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页页!」童稚清脆的声音伴随轻快的脚步声在牢房回响,匡顗惊闻转过头去,瞥见「丁丁」朝他扑过来,两手抓住铁栅说:「这里的人有没有欺负你?你别怕,要是他们欺负你,我就告诉父皇让他治他们的罪!」

匡顗无奈歪首一笑,规规矩矩地跪在宋攸面前,拱手低首道:「……匡顗参见公主。」

他暗里低叹,称自己为臣似乎言过其实,称自己为草民又好像于理不合,若无那人首肯,他断然不敢再自称为臣。

「呜,页页不要跪我!我、我不是公主呢,你看。」宋攸应声朝匡顗跪下,比起新年跪宋玄禛时还要干脆几分,她嘻嘻笑说:「我是丁丁,不是公主。那天的云片糕好好吃喔,谢谢页页。」

匡顗被她的真诚与行动感动,脸上牵起一记柔和的微笑,伸手抚上宋攸的头。宋攸高兴地吃吃笑着,感受匡顗的疼爱,二人跪在铁栅前傻笑着,看得转角的平福心头发颤,连连偷看身旁之人,只见他摆出一副淡然的样子看着二人。

被匡顗Mo够了之后,宋攸蓦然想起自己不是一个人来的,而且她还要放页页出来呢!

她拉下匡顗的手牵紧摇了摇,雀跃地睁大眼睛说:「页页,我很厉害地请父皇来放你出去呢!你快夸我!快点快点!」

匡顗闻言一愣,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彷佛刹那间被人夺了魂魄的傀儡。

宋玄禛本想站在原地远远看过便算,任一切朦胧不清岂不更好?怎料女儿猛向自己招手,他逼不得已迈出脚步,走到牢前抱起女儿。

「父皇,放页页出来好不好?好不好?」宋攸又施展自己得意的软功赖在宋玄禛身上又亲又抱,一双与宋玄禛相似的大眼眨啊眨的,可惜通通都入不了宋玄禛的眼。

宋玄禛不看牢房半眼,专心为宋攸掸去衣摆上的泥尘,横手一摊,平福便送上丝帕,让主子给宋攸抹手。

「玄……」匡顗一语未毕,便感到平福直直向他投以憎恶的视线。他抿嘴吞下Y_u说之名,跪地俯身,改口说:「匡顗参见陛下。」

「你这小顽皮闹够了吧?该回去了。」宋玄禛用指头轻点宋攸的鼻尖,柔声细语,对匡顗的请安置若罔闻,彷佛身前无人一样。

宋攸噘噘小嘴,指着匡顗说:「父皇,您怎么不叫页页起来?他是攸儿的夫子。」

匡顗浑身一颤,却不敢抬头看宋玄禛,他不想相隔五年之后只换来一个冰冷的眼神。

「平福,摆驾回宫。」宋玄禛平腔冷调地说,就算宋攸在他怀里闹别扭,他也不放手,不回头。

他不知道自己何时回到寿延宫,也不知道宋攸何时回去。他愣愣地坐在床沿,看着冷金色的纱帐随风轻摆,心中的情感也彷佛随此而动。

一眼而已……他看见他比以前更成熟深刻的脸孔,他对宋攸那记笑容一如以往令人沉醉。为何明明不想去看,眼睛却不由自主去追寻他的身影?明明有着欺君卖国之仇,却压不住心底曾经的情意心软?

真正想去看他的人是宋攸,还是自己?

他以臂压目往后倒去,横卧床禢,另一只手抚上肚腹,心头钝痛。

心痛之人又岂止宋玄禛一人,情恨双刃,匡顗本是执刃之人,利刃沾满二人的血,纵使他心甘被宋玄禛夺去Xi_ng命,但利刃早已插入彼此的心,怎教他全身而退?

他在宋玄禛走后依然伏地不起,双手渐渐揪紧地上的禾杆,不管它有多刺手,恨不得能比心更痛,让他不再那么难受。

那一身青色素衣的身影在脑中挥之不去,可对他的冷淡比六年前初遇之时更深,宋玄禛对他的冷比酷刑更能让他受伤绝望。

虽然只是瞥了一眼,但他清楚看见宋玄禛瘦了、累了,轻蹙的眉头像成了习惯。想起喜益宫里的小龙袍和血纸都是人儿的痛,他登时心痛得快要窒息!

为何当年不作解释,任人儿恨他怨他,让裂痕更深更宽!

泪水渐渐盈眶,但他毅然闭目吞下眼泪,压下喉间的哽咽。自见过宋玄禛之后,他决计再次留在他的身边,就算他不需要自己,他也要静静守候在他的身边,决不再为过往的懊悔而哭。

六月时雨滂沱,大殿幽暗,雨声淅淅飒飒,朝堂上一片死寂,出列之人更屏息绷紧。

「丁爱卿方才说什么?朕听得不甚清楚。」宋玄禛仰颏下眼看着丁凛弛,脸上的神色如天上乌云,站在丁凛弛身侧的姬騵冷汗直冒,却不形于色。

丁凛弛抬笏,一字不差重复启奏:「臣恳请陛下释放匡顗。」

百官闻言再次倒抽口气,心想这丁凛弛当真不怕死,竟一而再三要求陛下释放匡顗,这岂不告诉世人当今天子当年误下圣旨,如今更糊涂将人收监?这陛下的面子往哪里放?

「丁凛弛,匡顗早于五年前葬身大漠,那何有释放匡顗之说?莫非你见着他的Yin魂?」宋曷撇目挑眉,睥睨道中的丁凛弛和姬騵,气势不比宋玄禛少。

宋曷自是知道匡顗未死,但他岂容此人再伤宋玄禛,他恨不得匡顗死于牢中,此生此世不再接近宋玄禛。

「臣当然听闻匡将军之事,但先前被当刺客关押天牢之人确是匡顗。若陛下无意释放匡顗,那臣只好依律法对犯人刑讯。」

宋玄禛面对似是威胁之话亦不动怒,转目看向姬騵,淡问:「姬爱卿,你有何主意?」

姬騵比起丁凛弛更识大

体,他深知伴君如伴虎之理,就算宋玄禛在他调查宋曷谋反一事不惩反褒,他也不禁直言不讳。他虽爱才,也打算为匡顗抱不平,却没想到丁凛弛会选择一个如此极端的方式进谏。

他思忖片晌,俯首恭谨道:「臣亦认为牢中之人乃本朝将军匡顗,想来当年陛下于大漠遭马贼袭击时情况混乱,匡将军有幸大难不死,为顾全陛下面子才潜身进宫,不慎被误当成刺客捉拿。」

宋玄禛闻言不禁冷笑一声,心道这姬騵不仅口风紧,连编故事也能编得绘声绘色,宛然确有其事似的。

姬騵听见宋玄禛那声笑声紧张得咽了一下,瞟向身旁的丁凛弛,瞥见他神色依然平淡,静静站在原地低首不语。

沈敕见情势不容宋玄禛否定,便上前道:「陛下,不如先让微臣和俞太尉见过牢里的犯人再作定夺,俞太尉是匡顗的师父,自然能够分辨牢中之人是否匡顗。」

「无须多此一举了。」一把男声清晰地传入大殿,立于殿前的侍卫竟不加以阻止,不过顷刻,便手执兵刃倒地不起,让一众文臣慌了,武将乱了。

那人身穿蓑衣,头带斗笠,带着一名异国女子高举令牌入殿。一枚金亮的令牌沾上雨水,众人定睛细看,登时认得那是将军令牌。

两个黑影自上方跃下挡住男子的去路,二人默契地朝男子的斗笠掀去,却见他身后的女子夺身上前出招,大殿上人人高喊「护驾」,俞胥最近龙座,也不管逾矩与否,双腿一跃,纵身到宋玄禛身前护主,大喊:「来者何人!竟敢擅闯皇宫?!」

「桑拉,住手。」男子不慌不忙地喊停桑拉,不待逊敏和明聪朝他攻来,他迳自脱下蓑衣,掀开斗笠,一身太医官服和熟悉的脸庞霎时呈现在众人面前。

「罪臣匡顼参见陛下。」匡顼拿着令牌拱手欠身,他的出现与自称令朝堂一片哗然,除了座上知情之人,无不露出惊讶的神情。

「哼,匡顼……」宋玄禛勾起一抹冷笑,纤手随意一挥,逊敏跟明聪立时没了身影。他悠然地歪身托颏,饶有兴味地看着二人,续说:「你手上的令牌从何而来?」

匡顼掐紧手上的金牌,回话道:「回陛下,家兄被囚天牢,罪臣逼不得已道明身分进将军府取出令牌。此举虽有不妥,但臣手上的令牌千真万确,绝无虚假。陛下若然不信,大可让吏部尚书大人一鉴真伪。」

吏部尚书抬眼向宋玄禛请示意思,见宋玄禛点头,他便上前接过令牌,翻来覆去看了片晌,遂拱手弓身道:「禀陛下,此确是吏部颁发的将军令牌。」

宋曷冷哼一声,睨着匡顼道:「可笑!就凭你突然自称匡顗之弟和一枚令牌,就能确认牢中之人便是匡顗?如此一来岂不牢中的狱卒也能成为大将军?」

「匡顼之言确实口讲无凭……」匡顼朝宋曷抱拳,低首反讥:「既然如此,有劳王爷请狱卒把囚于牢中之人带到殿上,让百官当场辨认那人是否家兄。」

「你!」

匡顼此话一出,朝堂之上本已动摇的百官顿时分了两派。

武官纷纷赞同匡顼之见,他们向来认为口讲无凭,男子汉上战场打仗往往都是一来二去,怎会像文官那样扭扭捏捏,一切都是眼看为实,何况牢中之人若当真是匡顗,他们可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怎能置他不顾?

文官则窃窃反对,他们虽然想知道牢中之人是否匡顗,但一朝把人弄出来了,认错倒好,要是那人当真是匡顗,那岂不说当今陛下误把将军当贼办?那陛下龙颜何存?要文武百官当面直道陛下不是,于礼不合、大逆不道啊!

正当座下群臣窃语不息,宋玄禛淡然一语让众人噤声:「朕自无异议,不过……若然牢中之人确是匡顗,朕亦不会因他是将军而姑息免罪。」

匡顼眉头一皱,抬眼道:「陛下此言所指何事?」

「自然是擅闯禁宫一事。」宋玄禛所言之事虽小,但他摆明要留难他们,故意问丁凛弛:「丁爱卿既为刑部尚书,自是清楚擅闯禁宫的刑罚。看来匡

顼不太清楚尧国的律法,你不如在此告诉他?」

丁凛弛得令果真转身对匡顼朗声道:「擅闯禁宫者,先杖责五十;伤人者,加八十鞭刑;杀人者,依刑部极刑处之。」

众官听见刑罚不禁打了个寒噤,虽说丁凛弛所道之刑看似轻少,但一经众刑部精英之手执行该刑,可不比逊敏的暗卫差了多少。杖责听似简单,但期间所受的苦可媲美酷刑,足以令一个有武功根底的大汉求生不得,谣言更有传看过刑部行刑之人夜夜不忘刑官执刑溅血之景,犹如修罗入梦。

匡顼暗自忿然咬牙,心里意想不到宋玄禛能如此绝情绝义,当真不顾半点昔日情意。他气宋玄禛,也为匡顗这五年痴情不值,一气之下口不择言:「听闻旧日陛下特准家兄进入禁宫,朝后不时于蓬清园和寿延宫相聚,如此一来,家兄又岂有擅闯禁宫之说?」

百官虽有耳闻陛下器重将军,却被匡顼所言「相聚」而非「议事」令人不禁觉得宋玄禛过分纵容匡顗,君臣之间从来不存友情,更不可存有私情。

公私分明向来是为君之道,宋玄禛堂堂一国之君,其名更与先帝并齐,人人皆道今昔二帝凛然难犯、贤明无私,遂一言「相聚」分外碍耳。

宋玄禛愣在座上睁睁看着匡顼,X_io_ng口紊乱沉重的跳动难以平息。他悄然咬紧牙关,攥紧双拳压制浑身颤抖,眉目间透出不悦之色,直教百官的质疑一惊而散,不敢正视。

宋曷眼见匡顼为匡顗欺上门来,登时怒道:「大胆匡顼!大殿之上岂容你如此放肆!来人!给本王把此人拿下!」

「罢!」宋玄禛甩袂站起身来,拒绝平福的搀扶一步一步走至匡顼面前,抬颏下眼傲视比他矮小少许的匡顼。他猛然一手夺过令牌,淡说:「朕要谁生便生,死便死,不容他人过问,更不容人威胁,朕相信你比谁都清楚。匡顗之事朕自有定夺,要打要杀,只在乎朕一声令下。」

他缓缓松开五指,金牌如弃物应声落地。宋玄禛抬脚踏上令牌,续道:「朕今日不与你计较,也不追究你今日无礼之举,但朕教你一句……好自为之!」

「匡顼谢陛下教诲。」匡顼抬身直视宋玄禛,脸上毫无面圣的惶恐,令宋玄禛倏然想起他与匡顗初遇之景。

他眉头一拧,重哼一声大步而去。百官惶惶之中纷纷朝宋玄禛离去的方向俯身恭送,枯燥如一的声音在无首的大殿如雷响起。

匡顼目送宋玄禛离去,暗叹自己花了八年时间终究没看透宋玄禛。当年是,如今亦是……

究竟要经历多少才能稳坐国君之位?究竟要有多心死才能亲手杀了腹中曾经视如珍宝的孩子?又究竟……要花多少时日才能让他变得如此狠心?

「平福,药。」

平福听到主子言有忍隐地向他伸手,他立时在袖袋翻出盛了药丹的小木盒,俐落地取出一颗放在宋玄禛的掌心。

宋玄禛二话不说把丹药吞入肚腹,缓下急促的脚步稍舒口气,未几腹中肆虐多时的疼痛才得以平伏下来。

他在平福的搀扶下走过无骛门登上御辇,在平福侍奉下稍歇片会,垂眸轻问:「时先生何时归来?」

平福思忖半晌,算算指头,答道:「本月十六便是归期。」

宋玄禛歪身靠在软枕上托额点头,闭目吩咐:「一如往常于金暮阁接见

时先生。」

「奴才知道。」平福瞅了主子一眼,听他问俞暄儿的恩师时湛生何时归来,想来定是觉得身子不适。且见他如今气息不好,故他有心暗示问道:「陛下是否摆驾寿延宫?」

宋玄禛闭目不言,当平福以为他Y_u回寝宫歇息,却听见他说:「……摆驾喜益宫,无须宣驾。朕……只想到偏殿一看而已,别惊动攸儿。」

「陛下身子不适,不如过几天才去看小殿下可好?小殿下不会怪您的……」

宋玄禛摇首淡说:「他会怪朕。朕……罪孽深重。」

一夜露重,宋玄禛不听平福劝谏在偏殿抱着锦盒坐了一夜。窗外吹进阵阵凉风,牵动宋玄禛鬓边青丝,素白的衣裳与衣带把他衬得分外苍白,一室之中彷佛毫无人息,只有偶然响起的滴水声细细敲响锦盒。

平福看着主子的背影心酸不已,不禁偏身过去悄然拭泪。他馀光一瞥,看见逊敏站在门帘后满脸担忧地看着主仆二人。他心里一暖,庆幸自己有人肯伴在身侧,可主子呢?主子的依靠早已消失,或者该说那依靠根本不曾存在。如今支撑主子的,只是国家与皇位,就算有再多人Y_u挽主子一把,主子也不会再伸手出去,就像此时此刻一样,抱着锦盒,把所有事情都藏在心中。

宋玄禛抱盒低咳几声,身子的冰冷让他不禁打了个寒噤,方喘了口气,便感到平福扶住他的手,侍候他缓缓躺下。

「陛下该歇了,让奴才安顿小殿下吧。」

宋玄禛见平福Y_u拿走怀中锦盒,登时揽紧转过身去,瞪目道:「别碰他!」

平福惊惶敛手,又听见他希声说:「谁都不准碰朕的皇儿……」

看见宋玄禛柔望锦盒,平福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轻声啜泣。宋玄禛眉头一蹙,彷佛终于回过神来,看着平福不悦道:「为何又哭?」

平福慌忙抬手抹去泪痕,吸鼻压下哭腔,边替主子盖上被子边说:「平福该死,平福不哭。」

宋玄禛愣愣地点了点头,渐渐合上双眼,不多时便搂着锦盒沉沉睡去。

见主子睡了,平福走出里间终忍不住吞声痛哭。逊敏上前抱紧平福,让他在自己怀里饮泣,听着他的低喃。

「逊敏,为何上苍不眷顾陛下?为何所有苦难都要陛下一个人担当?」

逊敏摆首抚上平福的背,为强忍哭声的他顺气,少顷又听见平福颤声含糊道:「陛下哭、哭了……他一定很想念小殿下。陛下那么疼他,根本就舍不得……舍不得……」

「帛松,别说了……」亲近的称呼让平福一颤,不住的哭声渐渐化为尴尬的依偎。

平福的脸红到耳根去,但双手却依然死死揪住逊敏的前襟,埋首在他X_io_ng前抽着鼻儿。

逊敏叹了口气,把下颏搁在平福头顶,沉声说:「解铃还须系铃人,陛下懂,那人亦懂。你就别再操心了,好不?」

怎料平福不是一般不解风情,听了逊敏的话顿时生气地推开他,抬眼睨着他,低声怒道:「不行!陛下一直待我如至亲,我岂能不为陛下操心?你、你,我想不到你如此忘恩负义!」

「唉!你究竟听什么去了。」逊敏一把将他拉了回自己怀里,低头在他耳边说:「难道你没看懂陛下的心意?他为何要照顾何氏夫妇,还不以为然地关照与匡顗相关之人?表面虽说监视,可暗里呢?陛下最珍视的是什么,你不是比谁都清楚吗?」

平福正想答话却被里间的咳声打断,他飞快地甩开逊敏跑了进去,蹲身抬手一探,惊觉宋玄禛的前额烧得滚烫,他登时带着泪眼叫逊敏传太医,心里不由责怪自己照顾不周。

逊敏一边踪身走至太医院,一边无奈自己好像始终摆脱不了太监的身份。虽说他也想宋玄禛好好的,但他也是正常完好的男人,想多亲近心上人也不为过,可叹对方不这么想……而那人归来更是他最大的阻碍!

待一众太医赶来了,平福意外地看到一个不速之客

遥遥站在逊敏身边。

那人同样身穿太医服,而且那身太医服与资历最深的老太医一样,一看便知是御前太医的打扮。那人朝平福作揖点头,平福却冷哼一声,走到他面前说:「太医院中未有一位太医姓匡,如此不明不白之身理应送入天牢或逐出宫廷。」

匡顼轻松地笑了笑,不卑不亢道:「明白又如何,不明白又如何?反正都是救治病患的医者而已。」

「哼,你还有脸说自己是医者?正是你当年种下的祸害陛下体弱至此!」

「平福!」逊敏厉声一喝掩去平福的话,幸好里间的太医忙得快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不然不知听了平福的话会掀起多大的风波。

听见逊敏的斥喝,平福不禁觉得委屈,忿忿地哼了一声走到里间,誓死不让匡顼踏入半步。监视之间想起逊敏吼他,又不由觉得宋攸所言不虚,这逊敏真的会吼人喝人!

可惜平福虽不让匡顼进去,但里间的医官却不时出来汇报病况,气得平福有口难言,直想揪住他们的衣领把真相告诉他们。

匡顼知道平福生气,也感到逊敏冷冽的敌意,他知道自己此时若向里间迈出半步,恐怕立时死在逊敏手上。他从以前就开始怀疑逊敏,试问宫中有多少人能在他未敲门已出门迎接?纵然可能有寥寥数个侍卫做到,但断不会是一个太监可以做到的。

匡顼听了医官所说,忖度片晌又让他们给老太医传话去。他听过那个时湛生留给他们的方子,心下也不禁佩服。面对宋玄禛这种体弱多病又不听话的人,既要有足够的耐心与医术与之搏斗十数载,又要顾虑他那受不得猛药的身子,着实令人大为头疼。可时湛生却有办法在数年间把宋玄禛颓败的身子养到看似常人,虽偶有病发,但问题不大,一般医者也可处理。如今这么多太医围着宋玄禛转,全因病患是一国之君,才令一众他们急得白头。

匡顼刚回太医院时已听闻时湛生是俞暄儿的师父,看过方子更对他有所好感。看见方子明显针对产后及气虚之症,他估计时湛生应该已知宋玄禛害病的因由,再者更见他与自己的医道有相似之处,看来对方也是精于炼丹之人,让他顿时对这个素未谋面之人兴趣横生。

别了尧国五年,匡顼当真意想不到一场小小的风寒能让宋玄禛病弱至此。

宋玄禛接连发热三天才慢慢退温,直至第四天被宋攸在耳边「念经」才悠悠醒转,眨着疲惫的双眸看向趴在床头的女儿。

「母后!父皇醒了,不当馒头了!」宋攸雀跃地从床上跳了下来,拨开重重薄纱朝前殿跑去。

宋玄禛茫然地环觑四周,脑筋慢慢转了起来才意识到自己身处寝宫之中。他动动双手,惊觉一直抱在怀里的锦盒不翼而飞,立时撑起身子寻找。

平福最先走进寝室,他瞥见主子慌慌张张的,登时明白主子在找小殿下的锦盒。他上前把一直放在枕边的锦盒放到宋玄禛的手上,说:「陛下莫怕,小殿下一直待在陛下身边。」

宋玄禛握住锦盒安心下来,听见细碎轻快的步声渐近,他心虚地把锦盒藏于被中,在平福侍候下再次躺回床上。

俞暄儿牵着走着小跳步的宋攸步至床沿,她一放手,宋攸马上踢了鞋子爬上宋玄禛身侧抱着他,还不忘蹭上一蹭,贪恋父亲的味道。

宋玄禛见了也不责怪,伸出一手揽紧宋攸

,轻柔地Mo了Mo她的头。暖乎乎的孩子比起精绣金龙的锦被温暖得多,闭目之时甚至让他觉得自己一手抱着一个孩子。

俞暄儿伸出纤手一探宋玄禛的前额,见他脸色有所好转,便问:「陛下可还有哪里不适?」

宋玄禛张开眼睛带笑摇头,转目看向宋攸像小狗那样在自己身上东嗅西嗅的,他不禁觉得好笑,道:「攸儿在嗅什么呢?难道父皇身上带有异味?」

宋攸顿了动作索Xi_ng伏在宋玄禛身上,小下巴抵在宋玄禛X_io_ng口说:「父皇在床上当了三天馒头,攸儿都以为父皇要熟了。」

「攸儿……」俞暄儿没好气地唤她一声,见她转过头来,立时皱眉摆出不悦的样子。宋攸见了虽心里怕怕,但她知道有父皇在,母后一定责骂不了她,谁叫父皇最疼攸儿了?

宋玄禛牵起一记疲弱的微笑,边Mo着女儿的头发边说:「攸儿告诉父皇怎么当了三天馒头?」

宋攸恃宠生骄地轻轻戳了宋玄禛的脸颊一下,娓娓道来:「父皇这三天的脸都白白暖暖的,就像页页跟我在大街上看见热腾腾的馒头,只差父皇不会冒烟,也没有馒头的香味。」

宋玄禛听见女儿提起匡顗脸色一僵,迅时恢复笑容,轻点宋攸的鼻尖道:「……小顽皮。」

众人生怕宋攸再提匡顗之事,俞暄儿本想上前抱回女儿,怎料自己还是不及自己女儿快。

「父皇,您什么时候放页页出来呢?攸儿想他……」宋攸眨着大眼亲亲宋玄禛的下巴,在他身上左右滚了滚,众人只见一只小青蛙趴在宋玄禛身上,但他们却因这「小青蛙」之言毫无笑意。

「陛下,臣亦恳请陛下释放匡顗!」

一直站在外间的匡顼听见宋攸的话立时冒险走进寝室,逊敏把他拦住,他只好在纱帐后跪地磕首,一再重覆请求。

宋玄禛眉头一蹙,宋攸见了又把他抱得更紧,「父皇,放了页页嘛……」

「攸儿不得无礼!」俞暄儿上前一把抱起女儿,狠下心肠打她屁股。

宋攸顿时大眼一睁,哭声铺天盖地响彻开来。一张小脸哭得梨花带雨地看着宋玄禛,看得他心里发疼,连忙撑起虚弱的身子探身抱过猛向他伸手的宋攸。

「暄儿何必为童言计较?朕不放在心上,你也别气攸儿。」宋玄禛轻咳几声Mo着女儿头,抬袖替她抹去脸上的泪痕,却没发现身侧的锦盒在被下露出一角。

「陛下,要是再如此放任攸儿,她便越发无法无天了。」俞暄儿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意说着。

谁知宋玄禛一笑置之,淡说:「女儿家活泼些也好,朕的女儿可不能被人欺了去。」

「陛下……」俞暄儿无奈一唤,只怕这女儿太过「活泼」,将来做出令人头疼不已的捣蛋事。

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向宋玄禛欠了欠身,遂走到平福身边蹬脚附耳说了几句,平福的脸色登时变了又变,目光不由向宋玄禛瞧了瞧。

「发生何事了?」宋玄禛抱着宋攸问道。

小太监俯身低下头来,平福犹豫片晌,同样欠身说:「回陛下,刑部尚书丁凛弛、兵部尚书姬騵在外求见。」

宋玄禛无力地叹了口气,明知故问道:「所为何事?」

「这……」平福抬眼瞄了主子一眼,又瞄了宋攸和匡顼一眼,遂低下头去,不作半声。

宋玄禛又重叹一声,抱住宋攸的手又不禁紧了紧,另一手扶额,不耐道:「罢,就当朕大赦天下!放了,放了。」

匡顼虽不服宋玄禛,但听见他有意放了匡顗,他立时展露笑颜,弓身喊:「谢陛下!」

宋攸本来对宋玄禛所说的话有听没懂,但她倒也不笨,看见那个猛向父皇替页页求情的太医哥哥喜笑颜开的,自是明白父皇遂了他们的愿。她高兴得差点跳起来亲宋玄禛,可宋玄禛此时却一盘冷水泼向他们。

「哼,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他擅闯禁宫,犯了宫规,朕自是依法处置。逊敏,传朕口谕,犯人须由丁凛弛亲监杖责五十。」

逊敏未及应话,宋攸便抢先一步转身喝住逊敏。当她回身过来看着宋玄禛,已又换回方才娇小可爱的模样,撒娇说:「父皇,这样会打死页页的。页页被困了这么多天,他一定很害怕了,也闷……罚够了,不如就此算了好不好?好不好嘛?」

「不行。」宋玄禛用额头轻轻撞了宋攸的头一下,严容正色向逊敏说:「还不去通传?」

「是。」逊敏朝宋玄禛抱拳,俐落地出门传话去。

宋攸只好闷闷地噘着小嘴在宋玄禛怀里生闷气,但她又敢过分造次,就怕宋玄禛生气起来把她塞到俞暄儿怀里,到时她一回宫可就惨了。她的小脑袋想着宋玄禛吩咐那五十棍,只盼页页能熬过去,不要生她的气就好了。

往后两日,宋玄禛休朝养病,百官自是毫无怨言。纵然他们不用上朝,要呈的奏摺仍需呈上,根本跟平日一样早起入宫,不同的只有空着的龙座,而他们前日所交的奏摺翌日便可取回,他们还不禁担心宋玄禛有否充分休息。

宋玄禛走到书柜前凝视空空如也的抽屉,长叹一声,把多馀的情感压下,告诫自己只是为了试探那人、报复那人才把再次它交出去,绝无二心。

然而匡顗亦在此日守得云开,带伤出牢。他本想要自己撑着快要被打断的腰拖着脚步回去,却不料刚打够刑杖,一脸铁色的丁凛弛竟向他牵起一记几乎殆不可见的微笑,目光带着钦佩之色向他拱手点头道:「恭喜匡将军。」

他被丁凛弛一言弄得一头雾水,本在两旁行刑的刑部使者也放下刑具,小心翼翼地把他扶上狱卒抬进来的藤编软塌。

进来之人还有兵部尚书姬騵,他同样挂着轻细的微笑恭喜匡顗,并把手上有点眼熟的锦盒亲自递到匡顗面前,示意他打开一看。

匡顗不明所以地悠悠打开锦盒,半壁虎貌泛着铜光刺进他的眼里。他略有哽咽地把它取出,轻轻摩娑那深入虎齿的血迹,当日宋玄禛怒极痛苦的样子依然历历在目。

「他叫你交给我的?」匡顗没头没脑地问了一个令人顿觉愚蠢的问题,但在场又岂有人知匡顗的顾虑与惊喜?

姬騵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看得众人一阵莫名。

他回想当日宋玄禛传召他到谦德殿,一来便二话不说从书柜的抽屉取出锦盒递给他,又言他知道此物该交予何人。

他出了谦德殿打开锦盒一看,立时明白当日宋玄禛为何要他在匡顗之事上参上一脚。想起自己还逞勇与丁凛弛上奏请陛下放匡顗一马,殊不知陛下看透一切并早有心放人,立时窘得无地自容。

「匡将军收了便是,在下不好多言,望将军见谅。」姬騵抱拳作揖,为难浅笑。

匡顗见状也不好多问,合上锦盒把它紧紧抱在怀中,他因伤不能起身示礼,故向二人深深点头,让狱卒把他送出天牢。

经过重重铁门,匡顗偏首看向脚尖,在颠簸中看着自己慢慢离开湿重的天牢,那份吞噬人心的黑暗亦随之远去,把曾经逃避懦弱的「匡顗」留在天牢深处。

最后一道铁门伴随刺耳的拉磨声打开,猛烈的阳光把匡顗身上的Yin气驱散,天地散发的气味吹散匡顗身上的血腥。

他眯开被强光刺得

难受的眼睛,顿见一大一小的身影朝他飞奔而来。

「页页!」

「匡大哥!」

匡顗看见宋攸立时半撑起身,脏兮兮的脸展现出欢心的笑容,抬手在自己的衣衫上抹了几把才敢Mo上她的小脑袋。

宋攸被他Mo上的一瞬即刻落下泪来,抽噎道:「呜呜,页页……我多怕父皇命人打死你,幸好你没事,呜呜呜……」

「傻丁丁,我可是会武功的呢,怎会被人打死?好了别哭了,哭花了脸可变丑八怪了。」匡顗轻柔地用姆指拭去宋攸的泪,再三抚拍她的头,全然忘了站在一旁的桑拉。

桑拉在等匡顗出来时,从匡顼口中得知宋攸是宋玄禛的女儿,也知道匡顗之所以被关进天牢亦全拜这孩子所赐,她立马气得想掐死她,看她还敢不敢到处害人!

如今看着宋攸假惺惺地跟匡顗撒娇,她连忙上前蹲身抚过匡顗的前额,捧着他的脸心痛地说:「看你都瘦了,回去得叫顼给你好好进补。」

匡顗尴尬地撇了撇首,与抬他出来的狱卒目光相投时,对方皆故作不以为然吹着口哨转过脸去,直逼他赧颜困窘。

宋攸见匡顗被陌生人碰了自是不高兴,她展开双臂一揽匡顗,也不管他身上臭不臭,死活用她那小屁股挤开桑拉,不悦噘嘴说:「页页累了,他要休息呢!」

桑拉正想骂她多事,谁知还是被宋攸捷足先登。宋攸不理暴跳如雷的桑拉,娇声嗲气地跟匡顗说:「页页跟我去喜益宫养伤好不好?前阵子父皇把香案上的锦盒拿走了,偏殿暂时丢空,不如你就住在那儿养伤吧!」

「拿走了?!」匡顗猛然激动抓紧宋攸的手,着急问:「他、他拿到哪里去了?」

抬着软榻的狱卒差点因此一个不稳把匡顗摔了下去,幸然他们马步够稳,才不至伤到匡顗,顶多稍稍牵到匡顗腰后的伤口。

反观匡顗好像觉不出痛似的,一个劲儿拉着宋攸逼问。宋攸从来没见过如此焦急失控的匡顗,一眶眼泪快要盈满而出之时,匡顼便走上前来拉开匡顗的手,淡说:「有何要事都先回太医院再说,你这伤要是再耽误下去,恐怕有神医妙药也难以治愈。」

匡顼此话一出,宋攸和桑拉皆颔首认同,发现「敌人」与自己站在同一阵线,她们都不屑地撇过头去冷哼一声,弄得匡顗更加尴尬。

可是他的心早已飞到宋玄禛和被他拿走的锦盒。

难道他发现自己知道锦盒的存在,所以事先取走锦盒,藏在身边令他不得再见自己的孩儿一面?还是他不想他碰孩儿半分?狠心灭绝他怀念孩儿的机会?

他紧了紧怀中的锦盒,近乎一样的做工让他更挂念那个放着他们过去的锦盒,但这锦盒里的虎符又是何意?他想不通。匡顗甚至转念自负一想:他是否回心转意,让彼此不再为过去耿耿于怀?

缕缕轻烟,香盈满室。线香的灰烬落在一只白皙的手背。

「哎!陛下!」平福看见带着火光的灰烬落下时惊呼出声,还来不及为主子挡去,灰烬已然落在宋玄禛的手背。

宋玄禛茫然地看着灰烬落在自己的手上,他不慌不忙地把线香插进香炉,盯着缕缕升起的烟雾若有所思。

一套新衣整整齐齐地放在案上,宋玄禛抬手Mo去,把小衣裳的衣襟拉好,就像父母生怕自己的孩儿着凉,每每出门都不忘为他理好衣襟。

除了他和平福,又会有谁记得这孩子的生辰?又会有谁记得……这孩子化成一滩血水而去?

平福见了又一阵心疼,眼圈红红地看着主子的动作,但他能做的只有默不作声守在主子身旁。

宋玄禛一手按在衣裳,一手按住肚腹,闭目回想五年前此日曾经拥有的生命在一瞬消逝,两行清泪不禁夺眶而出,静静滑过消瘦的脸庞。

「瑞儿,父皇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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