦草,日期标签下是“五岁”,施恩人下写着“如晨真君”,恩惠写着“大恩”。
注释竟然是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