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埃德森一前一后地走在农场的土地上。沉默是我们之间氛围的问好的礼节。我,或者他,总是竭力在脑海里挂搜着可以拿出来无伤大雅T侃一番的话题。但是结果往往不尽如人意。在我们苍白地闲聊过意大利的夏天西西里岛美味的烤鲈鱼和密特拉曲折的海岸线后,一切都仿佛是在陈词滥T。好比一位作家提笔陈词。
沉默。就在我打算带埃德森去我家的葡萄园看一圈时,他忽然问我:你经常来这里吗?
不,并不经常。我否认道。
哦。我估摸着他也不过只是随口一问。可以带我去看看你家的葡萄藤吗?
我在心里吃了一惊——没想到我们竟然会同时想到这里。当然可以。我回答。
占地足足有三英亩的葡萄园距离我们并不是很远。因此缄默的气氛倒也不是不可以容忍。我心想:噢,再忍忍。一会儿让查黑特采摘一果篮新鲜的葡萄来招待埃德森。我可以趁机溜到果园nei的足足有十米之高的月桂树上作画,顺带乘个凉。
只可惜我的念头并没有实现。埃德森貌似对缠绕的葡萄藤并不_gan兴趣。而且我发觉他对甘甜多zhi的葡萄也不会眼馋。埃德森只是象征x地品尝了几颗查黑特端来的紫红色的饱满葡萄,便谢绝了我和查黑特的好意。
你是打算去作画吗?埃德森用冷水洗净了手上粘腻的zhiye。
嗯。
在哪里画呢?
我迟疑一秒。月桂树上。
埃德森抽了两张纸巾擦干净手上布满的水珠。闻言,偏头看着我:介意带上我吗?
介意。很介意。十分介意。我在心里埋汰他。当然,我从未在外表出现出我的不情愿。当然可以**事实上,如果你愿意的话。甚至连我自己都读出了自己语T里的惺惺作态和酸腐之气。
埃德森对上我的视线。我们对视几秒。还是我先败阵下来,率先移开自己的目光。我当然愿意。他说。
这次再出发时,为了落在埃德森身后,所以我刻意走得很慢去观察他。视线扫过埃德森被夏风吹得柔顺的金色发丝和对方突兀的后颈骨,我耷拉着眼皮,收回自己的视线。
埃德森确实是个美人。我想。
我带他去了这爿偌大沃野土地上一年之中总有那么几天是专属于我的月桂树。我不理睬埃德森,独自一人娴熟地攀爬上树。把自己腾去一节粗壮的树干上,将背后的画板取下搁置在tui上。一切完成后,我低头望了一眼尚且还在下面的埃德森。我的眼睛仿佛在对他说:你随意。
令我惊讶的是埃德森竟然也会爬树。我注视着他轻车熟路地顺着方才我踩过的树皮而上。不过下一秒,我便想到:他们那群人经常在一起疯玩,怎么可能不会爬树。
他在离我不远处的另一_geng枝杈上躺下。双肘曲起对着天空,手掌被自己的头脑压着。
你画你的,不用管我。埃德森说。让我小憩片刻,实在是太累了。
我本就没准备搭理他。我心想。他也太自作多情了。
或许是眼前的这幅景色太过宜人。我决定今天不再使用毕加索的立体主义画法,而是以印象主义的技巧去勾勒,晕染光圈。我鲜少写实绘画。因此这次我画得很慢,蹙眉往水彩T色盘上T绘鲜亮的暖橙色。
可能是因为专注,所以当埃德森的声音倏地响起时骇了我一跳。他说:奥索林,你这么喜欢画画?
嗯。
长大以后你是想成为一个画家吗?
暂停一秒。我犹豫着点头,随后又摇头。
怎么?
你看见这十几英亩的土地了吗?我问他。
当然。
这是我家几代人的心血。我重新把视线放回被我画得十分糟糕的画纸上,索然无味。我不能离开这片土地。
这次的我们之间的沉默长达数分钟。你想听听密特拉以外世界的事情吗,噢,我是在说我才去过那儿的多西诺帕小镇。
这句话在我听来刺耳极了。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想我不需要。我拒绝了。
他没再说话。我偏头看他一眼。发现他闭上了眼睛。也许是睡着了。
奥索林,为什么你要拒绝他?
对密特拉以外的世界无比向往的心在埋怨我。
为什么?我询问我自己。凝滞在灼热空气里的画笔笔尖滴落一缕浓稠的水彩,弄脏了火红的太阳。
因为我嫉妒他。
我羡慕,嫉妒极了埃德森。
准确来说,埃德森并不是土生土长的密特拉人。他虽然出生于密特拉,但是他的父亲M_亲常年带他定居在罗马。他在罗马生活,读书,交朋友。他在罗马有比这里更多更好的朋友。或许他们每晚都会去人海如潮的舞厅里唱歌和跳舞。只有在每年的夏季,埃德森才会回到密特拉,在这个落后闭塞干燥的西西里岛的海边小乡村度过属于他的或许是一年之中最无趣的暑假。
不,哪怕埃德森从罗马回来了。他也不会只止步于密特拉。他总是会抽出短则几个小时长则两三天的空闲时间去周边的城镇购物,看电影或者什么都不干,只是干坐在长椅上看来来往往的人群。有时他还会叫上一两个他在密特拉交往的同伴,或者一群。他们在第一缕阳光从厚重的云霞罅隙穿过的清晨出发,一直玩到晚间星星爬上夜空归家。
我从小便对埃德森一直喜欢不起来。我讨厌他蓬松的金色长卷发,讨厌他那双被无数人赞美称作“蓝色水晶”的眼眸,讨厌他那一贯傲慢的语气,他的惺惺作态,他的装腔作势,讨厌他的从容自如和泰然自若**
但是如果非得揪其原因的话,我也不清楚这是为什么。硬要说的话,我想可能是因为小时候的一张彩色相片。我忘记了那年我们几岁,或许是五岁吧。那也是一个极其炎热的午后,我碰巧在火车站旁的幽暗杂货铺里买一把花椒,看到了从罗马回来的埃德森从密特拉银灰色的荒芜的火车站台跳下,手里攥着一个用木框镶嵌起来的照片。他奔向在月台等待他的同伴——早在三个星期前,埃德森就寄了信给密特拉的朋友。他xing_fen地将手中的照片给玩伴看,似是得意洋洋:看,罗马城漂亮吧。
我听见男孩nv孩附和道:是A,真漂亮A。我们也想去。埃德森,你还带了其他的照片吗?
当然,我们找家小店,一边喝汽水一边聊。埃德森看起来真像个慷慨的富翁。伟大极了。
那个时候,彩色相片还很罕见。更别提是在我们这个封闭的小村庄。
或许是不经意地一瞥,埃德森忽然抬起头来,看见了一直在栅栏外盯着他们的我。便朝我走来。奥索林,好久不见。他对我笑笑,把相框递给我。要不要加入我们?
真是讽刺A。我心想。
我扫了一眼那张带有浓郁的欧洲风格的半圆穹顶的照片。下一秒便将视线移开。我面无表情地对上他热情的视线。谢谢你,不用了。欢迎回来密特拉,埃德森。我说。
嫉妒犹如我家种植的葡萄的藤曼一般,紧紧地贴着我的心脏而上生长。
今年我和埃德森都是十七岁。我们共同生在密特拉,沐浴着西西里岛的阳光,海风**往后,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