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钗”是个极会用刀的人】
苏清雉左手放在咖啡杯上,细长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怎么?我也有嫌疑?”他反问。
“不不不。”方致远摆手,“只是问一问,因为这个案子呢,可能和之前潜伏在咱们21号的国民党特务金钗有关,我想着昨日耀中兄既然去了那里,那么见过金钗了也说不定。”
苏清雉眉梢一跳,暗自稳住心神。
他不自觉地去看钟淮廷的反应,却见那家伙仍旧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
忍下心中的躁意,苏清雉看向方致远,说:“方科长不愧是搞情报出身的,连我昨天去了印刷厂找人你也知道,该不会,是在我那儿安了眼吧?”
方致远立马笑着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耀中兄别误会,只是有人告诉了我,我才这么一问。”
“谁告诉你的?”苏清雉拿下巴点了点对面始终不动如山的钟淮廷:“钟副区长么?”
“不不不!”方致远否认,“副区长来我这儿就是喝咖啡的,是我们情报科的线人说,昨天在印刷厂那片偶然看到了耀中兄。”
钟淮廷这会儿终于是来了反应,他站起来,戴好那副终年不变的黑色羊皮手套,掸了掸坐皱的军装下摆。
“我先走了,金钗的事,你们继续查。”
说完,他不等方致远挽留便推门离开了,只留下一个笔直修长的背影。
擦肩而过的时候,苏清雉好像看到了钟淮廷嘴角的笑。
很浅很浅。
浅到苏清雉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苏清雉心里边想着那个笑,目光便一直追着钟淮廷的背影,许久才慢慢收回来。
一转头,便和方致远对上。
“耀中兄还在怀疑钟副区长?”方致远问。
苏清雉下意识摇头。
方致远却接着说,“其实不止耀中兄,我也怀疑过他。”
“那你现在就不怀疑了?”苏清雉问。
“凡事要讲证据的。”方致远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光下是满脸的深不可测:
“区长他也是这个意思。钟副区长爬的太高了,如果连这样的人都是内奸,那咱们情报站日后在汪先生面前还有什么颜面?但换句话说,如果钟副区长真是重庆那边的人,那他,将是一个很可怕的对手。”
直到回了总务科办公室,苏清雉脑子里都在回想着方致远的话。
原来,不止他,方致远也在怀疑钟淮廷,甚至可能连南京区的区长对钟淮廷也不是完全信任。
钟淮廷升得那么快,汪伪“21号”里从来不乏些对他不满和嫉妒的声音,但凡钟淮廷行事有一星半点的破绽,便立即会有人想法设法地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苏清雉开始慌起来。
他很知道方致远的为人。
方致远从前在日本留学时,主修的是犯罪痕迹学。虽然他总表现得像个老好人,对谁都弯着腰曲意讨好,但事实上,他却比谁都可怕。
他就像条蛰伏在黑暗中的毒蛇,手握着整个南京大大小小的无数条情报线,他就盘在角落静静地观察着所有人,吐着长长的蛇信子,伺机而动,然后一招毙命。
若是这样的人盯上了钟淮廷……
苏清雉不敢再想下去,他拿起外套,直接绕着路到了钟淮廷办公室。
推门进去的时候,钟淮廷的副官正站在一边,给他报告些什么东西。
副官一看到苏清雉就愣了。
钟淮廷浓黑的双眸还是幽沉似水,他放下手中的文件,看向苏清雉。
“下次记得敲门。”似是不悦。
“你先出去,我有事要和钟副区长汇报。”苏清雉毫不在意,只是冲着那副官抬抬下巴,一贯的傲慢样子。
副官有些为难,他看看苏清雉,又看了看钟淮廷。
“你先下去吧。”钟淮廷终于开口。
副官这才抱着怀里的档案默默退出去,顺便帮苏清雉带上了办公室的门。
“金钗的事有进展了?”
副官一离开,钟淮廷便问道。
苏清雉哑然。
他想了想才说,“我来找你是想说方致远的事。”
钟淮廷皱眉,重又低下头去看桌案上的文件:“特殊时期,除了金钗之外的事,不要向我汇报。”
苏清雉咬咬牙,心一横,说:“你怎么晓得方致远就不是金钗?”
钟淮廷正在翻页的手顿在空中,像是吃惊地道:“你怀疑他是金钗?”
“怎么不能怀疑?他那做派就像个国民党特务。”
这句其实不能算是苏清雉胡说。
方致远确实不像是委身傀儡政府给小鬼子做事的汉奸,他平时在“21号”里,那是比谁都要格格不入。
钟淮廷笑了下,饶有兴致地样子,说:“他不是。”
“为什么?”苏清雉问。
钟淮廷看着苏清雉,眼神有些复杂。
“金钗是个极会用刀的人。汪公馆那几个死者的验尸报告我都看过,包括马勇,他们都是被匕首近身击杀的,就割在颈动脉窦,不到半寸长的伤口……我观察过方致远的手,他不擅长用刀。”
苏清雉心跳的很快。
“那擅长用刀的人,手该是什么样的?”苏清雉听到自己轻声问。
他握了握脱力的左手,他摸到自己掌心那块厚厚的茧子,他甚至还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然后他看到钟淮廷笑起来,眼波流转间,常年黑沉的瞳孔变得亮亮的,煞是好看。
而现下的苏清雉却无暇欣赏。
“怎么?苏大科长还想学西洋的王子找辛德瑞拉,让整个21号的人一一把手摊开找金钗吗?”钟淮廷问,言语里都是戏谑。
大概是因为窘迫,苏清雉脸有些发热。
从钟淮廷的角度看过去,苏清雉连鼻尖都是红的,他甚至不敢与钟淮廷对视。
“我只是问问,好奇嘛!”苏清雉捏了捏僵硬发麻的指节。
钟淮廷似乎没起什么怀疑,只是把右手掌心摊开,大大方方地伸到苏清雉面前。
宽厚的手掌,比苏清雉的还要大些,手指更长,苏清雉眼前发虚,但依稀能看见上面的几处薄茧。
“你看,我也是用刀的,用刀的人和用枪的不一样,掌心和大拇指这里会有茧子。”他垂眸,指着自己手上的茧子一一解释,“而这几个,是我常年用枪留下的。”
苏清雉眉心轻轻抽搐起来,“原来钟副区长也会用刀啊。”
“是啊,咱们南京区几百号人,会用刀的多了。”钟淮廷爽快的承认,旋即话锋一转,笑着看向苏清雉:
“苏科长不也会用刀么?”
苏清雉甩了甩手,“嗯……只是太久不用,都生疏了。”
钟淮廷似笑非笑地继续道:“不过,从那些尸体的刀口走向来看,那金钗是个左撇子。”
苏清雉顿住:“是么?左撇子?”
他感觉自己的左手不会动了。
“是啊。”钟淮廷点点头,又状似不经意地问:“怎么了苏科长?你不舒服?怎么流了这么多汗?”
苏清雉顿了顿,然后取出帕子擦了擦,“我穿多了吧,有些热。”
钟淮廷若有所思地点头,带笑的目光流转在苏清雉腰间,“苏科长是太瘦了,穿这么多,腰竟还是这么细,平日里真该多吃些。”
“我……”
苏清雉一阵无言,他感觉自己的脸更烫了。
也不知钟淮廷到底知道多少,仅仅只是怀疑?又或者是早就洞察秋毫了却并不戳破,只以上位者的姿态观赏他拙劣的掩饰?
这种若有似无的试探,弄得苏清雉浑身难受。
他根本拿不准钟淮廷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钟淮廷一直是这样。
深不见底。
幸好,苏清雉确信钟淮廷不是伪政府的人。
那么不管他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在抗战时期,大家都是中国人,那便都是战友。
“所以,你的意思是,方致远不可能是重庆那边的?”苏清雉挠了挠额角,犹疑着问道。
这样的时期,“重庆”二字,就代表着委员长领导下的国民政府。
钟淮廷说:“我只说他不是金钗,并不代表他一定不是内奸。”
苏清雉摸着凳子坐下来,盯着钟淮廷的眼睛:“那你认为呢?金钗是谁?真的在我们21号?”
钟淮廷也正视他,眼里隐有嘲弄,“苏大科长,抓内奸不是靠猜,更多的是要用脑子。”
内奸……
苏清雉莫名地有些低落,他问:“那如果抓到了,你会把他怎么办?把他杀了?”
钟淮廷盯着苏清雉看了很久,他的神情很复杂,多了很多苏清雉看不懂的东西。
就在苏清雉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突然起身,走到门口的电话桌边,俯身拆开听筒,从里头取出一个黑色的物件,而后用手帕包裹起来,轻轻放在了角落里。
是窃听器!
苏清雉愕然道,“谁给你装的?方致远?区长?还是汪先生?”
钟淮廷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有人投靠了日本,便不再相信任何人。”
“那家里有吗?”苏清雉紧张起来。
“有。”钟淮廷轻飘飘地吐出一个字。
“那我们平时说的那些话……”
苏清雉不敢再往下想,他一直以为,那些人的爪牙至少不敢伸到自己和钟淮廷的房子里。
钟淮廷安抚地摸了摸他软软的额发,“放心,我都拆了,只留着办公室的这个。”
钟淮廷指尖的温度能让人宽心,苏清雉莫名的放松下来。
这是自他二人从军校双双退学之后,钟淮廷第一次在如此放松的状态下同他讲话。
没有冰冷的距离感,不是短兵相接的博弈,也没有跨不过冲不破的隔阂。
苏清雉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却本能地为此感到高兴。
他有些贪恋钟淮廷指尖的触感,悄悄凑近了点。
他抬眼,“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如果抓到金钗,你怎么对他?”
放在苏清雉额上的手收了回去,钟淮廷沉默了很久,才轻声说:“我不会辜负自己的身份,也不会忘记使命。”
苏清雉望着他,琢磨着这句模棱两可的话。
不会辜负自己的身份,也不会忘记使命。
那你的身份到底是什么?使命又是什么?
苏清雉很想问,但他最终也没有问出口。
得不到回答的问题,便没有意义。
他看了看窗外西下的斜阳,橙红色的光照进窗棂,撒在钟淮廷沉静的侧脸上。
那天后面和钟淮廷说了什么,苏清雉几乎都忘光了。
只记得离开副区长办公室的时候,钟淮廷突然拉住了他的左手,凑在他耳边,声音很轻很轻。
却像滚水一样,直烫到了苏清雉心里。
“你也是左撇子吧?”
“我的苏大科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