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你是谁？
你生活在狂躁不安的世界中吗？你还在谈梦想吗？
卑微而渺小的梦想。
严肃而伟大的梦想。
有一个面相好看的奇怪少年，叫阿嘟。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正努力地兜售他的梦想。
梦想不贵，20 块一份。
我所在的城市是一座文化气息极为浓厚的城市，老舍琼瑶李清照，虽然说这三位谁和谁也不挨着边儿，但都多多少少能和这城市扯上关系。可是到了夏天以后，即便再厚的文化也遮不住啤酒蛤蜊羊肉串儿的味道。
我就是在这种味道里认识的少年阿嘟。
我家楼下有一个叫大树烧烤的大排档，是我和朋友们经常光顾的地方。老板叫什么名字我们都不知道，人人都喊他：大树。我们去得多了有的时候大树会坐下来敬两杯酒，天南地北地吹牛逼。
老祖宗传下来的，有男人的地方，就有牛逼。
大树的生意越来越好，常常每个桌一个晚上翻四五次台。这个好，绝对不是吹牛逼吹出来的。大树说，因为到了季节了，但凡吃不死人的烧烤摊儿，都火到不行。
2012 年 7 月，朋友从洛阳来，念念不忘大树烧烤的烤羊腿。
有日子不来，烧烤摊儿的人没有以往多，稀稀拉拉的只有几桌。大树的啤酒肚子起得老高，见到我们十分热情地跑来打招呼。
我问他：你不是说但凡吃不死人生意就火到不行吗？这怎么做成这样了？吃死人了？
大树一脸牛气不服输：旁边多开了两家烧烤店，逼我放大招！
大树放的招就是他的吉他少年阿嘟。我们坐下没多久，阿嘟的吉他声随着羊肉串味儿弥漫了整个烧烤摊子。
不知道是不是阿嘟的吉他起了作用，天渐渐暗下来，陆续有客人光顾。
我抬眼瞧着，阿嘟是个面相好看的少年，25 岁左右的样子，一身青涩的学生装扮。歌声沧桑厚重，像一只温暖的大手，在潮湿的空气里给人抹了把汗。
他唱得不是酣畅淋淳，但抓住了我的心。
阿嘟在唱：
愿你在河山奔跑
像没穿鞋的孩子
一个石子扎脚里
鲜血没有流出来
……
阿嘟闭着眼睛皱着眉头，是整个烧烤摊子里唯一被陶醉的那个人。大树在我们桌上吹了一瓶啤酒，说：唱的这是什么啊这是……
唱完了几首大家都没听过的歌，阿嘟躲在一旁喝水歇嗓子。
坐在角落里的一桌客人，桌子底下横竖躺着一堆啤酒瓶子。有个男人明显已经喝醉了，过去和阿嘟商量：来一首 2002 年那一场雨……
后面人笑骂道：傻逼，雪！
男人改口：哦，雪……
阿嘟犹豫了一下，说：我不太会唱。
男人说：没事儿，反正你唱得也不好。你就随便唱唱，我们就随便听听。
阿嘟又犹豫了一下，说：老师，20 块钱一首。
我在阿嘟不远的方位原地吓了一大跳，说：这么便宜！
男人也被吓了一跳，说：这么贵！
男人果然被吓回去了。20 块钱，买羊肉串儿的话，一串接一串撸起来可以把签子撸出火星子。
阿嘟接着喝他的水。
不一会儿，男人又摇摇晃晃回来了，说：10 块钱行不行？也就三五分钟的事儿。
阿嘟坚定地摇摇头，说：哎，音乐……怎么用时间来衡量呢？
男人刚要走，阿嘟说：好吧。
阿嘟果然不太会唱，第一句里就出错了。他停下来，跟客人点点头表达歉意。
重来一遍，结果又弹错了。
在场的客人全部停下来看他。
阿嘟笑笑，又弹了一句，还是错的。
大树赶紧跑过去，说：阿嘟，怎么回事？
阿嘟说：我说了我不会唱。
点歌的男人很扫兴，说：那你随便唱吧。
阿嘟清了清嗓子，唱了一首大家都不熟悉的歌。
阿嘟唱完，点歌的男人好半天回过神。说：你这……唱的都是什么玩意？
撸完串子，酒足饭饱。
满地的花生壳和啤酒瓶，烧烤摊的粗犷文化，只招待关系亲密的狐朋狗友。大树吹牛逼的时候格外豪迈，他说有一天一定要开一个世界上最大的烧烤摊儿，上面写着：狐朋狗友，吃喝免费。
我们走的时候其他桌已经没有人了，阿嘟也在收拾他的吉他和音箱。
我走过去，问他：嘿！一晚上能挣多少？
阿嘟答非所问：我一首歌 20。你要点吗？
我说：已经结束了啊。
阿嘟才抬起头，说：没结束啊。
我指着旁边：人家都收摊了。
阿嘟说：我没收摊。
我于是给了阿嘟 20 块钱，跟他商量：拜托，给我来一首我听过的歌。
阿嘟接过钱，立刻把吉他拿出来。
他重新调了一下弦，唱起来。
他在唱：
愿你在河山奔跑
像没穿鞋的孩子
一个石子扎脚里
鲜血没有流出来
……
我耐着性子把它听完。
怎么还是这首。我说。
阿嘟边收吉他边回头冲我笑，说：谢谢光顾我。写一首新歌，需要很大力气的。
收拾完他的吉他和音箱，阿嘟骑着他的小电平车，消失在夜色里。
一连几天，洛阳的朋友拉着我们去大树烧烤吃烤羊腿，喝扎啤，跟大树吹男人和男人之间的牛逼。
我没有牛逼可吹，只好每天晚上都听着阿嘟的陌生音乐，看着他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
没有人再点歌。
不管是 2002 年的第一场雨还是雪，都没有人再点。
我记得最后一天晚上，大树过来跟阿嘟说：阿嘟啊，明天别过来了。
阿嘟说：为什么啊？
大树说：你看你都唱的……什么啊？
阿嘟有些不高兴：唱的什么你听不懂吗？音乐啊。
大树挺着更大的啤酒肚，无奈说：对对对……你唱的是音乐，可我的客人要听歌，要听大家耳熟能详的，都会唱的。你的音乐……我们还是享受不了啊……
阿嘟反驳他：不是啊！你看……
阿嘟伸长了脖子到处看，终于看到了角落里的我。
他眼睛一亮，说：她，她每天都来听我唱歌。
我赶快低下头不看他们，一边把羊肉串撸出火星子，一边侧着耳朵偷听阿嘟和大树的争的脸红脖子粗。阿嘟的音乐，和大树的烧烤，只能保一个。
大树还是保他的烧烤。
大树说：阿嘟，我明白你的音乐好，可是我得需要你给我把客人唱高兴，你看看……
你看看，一个人哭丧着脸……有谁听你唱歌？
阿嘟好一阵子不作声。
隔了好久，他抬起头，问大树：老板，你有梦想吗？
大树被问一愣，狠狠打了个啤酒嗝。
阿嘟说：我有。请你别破坏它，好吗？
大树快哭了：阿嘟啊，哥，我这是小舞台，装不下你伟大的梦想啊。
阿嘟一听，脸沉下去，抚着他的吉他不再说话。
那时那刻，阿嘟和他的梦想，都被大树装进了他的啤酒肚里。扑通一声，整个世界都沉默了。
我倒了一杯酒，走过去。
我说：大树，喝了它。
大树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端起杯一饮而尽。
我递给阿嘟 20 块钱，说：阿嘟，给我弹一首。
阿嘟接过钱：哦。
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阿嘟就在我跟前给我弹吉他。周遭的一切都很嘈杂，大树已经顾不得关心，关于阿嘟的音乐，关于阿嘟的梦想，关于阿嘟的一切一切。
大树也很忙，大树也有梦想，他的梦想，是开一个世界最大的烧烤摊，然后立一个牌子，上面写着：狐朋狗友，吃喝免费。
最后那一首歌阿嘟弹唱得很起劲儿，把副歌的部分反复唱，一首歌唱了十几分钟。
阿嘟唱完歌，给每桌的客人都鞠了一躬，好像在跟大家一一告别。
后来阿嘟真的走了，没再说求老板再给他一次机会之类的话。骑着电平车，背着他的吉他。阿嘟真的走了。
我都没有机会问阿嘟，你的真正名字是什么？阿嘟，是哪个阿，哪个嘟……阿嘟从哪来，会到哪里去，会在哪一个舞台，实现你的梦想。
这些，我特别好奇。
后来因为再也见不到阿嘟，我把和阿嘟有关的一切也慢慢给忘了。有的时候从大树烧烤经过，见到大树越来越大的啤酒肚，和他永远满面堆笑的一张脸，又或者想起他们家的烤羊腿，我会记起来：有一个面相好看的少年叫阿嘟，他在努力兜售着他的梦想啊。
梦想不贵，20 块一份。
2013 年的夏天。
济南的夜空再一次弥漫着羊肉串的味道的时候，我和朋友已经把聚会的场所已经从路边的马扎子上挪到了家里。几个人在家里吃饱喝足了以后，窝在沙发上看综艺节目。
山东的综艺节目没有新闻联播好看，可是电视里有个边唱边跳活力四射的男孩子一下子吸引了我，我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盯着电视看。
朋友说：你干脆钻进去得了。
我酒醒了一半，问：这不是去年 20 块一首的阿嘟吗？
朋友也跟着凑过来，说：哎，好像是。
肯定是。我说。
电视里阿嘟旁边的主持人介绍说，阿嘟毕业 4 年，自己做电商，年收入几百万……但阿嘟的梦想，是和音乐一起生，和音乐一起死。
阿嘟夺过话筒，说：属于我自己的音乐。
我把音量调大了一些。
画面中的阿嘟还化了妆，唱着张学友的歌曲，无论音色还是音准，都非常完美。动作一看就是精心排练过很多遍的，什么时候扭屁股什么时候甩头发，都表演得恰到好处。
朋友们都听得很入迷。
我换了台。
朋友问我：干嘛啊你？
我说：我终于明白阿嘟为什么不唱别人的歌了。
所有所有都恰到好处，可是阿嘟没有笑。
我还记得，一年前在大树烧烤最后见到阿嘟的那一天晚上，阿嘟很落寞地踏上他的电平车。
我跟朋友说我要上厕所，像送一个分别的朋友那样去送他。
我说：阿嘟，我明白你，我哥哥也弹吉他。弹吉他的人都……很倔强。
啊杜说：不是倔强，我只想讨好自己。你说，人没了梦想，那还算是人吗？总之谢谢你，点了两首我自己写的歌。是……光顾我最多次的客人。
我问他：其实，你究竟会不会唱 2002 年的第一场雪啊？
他踏上电动车，笑笑说：2000 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