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过恐怖的事情,大概率都是假的。
反而是我亲身经历过的事情,往往充满着凶残和惊悚。
大城市高楼林立,到处都是光鲜亮丽高耸入云的大厦。
我要说的事情,就发生在那些日夜灯火通明的大厦之中。
一个刚入职不久的女生,加班到夜间,在公司大楼的厕所隔间里,看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那女生冲进警局的时候,我正跟韩东升聊一个案子。
别看我们两个人熟,但值班能碰到一起的时候不多。
女生披头散发的,提着一只高跟鞋,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室外灯光昏暗,看上去莫名有些惊悚。
这个女生在某证券公司上班,工作地点就是我们派出所旁边的大厦,离得不远。
今天晚上她加班,不知不觉就到了半夜,公司里其他人都走了。
突然间,内急,想上个厕所。
大半夜的,厕所又得穿过一条又长又黑的过道。
她心里有些发毛,因为公司最近一直在传,厕所不对劲。
之前有几个女生反映,在厕所遇到了怪事,总有种被人盯着窥视的感觉。
有人说得有鼻子有眼,说听到了细微的呼吸声。但四处查看,又没有人。
这就怪了。
传闻闹得人心惶惶,大家害怕,上厕所的时候都是三两结对。
今天太晚了,整个走廊里连个人影都没。女生头皮发紧,想着快去快回。
走到厕所格子间的时候,她心里开始打鼓。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坐在马桶上总觉得凉嗖嗖的。
结束的时候,她长舒一口气。
奇怪的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隔壁间好像隐约有响动,想到这段时间的传闻,吓得她当时就傻了。
鬼使神差,站起来的时候,她俯下身去,想看看隔壁到底有什么。
这一看就出事了。
透过隔壁隔间底部挡板的缝隙,她看到了一只奇怪的手!
「等等。」我打断她的讲述,问,「为什么说是奇怪的手?」
「因为手不大,像小孩子的手。」她瞪着眼睛说,「但看得出来,是男人的手!」
那只手骨节宽大,撑在地面上,半天了都没挪动地方。
她吓得半死,颤抖着站起来,一点点推开隔间的门,打算快速冲出去。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扶着墙,走到隔壁开了一条缝的门前时,又往里面看了一眼。
诡异的是,里面什么都没有。
这就是她今晚来报案的原因。
半夜,她在公司的厕所隔间看到一只手。
紧接着,这只手神秘消失了。
因为见鬼来报案的,我们之前也遇到过,并没有多吃惊。
安慰了女生几句后,我让她先回家,我们得现场看看。
毕竟这涉及到人身安全问题,得重视。
已经凌晨,大厦里有好几层还灯火通明。
电梯很快到了高层,周围死寂无声。
别的楼层还有人,但这层办公室里的灯都灭了。
走廊里也是黑漆漆一片,空调似乎没关,周遭凉嗖嗖的。
别说,气氛烘托十分到位。
保安打从我们进大厦,就一直用狐疑的眼光看着我,满脸疲倦又带点好奇。
到了女生上班的23层,这哥们晃晃手里的钥匙,闪到了一边,看样子是不准备和我们一起过去了。
我好奇地看看他,问,「你不一起去看看?」
「不了。」他「惟妙惟肖」地打个哈欠,「你们办案,我跟着不合适。」
我了然地笑笑,跟韩东升直奔女厕所。
回头看看,保安瘦高的身影还站在走廊尽头,逐渐淡出视野。
到厕所门口喊了几声,确定没人后,我让韩东升进去每个格子看看,我就守在门口。
没多久他就出来了,冲我摇摇头,看样子一无所获。
韩东升每个隔间都看过了,很正常。
厕所里的长明灯是暗色的,每个格子还有一个声控灯,比较亮。
那个女生说的那个隔壁隔间,连马桶都没有,是个储物间。
隔间的门是锁上的,可能年久失修,关得不严实,有条缝。
韩东升没有进去,他个子高,直接趴在门上方冲下面看了半天。
除了打扫卫生的一些杂物,确实没什么异常。
东西不少。
墩布、水桶、扫帚等把狭小的格子间塞得满满当当,要说藏下一个男人,不可能。
我们回去的时候,街上已经没什么行人了。
韩东升丝毫没有倦意,侧头看看我,说他觉得那个保安有点奇怪。
我也有这种感觉。
这个男人,应该是知道点什么。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直奔大厦,不想扑了个空。
昨晚的保安换班了。晚班结束后就回去了,这会儿,怕是正在家睡大觉。
比我们轻松多了。
等到他起床,看到我们,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保安叫刘鹏,51岁,人看上去很敦厚。
对于大厦里发生的事情,他只说昨天晚上,看到一个女人从楼道里急匆匆跑出来,追都追不上。
其他的,他一概不知道。
「不对吧。」我看着他说,「你应该知道,那个女生,就是23楼公司的员工。」
昨晚我们来的时候,23楼的灯全熄了,像是没有人在一样。
这个女生跑得那么着急,哪有时间关灯?
只有一个可能,有人上楼去把灯关掉了。
「你认识那个女生吧?」我说出她的名字,保安迟疑了一下,点头。
「我在这干了很多年了,大厦里上班的大部分人我都认识。」他说,「这女孩晚上经常加班,我有印象,知道她是23楼的。」
按理说,保安是进不去女孩公司的。
昨天看她跑出去的时候很急,以为是赶网约车去了,保安就想上楼检查一下,结果发现她公司的大门还没关,里面还亮着灯,就顺手关灯把门合上了。
「那昨晚上楼的时候,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过去?」我问。
保安沉默了,半天才说,那层楼,确实不太对劲。
「有好几次,有女人从23楼公司打电话下来,让我上去看看。」保安说。
「说是楼道里有什么东西,具体位置应该是卫生间,让我去检查检查。」
「我可不敢乱进女厕所,就算是真检查,大晚上的,这么冒冒失失地冲进去,被人冤枉了上哪说理去?」保安说,「我都是在厕所门口站一会儿,没有什么动静就下去。」
「看样子,她们挺害怕的,好像真有东西在里面。」保安缩缩肩膀,「这我更不去了,拿个几千块钱的工资,再惹上什么不好的东西,不值得。」
「说重点,昨晚我们上楼的时候,你站在楼道处,就是不往里面走,到底为什么?」
保安头低下去,参差不齐的白发露了出来。
几分钟后,他才抬起头说,「说实话,我也有点害怕。」
「我晚上都会到各楼层巡查一遍。其实也没什么具体活,就是看看有没什么灯没关,或者防火安全问题。拿的就是这份钱,得尽力。」他说。
「有次去23层的时候,整个楼层都熄灯了,走廊里黑漆漆一片。本来我打算看一眼直接回去的,就例行公事地用手电,冲着走廊扫射了一下。」
「没想到,有个东西从光柱中间穿了过去。速度很快,一闪而过,不像是个人。」
「不是人,野猫吗?」韩东升问。
「不会。」他马上说,「当时走廊里很暗,如果是猫狗之类的,晚上眼睛会发光,很显眼,我不会看不到。再说这种地方,哪会有猫狗进来。」
保安强调,这种捕风捉影的事儿,说了也没人信,加上害怕,所以他谁都没告诉。
「那你还上楼关灯?」我问,「那时候你就不怕了?」
「没办法,这就是我的活儿啊。不怕你们笑话,当时我也是硬着头皮上去关了灯,马上就下来了。坐在电梯里的时候,还有些害怕。」
「大晚上的,就我一个人,电梯冷嗖嗖的,我身上却出汗了。」他苦笑,「有人没关灯走了,要记录下来上报的。不过那天门开着,我就进去直接给关了。如果任凭开着灯不巡查,要扣我钱。」
看来,没钱比什么都可怕。
白天,23层一切都很正常。
昨晚韩东升已经上楼看过,我们没有再次去厕所,只是关照了一下当天的保安和楼层保洁,注意观察情况,及时上报。
日子平淡,案子却不少,加上后来大厦再也没有报过案,我又忙得连轴转,很快就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
直到韩东升找到我。
「还记得上次有个女人来报案,说是厕所隔间出现了一只手吗?」韩东升敲敲我桌子说。
我点头,「有进展?」
「又出现了。」韩东升简短地说,「这次和上次还不同。这次那只手,不只是出现在隔间那么简单。」
我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二话不说去了现场。
厕所已经被封禁,周围站着几个人,估计是在这上班的,看上去被吓得不轻。
打眼看过去,没有发现那天那个保安,估计他又是夜班休息。
虽然韩东升路上和我介绍过,到了现场,我还是倒吸一口冷气。
一只骨肉模糊的断手混合着脏水,出现在其中一个隔间中。
手骨和指骨清晰可见,上面还残存着几处碎肉,但奇怪的是,指骨发白,肉也呈现乳白色,不像是腐烂的人体组织。
大徐已经在现场多时了,看我来了,起身打个招呼,说,「从马桶排泄口打捞出来的,我已经检查过了。」
韩东升路上说过,23层的一个马桶今天早上被发现堵了,清洁工无论如何都疏通不了,只好用专用器械拆开了马桶。
结果发现一只断手卡在了通道下方,马上报了警。
据韩东升形容,这只皮肉所剩无几的手,牢牢地撑在了通道正中,恰好将排泄物和卫生纸挡在了上方。
我当时就觉得有些诡异。
那个卫生间我们看过,蹲式和坐式马桶交叉排列。
坐式马桶的下水口太小,不会发生这种事,断手肯定是在蹲式马桶的隔间里被发现的。
上次那个女生报案时,所在隔间就是蹲式马桶。
记得她当时说,隔壁有一只手。
她没有看到人,只看到了手。
现在,又是一只带着残肉的手,死死顶住了恶臭腌臜的管道。
腕部骨头的断口很整齐,说明是被利器砍断的。
大徐刚刚检查过断手上的肉了,熟的。也就是说,这只手受过高温。
「有人煮过?」我大惊。
「不好说。」大徐保持着一贯的严谨,「我只能说,这手经受过高温的水分蒸发,肉已经熟了。」
断手是今天早上发现的,一个女生上厕所的时候发现马桶堵了,通知了保洁。
保洁无法疏通马桶,通知了维修工。
我看着面前黑漆漆的洞口,小心地凑近闻了闻,一股臭味顶上鼻子。
韩东升看我站起来,拉我到一旁,「如果这只手被煮过,是不是说明……」
「拆开排泄管道,提取物证。」我直接说,「我和你的意见一样。」
这厕所,很可能是抛尸现场。
破拆排泄管道并不复杂。虽然过程一言难尽,但是结果并不意外。
我们在排泄管道中,发现了大量人体组织的残余。
大部分是熟肉,还有部分小块骨骼。
但形状较大的大腿骨和手臂骨头没有,更没有头骨。
虽然事情已经很明显了,出于谨慎,我们还是排查了全区所有的医院,看是否有接到截断手掌的病人。
一个人的手被切断了,如果不马上到医院,进行专业消毒止血处理,会有生命危险。
没有异常。
72小时之内,医院没有接到过断了手掌的病人,断肢和手掌受伤的病人有几例,但齐刷刷被切断手掌的情况,没发现。
我心里凉了。这说明,手掌的拥有者已经死亡。
韩东升甚至把断手的照片拿给那天报案的女生,让她辨认了一下。
女生一脸惊恐地看了几眼,脑袋摇得像是拨浪鼓,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这倒是可以理解,肉都已经脱离,基本上就剩下骨头了,确实难辨认。
情况基本明了,死者的大部分躯干,都被煮熟后冲进了马桶。
幸运的是,熟肉对于提取DNA没有太大影响,这点大徐胸有成竹。
不幸的是,即便提取了DNA,我们也无法确定受害者的身份。
现场不大,我们迅速对整个厕所进行了全面勘查。
马桶已经被挨个拆开看过,除了已经发现的痕迹,其他没有异常。
不过,有一个发现是我们始料未及的。
最后那个装杂物的隔间,之前韩东升看过,没有安装马桶。
全面清理勘查之后,发现安装马桶的位置,留有一个排泄管道。
不过被一张塑料硬壳盖住了,上面还有一些杂物,平时看不到。
隔间很小,里面的杂物已经清理干净,仍然显得十分局促。
我凑近闻了闻,隐约有股臭味,但明显比其他管道要轻微得多。
刑事科学技术人员对整个隔间进行了提取,没有发现指纹。
我看着灯火照耀下的隔间,每个角落都擦拭得井井有条、干净整洁,即便是杂物被移走,也没有灰尘和污垢。
查看出入大厦的录像,收获寥寥。
人流如织的大厦每天吞吐量巨大,23层电梯里监控十分清楚,没发现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
事实上,如果真有什么人混迹其中进入楼层,也很难发现。
毕竟大家都西装革履,外表看不出异常。
男女厕所又相邻,没有监控摄像头的情况下,想要进出女厕易如反掌。
事情变得复杂起来。
断手者很可能已经死亡,手被凶手带进大厦,扔到了女厕隔间中。
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干?他是怎样进入大厦的?
我让韩东升找到大楼的平面图,一层层仔细查看。
构造复杂的平面图耗费了我们几个晚上,但所获线索不多。
从日常办案的经验来看,凶手大概率是通过消防通道进入的。
保安经理大摇其头,表示平日消防通道少有走。
虽然按照消防要求,这里是不锁闭的,但大楼平时都有电梯,几十层高的楼层,没人会走那里。
我和韩东升从10层到30层全部现场走了一遍,对每层楼的监控和结构做了勘查,差点累死在楼道里。
不过辛苦没有白费。我们发现,23层有一个地方和其他楼层都不一样。
这层有个监控摄像头失效了。
蹊跷在于,这个摄像头恰好出现在斜对着作案现场的拐角,一旦缺失,这里就变成了盲区。
如果有人从楼道拐出进入23层卫生间,这里就是个死角。
意外的是,保安经理并没有感到意外。
他有些惭愧地告诉我们,之前有过监控,后来电路出现故障,这里的电压不是特别稳定,换了几个监控摄像头都不能正常工作。
因为也没用上过,所以这个摄像头后来就没有重新修复。
也就是说,头顶上这个圆球形的监控,只是个摆设。
这不是巧合。
凶手知道这个监控死角,所以才选择在这楼层作案。
问题是,为什么选择这里,冒着风险抛尸?
不过,在这个疑问解开之前,我还有另一个问题。
「这个楼层出现监控漏洞,是多久之前的事情?」我问保安经理。
对方面有难色,迟疑了半天才说,大概一年多了。
「这么长时间?」韩东升说,「一直都没有修复吗?」
「没出过事。」保安经理辩解说,「谁会在意一个楼道拐角的摄像头?比起来,办公室里的监控更加受重视。」
还有一点,摄像头失效了这么长时间,不过,知道的人不多。
这显然缩小了我们的调查范围,我立刻让保安经理整理两年内在职的保安名册。
这种大厦保安流动性很强,况且安保公司的保安定期需要流动,所以人员变更频繁。
排查出来仍在任的保安,只有三个人。
其中就包括刘鹏。
刘鹏和第一次见到我时一样,紧张又充满好奇。
很明显,他已经听说了大厦里发现断手的事情。
他矢口否认自己和此事有关,并指天画地说昨天他和别人打麻将去了,玩了一宿,绝不可能返回大厦。
多人作证,刘鹏所言属实。烟雾缭绕的小房间里,醉醺醺的刘鹏和人垒了一夜的长城。
第二天上午,厕所隔间里发现了断手。
当然,这不能说明刘鹏就不是作案人。
按照大徐的说法,断手被蒸煮至少离现在有三天以上的时间了,所以被抛入厕所未必就一定是昨天。
我试探着问起摄像头的事情,刘鹏承认自己知道这件事,表情坦然。
他的说辞和经理一样,那个监控并没有什么实质作用。
平时他们调取监控画面检查的时候,也不怎么看那个监控。
事实上,所有那个角度的监控都不受重视。
我虽然对刘鹏有怀疑,但确实没有找到他和案件有联系的线索。
证据才是第一位的。在此之前,怀疑只能是怀疑。
韩东升调查了刘鹏的家庭情况,没有发现破绽。
他是个很本分的人,挣的钱全部存起来。唯一的爱好,就是打麻将,但没有赌资。
保安这里没有突破,我们只好把目光转向其他大厦工作人员。
比如保洁。
这大厦保洁人员不少,每个楼层配备了两名,负责清理走廊和楼梯等公共区域的卫生。
当然也包括卫生间。
23层的厕所由两个女工负责清理,两人都是四十多岁,沉默讷言。
从面相来看,叫刘萍的细眉圆脸,说话慢条斯理。
另一个叫张琴丽,脸色稍黑,说话急促。
问到案情,两个人都很惊慌,一再表示没有发现异常。
我想起那个夜里发现隔间诡异人手的女生,问两人,有没有在装杂物的隔间里发现什么人迹。
她们一脸困惑,看上去一无所知。
但我不相信。直觉告诉我,如果有人出现在厕所中,总会留下痕迹。
每天用拖布擦洗、冲刷的地方,是这两人最熟悉的空间,如果有人曾经潜入其中,她们会毫无察觉?
这想法一直冲击着我的头脑,于是我让韩东升到其他楼层的厕所隔间巡查一遍,看是不是有什么不同。
每个楼层的这个位置都是储物隔间,甚至摆放的杂物都一样。
韩东升的工作非常细致,他让人把几层隔间的杂物都移开,发现了同样用塑料硬壳覆盖的排水口,和23层一模一样。
从他拍摄回来的照片上,我还是发现了23层的独特之处。
太干净了。
其他楼层的物品移除后,隔间几乎都有杂物堆放的印记。
毕竟不是所有清理工具每天都要使用,物品堆积超过一段时间,就会在地面留下灰尘形成的污垢印痕,这是正常的。
但23层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这就是异常。」我对韩东升说,「说说看,这说明什么?」
「说明保洁很敬业。」他意味深长地说,「每天都在清理这个区域。」
「有点太勤快了。」我点头,「保洁通常都会佩戴胶皮手套工作,隔间里没有发现指纹,这不奇怪。」
但在工作后把隔间整理得如此彻底,有点反常。
每个保洁都有一个个人物品整理的储物柜,我们征得服务部经理同意,对两名保洁的储物柜子进行了检查。
一切正常,都是些很普通的个人物品,柜子很大,但东西都整理得井井有条。
我戴上手套,仔细沿着储物柜的内壁擦拭了一圈,然后放到阳光下观察。
其中有一个很干净,另一个则不同,白色的手套沾染上了厚厚的灰迹。
经服务部经理介绍,前者是刘萍的,后者属于张琴丽。
两人工作都很踏实认真,工作每两天轮替一次。
说到两人关系,服务部的女经理脸上露出笑容。
「最近很好。」她欣慰地说,「之前不太理想。刘萍人比较温和,但那个张琴丽很泼辣,两人之前有点矛盾,刘萍还跟我商量要调换楼层,不过这段时间她不提了,看上去心情舒也畅了很多。」
「为什么要调换?」我好奇地问。
「女人之间,都是小事」。服务部经理摆摆手,「不值一提。」
我不这么觉得。
看着面前厚厚的工作记录册,我问韩东升,「按你的意思,先问谁?」
「当然是刘萍。」韩东升马上说,「她明显比张琴丽要更加整洁,隔间打扫得这么干净,应该是她的手笔。而且她还要求调换楼层,这是个疑点。」
我笑笑,「听你的,先找刘萍,但我认为,张琴丽才是重点。」
韩东升一脸不解,迟疑一下,转身而去。
张琴丽比实际年龄看上去要大,脸上沟壑纵横,皮肤粗糙,坐到我们面前的时候,她手足无措地看着我。
「上次问过你,隔间里有没有什么异常,请你再回答一次。」我问。
「我没发现什么异常。」张琴丽小声说,「我上次说的是实话。」
「刘萍这人怎么样?」我问。
听到这话,张琴丽诧异地抬起头,停顿几秒说,「挺好的,我们关系很好。有时候我有事,都是她主动替我班。」
「最近她有没有替过你?」我问,「一月之内。」
张琴丽摇头,「最近都是我自己在干。」
「我注意到,23层厕所的杂物间,你们打扫得很干净。」我说,「很少有保洁注意这个地方。」
「我们都会在工作完之后打扫的。」张琴丽抬头说,「这算是个基本要求,不奇怪。」
「我们问过刘萍了,她对你工作评价很高。甚至举了个例子,说交班的时候,她发现你都把厕所打扫得很干净。」
张琴丽脸上露出笑意,没说话。
「比如那个储物间。」我说完这话,她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
「刘萍说,她是个喜欢干净的人,之前你打扫完厕所,储物间是不管的,经常污水堆在地上。但最近一段时间,你都清理得很干净。」
「这一直是她心里的一个疙瘩。」我说,「作为一个有点洁癖的人,她不止一次提醒过你,但你从来我行我素。因为这个,刘萍甚至要求经理调换楼层,也就是说,她不想和你搭档了。」
「是我做得不好。」张琴丽用手揪着衣角说,「我最近改正了。」
「改得很彻底。」我看着她的眼睛说,「不过,你把隔间打扫得太干净了。」
「这不犯法吧。」张琴丽突然直起身子,情绪很激动。
「当然不是。」我笑了,「我们只是了解情况,别激动。」
张琴丽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不重要。
我已经达到目的了,其他的,痕迹物证会给出答案。
「果然有问题,装都装不像。」韩东升走出询问室,看着我说,「你怎么知道她不对劲的?」
「她的储物柜里东西还算整齐,但细节却不在意,柜子长时间没有擦过,刘萍则不同,一直都很干净。」
「最重要的是,值班记录上,她的工作检查前期分数都低于刘萍,这几个月突然高了上去。」我说,「后来对刘萍的询问,也证实了我的看法。」
刘萍说,她开始清理隔间了,而且很仔细。
这不符合她一贯的行为习惯,事出反常必有妖。
张琴丽这人,这几次接触下来我发现,她很泼辣,不像是轻易能够妥协的人。
这事和卫生检查没有关系,不然她早就会打扫。
这说明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她开始有意识地打扫杂物间。
结合那天女生发现的那只手,我有了一个想法。
张琴丽知道那天在隔间里发生了什么事,她在掩饰什么。
那只手不是张琴丽的。虽然手比较小,但我相信那个女生惊慌之下的判断,那是一只男人的手。
很可能,就是那只手,已经被煮到皮肉脱离、白骨森森。
「全面调查张琴丽的家庭情况,申请对她住处进行全方位搜查。」我告诉韩东升,「尤其是她的丈夫和子女。」
结果很快出来了。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张琴丽的丈夫曾是大厦的保安之一,她有个患病的儿子,30岁左右。
丈夫刘建业,55岁,无业,一年前因为酗酒被开除出安保公司。
搜查并不顺利。刘建业酒气熏天地挡在门口,大叫大嚷着动起手来。
韩东升把他按倒在地的时候,他反抗得很激烈,鼻涕和呕吐物流了一地。
觉察到挣扎失去了意义,又开始号啕大哭起来,嘴里含糊地嘟囔着什么,听不清楚。
这段不愉快的插曲,并没有影响我们检查工作的进行。
事实上,我饶有兴致地看着门口衣衫不整,满脸狼狈的刘建业,然后走进了厨房。
之后的事情,估计韩东升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大徐从厨房一个已经肮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碗柜中,取出一个完整的头骨,侧面有一个显眼的大洞,其他表面光滑得像是一个模型。
昏黄的灯光下,黑洞洞的眼窝看上去深不可测。
不过这头骨比一般成人的要小一圈,连我都看得出来,那个洞口边缘尖锐,肯定是最近被砸出的。
「煮得真干净。」大徐忍不住感慨,「周围一点损毁都没有,时间一定很长。」
韩东升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别过头去,眼神复杂。
后面的事情就顺利成章了。
大徐在家里一口锅里检验出了大量的人体组织,经过DNA比对,确定与排泄通道中的相符。
其他骨骼,在住处没有发现。
简陋的厨房地面上,检出大量人体血迹,从新鲜程度来看,不超过一个星期。
这个地方,就是第一案发现场。
我们始终没有见到张琴丽患病的儿子。当然,结合现场情况,不难猜测他的去向。
尤其是,我们知道她儿子患有侏儒症之后。
酒醒之后,刘建业变得沉默起来。
和刚才的面目狰狞不同,无论我们如何询问,他都闷声不响。
韩东升逐渐失去耐心,态度粗暴起来。
我拍拍他肩膀,让他出去冷静一会。
递给刘建业一支烟,他随手接过去,却不抽,只是夹在两个手指中间,愣愣地看着。
等了很长时间,那只手都没有动过,但他眼神开始变得黯淡,慢慢地蓄满了眼泪。
我看时机差不多了,开口说,「你儿子在哪里,你心里应该很清楚。」
「我们来这里,只是确认这个事情。」我拿起一只烟,说,「你爱人已经被我们控制了,其实你不说,我大概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自己的孩子,你们也下得了手?」我叹口气,「他还有病在身。」
刘建业慢慢举起双手,因为有器械,他抬不太高,我看到他头深深地埋了下去,然后发出一阵低沉的呜咽,像是野兽的哀号。
他哭了。
韩东升一直在室外观察,这个时候轻轻走进来,坐在一边。
「他这个病,没法治,小时候还看不出来,长大之后才知道是个小孩身子。别看他身子小,但很灵活,跑起来我都追不上。」刘建业慢慢说,「初中时候别人都长个,只有他还是孩子大小,别人就说他是个怪物。他生气了就和人打架,被打得鼻青脸肿,回家就关上门哭。」
「我们两口子也没办法,不是没有治过,开始的时候还有希望。后来钱花光了,医生也看了不少,说是治不了,我们就放弃了。」刘建业抬起头,眼睛血红,「没办法,这种病只能自己想开,长不大了。」
「知道自己一辈子就这个样子后,他就变了。」刘建业说,「每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去。我知道他自卑,但我们也没办法,只好凡事都济着他,不想出去就不出去吧。我和他妈还没死,就到处找活干。」
「我们文化程度低,只能干些力气活。但这些年,我们没亏待过他。儿子在老家被人嘲笑,我们就背井离乡,到这里来讨生活。平时和谁也不提家里的事情,他就每天在家里扯根网线上网,哪里都不去,也没人知道我有个患病的儿子。」
「据我所知,你是因为酗酒被安保公司开除的。」我问,「和这有关系吗?」
「我早些年不怎么喝酒,但这几年太苦了。他妈对他百依百顺,但他好像越来越恨我们。你没见他看我们的眼神,像看仇人。平时除了要钱,几乎不说话。」
「刘鹏你认识吧。」我问,「你同事。据他说,有人在大厦女厕所里碰到了怪事,你知道吗?」
刘建业沉默了,半天才说这事他说不出口,让我们问张琴丽。
张琴丽态度强硬,在询问室大喊大叫,还拿头往墙上撞,说要死在警局。
直到我拿出一张照片摆在她面前。
她像是突然被割掉了舌头,僵住了。
「这是你儿子的手吧。」我看着她散乱头发下浑浊的眼睛。
她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迅速低下了头。
看得出来,她努力想把视线从那张照片上移开,但做不到。
「23层隔间里发生的怪事是怎么回事?」我问,「这事你肯定知道,有人说在厕所里有人偷窥。」
张琴丽嘴唇哆嗦起来,眼泪连同鼻涕一起顺着腮流了下来。
「他长大了。」她颤抖着说,「他是个矮子,外表和小孩一样,但身体里,藏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
「我的儿子,命苦哇。」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轻柔,「我在大厦里做保洁的事情,他是知道的。我有段时间看他总是在房间里偷偷摸摸上网看什么,脸色发红。后来次数多了,我心里也有数了。」
「他苦啊,可他那个样子,谁会和他谈对象?」张琴丽说,「有一天他爸不在家,他给我跪下了,说想去看看。」
「开始我是瞒着他爸的,但他平常都不出门,那段时间几次半夜回家,很快就被发现了。」
「我没办法,就告诉他爸了。」张琴丽平静了些,说。
「他爸扇了他一个耳光,没再说什么。后来他爸告诉我,23层的监控坏了,我就申请到了现在这层。」
「怎么进的大厦?」韩东升问。
「我有个保洁的工具车,底下有个存放东西的格子。我都是坐电梯到其他楼层,然后从楼梯那里推上去。楼梯上有斜坡,我推得动。」
「只有他能躲在里面。」她接着说,「正常人躲不进去,所以没人发现。」
「他就躲在那个杂物间里,半夜从楼梯下去出来,第二天我把隔间清理干净,防止被人看出问题。」张琴丽说,「我认识刘鹏,关系不错,底层存清洁物品的房间旁有个小门可以出去,刘鹏有钥匙。」
「刘鹏知道这事?」我问。
「不知道。」张琴丽低头说,「他占过我便宜,但这事他不知情。我说自己有时候走得晚,怕出不去,他就给我配了把钥匙。」
「我儿子什么都没干,就是看看。」张琴丽哭着说,「我知道错了,可他没害人。」
我没接茬,问,「厕所里晚上有人去,他躲在哪里?」
「下水道的那个洞,他能把自己塞进去。」张琴丽小声说,「他瘦小,像只猴子,那个洞平时都有东西盖着,他卡在里面,正好。」
我和韩东升面面相觑。
没想到,杂物隔间竟然成了这个偷窥者的庇护所。
想到深夜的大厦隔间里,有一双饥渴的眼睛暗暗窥视着坐在马桶上的女生,我忍不住一阵反胃。
「我们提取的痕迹显示,你儿子被人杀了,谁干的?」韩东升死死地看着张琴丽。
张琴丽抬起头,毫不畏惧,「我男人干的,还有我。」
「为什么?」我问出了这个一直盘旋在脑海中的问题。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张琴丽慢慢用手捂住了脸,枯黄的头发覆盖住满是皱纹的手,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哀号。
她用十分怪异的声音压抑地痛哭,很久,指缝中才传出几个细若游丝的字,「作孽啊。」
豆大的泪水从她眼睛里滴下来。
手放下的时候,张琴丽的脸上变得呆滞,「我男人那天又喝醉了。正好去我孩房间,发现他又在看那种电影,就说了他两句。因为生气,话很不中听。」
「结果我孩一下子急眼了。」张琴丽脸上第一次露出惊恐的神色,「眼睛变得通红,冲上去对他爸又打又踢的,像狼一样,完全不在乎他爸的吼叫。」
「后来两个人厮打在一起,他一把抓起了桌子上的水果刀,冲着他爸挥去。」
「他爸一把夺下刀后,他一口咬在他爸手上,怎么打都不松口。他爸太疼了,嗷一嗓子叫起来,然后就疯了。」张琴丽愣愣地说,「他看用另一手打没用,随手拿起一个酒瓶子狠狠地砸在我孩脑袋上,满屋子里都是浓烈的酒味。」
「他软软瘫在我怀里,不动了。」张琴丽轻轻说,「他爸气得失了心智,上去又踹了一脚,才发现他已经不动弹了。血流了一地,我疯了一样让叫救护车。摸过电话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孩的手凉了。」
「他爸太狠了,太狠了。」张琴丽反复说,「那个王八蛋,杀了我孩。」
张琴丽眼睛通红地抬起头,「可我就这么一个人可以依靠了,我孩没了,我不能再没了男人。」
「我不能没了男人。」她垂着眼睛念叨着,「我不能没了男人。」
剩下的事情变得清晰起来。
在那个杂乱的厨房里,张琴丽和刘建业把儿子的尸体一点点熟透,然后分块投进了大厦的厕所。
据他们说,其他部分,带到附近的野地,埋了。
问到为什么要扔到大厦里,张琴丽半天没吭声,后来才长叹一声说,他不是喜欢那地方,就扔那里了。
我听了愕然。
那辆浅蓝色的保洁工具车推进23层的时候,谁也不会想到,里面装的是什么。
不知道踉跄走进卫生间的张琴丽,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它们倒进下水道的。
调查时我见过半年前张琴丽劳动节时的合影,两相对比,现在的她,形销骨立,像是一个魂飞魄散的女鬼。
夜晚又降临了。
今晚我值班,但韩东升没有走。
对面五光十色的灯光下,各种高耸入云的大厦丝毫没有减弱忙碌的节奏。
我们看到楼下各种车辆熙熙攘攘,来而往返。
每个人都脚步凌乱,行色匆匆。
韩东升看着大厦外墙上跳动的巨大广告屏,侧头问我,「这种病真的没法治吗?」
「这问题,你应该去问医生。」我说,「专业的事情,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做。但我想,不管药物或者手术是否能奏效,心理治疗都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甚至是非常重要的部分。刘建业的话一定是刺激到了长期压抑的死者,再加上多日来偷窥带来的刺激,让他更加饥渴和冲动,所以瞬间爆发了。」
事实上,这栋大厦里的女性,已经被置于一种十分危险的境地了。
事情发展下去,很难说张琴丽的儿子会做出什么举动。
他人虽然瘦小,但力量未必小。
刘建业也说过,他动作很敏捷。
父母的娇惯纵容,加上先天疾病造成的绝望,已经让他失去理智、自暴自弃了。
这时一句羞辱的话,就是点燃炸药桶的火苗。
把自己囚禁在斗室中足不出户,一味沉溺于网络的虚拟和色情,更是唤起了他体内的偏执和野性。
荷尔蒙大量分泌的年龄、压抑的欲望,这一切碰撞在一起,极易成为犯罪的导火索。
看上去起因是意外失手,但其实其中蕴含着必然。
如何面对与生俱来的缺憾,在逆境中奋力抗争,远不是电视上看到的那么容易。
稍有不慎,就会被命运击溃,沉沦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命运之手,可以把人拉出苦难的沼泽。
如果有,那一定是自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