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士笑着说:“世界上容貌相似的人很多,你一定是认错人了。”袖子一拂,就要离开。
马牧之认定了这是难得的机缘,死死抱住道士的双腿不放手,哀求说:“人的一生非常苦闷,因为明知道从出生开始,注定要奔赴的尽头就是死亡,无论在活着的时候多么努力,最终都会变成一场空茫茫的梦境,这让我经常困惑不已。请您教授我一些长生的办法,让我可以抵抗这种对于死亡的恐惧。我知道您是一个修炼道术有成就的高人,度世济人应该是您当仁不让的习性,别拒绝我。”
道士无法挣脱他紧紧抱住的双臂,摇头否认了很多次,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就告诉他说:“如果你真的有诚心,那就半夜里到城东的松树林找我吧。”
等到马牧之松开双手,道士又叹气说:“你这是自己找上门来的,是福是祸都应该自己去承担后果。”马牧之没有在意他的话,只是内心狂喜地连连叩首,抬起头来时,发觉道士已经飘然而去。
到了深夜,道士果然出现在松树林外。披着一身月光,看上去光辉圣洁,马牧之愈发坚定了求道的想法。他这时已经有四十岁了,外表看上去比道士衰老多了。道士则自称朋巫子,说:“想不到你的记性如此惊人,也算是难得的机缘了。不过人世间有各种各样的愿望,怎么能说达到就达到呢!如果你的向道之心坚定,那就要经历一次考验。”马牧之高兴地说:“我愿意。”道士又说:“这是一个凶险的考验,有可能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甚至连我也无法解救你,你真的愿意吗?”马牧之仍旧没有犹豫。
跟随着朋巫子走了六个月,到了湘西。路过一间客栈,当时天色已经薄暮,二人准备住下来,谁知道朋巫子远远见着客栈主人从后堂走出来,马上变了脸色,很快离开了。马牧之暗暗看在眼里,离开客栈很长一段路后,他问朋巫子:“这是一个可以让您害怕的人吗?”朋巫子淡淡地说:“我所忌惮的不是这个人,而是不愿意暴露行踪。”
又向西行走了大约三天,渐渐没有了道路,山势崎岖险折,再到后来,愈向高处行走,空气变得愈稀薄寒冷,竟然连鸟兽也几乎绝迹。四周都是险恶难测的悬崖深谷,如果稍有不慎,失足滑落,就没有什么幸存的可能。到了最后,已经登上了危崖的顶端,眼前没有路了,山风动荡,吹得人站立不稳,马牧之战战兢兢地说:“我们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吗?”朋巫子说:“就快了。”马牧之诧异地环视四周,没有发觉特别之处。朋巫子说:“你为什么不抬头看看天上呢?”果然在他手指的方向,居然另有一座悬崖从厚厚的白云堆里隐隐约约探出来,就好像是从天上突然生长而出。朋巫子说:“你要到达那个地方,但是我不能陪同。因为守山的灵兽叫做无旧,是个目光锐利嗅觉灵敏的家伙,能够辨别出我的气味,而对于普通人它却视若无睹。”马牧之说:“我去那里将会遇到什么情况,又需要做些什么事呢,这些就是对我的真正考验吗?”朋巫子说:“是的。”就向马牧之解释了一番关于盗魂草的事情。马牧之认为这种植物很有趣,跃跃欲试,马上想要行动,朋巫子拉住他说:“不急。”就带着他下山去了。
他在山下住了约有一年,随从朋巫子学习道术的入山基础知识,朋巫子很感慨地说:“稍微晚了一点!如果你从小师从于我,就会有很大的进展,所取得的成就哪里至于像现在这样微薄呢。”
恰好朋巫子有一个同道好友,叫做鱼逐流,路经此地小聚,马牧之很虚心地求教,鱼逐流惊讶地说:“你竟然还贪心地想要学习我的法术吗?如果你能把朋巫子的道术修炼到三五成火候,恐怕就是很了不起的人物了。”马牧之问他朋巫子的来历,鱼逐流就更惊讶了:“他难道没有告诉你吗,朋巫子属于魔教中五个支流里叫做紫金门的一脉,是可以和当世一些著名门派的宗师一较高下的人物,也许只有青木教主谢中天才能胜得过他。他现在不曾告诉你这些事情,大约是因为还没有真正打算把你当做传人吧。”
当天夜里鱼逐流告辞以后,马牧之觉得心痒难耐,就追问朋巫子说:“对我的考验什么时候开始呢?”朋巫子说:“就是现在。”当时是夏天,下着雷阵雨,朋巫子站在院子里,用手召出一道紫色的剑光,飞到半空,借着它把马牧之送到了悬崖上。那支剑化为一根紫色的绳索,光华璨璨,下端垂向地面,上端却不知道系在云端的什么地方。马牧之听从朋巫子的教诲,顺着绳索向上攀爬,强劲有力的山风吹得绳索摇摇晃晃,他心里很害怕,闭上眼睛不敢看下面的风景,咬着牙继续向上,即使耳畔不停传来虎啸猿鸣,即使手臂酸疼,也不敢放弃。
过了不知多久,快要接近云端的悬崖,终于看见有一株倒立生长的植物,黑白双色的枝节,末端垂着一朵酒盅般的花,散发出一种腥甜的香气。马牧之立刻萌生了采摘它的冲动。念头刚刚出现,悬崖上恰好有一只怪物探出头来,脖子像蛇一样细长灵动,头上生着鹿角,两只眼睛发出宝石般的红光,獠牙锋利吓人。这大约就是朋巫子所说的“无旧”了。马牧之谨记朋巫子的嘱咐,屏住呼吸,一动不动,怪物伸出舌头四处乱舔,擦过他的脸庞他也不敢逃跑。过了一会儿,没有发现异状,怪物把头缩了回来。马牧之这才发现如果刚才它没有出现,自己受到盗魂草香气的蛊惑,伸手去攀摘花朵,一定会从绳索上摔下来,不由出了一身冷汗。他把眼睛凑近盗魂草,感觉香气愈发浓烈了。朋巫子曾再三警告说这种香气是无法用药物抵御的,必须要维持内心的坚定顽强才能不受影响,马牧之愈发谨慎。他按照朋巫子的吩咐,绝不碰触盗魂草,而是细细端详花朵上的纹饰,将其一一记在心里,没过多久就记得很清楚了,然后又腾出一只手取出朋巫子交给自己的一块葫芦形紫玉,以一种很奇怪的韵律和节奏依次敲击盗魂草的枝干,没过多久,那朵酒盅形花朵竟然缓缓转动,露出侧面的纹饰。马牧之又把它牢牢地记在心里。过了一会儿,再细看时,那些纹饰就好像被一只手抚平似的全部消失了。
他顺着绳索回到地面,把盗魂草花朵上的纹饰一一复述给朋巫子听,朋巫子很高兴,说:“很好。”第二天他们又重复了这番举动。
到了第七天夜里,朋巫子告诉马牧之说:“这是最后一次。”马牧之因为即将正式拜入师门而很兴奋。躲过了灵兽无旧的巡察后,他把花朵上的纹饰牢牢记下来,忽然鼻间嗅到盗魂草的甜香,心神松懈,竟然忍不住把花朵摘了下来,揣在怀里。
他刚刚落回地面,从怀里取出那朵已经变成青铜酒盅的盗魂草花朵,朋巫子就变了脸色,顿足生气说:“你坏了我的大事啊!”
他的话音未落,天空就传来一声尖厉的长啸,一道冷幽幽的蓝色光焰仿佛流星般赶了过来,凝立在半空,露出半截身躯,是个穿着蓝色华丽衣裳的美丽少女,脸色冷峻,皱着眉头,大声呼喊说:“盗我仙草者,杀无赦!”
朋巫子脸色铁青解释说:“蛮香姑,盗魂草被巫教守护了这么多年却没有发挥效用,实在太浪费。像这种通灵的仙草,只有本领卓绝的人才可以拥有它,你不应该生气。”对面的少女怒不可遏地说:“我知道品德高尚的人也许可以拥有它,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这样品性低劣的盗贼来和我说道理呢!”
马牧之这才知道盗魂草竟然是有主人的宝贝,就转过头来责怪朋巫子说:“师从于你的代价就是让人如此轻蔑地责骂,我认为这是一件难堪的事情。”
朋巫子因为他私自采摘仙草惊动了巫教的掌门人蛮香姑,已经很恼怒,便不屑地说:“在遇到我之前,你只不过是一个装神弄鬼的江湖骗子,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提及道德的高尚和低劣呢?”
马牧之反唇相讥说:“像我那样为了生活去四处招摇撞骗,固然不应当,但你这样指挥我偷盗别人的宝物,又和一个骗子有什么区别呢?”说着就向蛮香姑远远跪下,愿意以性命来求得她的宽恕。蛮香姑没有理睬他,和朋巫子大战了起来。因为这里是巫教的发源地,蛮香姑的巫术又有相当惊人的造诣,没过多久,就占了上风。
朋巫子的元神化作一缕紫烟想要逃逸,恰好遇上隐居在山谷的鬼女子。她是被这场战斗惊扰,出来探询的,见此便把他收在了一只小瓶里,用来祭炼某种法器。鬼女子也曾经是巫教中人,和蛮香姑似乎颇有渊源,但两个颜色绝丽的女子并没有搭话就各自离开了。
马牧之请求获准进入巫教学习法术,遭到了蛮香姑的拒绝。她说:“本来以我淋漓痛快的性格,是应该处死你的,但是你似乎对于人世间的道德是非观念有着特殊的了悟,这很难得,但是以后巫教的地盘不准你再来。”就放过了他。
他是少见的在蛮香姑手下逃得性命的人之一。马牧之走的时候说:“我虽然不再年轻了,但庆幸的是突然重新懂得了人世间的一些道理,觉得自己像是再活了一次,这种感觉很奇妙。”
过了二十年,有人在陕北见过马牧之,头发乌黑,双眼有神,想来是练习道家的长生不老术有了些微的成就。江湖上也有人在别的地方见过他。但在湘西巫教所占据的鬼国地域范围,靖洲涪洲巫州,以及云贵和洞庭湖,都没有见他出现过。
据说盗魂草的花朵上所生的纹饰,就是巫教控制人的魂魄的方法。马牧之所得到的,恰好是七魄的秘密控制术。如果他不采摘花朵,等待一段时间,盗魂草还会变幻出三魂的纹饰来。这真是太让人遗憾了。不过就算是这样,后来他据此修炼,还是有了相当了得的成就。
有人曾经见过魔教分支的紫金门一脉四处寻找马牧之的下落,后来双方在川藏交界的雪山遇上了。当时修习紫金术颇有所成的道士叫做寒鸦子,出手就用七道紫金之光罩定了马牧之,试图把他的身躯击得粉碎,但马牧之很轻松地逃逸出来,并用法术击散了寒鸦子的七魄,使寒鸦子成了一个魂魄不能归位的废人。魔教中很有权势的青木教主谢中天听闻了这桩事情,很是惊讶地对人说:“紫金门怎么会软弱成这个样子呢?”就派出部下搜索马牧之的行踪,准备替紫金门出头。这件事情在江湖上传得风风雨雨,有传闻说这件事情最后不了了之,是因为同时也惊动了巫教的掌门蛮香姑,但她究竟对谢中天做了些什么,又为什么要替马牧之出头,大家就不知道真相了。
过后马牧之就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有好事的人曾经在湘西辰州的一间客栈见到两个人在凭栏喝酒,一个是曾经因为对敌受创而死去又被鬼女子救活的巫教弟子,退离江湖后成了客栈主人,另一个的面目轮廓和马牧之二十岁的时候很相似,脸上洋溢着一种天真烂漫的微笑,看模样似乎像是他。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聊天,显得很畅快。
辰州是湘西巫教统领的地界,为什么马牧之又出现在这里,人们很疑惑。跑去向客栈主人求教,客栈主人微笑着说:“我没有见过这个人。”熟知他性格的,认为他在说假话,但是除了存疑,也没有别的办法。
『江湖异闻录』人物之十三金夫人
金夫人,姓楼,是云南姜州望海乡长元村一户农家的女儿。十六岁的时候和同村的青年金阿元订下婚事。隔了两年嫁过去。丈夫家中,只有几亩薄田,生活非常贫困。但是金夫人的性格温婉,对待丈夫和公婆都温顺有礼,每天勤劳地打扫居室洗衣做饭,尽到了一个农家妇人应该尽到的职责,从不因为家境贫寒而有所抱怨。
过了三年,夫妇俩仍然没有孩子。家人催他们去庙里上香祈福。本地有一座寺院,但并没有供奉送子观音。他们打听到滇南的素神雪山有非常灵验的送子观音,决定前去求拜。走了六天,在路上遇见一个僧人,年纪很老,穿着破旧的黄色袈裟,口里诵唱着佛号,盯住金阿元说:“一转眼分别了三百年,不知道你还记得故人吗?”金阿元担心这个疯子会伤害年轻美丽的妻子,就想办法把他引到路边的树林里,隔了好半天才气喘吁吁地赶回来。
从雪山回来没有多久,金阿元忽然离开家,不知道去了哪里,一连很多天都没有回来。家人疑虑重重地追问金夫人,她也无法解释。
虽然丈夫离开了,但金夫人仍旧一如往常地扫洒庭院,侍奉长辈,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她性子沉静稳重,不喜欢和人嬉笑闲聊,很少与邻居往来,空闲的时候就闭门闲坐。族人都说这是一个勤苦而守规矩的妇人。
过了两年,仍旧没有金阿元的消息。家人托人四处打听,都毫无所获。金夫人的娘家为此很愤怒,逼她嫁入当地一个有钱的富有人家做小妾。那户人家贪图金夫人的美色,居然并不嫌弃她的身份。事情安排妥当了,金家也无可奈何地应承下来,金夫人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说:“两只栖于树上的飞鸟,如果有一只被弓箭射死,另外一只也不会独活!我怎么可以冷漠自私到这样的程度,抛弃连死活都不知道的丈夫,比飞禽走兽都不如呢!”她的态度如此贞烈,竟然举起剪烛用的剪刀准备刺入喉咙,娘家人怕她果真一心求死,只好放弃了这个打算。她的母亲临走的时候哭泣着说:“做女人真是一件辛苦的事情呀!”
阴历腊月十二日下午,金夫人忽然对家人说:“我觉得很不安,听见任何吵闹的声音都觉得烦闷,想要独自在房间里静坐,平复内心的杂念,请不要打扰我。”说完就悉心打扫卧室,直到里里外外一尘不染,又点燃了檀香,沐浴更衣,紧紧闭上房门。家人因为她一贯知礼守节,沉静有度,就遵循她的意愿不去打扰她。谁知道过了三天,竟然没有听到房间里有一丝一毫的响动,家人感到很担心,就破门而入,金夫人已经不见了。床上只留下一堆她当时穿着的衣裳,仿佛是蝉蜕一般。再细看门窗,全都从里面关得严严实实,不知道她是怎么离开的。
家人感到很蹊跷,就报了官府,结果也没有查出金夫人的下落。他们只好对村人解释说,金夫人被丈夫在夜晚接走了。
过了大约一个星期,金阿元的家人在半夜忽然听见院子里有乐器奏响的声音,急忙披衣起床。隔着窗子能够看到天空升腾变幻出颜色各异的五彩云朵,耳畔传来的音乐悦耳动听,令人陶醉,鼻中所嗅闻到的香气馥郁浓烈。村人都被惊醒了,相互望着,猜想说:“难道是仙人降临了吗?”心里非常仰慕渴望却又不敢冒失地靠近。没过多久,就有两只仙鹤从东边飞过来,鹤背上各乘坐一人,其中一个穿着华美的金色长袍,戴着高高的帽子,神态悠闲自在,丰逸俊朗,周身环绕着祥云。等到从鹤背上下来,男子伸出手挽扶另一个女子,人们这才看清那女子竟然是金夫人,只是因为装束繁丽,和平常模样判若两人,一下子竟然没有认出来。
已经落到了地面,两只仙鹤各自把衔在口中的灵芝香草等物品放下,就带着男子飞上了天空。男子在半空中微笑着招手,仿佛在向金夫人示意什么,一瞬间就消失了。金家人觉得这样的见闻就像一场幻梦般不真实。但是院子里仍然弥漫着那股沁人心脾的浓香,一连三天都没有消散。
追问这段时间的行踪和经历,金夫人一个字也不说,只是微微一笑。她脱下那些华贵精致的衣裳,换上平常的粗陋布衣,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似的,继续拾柴烧灶,打扫房间,洗衣做饭。人们因为亲眼见过仙人的降临,认为她迟早会被仙人接引而去,不敢唐突粗暴地逼问,只是私下里猜测说:“难道是金阿元有什么奇怪的际遇,使他的妻子也有了享受仙福的机会吗,为什么他自己并不回家,也不带着她离开呢?”
果然,到了五月十二下午,金夫人又和上次一样叮嘱家人不要打扰自己,然后将房间里里外外打扫干净,沐浴更衣,紧闭房门。家人好奇地从窗孔里偷窥,看见她盘膝坐在席子上,脸上露出期待的微笑。她一直在房间里端坐着,到了半夜,并没有听见什么令人惊疑的响动,但天亮以后,却发现金夫人的卧室房门紧闭,人又凭空失踪了,只有一堆当时穿着的衣衫萎落在席子上。
家人以为金夫人这次出去不会再回来了,没想到过了七天,又在夜里遇上了和上次相似的情景。这样的情形在一年之内发生了三次,就再没有出现过。
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向金夫人旁敲侧击地询问,没有得到答案。金夫人仍然如同往常那样安然地过着农妇的生活。这一年恰好遇上灾年,先旱后涝,田地里的收成很不好,很多村人都饿得奄奄一息,四处逃荒。金家人也遇上了这样的苦境,实在无法撑持生计,就哀求说:“你既然能够和仙人来往,一定要救助自己的家人啊!”金夫人说:“我没有召唤仙人来帮助的能力。”和别人一样喝着用树皮熬的稀粥,因为饥饿而面无人色,再也不像当时从仙鹤背上下来时那样容光焕发。几天以后,她试着取出仙人所赠的灵芝送到城里去变卖,居然换来很大的一笔钱财,足够全家人度过灾荒。全家人都觉得很庆幸。谁知道金夫人竟然用这笔钱买了大量的米,吩咐村子里几个年轻人熬粥施舍,救活了很多待毙的老人和孩子。每隔几天她就这么去城里卖一次灵芝,因为她的事情流传得很广,甚至在失踪时还惊动过官府,人们都知道这是一个有仙缘的妇人,愿意高价买下那些香草灵芝。等到灾年终于过去,检查金夫人用来收藏灵芝的那只木箱,恰好所有的物品都已经变卖空了。
这件事情过去没有多久,村子里忽然来了一个僧人,披着用金缕丝织成的象征世间福田的袈裟,远看就透出清奇脱俗的气质。他身畔有两个小沙弥,一个叫有心,一个叫无意,长相俊俏,活泼乖巧。
恰好金夫人端着一盆水往家里走,回头听见诵佛号的声音,远远一看,不由失手让水盆跌落在地面,叫喊着说:“难道我这是做梦吗?”家人纷纷出来,这才发现僧人竟然就是失踪的金阿元。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出家做了僧人,而看上去似乎境况很不错,这其中一定发生了奇妙的事情。问了起来,叫做有心的小沙弥就回答说,现在离空洞的主人,江湖上被人称为金大佛的就是师父啊。家人都不知道离空洞在什么地方,也没有听说过金大佛的名号,只有金夫人惊诧地望了一眼丈夫,仿佛知道这些离村子很遥远的事情。但是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金大佛回到家中,不饮不食,似乎已经修成了辟谷之术。江湖上很诧异离空洞主人的位置怎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交给一个乡村野夫,却不知道金大佛本身就是离空洞这一脉精于仙技的奇才,因为体质里有着先天真火都不能磨灭的瑕疵,只好一次次堕入轮回,希望能够让自己的修为变得更加精纯。到了这一世投胎于农家,已经达到了真正的灵胎初醒的境界,可以向更深层次的佛门法境迈进了。之所以返乡,目的正是为了向养育自己的父母告别。因为一直没有生育孩子为拖累,金夫人也就有了再嫁的机会。但是金大佛观察了她的容貌气息,很讶异地问她:“发生了什么诡异的事情吗?”家人这才知道以前接引金夫人离开的竟然不是他。于是就把事情详细地说了出来。金大佛神色大变,说:“狐道人是个邪魔,请让我帮你脱离这个劫难。”
金夫人却淡淡地说:“我不这么认为。”
金大佛说:“那我们看看他的真面目好了。”就在院子里布置起来。
当天恰好又是腊月十二,金夫人在夜里端坐着,听见耳畔传来隐隐约约的奏乐之声,过了一会儿,果然就有祥云托着狐道人降临在院子里。他微笑着,毫无顾忌地穿过墙壁握住金夫人的手,悉心问她分别后的情况,吐露心中热烈的相思,又剥去她的粗布衣裳,为她穿戴华丽精美的衣饰,吩咐随侍的小厮呈送各种各样新奇甜蜜的糕点,并且用雕琢细致的金勺喂她吃那些可口的羹汤,捉住她的双手怜惜她的辛苦。
耳鬓厮磨了很久,狐道人似乎觉察到一丝危险的气息,问金夫人:“发生了什么事吗?”话还没有说完就发现房间已经被金大佛用法术加固成了一个没有缝隙的牢笼,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无法击破而逃逸出去。即使是在这样危急的时刻,他也安慰金夫人说:“对于这件事情,我不会怀疑你,也请你不要为我担心。”神色之中竟然仍有一种悠闲怜惜的意态。
金大佛在院子里催生法力,狐道人只觉得四周有无数的金芒源源不绝向自己刺过来,就像被佛光照耀一般,怎么抵御都不起作用。苦苦地支撑着,快到天亮的时候,他神情委顿而惋惜地说:“恐怕以后不能再相见了,但是请你念在过去的情分上,助我脱离这个死劫。”说着就蜷缩在席子上停止了呼吸,变成了一只有着紫色皮毛的狐狸。金夫人依照他的吩咐,解开衣襟,把他元神所化的一个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狐狸收藏在双乳之间。
天色已经大亮,金大佛笑着说:“可以了!”走进内室察看狐道人的狐尸。就在法术收敛的一瞬间,狐道人的元神摇曳着一条紫色的光线直冲上天,半空中仍然传来他得意洋洋的笑声。金大佛顿足责怪金夫人说:“你误了大事呀!”身子一晃,就驾着一溜金光飞上天去,但是没有及时追到。他返回以后对金夫人说:“这个狐道人是专门采补世间女子的精血用来修炼道术的邪恶妖精,你怎么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它的欺骗呢?”金夫人痛恨而幽怨地回答说:“欺骗我的,到底是你,还是它呢?”
金大佛一时间竟然没有办法说服她,就很担心地从自己身上移出一圈佛光种在她的体内,帮助她抵御未知的灾劫。这圈佛光是金大佛毕生修炼的精华,据说他就是因为这个,后来苦苦修炼,终于还是功亏一篑,没有成功地飞升成仙。后经友人之助,经历了好几次天劫,才修得了半仙之体。
当时江湖上传闻海外三座仙山之一的方丈岛有宝物即将出土,金大佛就匆匆地离开了。金夫人侍奉家中的老人,直到他们年迈死去。又隔了两年,她自己的父母也过世了。她这才端坐在家中,忽然在一个夜晚不知去向。
隔了许多年,有人曾经在江湖上见过一个妖冶艳丽的女子,身上披着一圈奇异的佛门金光,等闲妖邪都不敢近身相扰。相传金大佛曾经命令门下的弟子们专程去寻找过她,她却四处打听狐道人的下落。人们都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样评价这个女子。
『江湖异闻录』人物之十四两岸猿
终南山的樵夫常某,不知道他的名字。四十九岁的时候,一直不能生育的妻子忽然怀了孕,这对于常家是件很值得庆幸的事。常某靠砍柴为生,有一天在山上砍柴,恰好遇上老虎和猿猴互相搏斗。这是很罕见的场面,他就躲在草丛里静静观看。
老虎周身有黄色与白色交杂的花纹,体格有两只壮牛那么大,雄浑而威武。最开始的时候,老虎的攻势猛烈霸道,每一次扑击都挟带着呼呼的风声,身侧稍微幼细一点的野树,都会在它掀起的风中被连根拔起,四下尘土四溅。樵夫战战兢兢伏在草丛里不敢动弹,生怕被老虎发现了,转而吃掉自己。在狂风骤雨般的嘶吼扑咬中,猿猴则好比风浪中的一叶小舟,纵高跃低,随风飘荡,看上去危在旦夕,但每当真正遇上险情,它总是能够借着巧妙快捷的身法逃出来,并且龇牙咧齿地扮鬼脸,瞪眼睛,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似乎在蔑视猛虎的威势,气焰十分嚣张。
这样激战了大约两个时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常某担心家人着急,一心想要离开,却又找不到适当的机会,只得仍旧潜伏在原地,手中握着柴刀,暗地里叫苦不迭。老虎以威猛的攻击方法在长时间未能奏效后,渐渐行动迟钝了下来,而猿猴也似乎在这场战斗中消耗了太多的体力,一边仍在险象环生地闪躲,一边发出阵阵哀鸣,似乎请求猛虎罢战,放自己一条生路。
猛虎的性情非常残暴,愈遇上比自己弱怯的动物,愈是显露出张狂的本色,更加不可能放过到嘴的食物,于是攻势又重新显得格外凶猛。但是猿猴凭借矫健的身姿,依然在对方的利爪尖齿之下安然无恙,并且那一双长臂,不停在空中来回挥舞,寻找许多机会揪下老虎身上的一团团皮毛。这样的小伤势对老虎本来算不了什么,但东一块西一块的伤疤逐渐让它的身体沁出血迹来,阵阵的疼痛更让它的体力下降,每一次的扑击也愈发迟缓,连吼声也渐渐变得低沉抑郁起来。就在它终于准备灰溜溜逃离的时候,猿猴忽然发出尖利刺耳的清啸,长臂上犀利的指甲就好像乱箭一般,在老虎的躯体上凶恶地猛刺猛扎,并且借机刺瞎了老虎的双眼。它的神情骁勇无畏,原来先前那畏怯柔弱的模样都是伪装出来的假象,用来蒙骗敌人并借以消耗猛虎体能的。在它终于把猛虎击毙的瞬间,姓常的樵夫也见识到了山林中野兽狡黠求生的手段,心中大是感慨。
他继续伏在草丛中,即使全身酸痛麻木也没有动弹。看到猿猴用利爪划开了猛虎的肚膛,从里面掏出一团血糊糊的东西来,竟然是一具幼猿的尸体。猿猴捧着它,对着山林发出凄厉的啸声,过了好一阵子才离开。
樵夫暗地里跟随猿猴翻山越岭,过了许久才看到它进入了一座黑黝黝的山洞,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记下了这座山洞的地理位置就悄悄离开了。他认为猿猴到了这样精怪狡黠的程度,日长天久,成了气候,一定会伤害山民的性命,决定除去它。
第二天樵夫准备好了一些工具,就上山去找寻昨天夜里见过的猿猴栖息之所,趁着猿猴外出,走进洞里看到了幼猿支离破碎的躯体。他把幼猿的尸体取出来挂在树梢之上,又费力掘了很深的陷阱,在里面铺设了尖锐的竹箭,上面用枯草覆盖起来。猿猴也算是狡猾灵慧的动物了,却果然在樵夫的手底下丧掉性命。临死的时候它发出一阵阵的哀鸣,似乎恳求樵夫放它一条生路,樵夫在那样凄惨的啼声中,一点儿也没有心软,而是干净利落地将猿猴斩首剖腹剥皮。他用猿皮做了一张皮毯铺在床上,供怀孕的妻子取暖。在剖开猿腹的时候,又发现了一颗晶莹如玉的内丹。他平素听山上潜修的白鹤道长说起过山兽的形迹,知道这是蕴涵天地菁华的宝物,就把它带回家,让妻子服了下去。
服下去没有多久,妻子忽然腹内绞疼,有早产的迹象。急忙叫来产婆,果然到了亥时,生出一个女婴,浑身长满了细细密密的白色绒毛,驼背,臂长及膝,双目深凹,嘴唇向外鼓突,很像一个猿猴。产婆很惊慌地说:“这是有邪恶的怪物附在婴童身上啊,应该早一点把它处死。”村人也认为这个女婴的出现荒唐而不吉利。常某自己大约是知道事情原委的,心里很后悔,决定按照村邻的意思把婴童活活埋掉。他的妻子舍不得,抱着女婴不肯松手,哭得很厉害,常某也因为自己晚年得女不易,一时间也狠不下心来。
恰好这时候隐居山中的白鹤真人访友归来,知道了这件事,就说:“把它交给我吧。”于是带走猿婴。过了十年,有人曾在山中见到一个容颜秀丽清婉的少女,虽然穿着颜色黯淡的粗布衣裳,也没有涂脂抹粉,但还是如同仙子一般令人惊艳。她随侍在白鹤真人左右,安静而温和,居然就是当年被常某所遗弃的猿婴。人们都暗叹道家术法之神奇,居然可以把那样丑陋可怖的婴孩变成这样美丽的少女。
常某夫妇听说了这个消息,无法阻止对骨肉的渴念,连夜上山请求白鹤真人允许自己见上女儿一面,但是少女坚持不愿意和他们会见,隔着墙说:“我的生命有一半是猿母给的,又有一半是你们给的,我的血脉里同时夹杂着恩情和仇怨,也许只有永远不相往来,才可以相安无事。”常某夫妇苦苦哀求,她也无动于衷,到了第二天,她索性向白鹤真人告辞,远远地离开了这座深山。
猿婴长成的少女自号“袁弃儿”,性情嫉恶如仇,下手痛快利落。行走在江湖之上,仗着一手快逾闪电的剑法,很快就成了当时剑术界中盛极一时的人物。她师从的白鹤真人,本是昆仑一脉的旁支,剑法以磅礴大气著称,有这样的底蕴,现在兼又迅捷空灵,更是青出于蓝。人们背后议论说这样的剑法过于突兀离奇,人世间很难见到,看来有成为一代大家的气象。
恰好当时的南方也出现了一个天才少年,名叫风继竹,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这个少年性子孤僻怪异,不喜欢和其他人交往,但剑术清奇诡秘,自成一派,击败了时下许多剑术名家。人们认为这南北的少年男女都是奇妙的人物,把他们并称为“双秀”。
有一年夏天,袁弃儿受白鹤真人之命,送呈一封信到不鸣山雪虎涧去,途经一条深长的峡谷,野草藤蔓完全覆盖了道路,森森的参天大树遮蔽了天空,四周有浓浓的阴毒瘴气。袁弃儿自言自语说:“这是有邪灵滋生的地方啊。”决定停留一夜,到了天亮再查探虚实。
既然有了这样的想法,她就找了一块靠近溪水的巨大岩石。岩石上长满了青苔,滑不留手,她用干枯的树枝拨弄四周,被划拉而脱的青苔散发出刺鼻的腥臭,让人闻之欲呕。她本来打算借着溪水洗濯一番,但是因为那深绿色的溪水里竟然没有一条游鱼,让她心生警戒,也就放弃了。她清扫了一块空地出来,准备打坐休息,透过细密的巨树枝叶,看到月亮升上了天空。随后她赫然发现在月光下,无数的蛇虫如同赶集一般,密密麻麻从四面八方爬过来。蛇虫的数量是如此之多,以至于那轻微的游移声音竟然如同潮音般轰鸣,而大片青翠的野草,也无风自动,如同浪潮此起彼伏。
诡异的场面让袁弃儿很是警惕。她师从白鹤真人学习剑术,但对于道家的驱邪伏魔方法并不擅长,眼前的状况并不是高妙剑术可以解决的,她的心情也因此很是紧张不安。她屏住呼吸,看到那些形容可怖的蛇虫就像受到催眠似的,纷纷沿着溪水游到一座深潭里。袁弃儿躲在草丛里,忍受着即使掩鼻也挡不住的腥臭气息,看到深潭平静的水面开始泛起一痕痕的水纹,没过多久,又仿佛成了在鼎中烧沸的热水,向上翻涌,咕嘟咕嘟地冒出一个个的气泡。蛇虫不断地向潭水里拥集而去,却被气泡一个一个地绞入水底,再也没有踪影。
又过了一会儿,气泡相继炸裂,珠玉般的银白色水滴在空中四处溅迸,深潭也就翻涌起了更大的波澜。
袁弃儿知道这就是怪物即将露出真身的时刻,把身子缩成一团,更加小心翼翼地躲伏起来。果然只一眨眼,一只面目丑恶的怪兽就轰然露出水面,鳞片就像枯松的树皮一样干老,牙齿就像刀刃一样尖利,浑身冒出蓝色的光芒,照耀着人的眼睛,仿佛产生出某种吸力,让人心神恍惚,无法自控地向它的血盆大嘴靠近。袁弃儿虽然不懂道术,但是在白鹤真人的长年教导中,也略略修习过道家的定力,这才抑制住内心的惶恐,没有冲上前去。
蓝光愈来愈盛,就连天上皎洁明亮的月光也无法与之相比,等到光芒渐渐收敛,怪物也就完全浮出了水面,袁弃儿知道这是最适合的时机,便毫不犹豫地提剑冲了出去,口中发出清叱,向着怪物防御最薄弱的喉头刺了一剑。她此时的剑术已经达到了电光火石般的快捷程度,怪物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无法躲闪,却没有如同袁弃儿意料中的那样发出惨号。袁弃儿只感觉手中的力气落在空处。定睛看时,只见怪物已化为乌有,一个蓝衣少年却跳了出来。手里提着一枝歪歪斜斜有如树枝般的长剑,皱着眉头生气地说:“你坏了我的大事!”
两个少年男女在月色下争斗,剑光就像一条条雪白的玉带在空中飞舞。袁弃儿的剑术已经算是凌厉快捷了,但那少年的剑法又别具风格,发剑的方位和力道都匪夷所思,与正宗的练剑方法大相径庭,袁弃儿很是惊奇,就停下剑来,说:“看来你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邪恶怪物,为什么会潜居在这样的地方呢?”
这个少年正是与她并称“双秀”的风继竹。他因为机缘巧合,获得了魔教怜生剑谱。相传怜生剑谱是昔年魔教第一剑客“结庐老人”的遗作,据说剑法中蕴含了天地之间的凡人无法接受的奇怪道理,学习它,可能会让人悟彻天地的奥秘。他的师父曾劝他停止修习这样的剑法,风继竹却不以为然地回答说:“人生一世,不正是为了解开内心对这个世界的疑惑吗?我认为这样的冒险是值得的。您对我的告诫,我已经牢牢记在了心里,时时用来警醒自己,想必是不会出现大差错的。”
袁弃儿与他结识以后,发现他居然利用这些荒山大川里的各种奇异生灵修习各种各样的术法,将之融合到剑术中去,觉得又是新奇又是担忧。两个人结伴在江湖上游历了三年,白鹤真人得知后,派人召遣她回终南山,袁弃儿没有依从,说:“师父难道不知道我的性子并不能够做一只牢笼里的鹦鹉吗?风继竹虽然修习魔教的剑法,但并没有犯下什么不可原谅的过错,正如一柄利刃掌握在恶人手中,或许会屠杀生灵,但落在善良的人手上,却是保护众生的利器啊!”
白鹤真人听了这样的话,叹息一声,说:“你不知道善良的人持有利器,内在性格也会受到血刃的影响,有可能因此变得暴戾骄横的吗?你一定要小心才行。”
这一对少年情侣行走在江湖上,风姿绝美,江湖上都把他们看成神仙眷侣。袁弃儿性情清宁倔强,风继竹更加张扬恣意,处理事情不按常理。但二人偏偏相处得又很和睦亲昵。这样过去了几年,风继竹因为修习怜生剑谱的缘故,性情不知不觉变得更加乖张怪僻,失去耐性。某天在客栈遇上了两个衣衫褴褛的盗贼,窃走了袁弃儿包袱里的一些散碎银两,结果他就半夜悄悄提剑杀死了对方。袁弃儿知道后,不满地说:“即使犯下了偷窃的过错,也并不是死罪啊。”结果风继竹冷冷地回答说:“我所追求的,是一种纯粹的没有瑕疵的人生境界,怎么容得下这样的污垢呢?”
袁弃儿听了很生气,说:“我不了解完全清澈纯净的精神境界是什么样子的,但我知道品德高尚的人遇上了不好的事情,首先会检讨自己失当的地方,志气远大的地藏菩萨也没有因为地狱的污秽肮脏而放弃自己的理想,何况你是一个只有血肉之躯的平凡人呢?你这样任由自己的性情发展下去,恐怕真的会变得像我师父所预言的那样啊!”
风继竹对袁弃儿很是爱慕尊敬,没有再辩驳。但过了几天,在路上遇上一个乞丐,满脸的尘灰,浑身散发出恶臭,在寒风中瑟瑟缩缩向他们伸手乞讨。风继竹嫌恶地说:“这样的人活在世上又有什么意思?”因为老乞丐曾经碰触过他的衣袍下摆,半夜里他又出去把这个老乞丐杀死了。
袁弃儿于是哀伤地知道,她所喜欢的这个少年已经彻底迷失在对于奇异剑道的追索上了。她决定离开风继竹,却遭到了阻拦。两个人动起手来,袁弃儿这才发现风继竹在剑术上的精进远远超过了她的想象,她已经根本不是其对手,于是生气地把剑扔在地上,说:“我第一次认识你,就是在那脏垢阴森的荒山里,你忘记了你自己也是从那样的环境里脱胎换骨的吗,为什么现在对可怜的世人如此嫌恶呢?如果是这样,我的出身也很奇异,并不符合你对爱侣的要求,为什么还要缠着我不放手呢?”说着就露出了本相,浑身长满了雪白的长毛,驼背,双臂长过膝盖,面容丑陋得像一只猿猴。趁着风继竹大吃一惊的刹那,她飞快地跳上屋檐逃走了。
袁弃儿认为自己已经对人世间失去了兴趣,一心要随侍在白鹤真人身侧,学习上乘道术,但是白鹤真人没有答允她出家的要求,说:“你尘世的劫还没有清净,现在不适合。”
果然他的话才说了三天,山下忽然传来了樵夫常某夫妇暴毙的消息。袁弃儿赶过去察看,发现令他们毙命的剑伤竟然是风继竹留下的。原来风继竹因为不能容忍自己的爱侣竟然是樵夫常某所留下的孽种,于是下手杀死了他们。袁弃儿找到风继竹,对他说:“现在我出身的阴影已经得到了解脱,从此我们就一起修行吧。”风继竹却淡淡地笑着对她说:“我曾经把你当成另一个在心理上完全没有分歧的自己,怎么会不了解你的心思呢?此刻你一定是想杀死我吧!现在我整个人的灵魂已经被剑术中的邪恶道理所控制,恐怕不能够再回头了,趁着现在还有一点点理智,让我为你做点什么好了!”
说完就很从容地动手割下了自己的脑袋,又剜出了自己的心脏,没有头和心的尸体仍然直挺挺地站立在袁弃儿面前。袁弃儿惊慌地说:“不要骗我了,你一定使用了幻术。”话音刚落,风继竹的尸体马上就倒在了地上,同时满腔的鲜血也飞溅出来。
那以后江湖上就失去了袁弃儿的踪迹。
过了很多年,有人在巫山的绝壁上曾经见过一个形似猿猴的老太婆,浑身长满了雪白的长毛,在树枝间纵跃如飞,手里还提着一支青光霍霍的利剑。有喜欢多事的人觉得奇怪,就去捕捉,却发现她的剑光清奇快迅,如同闪电一般让人无从抵挡。也不知道这个怪物究竟是人,还是猿猴,于是在背后把她叫做“猿姥姥”,不敢轻易去接近与招惹她。
每到夜半,猿姥姥总在巫山的绝壁上,向着遥隔一条汹涌长水的对岸,发出凄厉的叫声,仿佛在那云遮雾绕的绝壁对岸,有着什么令她不能释然的忆记。途经巫山的客船上的很多人都曾经听过这样的凄啸。
『江湖异闻录』人物之十五田种玉
田种玉,父亲很早就过世了,母亲以替别人家做针线活维持生计,家境贫寒,仅仅能够维持生活的温饱。他的母亲想要改善这种处境,曾在他幼年时把他送到私塾去读书。哪知道当地的私塾先生竟然不愿意收录,连送去的干肉也不接,只紧紧关闭房门说:“这个孩子不适合求取功名。”其实是因为这个幼童形容过于丑陋的缘故。
到了他十二岁,他母亲迫于无奈,把他送到一个屠狗的人家,学习执刀屠狗的技艺。所从事的既然是这样粗鄙血腥的工作,家境又不富裕,面容也长得比普通人丑恶,街邻的儿童没有人愿意和他做朋友。同龄人到了十八岁,都开始结婚生子,他家却连提亲的都没有上门。母亲四处央告,但到了二十五岁,仍然没有女子愿意嫁给他。媒婆为难地摊着手,安慰他母亲说:“你家的孩子可能是雷公转生,将来是要回天庭的,大约在凡世间不应该有姻缘这回事吧!”
由于没有人教导,田种玉自己也不明白男女间的事情,对母亲的忧愁感到诧异,说:“这样的生活不是很好吗?”并不因为娶不到妻子而觉得有所缺憾。
虽然面容丑陋,但他的性格非常热忱强横,不因为被别人看不起而轻贱自己,反而养成了一副大大咧咧的脾气。在外面喜欢惹是生非,打架斗殴,往往与人家三言两语不合,就大打出手,用拳脚解决问题。但他侍奉母亲十分孝顺,远近有名。有人受了他欺负,有一次找上门来,寒冬腊月,却看到田种玉跪在地上用热水为母亲烫脚,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只好摇头叹息着离开了。
田种玉屠狗的技巧非常高超。锋利雪亮的屠刀就像他的手指头一般灵巧,曾经有人见过他削肉剔骨的情形,赞叹说:“原来古人说游刃有余,果真是有这么一回事,并不是虚妄的传说啊!”时间一长,他的刀法愈加精进,对于肉的纹理脉络和重量,都掌握得火候十足,下刀时,即使闭上眼睛,也能按照客人的要求砍出符合要求的狗肉来,一分一毫都不会有差错。
差不多三十岁的时候,田种玉的母亲对他说:“对于你这样孝顺的儿子,我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心里觉得很宽慰,可是如果我百年之后,没有人来照料你的生活起居,恐怕我也不会瞑目。”田种玉回答说:“娶妻这件事,并没有您想象中的那么难以办到。”他说得很大声,经过门口的邻居听见了,暗中笑这个青年狂妄。
过了两天,田种玉竟然领了一个少女回到家里。那少女容貌非常清秀,穿着上等绸料所织成的衣裳,款式也很时兴,头上戴着珠钗,腰间悬挂着丁丁作响的佩玉,举止言谈都有大家闺秀的气质。问她从哪里来,却不说话,只是咿咿呀呀地打着手势比画。田种玉的母亲很不放心,一再盘查,田种玉竟然说:“这是我从路上抢来的媳妇。”他的母亲惊慌极了,逼他将少女送回去,过了三天,那少女却又出现在他家门口,嘴角荡漾着微微的笑容,换了一身布衣,竟然果真嫁给了田种玉。
结婚一年以后,哑女的父母仍然不愿意接受田种玉这样外貌粗丑而又没有出息的女婿,不准他们夫妇上门。两家渐渐就断绝了消息。田种玉仍旧每天在市井间以屠狗卖肉为生。又过了半年,妻子生下一个男孩子,长相清秀,啼声洪亮,没有父母的缺陷。
有一天,田种玉正在市集上卖狗肉,有个年约七十的老太婆,盯着他看了许久,眼神很奇怪。第二天,又见到她出现,仍旧用怪异的眼神打量田种玉屠砍狗肉的刀法。这样的怪事持续了好几天,老太婆才对田种玉说:“我观察了好几天,你的刀法确实出神入化,在人世间很罕见。我愿意花钱雇你为我做一些事情,不知道你敢不敢应承呢?”
田种玉拍着胸脯说:“天底下难道有我没有勇气去做的事情吗?”接下老太婆预先支付的很多银两,田种玉送到家里去,对妻子说:“我要出去一段时间,你要好好照顾老母亲,不必对我有所牵挂和担心。”就随着老太婆离开了家。
向西行走了很久,一直到天黑,忽然雾气迷茫,月光消隐,无法辨别方向,空气也变得又冷又潮湿起来。田种玉正在恍惚,居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一个陌生的山里,四周的景物都与平常所见的有所不同。他顺着一条荒草埋没的小径,继续跟着老太婆走,到达一处荒无人烟的山谷,景致幽绝,流水仿佛琴音般悦耳,在水畔有两间用竹篱笆围起来的茅草屋。老太婆笑着说:“到了。今天夜里请先休息,养好精神,从明天开始我将安排你做一些事情。”
时间已经是夜半,老太婆为田种玉安排好了被褥用具,嘱咐他安心睡觉,就离开了。田种玉睁着眼睛在木板上躺了许久,仍然无法入睡,就穿好衣裳,拉开门走了出去。竹篱笆墙下有一条用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他沿着小径往南走了一会儿,一阵阵浓郁至极的香气随着风飘送到鼻端,没过多久,就看到一片花圃,呈鲜红的颜色,说不出的娇丽动人。
他向前靠近,正准备伸手采摘一朵,忽然听见老太婆很严厉的叱责声:“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