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种玉愕然停止行动,这才发现这块花圃的花朵非常奇异,居然是在一枝枝埋在地里的雪白的骨头上生长出来的。骨头好像棒槌一样笔直而整齐,那些鲜妍的花朵盛开在顶端,散发着沁人肺腑的香气,整个花圃笼罩在一层若有若无的淡淡雾气之中,情形看上去非常诡异可怕。
田种玉这才知道自己遇上了妖怪,却并没有感到害怕,反而请教老太婆的大名。老太婆说:“由于和尘世间有太长的时间没有往来,我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姓名,你可以叫我白骨妪。”又从身后的麻袋里拖出一具尸体来,吩咐田种玉说:“每个人身体中的骨头,最有灵性的就是靠近心脏附近的那一支了,本来我是准备等尸体完全腐烂以后,再动手取下这支骨头的,现在找到了你,事情就方便了很多,即使新鲜的尸体也可以取用了。”田种玉这才发现花圃里所种植的骨头竟然全部都是那一支肋骨,心里暗暗推算了一下,竟然有两三百支。
正在说话的时候,天色逐渐亮了。白骨妪脸上露出惊惶的神情,说:“差一点被你误了我的大事。”就动手把那些鲜美的花朵逐一采摘下来,放到一只竹篮里。她刚把花朵采摘完,一轮太阳就从山谷的远处跳了出来,阳光照耀下,那些像植物一样的白骨马上就失去了阴森森的荧白色彩,变得黯淡无光。田种玉不知所措,白骨妪却淡淡地说:“你把它们挖出来丢到一边吧,很快就要种植新的白骨了。”
田种玉不知道种植这样的白骨有什么用处,却不敢询问,只得温驯地拾起一把锄头,把那些白骨挖了出来。那些白骨在银制的锄头下,一离开土地就变成了细碎的沙粒。
在山谷里住了半个月,田种玉每天都按照白骨妪的要求,把那些尸体上的肋骨剔挖出来种植在花圃里。白骨妪很严厉地盯着他的举动,生怕他有一丝一毫的疏忽,说:“这是考量你技艺的时候啊!如果骨头上残留了一丝一毫的血肉没有剔除干净,我将重重处罚你。”她说话的声音虽然并不响亮,但语气里的阴寒却让人悚然,田种玉没有反抗,按照她的要求使用屠刀剔解尸骨,白骨妪对他很满意。
这样的生活大约持续了一年,白骨妪渐渐放松了警惕,不再处处提防田种玉。田种玉也借着各种机会探询,这才知道白骨妪是湘西巫教的一名弟子,只是因为私自修习了某些被教主禁止的巫术,被赶出教来,流落到这里。她的丈夫死去了两百年,停放在离茅屋不远的一个潮湿山洞里,皮肤仍然有弹性和温度,血肉丰满,神情也很安详,看上去就好像在熟睡一样。这是白骨妪使用了巫术的结果。她种植白骨花的目的,就是希望熬制出一种古怪的灵药,让丈夫死而复生。
田种玉知道了这件事情的始末,很吃惊地问:“天底下的生或者死,难道不是早就注定好了的吗,为什么一定要逆着天意来处理事情呢?因为要救活一个人,而杀死千千万万的人,这是一件不好的事,恐怕不会有好结果。”
白骨妪讥笑他说:“当初我给你很多银两,雇用你为我做事的时候,你不是拍着胸脯应承说,世界上并没有什么事情会让你恐惧的吗?再说,活着的人和你杀过的狗一样,在老天爷的眼里,都是同等的性命,只是通过阴间的轮回有不同的形态罢了,你做一个屠户,杀过那么多活生生的狗,这和我杀人有什么区别呢?”田种玉没有驳斥她,反而说:“你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
这样过去了不知道多长时间,田种玉偷偷计算自己所剔骨的尸体,竟然约摸有一千多个。他向白骨妪哀求说:“这样的生涯实在太难以打发了,请允许我回家探望一下妻子和母亲吧。”结果遭到了白骨妪的拒绝。
田种玉对此非常愤怒,他的性格本来就强横暴戾,于是挺着尖刀威胁说:“如果你不答应我的请求,我将杀死自己,让你也不能够方便地取得干净人骨。”
白骨妪只得答应了他,某年趁着中秋节,把他送到了家门口,准许他隔着窗子看了看自己的母亲老婆和儿子。田种玉对此已经很满足了,没有再向白骨妪提出更多的要求。
幽居在山谷里,不知道度过了几个寒暑,有一次白骨妪很高兴地对他说:“可能离大功告成的日子不远了!”田种玉暗地里去山洞察看她丈夫的尸体,果然比以前更加鲜活,栩栩如生,把手指头伸到鼻孔处,仿佛还能感觉到些微的呼吸。这样的巫术真是鬼神莫测啊!
当天夜里,趁着白骨妪还没有来察看丈夫的尸体,田种玉抢先来到了山洞。由于对尸骨非常熟悉,他完全掌握了肌肉的纹理与活动规律,能通过调整自己的骨骼与肌肉,把自己的外形变得和这具尸体一模一样。这真是一项比游刃有余的剔骨术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技巧啊!可惜后来田种玉并没有让这样的妙技流传到世间。
刚刚伪装成尸体躺下,只有一盏茶的工夫,就听见了白骨妪的脚步声。在她凑近了脸庞的时候,田种玉蓦然睁开了眼睛。白骨妪的心神受到震荡,虽然只是短短的刹那,田种玉却捕捉住这样罕见的机会,迅速出刀削断了她的喉管,紧接着又沿着胸膛,手指不敢停歇地把这个巫教的妖婆的血肉完全剔除干净,让她变成了一具白骨,由于担心她施法念咒对自己造成伤害,他甚至把她的牙齿都一颗一颗剔落下来。那些尖利的牙齿掉在山洞的岩石上,发出金属般的声音。
直到确定白骨妪已经完全丧失了生命,田种玉仍旧不敢松懈,把她的尸骨一块块剔开,有的甩掷到溪水里,有的扔到悬崖下,有的埋进土里,最后纵起一把熊熊大火,引燃了茅草屋,让整个山谷都烧了起来。
逃出山谷以后,他四下里打听,这才知道所置身的地方竟然离家乡有三千里的路程,路人浓重的口音很难听明白。于是他一路奔行,带着白骨妪遗留的财宝,整整走了一个多月才回到家乡。这时候他才知道从当年离开家,到现在过了十二年,起初还偎在妻子怀中吮吸奶水的孩子,现在竟然长成了一个用功读书的俊秀少年。
街邻们都以为田种玉已经死去了,就连他的家人都这么猜测,现在看到田种玉平安回来,又惊又喜,他的母亲也难以置信。田种玉购买了大量的上等礼物送到岳父家里去,之后又用剩余的财宝在别处购买了土地和房屋,举家搬迁到了另一个地方,没有再回去过。
过了几年,他的儿子考取了进士,母亲也因为年迈而寿尽。田种玉一如既往地以屠狗为业,性情还是和少年时候一样粗豪爽直,喜欢喝酒生事,有时候被体力旺盛的青年泼皮追打得鼻青脸肿也不以为意,脸上露出傻呵呵的笑容,似乎对一切都很满足,似乎过去的那段诡异经历,已经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江湖异闻录』人物之十六桃金刚
河南人荆雨原,幼年天资聪颖,远超常人。十二岁,在经史诗赋以及引跋记传四六和古作等方面,颇有造诣,有大家风范。教授过他的师长都说这个孩子成年以后必定成大器。谁知道赴京赶考,所著文章不合主考官的心意,竟然不中。郁郁地启程回家,身边只有一个书童和一个老仆陪伴着。
这天夜里借宿在一间野寺,忽然听到厢房的院子里有人在窃窃私语。当时已经是夜深,一盏皎月如同银亮的灯,把光华泻在天地之间。荆雨原觉得诧异,忘记了老仆人关于野外多有狐鬼的叮嘱,披衣起身,悄悄把窗子撑开一线,窥见木棉树下有一群盛妆绝丽的少女正在聚会。被围在中心的一个女子,穿着绛色罗裙,梳着时下最风行的“飞霞髻”,眉目有如芙蓉花一般美艳,同伴的女子都叫她“宁珠”。
宁珠正在用四十九枝蓍草为同伴占测命运,每次结果出来,都惹得一众少女哄然而笑,叽叽喳喳此起彼伏的声音非常悦耳动听,荆雨原被她们的欢乐感染,也不禁从嘴角逸出一丝笑容。
没过多久,有人问宁珠说:“为什么不卜算一下桃金刚的下落呢?”有人悄悄拉一拉问话少女的衣袖,似乎在阻止她。宁珠却若无其事地说:“没关系,就推算一下好了。”说着就打了一卦,过了半晌,才吁出一口气,笑着说:“我和你们一样,都以为桃金刚厌倦了我对他的情意,所以躲得不见踪迹,这种猜测只是误会。他竟然是应劫投生去了。”
众少女唏嘘地说:“你们本来就是一对天造地设无比般配的情侣,突然你变得形单影只,怎能不让人起疑心呢。原来桃金刚投胎做人去了,这真是万万想不到的事情!但是这种命运虽然不受自我控制,却事先不和你说清楚,这也应该算是一种薄幸吧!”
宁珠明眸流转,大笑着说:“世间遭遇男人薄幸的女子,从来就像天上的星辰一样多得无法计数,又何止我一个呢,这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不过,我总归还要去看他一眼,才算死心。”
她身边一个俏丽的蓝衣少女掩嘴失笑说:“要怎么样才可以看他一眼呢?”
宁珠抬起手腕指着荆雨原夜宿的房间说:“喏,这位相公可以带我去。”
荆雨原望见她月光下雪白的玉臂,一时间痴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踪迹早已经让这美丽少女察觉,就大大方方地拉开房门,走了出来,作揖道歉。但这些少女根本不把俗世的礼节放在眼里,招待他坐下来,一起猜拳喝酒做游戏,有人抚琴有人吹箫。荆雨原置身在这样风姿绝艳的美女堆里,耳边听到种种美妙的音乐,喝着醇香的美酒,嗅闻到一缕缕从熏染过的衣衫里透出的香气,由衷地大声赞叹说:“虽然我不知道你们是鬼还是妖,但能够在这样美妙的场所聚会作乐,真是一桩幸事。”就在香气浓郁的花树下,信手作了一首词,字句工整而辞藻华丽,宁珠随口清唱,声音好像杨柳春风一样清丽婉转,深得词中意味,所有人都鼓掌叫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渐渐月色西沉,晨曦渐露,众少女娇笑着说:“该告别了。”有的伸懒腰,有的打呵欠,有的站起身来,颇有疲态。荆雨原很是不舍地说:“如果可以常年和你们相伴,那就好了。”
有人笑着回答他:“你以为这样的聚会很容易吗,我们每隔十年才有一次这样的机会呢。”
又有人说:“你所眷恋的,恐怕不是聚会,而是佳人吧?”就冲着宁珠抛出暧昧的笑。荆雨原很尴尬,说:“这样的误解很不妥当。”说着就拿眼去瞧宁珠,宁珠则认真地说:“不要冒犯了书生。”
少女们一一道别后,宁珠这才伸出左手,斜视着荆雨原说:“还给我。”
荆雨原讪讪地从袖子里取出一枚银钗,递给宁珠。这是宁珠唱曲时无意中跌落的,荆雨原有心捡了藏在衣袖里。宁珠却不以为意,接过钗珠,笑着说:“你爱慕我的心思,我很了解,请容许我看桃金刚最后一眼,断了念想,再来追随于你。”
荆雨原奇怪地说:“这个人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宁珠吃吃地笑着,用袖子掩着脸,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这时候天色已经大亮,起床的老仆发现少主人坐在一株木棉树下怔怔发呆,觉得很奇怪。荆雨原怀念夜里发生的韵事,但小院里草木景物都在秋风里形容衰飒,和昨天投宿时没有分别,仿佛已经风流云散,禁不住悲从中来,在墙壁上题字说:“旧院隔秋应怜我,当知落木如新妆。”
离开废寺走了大约半天,忽然田野里有马车经过,停在他们一行人身边,只见宁珠掀开珠帘问道:“这位相公难道就是名动河南的荆公子吗,请上车一叙。”
荆雨原兴奋地爬上马车,对宁珠说:“我以为从此再也见不到你了。”双手紧紧握住宁珠的手不放开。宁珠用力挣脱,微笑着说:“让旁人看到了,恐怕有污读书人的名节。”
借着回乡探亲的名义,宁珠与荆雨原结伴而行,两人谈笑风生,发现彼此有很多思想和观点都非常契合,荆雨原感叹说:“如果早几年遇上你就是人生最美满的事情了。”话里透出一股怏怏的寂寞。宁珠却安慰他说:“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我知道你已经娶过妻,对于名分我并不放在心上,这次见到桃金刚,如果我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已经不再放在他身上,也许我们将来可以有所往来。”
荆雨原数次听到她提及桃金刚这个名字,实在难以掩饰内心的疑窦,便说:“桃金刚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男人,竟然让你痴心到了如此念念不忘的地步呢?”
宁珠从随身的匣子里取出一卷画轴,摊开说:“这就是他。”
画中是一个形貌威猛的少年,眉目粗豪勇悍,画像栩栩如生,仿佛随时要从纸上一跃而出,将人活活撕裂。荆雨原吐吐舌头说:“这么一个粗人,恐怕不见得和你相配。”言下对自己的儒雅风姿非常自负。宁珠微微一笑,并不反驳他。
马车还没有到家,已经有仆人快马前来报信说:“恭喜相公,夫人已经临盆了。”
回到家中,果然见到全家上上下下一片喜庆,原来荆雨原的妻子生下了一个女婴。荆雨原为她取名叫“绛绡”。
绛绡到了六岁,清秀婉丽的容貌让人一看见就非常喜欢。只是性子非常倔强暴躁,哭闹起来,怎么哄劝都没有用。别人都只得安慰说:“也许长大成年,多读些书,明白了事理就好了。”
绛绡虽然顽劣不驯,却非常依恋宁珠,每当大发脾气,或不吃饭,或摔碗碟,只要宁珠抱着她,轻声说几句话,她就会安静下来,恢复一个小女孩应有的神情。荆夫人也很喜欢宁珠,建议丈夫把她纳为侧室。荆雨原认为这样委屈了宁珠,派人去旁敲侧击,果然遭到了拒绝。荆雨原的妻子身子很不好,自从生下绛绡以后,更是长年处于病痛折磨之中,要依靠很多药草维持生命。她对宁珠也很偏爱放心,曾经私下里问宁珠说:“将来我一旦离开了人世,你能够接受相公续弦这件事吗?”宁珠笑着说:“不能。”于是找到荆雨原,提议说:“在俗世人的眼里,恐怕不会允许我们这样没有名分地继续往来。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们可以结拜成兄妹。”荆雨原叹息着说:“你知道我所渴求的不只是这个。”宁珠只是笑着不说话。于是两人就烧香,洒酒,拜敬了天地祖,成了兄妹。宁珠也名正言顺地搬入了荆家,开始替荆雨原的妻子掌管家中财务用度,安排仆役劳作,把一切事务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过了三年,忽然有客人从南方来访,荆雨原惊讶地发现她居然是那次在野寺里抚琴的一个妙丽女子,名字叫做丽娘。询问起当年那些曾一夜欢聚的少女们,丽娘唏嘘地说:“都零落得如同尘土一般了!”
荆雨原细看她的容貌,竟然还和当年初见时一样鲜妍明媚,就连说话的语气和神态,都和当年没有两样,显得十分娇憨天真。宁珠看到旧时同伴也很高兴,于是在后院的花亭里设了席宴招待。到了半夜,月上中天,丽娘微醺,伏在石桌睡着了。荆雨原担心更深露重,准备吩咐仆妇把她送到客房里去,宁珠阻止了他。过了一会儿,丽娘的身体竟然渐渐萎谢,变成了一段牡丹枯枝。荆雨原大为惊骇,宁珠却淡淡地告诉他说:“这样的死亡是早就已经注定了。兄长不知道我们并不是人类吗?”荆雨原这才知道丽娘来访只是为了和宁珠见上最后一面而已。
他很好奇,不断询问,宁珠告诉他说:“你所曾见过的野寺聚会的一众女子,其实就是一些花妖木精,因为佛道有一个龙华盛会,每隔很多年才举办一次,在那里出现踪影的,都是神通广大的人物,具有常人无法企及的法力,思想也深阔高远,互相之间谈经论道,道法与佛理都不同寻常,我们这些草木感染了这种天地之间的道理才得以修炼成人形。但草木的生命容易凋谢,所以也不长久,更无法用真实的肉体来与你鱼水交欢。现在你既然知道了我的来历,以后分别的时候就不至于过于悲伤了。”
荆雨原流下泪来,紧紧握住宁珠的手不松开,说:“要怎么样才可以与你厮守呢?我真希望能够变成一棵树,你就不会这样拒绝我了!”
绛绡到了十岁,喜欢舞刀弄枪,没有半点书香人家的闺秀风范。母亲过世后,宁珠更加宠溺她,为她延请了许多当地有名的武师教授武术,绛绡在这方面的天资非常高,往往花费很短的时间就能领悟掌握别人长年不能达到的境界。别人开玩笑地问她原因,她很正经地回答说:“是为了将来可以保护宁珠。”
她的武艺日渐纯熟,到了十六岁,居然在江湖上已经颇有盛名,自创了一种叫做“乱迷眼”的枪法,以桃木为杆,精铁为刃。枪法展开,红缨乱闪,如同桃花盛开,纷繁艳丽,本应该走的是精柔路数,她却因为性情刚猛狂烈,枪法便在阴柔中夹着刚强,与人对敌时往往难留余地,出手便伤人。她又常年戴着一张面具,头发和胡须都好像挺立的戟,看上去就像怒目金刚一样,非常狞恶可怕。由于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江湖中人背后都把她叫作“金刚客”。
荆雨原因为读书人不涉江湖事,又并没有过于为绛绡操心,所以根本没有理会这些事情,只是潜心修道,时常到深山大川去求访传说中的高僧,祈望能够解开心中的一些疑惑。在这样的过程中,渐渐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不再像少年时候那样意气风发地与人高谈阔论,长街买醉,就连和宁珠也很少说话。整天在家里打坐冥想,过着苦行僧似的日子。家里人都认为他读了太多的书,人变得迂腐自束了。忽然有一天,他从家中离开,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别人都认为这是很奇异的事情,只有宁珠仿佛能够接受这样的结局,表情坦然而宁静。她将荆家诸多田产房宅财物等一一安置妥当,别人也就知道她有了去意。果然没过多久,宁珠也离开了荆府,不知道去了哪里。
有人说宁珠离开是为了寻找荆雨原的下落,也有人说曾在京城见过宁珠坐在一架华美的马车里,诸如此类的传言不胜枚举。
事情过去了很多年,荆家的一个远房亲戚,也是修道中人,当年曾与荆雨原有过一面之交的雪道人,某次在勾栏里喝醉了酒,无意中说起曾在江浙一带的山中遇见过荆雨原,须发霜白,苍老得很厉害,四处求问关于龙华会的消息。雪道人在道术的成就上不凡,曾被江湖上认为是与方丈仙山的继承人卓无尘并秀的人物,只是到了修道中期忽然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胸怀中的灵性渐渐磨灭,到死也终于没有获得大成就,让人很是惋惜。
他指点荆雨原到杭州郊外的某座尼庵中寻找一位叫做流霞的尼姑,也许可以获得帮助。荆雨原急忙感激地告辞而去。过了几年,佛道之间恢弘盛大的龙华会恰好在普陀山举行,雪道人在来往如云的友朋之中果然见到了荆雨原,正在向“落英水府”的主人织叶先生请教关于草木永生之道,织叶先生奇怪地说:“像你这样具有肉身的生命,和草木成精幻人有根本的不同,学习这样的术法又有什么意义呢?”荆雨原并没有解释,只是苦苦地哀求,但终于没有能学习织叶先生独特的以水养生之术。最后只好怏怏地离开了。
雪道人因为荆雨原的出现隐隐窃喜,认为这是昔日的红颜知己流霞与自己言归于好的先兆,于是逗留在龙华盛会中,四处探寻关于流霞的消息。这天夜里忽然在寺外的一棵桃树下见到荆雨原,坐在那里发呆,嘴里喃喃地念叨着什么。他走近了,看到那棵桃树已然枯死,树下又有一丛枯死的绛珠草,这才明白事情的始末。他笑着拍拍荆雨原的后心说:“到了放手的时候了!一个人的感情有所寄托,并不是坏事情,但何必为了不可能的结果,轻易浪掷宝贵的生命呢。上天为什么赋予人以丰富的情感?无论是爱还是憎,又或者是相守和离别,都是为了不让生命出现空白啊。宁珠本来就是一株绛草化成的精怪,恐怕内心只能与桃金刚契合,这就是所谓的同类之聚。只有明白了这样的道理,循着世间法度所安排的顺序,才能够逐步修习更深的道术,也才能够更接近你理想中希望达到的目的啊。”
荆雨原辩解说:“如果为了此而踏向彼,那么到达了彼,此又有什么意义呢?”
雪道人笑着说:“等你到达了彼的境界,我再告诉你此的意义何在吧。”认为荆雨原过于痴妄,就拂袖走了。荆雨原坐在桃树下想了很久,忽然微笑着闭上眼睛,说:“那么就放弃追求彼的境界吧。”就这样死去了。
离空洞的金大佛路过,见到这一幕,叹息着说:“这个人如果不是过于痴迂,或者我会引渡他到本门来。”另一个朋友则看到枯死的桃树很惊讶,说:“桃金刚曾在修得人形后投胎转世,希望得以固本培元,成为真正的肉身之人,再来修炼长生之道,为什么却回复原形枯死在寺外呢?”
金大佛回答说:“或许是他欠下了荆家十六年的生养之恩,也或许是绛珠草精的纠缠误了他的修行。命运的因果承袭很玄妙,我也不能尽数掌握啊。”
『江湖异闻录』人物之十七狐道人
巴蜀的山里有狐狸成了气候,修炼成人的形状,一个叫狐道人,一个叫狐姑,另外一个自称狐长老。狐道人的皮毛呈紫色,另外两个则呈银白色。
这三只狐精的交情很深,互相勉励,相约到青城山去学习正统道术,希望能够脱胎换骨,炼成不死丹药,羽化登仙。他们借助无意中获得的半册天幻大卷,辛苦采炼,修持了几十年,没有取得效果。过了一段时间狐长老就寂寂地死去了。
又过了半年,狐姑也因为道基未成,气数已尽,奄奄一息。临终的时候握着狐道人的手,哀伤地说:“像我们这样的异类,要想修得与天同寿,何其难呀!这般日日夜夜在风寒露重的恶劣环境下,放弃世间悦耳的丝竹之声,不理会世间俊美的少年男女,吃着粗粝的草根,穿着破旧的麻衣,有华美大屋不居住却守在茅屋里,有各种声光欢娱的场景不去享受,却缩在寂寞的山林中,到头来所追求的竟然是一场空,仙海无涯,长生难至,仍旧免不了要面临死亡。仔细想来,真是令人后悔。难道所谓的长生道术,竟然是哄骗世人的吗?”
狐姑死去以后,因为长期服用丹药,竟然从腹中凝结出一颗光华耀目的内丹。狐道人取出来服下后,意外地发现自己丹田能够凝聚气流,身体骨骼和经脉都比以前有了很多微妙的变化,这才知道自己是借着同伴的尸丹炼成了道术,心里又是悲凄又是欣喜。再去翻阅先前那半册无论怎么琢磨都似懂非懂的天幻大卷,觉得许多道理和言论都能够领悟出来,于是据此修炼,终于有了成就。
天幻大卷,本来是魔教的一册道家修行秘笈,分为上下两卷,因为魔教内部矛盾,四分五裂,才在纷争中流落人间。主要记述的是以药草养生培元的方法。狐道人悟彻下半卷的神通以后,对于炼丹之术很有心得,也因此在丹田里炼出了所谓的“紫气”,类似于人类的真元,游走在经脉之间。借着这种紫气,可以飞行千里而不需要停歇,遇到敌人,又能够放出绚丽的紫色光芒,附在兵刃之上,有很多妙处。
因为道术已成,狐道人渐渐在江湖上交到了许多朋友,大部分都是源出魔教一脉的高手。狐道人为此在青城山绿幕崖开辟了一处洞府,仿照道家隐居修炼的方式,把洞府布置得美轮美奂。洞前遍种修竹梅花,用玉石铺设地面,引溪水绕着山石潺潺流过,奇花异卉随意点缀,每隔几步所见到的景色就会有所不同,景物之妍媚令人无法形容。洞里也很奢华地用白玉和明珠制成各种用具,就连棋桌旁的石凳都精心雕刻着细致的云鹤。受到邀请前来聚会喝酒的人没有不感叹羡慕的。
也许是狐姑临死前的赠言使狐道人有所省悟,他对人世间的声色享受非常注重,也总是有种种新奇有趣的玩耍方法。比方说在绕洞而过的溪水前设置了许多锦榻,仿照世间骚人墨客曲水流觞的做法,让朱红色的玉质酒杯沿溪漂流,流到哪一张锦榻前绕之不去,那个客人必定要展露一些新鲜而又与众不同的道术供大家玩乐。又自创一个“幻仙节”,定为八月十八,满月初残的时分,高朋良友纷至沓来,齐集于洞,饮酒听琴,斗棋赏灯,各种游乐方法都准备得很齐全,简直无法尽列。
渐渐地狐道人的名声就在魔道中愈传愈盛,所交的同道好友,也多是源出青木教湘西巫教等魔教。其中与之最为相交莫逆的,是西域拜火族的铁若铁。魔教分阴阳五行,风头最盛的青木教教主谢中天,也曾兴致勃勃地应邀到这座洞府游玩过,回去以后淡淡地问弟子半尺罗:“你认为怎么样?”半尺罗回答说:“不过是在炫技罢了。”
这句话并不是随口而出。因为建造这么宏大壮丽的洞府,所耗费的人力财力,都不是一个凭借着狐身修道的妖精所能做到的,其中一定用了很多违背天理的术法。谢中天虽然认为狐道人将来一定会受到天谴,但因为狐道人交游广阔,本身所擅长的道术也很奇妙,所以他仍旧愿意和他往来。
狐道人对于男女之间的房事很着迷,经常有同道看到他与不同的女子交往出行,那些女子姿色都非常艳丽。有人推测说狐道人出身异类,大约精于采补之术,实际上天幻大卷中并没有记载这方面的术法。
狐道人贪美恋色的名声渐渐传播开来,江湖上的人对他都很警惕。曾经有人在皖西浣霞溪畔很有名的“秋水长天”景致中见过狐道人与一个形容枯槁的老者斗法,老者大约是湘西巫教出身,以“草蛇灰线”术沿溪遍置各种奇毒之物,辅以传自巫教嫡系的“摄生咒”。路见的人是东山日照寺的一名僧人,不是非常精擅法术,但因为炼有护身佛光,百毒不侵,所以并没有受到太多伤害。
浣霞溪,曾经被人称为人间仙府,沿溪十景,或淡烟微岚,或空翠湿衣,或枯槐挂月,或水涯松云,都是罕见的景色,向来为隐士们所称道。秋水长天是处于山溪开阔的一段,山色遥邈而天光流碧,最宜秋日午后流连。
僧人的法号叫做含生,虽然仗恃着佛光护身,但嗅闻到的腥气使得他五脏翻涌欲呕,加上“摄生咒”令人魂魄不能自禁,不是佛光所能护佑的,所以就马上驭剑离开了。
东山日照寺离皖西不远,住持竹大师听闻这件事情后,赶了过来,但事情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整座浣霞山都陷入了一片死寂中,飞鸟绝迹,走兽横尸,沿溪的草木都枯萎焦黄,更别说那些赏景的游人是如何惨死毙命了。
沿溪向上,见到有人躺在溪边一棵树下,胸膛处破开了一个血洞,失去了心脏,停止了呼吸。这赫然就是湘西巫教当时名盛一时的厉桐生。据说厉桐生是湘西巫教里仅次于教主伤夫人的高手,虽然看上去年迈力衰,实际上年纪只有三十多岁,大概是修习了过于偏冷邪气的术法,才使得肉体衰老不堪。竹大师诵唱着佛号对站立在一块岩石上的狐道人说:“这样的杀孽我实在无法坐视不管。”狐道人恼怒地回答说:“竹大师您的意思我不能接受。我虽然只是一只狐妖,但并没有犯下什么伤天害理的过错,你以什么理由处死我呢?”竹大师说:“你虽然并没有亲手杀死这些生灵,但如果没有你种下的恶因,也就不会出现这样的惨状了。夜里偷盗有钱人家的财宝用来装饰布置自己的住宅,摄取美貌的女子来陪伴自己,以供肉体享乐,这难道不是过错吗?”狐道人摇摇头说:“我不认为这些就是过错。有钱人家的钱财是从哪里来的呢,也不过是利用各种巧妙的方法敛聚而来的,正正经经的人家哪里会那样暴富呢!既然他们可以巧取豪夺,我从他们手中盗取金银珠宝,也就没有什么过意不去的地方。再者,您又怎么会知道我身边陪伴的女子对我没有感情呢?您不认为像她们这些世间美妙无方的女子,本身就具有超过普通人的情感和思想,却要被别人禁锢在房子里是很可怜的事情吗?我所做的只不过是让她们得到感情上完全无拘无束的欢娱罢了,这应该也是一件很大的善事才对啊。”
竹大师沉默了一会儿,说:“虽说今天所有的生灵都不是你动手杀死的,但如果你不去勾引厉桐生的小妾,恐怕也不会有这样的恶果了。所以这罪责的根源,仍旧在你身上。”
狐道人笑嘻嘻地说:“我并不是竹大师这样的有德高僧,绝不会面对别人的伤害而坦然以身承受。如果您一定要代表上苍对我处罚,要让我死亡,我也会如同杀死厉桐生一样杀死大师的。不过,现在还没有到这样的紧要关头。”说着,他就身为一道紫光,向山顶的一片松林遁去。
竹大师准备发动攻击拦截狐道人,却发现厉桐生的小妾竟然用巫术悄悄布下了大雾,瞬息之间迷茫难辨,等到雾气消隐,云天茫茫,狐道人已失去了踪影。
和厉桐生的小妾一样,为了狐道人而不顾名节的女子有很多。其中有楼姓妇人,是金大佛出家前的妻子,也曾经与狐道人有过一段相思暗结,金大佛甚至还为此耽误了修行。人们觉得这种事情很奇怪,不理解为什么这些良女美妇一定要与狐道人纠缠不清而又死心塌地。离空洞的香氏兄妹,素以除魔卫道自诩,曾动过念头要除去狐道人,某年冬天找到青城山绿幕崖,但是忌惮狐道人的邪法而不敢轻易动手,潜伏在雪地里。过了大半天,到了夜里,忽然见到洞中箫管齐鸣,灯光溢彩,有盛妆妇人端着琉璃水瓶到梅林里采集花蕊上的新雪,姿容曼妙而衣饰繁美,细看眉目竟然是金夫人。那时候金大佛已经彻底摒弃了凡俗的人事,闭关参修佛法,香氏兄妹相顾骇然,只得怏怏地离开了。
他们离开没有多久,金夫人搀扶着狐道人从洞里走了出来。狐道人面色惨淡,气息微弱,显得很委顿,苦笑着说:“虽然借助你的身份惊退了离空洞的人,但接下来恐怕还会有更多的仇家来找麻烦,我希望你现在能够放开手,让我看到你平安地离开。”金夫人哭泣着说:“我怎么可以对你弃之不理呢。虽然我并不能以你妻子的身份陪侍左右,但你已经知道了我对于名节声望并不在意,也不奢望厮守终老,但现在就这样离开,我认为很残忍啊!”
两个人交谈了许久,狐道人的神情愈发严厉起来,金夫人于是沿着山路离开了。走了几步路,狐道人忽然又叫喊她的名字,把她唤了回来,将身上的一件玄色披风解下来,为金夫人系好,这才化为一道紫光,遁入洞中。据说金大佛昔年捕狐未果,后来就再也没有找过狐道人的麻烦,就是因为已经知道狐道人元气大伤,从此不复再有昔日那变化莫测的神通。这大约就是高手自重身份的一个典范吧。
狐道人受创以后,那座先前曾经一度繁华壮丽的洞府,也宾客稀少,门庭冷落。没过多久,在他离开以后,更显得荒芜不堪了。奇丽的花枝被野草替代,污秽的山泥铺满了地面,无人来顾的玉凳锦榻蒙上了厚厚的灰尘,成为鸟兽歇息的地方。后来有一年,魔教的听雨老人占据了这里,进行了大规模的修整,将它建成了魔教的一个旁支教派“玄水教”的开宗立派之地。此后数十年,玄水教告破,以啼鸦客为首的紫金门再度振兴,接管了这里。这座天造地设的神仙洞府在几度春秋更迭之后,竟然成为魔教的一个重要盘踞地点。
更奇怪的是,无论谁占据这座洞府自封主人,每到月明时分,人们总会看到梅林里或清溪旁,出现狐道人影影绰绰的身影,穿着雪白洁净而且剪裁精致的衣袍,腰间用丝绦系着的玉佩互相撞击,发出丁丁冬冬的悦耳之声,皎洁俊逸的脸上浮现着一抹温存的微笑,揽着不同的女子,指点赏玩无边的风月,看上去真是风流倜傥到了极点。
那些魔教弟子起初非常恐慌,认为传说中已经完全销踪匿迹的狐道人其实并没有死去,而是潜伏在洞府附近修炼,以期有朝一日能够重新恢复绝大神通,再次纵意江湖。听雨老人曾经见过这种诡异的情形,认为果然栩栩如生。但他向人解释说那只是狐道人所施布的幻术罢了,除了迷惑人的眼睛,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用处。这种幻术大约也属于护洞禁制的一种,不过毫无实际用途,可以证明狐道人真是个性情奇特的修道者啊。青木教的谢中天曾经感慨地说,如果狐道人不是耽于外界的声色犬马,一意苦修,应该会获得更大的进展,现在惨死异乡,实在让人觉得惋惜。
听闻这话的人这才知道狐道人原来已经暴毙了。追问谢中天过程,他却笑着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真正见到狐道人死去过程的恐怕不止青木教主谢中天一个人。粤地风踏岭的樵夫许某曾见过有两人在山林里斗法,和一般所见到的江湖上比试剑术不同,二人的身形仿佛并未受到世间规则的束缚,随心所欲地变化着,有时候是鸟雀,有时候是蛇虫,有时候将身体变成一块巍巍然凌空坠落的大石,有时候又渺小如同不起眼的草子,种种变化令人叹为观止。树林并不大,樵夫因此把这次幻术变化的争战尽收眼底。及至最后,其中紫衣的道人忽然口中发出凄绝的厉啸声,向着天空笔直冲去,烟气扶摇直上,恍若烟岚,没过多久,又像天外流星般摇曳着跌下地来,这回幻作了一只皮毛为玄紫色的狐狸,嘴角溢出乌黑的鲜血,一动不动。再过了片刻,连皮毛都渐渐褪尽,整个化成了一摊黄水,水渍中,隐约可以看到一颗圆溜溜的丹丸和一册用油纸包裹的经书。樵夫好奇地隐藏在那里,看到一个穿着锦绣长衫的男子发出得意洋洋的笑声,走上前去拾起这两件东西。樵夫认为事情已经结束了,看到得道仙人这样神奇怪异的事迹,他已经非常满足,就悄悄地离开了。
回家的路上他忽然觉得胳膊处有蚊虫叮咬的痒痛,顺手将那只蚊子拍死,发现手掌心里有乌黑的血迹,没有等他回过神来,那血迹就沿着掌心沁入肌肤,竟然将他毒毙了。
与狐道人斗法的是黑道上有名的花眼狐狸,但因为得到了另外半册天幻大卷,于幻术上的成就也非常了不起。这个人源自四川唐门,虽然并非嫡系,但在幻术中所掺杂的施毒之术,竟然可以借着蚊虫毒毙观战的樵夫,足证唐门的确有着非同凡响的秘术。只是这个人得到天幻大卷以后,却彻底在江湖上隐绝了踪迹,再也没有出现过,隔了三十年,狐道人的至交好友西域拜火教教主铁若铁,传位给下一代的继承人容方庭时,所遗留下的宝物中,竟然就有上下两册保管得好好的天幻大卷。
至于青城山绿幕崖,隔了许多年,每到八月十八,仍会有一些陌生的女子悄然而来,在月光下的溪边梅林独自徘徊。有人认出其中一个身后有佛光护体的端凝妇人,是离空洞主人金大佛出家前的妻子。另外又有一个,是湘西巫教的一名女弟子,曾是巫教厉桐生的小妾。江湖上传说厉桐生并没有在与狐道人那一战中死去,因为湘西某个县城的客栈主人,无论面容气度,都与昔年叱咤风云的厉桐生非常相似,只是盘问之下,他无论如何都不肯承认,因为地处湘西,这个人受到巫教的庇护,没有人敢出手试探他的虚实,只得把疑虑存在心里。厉桐生的小妾名叫杏娘子,据说狐道人曾教过她驻颜之术,到了六七十岁的时候,她的面容仍然如同少女般清丽娇艳。有人问起她年轻时候的经历,她只是淡淡地说:“虽然没有名分,也不能长久,可是比起修仙得道的漫长苦旅,这长长的一生曾有过片刻的抵死缠绵,总也不算是虚度。”言辞中仍然流露出对狐道人的一片深情怀念。
狐道人到底用什么手段使得世间的女子如此对他死心塌地呢,难道世间果真有令人至死无悔的惑心惑情之术吗?有人曾笑着跟东山寺的住持竹大师说:“如果这种媚术果真风行世间,或许是福不是祸呀!”竹大师微微笑着宣诵佛经,并没有反驳。
『江湖异闻录』人物之十八崦嵫客
京官朱其礼,祖籍江南,因为父亲过世,皇帝准许他回籍丁忧。
当时已经是十月孟冬,江南地气偏暖,百花盛放,俨然有初春的风致,这种返秋回春的气候被称为“小春”。因为父丧,朱其礼在路上显得神志哀恸,随行的仆人劝告他说:“这也许是好的征兆,预示着朱大人有否极泰来的迹象。虽然回原籍守制,要经过三年之丧,说不定对于大人未来的仕途而言,果真会有春回大地的机会呢。”
因为奔丧,朱其礼比家人先行一步,随行的只有四个人。夜里宿在一家驿馆时,忽然有盗贼进来行窃。朱其礼有一个护卫叫做萧郎的,刀法精密,夜宿时惊醒,发现了异常情况,于是抽出压在枕下的长刀与盗贼搏斗起来。盗贼闯进室内的有两个人,穿着黑衣,用长巾蒙着脸,看不出真实面目。起初,两个人虽然合力,仍然不是萧郎的对手。交战中,其中一个盗贼从窗口鱼跃而出,大声呼啸,没过多久,竟然有人手持着火把包围了整个驿馆,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有多少敌人。
朱其礼被呼哨声所惊醒,大声叱责说:“真是胆大妄为啊,难道就不把王法放在眼里吗?”愤怒的声音还没有离开喉腔,就被窗外的一支利箭射中了喉管,当场就死亡了。盗贼们声势更加凶猛,加速了对朱家护卫的进攻,没过多久,萧郎在围攻中被砍伤了足踝,跪在地上,仍然浴血奋战,直到死去,身上留下的伤痕有一百一十六条。他的同伴也没有一个能够幸免。
朱家的惨祸发生以后,朝廷非常震惊,责令当时在公门非常著名的京城捕头平地雷限期破案。但是盗贼很有章法,进退之间没有留下什么可供侦破的线索,仿佛融入大海的水滴一般,怎么也查不出蛛丝马迹。平地雷也因此被贬了职,受到责罚,成了一个看管监牢的狱卒。
由于这桩惨案上动天听,很多人都对这件事非常关心。有看过尸体惨状的人叹息说,犯下这种恶行的人,将来是一定要受天谴的。当时朱其礼有一个未成年的女儿,名叫朱浣纱,从小继承了父亲坚毅的品性,告诉母亲说:“天谴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我一定要亲手结束仇人的性命,才算是尽了做人女儿的孝心。”连夜离家出走,不知所终。她的母亲整天以泪洗面,哭到眼睛都瞎掉了,对着门口喃喃念叨朱浣纱的名字,如果不是亲友细心地照料劝慰,恐怕早就不能活在人世间了。
过了五年,在人们渐渐淡忘了这桩血案的时候,京城有名的杀人组织刺客馆,忽然出现了一个以大铁锥为武器的虬鬓客,身形高大壮硕,仿佛哑巴一般地不说话,脸上横一刀竖一刀留了好几道疤痕,看上去神情很狞恶。他不喜欢和人交往,喝酒的姿态却很豪爽,往往用海碗盛满烈酒,大口喝下去,喝到兴尽,就大步离开桌子不知去向,别人也不敢阻拦他。有组织内部的成员好奇地向刺客馆主人打听这个人的事情,刺客馆主人微微笑着说:“他是从崦嵫山出来的,你们可以叫他崦嵫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