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皓说:“吃不起,太穷了。”

“中午吃的什么?”

余皓答道:“火锅。”

陈烨凯说:“还想待会儿带你吃去呢。”

余皓吃了两百块钱,把剩下的最后一点生活费花光了。

“想聊天就聊聊吧。”陈烨凯说,“别老堵心里,这事儿我小时候也做过。”

余皓有点意外,陈烨凯看起来还挺开朗。

“我没有偷东西。”余皓突然说。

陈烨凯端详余皓,而后仿佛下定决心,说:“我相信你。”

余皓听到这话时彻底震惊了,自打这件事发生后,这是第一次有人说“我相信你”,辅导员也好,警察也罢,给他的回答都是“不要着急,一定会查出真相的”,从来没人给过肯定的答复,全怕把话说早了自己背锅。

“为什么?”余皓反而问道。

“办你这案子的民警说的。”陈烨凯打开微信,开外放,按了一段语音。

“小孩在说谎,见过太多次了……关键这没证据,也不好给家长说什么……不能因为人家穷就冤枉他偷东西……”

语音播完,陈烨凯解释道:“办案的民警碰到过的人很多,从眼神里就可以看出来,只是那小孩儿太精了,怎么想办法问,都抓不到漏洞。”说着又朝傅立群道:“他去给小孩子当家教,那小孩把她爸的手表放在余皓包里,冤枉了他。”

“太过了吧。”傅立群从两人的对话里知道了个大概,说,“为什么这么做?”

陈烨凯摊手,说:“现在得想办法找到证据。”

余皓说:“不会有证据的,除非她自己承认。”

陈烨凯想了想,答道:“不一定。”

余皓说:“初中那次也是这样。”

陈烨凯十分意外,他还没看过余皓的档案,辅导员薛隆也并未告诉他个中缘由。

“可以说说么?”

余皓想了想,说:“其实那人,还是我挺好一哥们儿。”

初二下学期,班上转学来了个挺有钱的男生,外号花轮,老爸在山西做煤生意,钱多得快要拿来点烟。常常呼朋引伴带朋友出去玩,每次玩都是他付账,周六日出去一趟,中华都论条买,未成年就有车开,和市局关系好,也没被查。

花轮包养了不少所谓“有用”的人,正如语文课本上的“孟尝君三千食客”,大伙儿或帮他抄作业,或考试帮他作弊,或帮他当“马仔”带课本,打扫课桌,替值日等等……大家都实现了自我价值,分工林林总总,五花八门。

余皓从幼儿园开始就感受到了鲜明的阶级差距,到初中时既自卑又敏感,自然不愿加入那男生的团体,成为食客的一员。但他有个关系很好的哥们儿,工薪家庭,从花轮处学到了许多,终日与他混在一起,三不五时找花轮借钱,动辄两三百,多的话一次能有上千。

后来,那煤老板的煤矿摊上点事,自省之余将儿子耳提面命地训了一顿,克扣掉大半零花,从此花轮风光不再,包养的食客也就此作鸟兽散。然而,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余皓那哥们儿发现提款机关了,一时难免心里有落差。

于是他上完体育课,把花轮的钱包给拿走了,翻了翻,把里头几张现金拿去用,钱包想塞回他课桌里头。结果刚放回去,学生陆陆续续回了教室。花轮发现钱包被偷了,赶紧告诉老师。

班主任也是个人才,知道不好挨个搜身查包,于是让花轮先不要声张,通过观察寻找,尽量人赃并获。终于放学时,花轮亲自从他课桌里搜出了自己的钱包……

“为什么?”傅立群问。

余皓平静地答道:“他太紧张,随手往桌子里一塞,放错位置了,我正好坐他隔壁排,同一个位置。”

余皓当时很是据理力争了一番,不走运的是,他身上恰好就有三百,那是他奶奶给的,一个月的生活费。吵到最后,他和花轮打了架,花轮早就看他不顺眼,毕竟风光时几次招揽,始终不来当他的食客。余皓则气愤于自己被冤枉,一个杯子就砸在了花轮头上。

事情闹大以后,花轮的妈来学校,带着花轮姑妈在医院给花轮开了个三级伤残证明,扬言这件事绝不姑息。最后余皓奶奶也来了,当着许多人的面给花轮的妈下跪,这件事震撼了整个年级,也彻底震撼了余皓。

“整个年级,只有英语老师替我说句话。”余皓平静地说,“她说的那话我现在还记得。她说,‘花轮从前招朋引伴的时候,余皓都不跟他们一起玩,现在又怎么会去偷他的钱?’。”

后来余皓在档案里被记了笔,终究还是毕业了,初中毕业后,那哥们儿朝他坦白出真相。余皓本想过了就过了,那哥们儿却又找他借钱,结果被余皓无意中发现。他被几个社会上的大哥带着学吸毒,所以总缺钱。余皓借了他钱,再趁着他在朋友家吸毒时报了警,把他送进了戒毒所。

接下来这些年里,那哥们儿戒毒出来,再也不联系余皓,余皓高中毕业后有次回家,路上见了他,朝他打了个招呼,对方只当看不到。

“喝点水吧。”陈烨凯泡了杯葡萄糖水,递给余皓。

傅立群从没碰到过这种事,若非高考前生了场大病考砸了,也不会来这个三本,听余皓的故事,就像看见了咫尺之遥的另一个世界。

余皓喝了点水,开了个头,他就忍不住想倾诉,朝陈烨凯说说话,仿佛能将那股郁气宣泄出来。

“后来呢?”陈烨凯又问。

后来余皓就非常防备地读完了高中三年,其间他因为一些原因,读了些有关心理的书籍,他知道自己的性格与成长环境有着斩不断的联系。他的奶奶非常强势,强势到母亲完全受不了这婆婆。父亲死后,母亲一度带着他到东河水库附近去玩,还给了他一个铲子、一个小桶,让他帮挖点螺蛳。

水库底下很滑,稍一不小心,就会滑进水里去。

余皓在讲述这段过往时,陈烨凯与傅立群都有点不寒而栗。

“你别想多了。”傅立群安慰道。

余皓说:“就是那意思,小时候不懂,长大以后想想就懂了。”

余皓渐渐地开始认识自己,而越是认识自己,就越想封闭自己,砌起一道墙,在那堵墙内,他才真正拥有了自由。他沉默寡言,唯一的亲人只有年迈的奶奶。学习是为了她,高考也是为了她,有时候他甚至心想,如果不是不忍心折磨奶奶,也许这个世界对他而言,根本没有什么快乐的事。

“怎么会呢?”陈烨凯说,“爱情、友情都是很美好的啊。”

“爱情是很美好的。”余皓自言自语,“我知道。”

“你这种小帅哥。”陈烨凯说,“跟个忧郁王子一样,一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改天我给你介绍个。”

“不用了。”余皓生硬地拒绝了陈烨凯,他有一段过往没说,隐瞒他们的是:初中那偷人钱包的哥们儿,是他曾经的暗恋对象,而就在送他进戒毒所后,他终于朝他表白了,换来的,却是一顿发疯般的大骂与充满了恶毒的嘲讽。

陈烨凯笑笑道:“我就随便说说,你别介意。”

余皓点点头,高考前他甚至没有目标,奶奶又得了乳腺癌,医生建议保守治疗,为了让她高兴点,余皓决定还是去高考,老人新陈代谢慢,癌症伤害算不上迅猛,这病情况好的话可以撑个两年。余皓不敢报外地的学校,毕竟也没法带着她一起去上学。

就在将近半年前,今年六月,余皓早上去考最后一门,奶奶还给他热了牛奶,放了面包。下午考完回来以后她就走了。

先前看病治疗欠了不少外债,余皓把房子卖了,还债还差点儿,他决定不上大学,先在本市找份工作,把剩下的欠债还完,再离乡背井,告别过去,人生从头开始,找找活着的意义。

结果暑假他送了两个月外卖,又改变了主意,主管深受学历之困,朝他说。

“回去念大学,哪怕混个文凭,都比拿着高中学历找工作强,读书改变命运,不读书,你到了哪里都只能重复自己的老路。”余皓解释道。

“说得挺好。”陈烨凯说,“不过我觉得,读书也不全为了命运,朝闻道夕死可矣,读书体验是快乐的,而大于它的回报。做什么事,也别总奔着‘有用’去。”

余皓不太明白,但从来没人告诉他这些,听了就点点头。

接下来,他攒了几个月的薪水,入学了。学费与住宿费都只能先欠着,一月四百生活费,充话费、当家教的交通费、天冷添被褥……众多名目开销,得花到放寒假。搬进宿舍时,他曾经是希望与室友搞好关系,重新开始一段人生的。但从军训开始,他就渐渐发现,困扰他许多年的问题仿佛永远都在。

军训时室友抽烟,他抽不到一起去;军训结束大伙儿聚餐请教官吃饭,一人五十,五十是他四天的伙食费,他也不去。室友叫上他去网吧包夜,一晚上十八,还要吃吃夜宵,二十五,两天伙食费,去不了。别人说请他,他没钱回请,也不愿意白花人家的。

室友凑钱扯了个网,他是出了,想玩玩免费的手机游戏,让生活不那么枯燥,结果下迅雷的下迅雷,看视频的看视频,搞得他恼火死,因为这事儿,和他们吵了一架。

“苹果手机是奶奶给我买的。”余皓很珍惜这个手机,他在收拾奶奶遗物时,发现了这个包装好的,准备考上大学后交给他的礼物,上面有摔过的痕迹。

“我准备把它卖了。”余皓说,“拿来当伙食费。”

陈烨凯说:“没必要,赚钱虽然难,却也没到这地步,留着吧。”

余皓终于认清现实,放弃了融入大学这个人情社会的打算,恢复了高中时的生活,把自己封印起来,能不说话就尽量不说话。读读书,希望能拿个奖学金,而贫困资助的申请,他把证明备齐了,最后也没给他。都考这三本学校了,还读什么书?装给谁看?

“助学贷款呢?没去申请么?”陈烨凯说。

“还没批。”余皓答道,“学院说,材料不齐备,需要我妈的签字,可我妈也不知道去了哪儿……出不了证明。”

陈烨凯“嗯”了声,说:“回头问问去。”

后来,余皓在寝室里受到了孤立,就像一枚阴郁的野生菌般,总让人觉得不自在,碍眼。寝室常常有说有笑,他回去就戴着耳机躺床上,室友故意揶揄他,只当他听不见,其实他全都听见了。

期中考前,室友想抄他的英语试卷,他没答应也没拒绝,大伙儿就默认他答应了,结果开考后,他也没给人递纸条,这个行为最终引起了寝室的公愤。当夜熄灯后,他们拿被子把余皓一蒙,把他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又倒了几杯冷水进去。

“艹!”屏风后正睡觉的周昇终于听不下去了,一坐起来,走到余皓病床前,问,“哪几个?405的吗?老子让他们好看!”

陈烨凯完全没想到屏风后居然还有个人在偷听,怒道:“你给我坐下!”

陈烨凯看上去斯文有礼貌,方才那话竟是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周昇不得不给他面子,只得坐在一旁。

傅立群笑道:“红毛练过拳击,一个可以打他们一整班。上回我俩在外头见几个人对个女孩拉拉扯扯,他上前一拳,对方就躺了。”

“那你打去?反正打伤了人,别人也不好喊你赔,肯定赖着他,去不?”陈烨凯朝周昇道。

周昇一想也是,没人敢惹他,肯定又要让余皓背锅。

余皓看着他们,心里不知为何,生出些感动。要是当初进学院时分到他们当室友,说不定会好得多。但也许相处久了,他们一样也会讨厌自己吧。

那天晚上,他记得非常清楚,睡到一半,被子一蒙头,醒来后他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揍自己揍了很久,最后一哄而散时,余皓没有掀开被子,只蜷缩在被里,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淌。

“让他们当心点。”周昇朝陈烨凯说。

陈烨凯道:“你才是给我当心点,他们寝室谁被打折腿了,我就找你了,你是第一嫌疑人。”

周昇:“……”

余皓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不用了,谢谢。我都想开了。”

周昇问他:“冤枉你偷东西这事儿,你那寝室里头肯定也出了不少力没跑了。做人怎么能这样?就不怕被雷劈吗?”

余皓说:“不怪他们讨厌我,我有时候,其实也挺讨厌自己的。”

众人:“……”

再后来,傅立群替他介绍了那份勤工俭学的工作,缘因见他在球场旁喝自来水,其实余皓自己心里也清楚,之后就再不去打篮球了。家教一次付他八十,每个月去上四次,他很珍惜这个机会。

学生最开始不大配合,余皓也没骂她,只在家长面前实话实说。上了七次课,那小学生可能想把他赶走,就把表放他包里了。他起初没想明白,发现包里多了块表,因为从前的事,一度非常警惕。

他以为是室友塞他包里,就把表拿出来,搁在桌上,也不吱声。结果大伙儿注意到那块表,也没说什么。

余皓愈发疑惑,正想把手机卖了,顺便带着表,问了下回收旧货的,这表多少钱。得知价格后就惊了,正准备在自习室外贴个招领布告,学生家长就报警了。

他每次去对方家里,都直接进书房,虽然觉得这家人有钱,但从没想到表是从这儿来的。他直到警察来之前,始终以为是在自习室上收东西随手收错了,或是背后那排的人,把表搁在桌上,不小心正好掉他包里。

“这些话,你告诉薛老师了吗?”陈烨凯问。

“有些说了,有些没说。”余皓疲惫道,“他不信我。”

陈烨凯说:“薛老师是好老师,怎么这么说?”

“他的眼神和我初中班主任一模一样。”余皓答道,“有次老师抓我抽烟,我不抽烟的,吃饭时拼桌,被隔壁桌熏了烟味,老师就认定了是我,他们对我都有偏见,解释太多也没用。”

“换我我也不活了。”周昇感慨道,“活着真他妈恶心。”

众人:“……”

“那你从小到大,就一个朋友也没有吗。”陈烨凯不理会周昇,朝余皓说道。

陈烨凯这话,只是为了下一句作铺垫,说出口后等着余皓的反应。余皓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只想摇头告诉他,自己走到今天,一半是困顿,一半也是性格使然吧。但就在他想说“没有”时,突然想起了梦里的将军。

“还是有的。”余皓说,“我决定好好活下去。”

陈烨凯心想你怎么不按常理出牌,但还是笑着说:“我也是你的朋友。”

“我也是。”傅立群笑着说,“有些事,别太钻牛角尖,过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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