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见我一直不说话,宋雪庭终于先开口。
我没好气道:“没看见我在说气话吗?”
宋雪庭定定地凝视着我,眼里深邃如潭水,一眼望不到底。他问我:“为什么要跟夫子说气话?”
我觉得他在明知故问,狠狠瞪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宋雪庭又问了一遍:“为什么要跟夫子说气话?”
我大声道:“我跟他的事不要你管!”
宋雪庭不说话了,我烦闷地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外面,马车已经行至最热闹的街口,微风习习,送来胭脂水粉的甜香。
我忽然想起什么,猛地回头看他:“你刚才不是走了吗?怎么我出来的时候你还在外面?”
宋雪庭:“我一直没走。”
我紧张地看着他,试探着问:“那我和夫子说的话……”
宋雪庭冷静地说:“我都听到了。”
我的手指蜷缩在一起,不安地回忆着自己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其实只一句最要紧的话,幸好被元白微打断了。
宋雪庭果然问了那一句:“前天晚上,你到他房间,然后呢?”
太奇怪了,宋雪庭素日里两耳不闻窗外事,怎么忽然关心起别人了?难道他也喜欢元白微?那他们岂不是两情相悦?
想到这种可能,我心里一阵绝望,几乎心灰意冷了。
要是没有宋雪庭就好了。
在宋雪庭来之前,元白微对我是极好的,他虽然很忙,但只要有空,下学之后就会送我回府。他就坐在宋雪庭现在坐的位置。
有一次我炫耀地告诉他,李悬带我去了花楼,他就把我按在车厢内壁,第一次吻了我。
事后我问他为什么吻我,他没解释,只是说会对我负责。
我一直记到现在,但元白微已经忘了,他怎么能这么绝情,说的话转眼就不作数。
正在我出神的时候,宋雪庭忽然攥住了我的手腕,我以为他想逼问我,但他只是紧紧盯着我,始终没有开口。
“你干什么?”我觉得有些被冒犯,却甩不开他的手,不免有些恼意。
“你喜欢他。”宋雪庭的语气很笃定。
“不是。”我下意识否认了,又欲盖弥彰地解释:“前天晚上我到夫子的房间,只是想求他给我透露试题,要是我考得不好,回家要挨罚的。但夫子拒绝了我,还罚我抄书——就是今天你替我抄的那些。”
我知道宋雪庭不会信这种说辞,我只是不想让他再追问下去,但宋雪庭还是不识趣,仍旧说:“元白微不喜欢你。”
他把我的手心翻过来,一道新鲜的红印高高肿起,衬着雪白的肌肤,显得异常可怖。
宋雪庭说:“我喜欢一个人的话,绝对舍不得打他。殷殷,他不值得你喜欢。”
他的话犹如朝我脸上扇了一个耳光,我这次真的生气了。
“对,他不喜欢我,他喜欢你,你满意了吗?你宋雪庭长得好看,文采又那么出众,所有人都说你能当状元郎,所有的闺阁小姐都等着嫁你。没人能比得上你,所以元白微喜欢你,太理所应当了!”
宋雪庭似乎想说什么,我没给他机会,先是大声让小厮停下马车,然后指着外面说:“我不想再看到你,滚下去!”
他闭了闭眼,那双清亮的眼睛,微微有些疲倦。
“我知道了。”
宋雪庭这样说着,慢慢起身,掀开了车帘,那双素白如玉的手,因为太清瘦,连骨节都很分明。
他怎么这样瘦,家里没给他饭吃吗?
我想了想,那位善妒的公主殿下确实有可能不给他饭吃,说起来宋雪庭也是个可怜人,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谁让他这样耀眼,如明珠一般熠熠生辉?
连我在他旁边,也被衬托得像一对黯淡的鱼目。
“等一下。”我说。
宋雪庭转过头,有些讶然,又像含着希冀问:“殷殷,你不生气了吗?”
我绷着脸,解下腰间的钱袋,狠狠砸到他身上:“你算什么人,值得我生气吗?我只是不想欠你的,你给我抄了书,我给你钱,我们就算两清了,以后少拿这件事来拿捏我。”
说完还不解气,我又凶巴巴地补充了一句:“快拿钱去给你那个病秧子弟弟买药吧!”
宋雪庭走了,但他没有拿我的钱。
我气鼓鼓的,心想,难道这个人情还欠定了?宋雪庭这种时候装什么清高啊,他的弟弟不是等钱买药吗?而且快入冬了,他们买不起好的炭,真的会被冻死的。
果然宋雪庭最讨厌了。
小厮小心翼翼地问我:“少爷,我们接下来还去哪里?”
这两日我因为勾引元白微被拒,心里郁郁难平,便一直在花楼和李悬厮混,此刻也不想回府,只想像昨天一样,把自己灌醉,好忘了这些烦心事。
“还去花楼。”
我放下车帘,兴致缺缺。
刚进花楼,我就看见了在二楼窗边喝酒的李悬,他穿着一身青衣,腰间一支玉笛,越发显得清俊风流。
只有一点奇怪,他身边居然没有林景鸿。
我坐在他旁边,侧头问他:“林景鸿怎么没来?你们吵架了?”
李悬看着我,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居然反问:“为什么你一定要林景鸿来呢?他不来,你便不肯来了吗?”
这话说得好没道理。
“你一定是跟他吵架了。”我想了想才明白:“所以把火撒在我身上。我告诉你,少来这一套,你们的事跟我又没关系,我也不想掺和。”
李悬和林景鸿是一对。
虽然他们本人不承认,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们的般配——青梅竹马,门当户对,一个尚文,一个尚武,长相又都是一等一的好。
他们在一起,简直再合适不过,我听爹爹说,可能再过些时日,两家就要着手准备婚事了。
李悬又是一笑,随后目光掠过我,看向我身后:“你不是想找林景鸿?喏,这不就来了,你的新郎官。”
“什么新郎官!”我皱眉,不喜欢他这么说:“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又不当真。”
那时几个孩子在一起过家家,他们都说我像女孩,就商量好了,把我打扮成新娘子,他们去闹洞房。
丫鬟给我画了细致的妆面,额上还点了花钿。
然后他们让我自己挑选新郎官,我跑去找了元白微,但那时的元白微正要参加科举,没时间陪我玩这种幼稚的把戏,便严辞拒绝了我。
他不跟我玩就算了,还不许我跟别人玩,说别的男孩藏着坏心思,想诓骗我。
我那时就立志要和元白微成亲了,因此除了他,也不想和别人拜堂,哪怕是假的也不行。但元白微的态度实在太恶劣了,我为了气他,就随便点了一个人,让他和我拜堂。
那个人就是林景鸿。
从那次之后,别人就总爱揶揄我,说林景鸿是我的新郎官。
我还担心过李悬会吃醋,但事实上,李悬比别人还要喜欢拿这件事来打趣我,原本我不觉得怎样,后来也被他们说得烦了。
也就是林景鸿脾气好,次次听到就只会笑。
“殷殷。”林景鸿唤我。
他穿着一袭白衣,身上一股浓浓的书卷气,温雅端方得过了头,像往常一样对我笑,在我身边坐下。
我看了他一眼:“你不要坐我旁边。”
林景鸿的动作顿住,我笑着继续说:“和李悬坐吧。虽然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吵架,不过肯定是李悬的错,我让他给你赔罪,你也别计较了。”
我是好意,但李悬好像并不领情。
他手里把玩着酒杯,笑意有些冷:“殷殷,你不觉得你有些多事吗?我和林景鸿的事,你又知道什么!”
我怔住,没想到李悬居然会对我说这样刻薄的话,他平时最会哄我开心,甚至为了逗我一笑,亲自去学了戏法。我曾以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看重他,比林景鸿更甚。
在短暂的大脑空白后,我猛地站了起来,把酒杯里的酒泼在了他脸上。
林景鸿拉着我的手,蹙眉看向李悬:“你过分了。”
酒液浸湿了李悬的鬓发,他擦了脸之后,说:“林景鸿,我现在觉得,或许我们成亲也不错。何必两个人都要做飞蛾呢,明知道那火是为别人燃的。”
林景鸿沉吟片刻,轻笑了一声:“但我还是想试试。”
我听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正要询问,李悬就欺身上前,把我按在身后的栏杆上,高大的身躯在我头顶投下一片阴影。
我慌张地抬起眼睛,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颔线。
“你你干什么?”
李悬俯身在我耳边,说出了一句让我心神剧震的话,如果不是及时抓住他的衣角,我差些要跪倒在地。
他说:“殷殷,前天晚上,你在元白微的房间里做了什么,我全都看见了。”
李悬怎么会看见的?
那天我脱光衣服,羞怯地抱住元白微,用尽各种手段勾引他,向他求欢,却被无情拒绝。居然被其他人看去了吗?
太丢人了。真的太丢人了。
林景鸿见我面色不好,还以为李悬又对我说了难听话,语气也罕见地带了厉色:“李悬,放开他!”
李悬把我攥着他衣角的手指一根根掰下来,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走。
“等等!”
我慌乱地抓住他的手。
不能让李悬就这么离开,万一他在外面乱说,以后我还怎么见人?
我是真的没想到李悬会这样对我,他之前经常带着我玩,我没有哥哥,就把他当成我的哥哥。
元白微跟我说过很多次,让我不要和李悬厮混,如果他说的是其他人,我肯定会听从他的告诫。因为元白微做的决定,从来没有错过。
但这是李悬,我舍不得不理他。
李悬回头,等着我开口。
我太慌了,因此连愤怒难过的情绪都来不及产生,一心只想着从李悬嘴里问出来,还有没有别人知道这件事。“除了你,还有谁看见了?”
李悬看了林景鸿一眼,在这一眼中,他们不知达成了什么默契。
林景鸿垂下眼睛,用手抵住唇,轻轻咳了一声。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视线惊疑不定地在他们两个之间来回打转:“林景鸿,你,你也看见了?为什么?你们怎么会……”
李悬冷笑:“那天你去找元白微的时候,我们就在他的房间里。你叫他相公,让他抱你亲你,我也全都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