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就是偷的,他娘坐月子的时候我见男人来过!”
“吵什么吵!”
乖乖虎歪头看着外婆,外婆却不看他,看院子里头那口井。
十三岁的刘耀文不明白羞愧愤怒,他只听到“咚。”的一声。
不过“咚”的一声,他的童年结束了。
他再也没见过他爸妈,每年都会去探望泡在井水里的外婆。
他和他的童年分离,他再也没想过和他们分开。
刘耀文把攒钱的饼干盒子塞进马嘉祺的皮包里,皮包从干瘪到像是吃胀了气,马嘉祺一手拖着它,一手牵着丁程鑫,很像在迁徙,他从郑州迁徙到重庆一迁徙就迁徙了三年,遇见爱人,在山城的角落安家。
宋亚轩永远记得丁程鑫离开出租屋那天,穿着一身红衣裳,马嘉祺瘦,背影看上去像一面硬纸板剪影,他们紧紧依偎在一起,爱的像一切光明正大的男女情人,然后马嘉祺推开门,光明扑进出租屋里,丁程鑫头也不回地跟他去逃亡。
门关上了。
宋亚轩伸手抱住刘耀文,刘耀文咬着宋亚轩的毛衣不让自己哽咽出声,眼泪荡了一圈又一圈掉在宋亚轩的颈窝里,刘耀文说宋亚轩宋亚轩。
“宋亚轩,我只有你了。”
宋亚轩也哭了,抱着刘耀文哭了一宿,都是在大陆流浪的人,香港仔也好,郑州人也罢,都在人生路上逃亡。
他们有两个月没见那对有情人,刘耀文白天骑车给人送冰,晚上跑场子跳舞,马嘉祺临去前刘耀文把钱全塞给他,兜子里只剩一百不到,他穿着大半年前买的胶鞋满重庆转,脚趾甲在山路上削去一块,晚上脱鞋,那袜子血淋淋凝出朵红花。
刘耀文说不疼,宋亚轩爬上床躺到他身边,刘耀文转身拥抱他,亲他的脸颊,宋亚轩急地想哭,刘耀文凑过去含糊地亲他眼皮,吻掉眼泪,眼角弯成两条细细的线,哼哼唧唧说,乖宝,乖宝别哭,你再哭我就疼了。
再知道马嘉祺和丁程鑫的消息,是在秋天,那天刘耀文和宋亚轩正好在同一场,场子里的妈咪喊住他们,说有电话打来寻他们,是个风尘气的女声,那女声没有搭理他们的意思,只是匆匆又傲慢地说,丁程鑫在等你们。
他们赶去见丁程鑫,给的地址是个好破的居民楼,比他们的出租屋还烂,他们站在楼下,层层叠叠都是汉子的肉林,穿大红裙抹艳色唇膏的中年女人站在爬满湿绿的台阶上,豁开嘴笑,“阿程答应我见了你们就和我走,他在屋里等你。”
刘耀文心漏了一拍。
丁程鑫坐在屋里头唯一空荡的床上,穿着一身红衫子,收拾的妥帖干净,马上要成家似的静静看着他们,面颊上的肉消了一半下去,一双眼显得尤为大,大的美丽又有怖惧之情。
刘耀文问,马哥呢?
丁程鑫说,结婚去了。
说的平静自然又坚韧,目光比在道上混了半生的人还通透。
刘耀文骂了句脏话,先笑了起来,“我不信。”
丁程鑫安然地看着他,“你爱信不信,他就是结婚去了,郑州有他的新娘子,他妈快死了,等着冲喜呢。”
“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丁程鑫抬起眼扫视一圈,喉咙哽了哽慢慢说下去,“他死都不愿意去,我们一路逃到这,他家里人追到这,他妈骂我婊子,把他魂都勾没了,他为了护我和他家里的男人打,他倒从没怎么打过架......然后他们打断了他的腿,要来打我,说要撕烂我的脸,他爬过来和两百斤的男人打,打的到处是血,看的他妈当场发病,直到我说放他走吧,他们才停下来,对着我笑。”
“他妈走前,说我是个好孩子,”丁程鑫垂下眼睑,断续着道,“到底什么才算好孩子呢,我不明白。今天你们在外面见到的是我娘,我是被舞厅的妈咪养大的,天生坐台的贱种,后来妈跟仇爷好上了,我被妈带回去了,他也许和你们说过,我十三岁之后,脑子就有问题,其实仇爷和妈结婚,馋的是我,他们结婚那晚我在半山别墅,哭得好厉害都没人救我。”
“妈说我该死,天生适合做男人的三,”丁程鑫那身红衫子被屋外头射进的光扫的清透,他掉了滴泪,像是想到些什么开始笑,“我跑出来,遇到他,他和我遇到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不介意脑子有病,不让我哭,床上也好,还唱邓丽君给我听。”
丁程鑫边哭边笑,“我这辈子遇到他,算是值了,现在死了也是个好结局。”
丁程鑫快活地抹掉眼泪,瞧了瞧此刻静默不语的两人,宋亚轩哭得喘,先被丁程鑫发现,丁程鑫越替他抹,他哭得越发停不下来,丁程鑫笑,“阿宋怎么这么爱哭。”
“我跳舞给你们看吧,以后也许看不着了。”
屋子小,他就站在床上跳,一身红衫子在手臂摇晃中舒展开来,刘耀文的眼睛被水淹了,脸颊愈痛眼泪愈忍不住,丁程鑫跳的很快乐,每个动作尽暴露在窗子缝隙的阳光下,轻快的像他从没遭受过苦难,他一直是个活在光明里快快活活和马嘉祺相爱的人,红衫子为马嘉祺穿,也为人间的美丽而穿。
刘耀文在这支舞的某个瞬间,满屋子快乐中,听到了马嘉祺轻轻的歌声。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我爱你有几分
我的情也真
我的爱也深
月亮代表我的心
人生一万多次日出,一起看一次就够了。
丁程鑫跟着他娘回半山别墅了,坐的是大汽车,刘耀文盘算一辈子都买不起那种,刘耀文在他离开前说拼死也要护他出去,丁程鑫微笑着说不用了,我的时候快到了。
他说,剩下的日子,胡乱过吧。
这是刘耀文第一次见丁程鑫这么通透淡然,讲起生死像几几个八拍。丁程鑫和宋亚轩拥抱,拍拍宋亚轩的脸很认真地讲,“你不要哭了,再哭刘耀文不要你了。”又像是想起什么扑哧笑出声,“我那么好,从不哭的,就那一天哭了,嘉祺就去和别人结婚了。”
宋亚轩眼中的丁程鑫穿红色最漂亮,马嘉祺也爱买红衣裳给他穿,他第一次见的是穿红衫子的丁程鑫,告别时见的也是穿红衫子的丁程鑫。
丁程鑫永远漂漂亮亮的,像他身上不落幕的红衫。
谁也不知道,这个下午是丁程鑫最后一次清醒的像个二十多岁的人。
他们用力地朝汽车挥手,留了一点迷信的希望给回到十三岁的丁程鑫。
后来,他们听说半山别墅的那个儿子疯了,送进别墅的第一夜就疯了,把他继父抠的满背血,尖叫声比女鬼可怖,仇爷叫人把他扔下去,他就这么滚下台阶昏死过去,仆人哪敢碰他,只等着他醒过来求饶,他在半夜醒,满嘴一个陌生男人的名字,爬到院子里想逃,被架回来后也不跑了,这大冷天在院里整宿整宿跳舞,只穿了一身薄薄的红衣裳,跳到日出,跳到天亮后。
他娘让他停,他却边跳边笑,“我跳到嘉祺回家。”
丁程鑫后来被送上了歌乐山。
日子如流水般过,刘耀文明面上已经十八了,宋亚轩在重庆又待过一个秋天,他周末会去看丁程鑫,丁程鑫总不好好待在屋里,在外头穿着病号服跳舞,跳上一整天,跳的宋亚轩打瞌睡,医生说,这病怕是已经治不好了。
宋亚轩回答,可我觉得他这样快乐。
丁程鑫忘了十三岁仇爷对他做的龌龊事,只知道快乐的事,比如他可以一直跳下去,他相信还有个叫马嘉祺的爱人在远方。
生下来苦了二十多年,从一年又一年指缝里偷来的快乐,终于可以快乐享受了。
他跟刘耀文还住在那间出租屋,刘耀文买不起摩托,买了辆自行车夜里带他去兜风,他们路过嘉陵江,刘耀文慢慢地向前骑,他在后座唱歌,唱的深夜的嘉陵江都变得空灵起来,宋亚轩唱送给丁程鑫的傻女,唱的刘耀文骑愈发慢了,宋亚轩的粤语吐字标准,很有翡翠台的味,宋亚轩唱,再去做没流着情泪的伊人——,世界忽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宋亚轩的歌声和哗啦啦的水声。
宋亚轩在有天拉开门时遇见了朱志鑫,刘耀文站在他身旁,很诧异地叫志鑫,朱志鑫留着长长的刘海,穿着一身垮垮的校服朝着他笑。
宋亚轩不认识朱志鑫,朱志鑫倒是直接,直说,我是喜欢刘耀文的人。宋亚轩没变脸色,被呛着一声哑然失笑,真心实意地夸朱志鑫漂亮。
刘耀文有些晕,问他,“你来做什么。”
朱志鑫从身后拿出一张红纸,录取通知书这五个字扎眼,他低下头,掰着那红纸说,“我今年高考了,大学报了东边,马上要走了,”他看着刘耀文弯起眼,大声说,“我会一直喜欢你的!去了别的地方也会想你的!”
又勇又痴,天真又世故。
刘耀文恍惚想起朱志鑫也快十八了,东边的大学在等待他,大好的未来再等他,朱志鑫再也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保护,抱着书本问他疼不疼的小孩了。
刘耀文笑了,说,“去吧,东边很好,别在这受苦,不要再遇见你妈了。”
朱志鑫看着他,看着看着忽然蹲下像那个被认成女孩的小男生一样哭出了声。
刘耀文开始变得很没安全感,他失眠失地很厉害,开始在夜里抽烟,偶然睡着,就死死抱住宋亚轩不放,说着乱七八糟的梦话,“亚轩,宋亚轩,外婆,马哥冲啊!”宋亚轩转过去回抱他,他紧紧地贴着宋亚轩的颈窝呼吸,殷切又讨好,“明天买雪糕,不能走。”
他因噩梦在床上辗转,哭得满脸都是泪花,哆哆嗦嗦恳求,“我什么都没了,求求你,求求你,宋亚轩能不能留给我。”
宋亚轩在听见这话的一刻,突觉得窗外的满月都不亮了。
日子行至冬天的时候,刘耀文攒够了换地租房的钱,手头有些余钱了,大冬天刘耀文买了两根俄罗斯雪糕,跟宋亚轩在窗子前啃雪糕棍,路过卖年画的地,刘耀文买了幅空空的红色对联,让宋亚轩题字,宋亚轩写不来内地的简体字,咬着笔杆子听刘耀文笑话他,气急了挥笔直接写下两行财源滚滚春回大地。
刘耀文笨拙地在一边添上横批,心想事成。
窗子外有震耳的鞭炮声,他俩安静冷清,宋亚轩煮了两碗汤圆当晚饭,刘耀文和他挨着坐,两个人碰着肩吃完汤圆,吃的满嘴芝麻味,洗了碗手牵手坐回客厅看碟片,DVD机老了,电视播出一团胡乱的雪花不动了好一阵才开始放片子。
看的依然是粤语片子,宋亚轩看的入迷,刘耀文睡得安稳,他听电视里头的女演员无休无止地用港话唱歌,人慢慢迷糊起来,躺在宋亚轩腿上想,这歌怎么唱的还没宋亚轩好听,没得橄榄树半点魂。
再醒来时是在床上,大半夜拉亮了床头的灯泡,刘耀文侧身揽住身旁的男人,小声问他,“几点了?”
宋亚轩揉眼晕乎回答,“快十二点了。”
刘耀文亲了亲他的脸蛋,“又过了一年了。”伸手在被子底下摸了摸寻到宋亚轩的手,指缝扣紧指缝,十指全黏在一起才放心,在昏黄的灯光里冲宋亚轩笑,“新年快乐。”
宋亚轩爱怜他这患得患失的样子,回抱住他亲他嘴,亲的两个人滚在一起喘气,刘耀文压的宋亚轩咯咯笑,睡衣被踢到了被子外面,刘耀文啃完他脖颈去亲他的耳垂,外头新年倒计时的声音震天,屋子里床板嘎吱。
他们喊,五,四。
宋亚轩在心里默数。
三
二
一
他在黑暗中捧住刘耀文的脸,亲了上去。
新年快乐,刘耀文。
1999年的元宵节,出租屋里的冰箱里还剩最后一袋速冻汤圆,刘耀文和宋亚轩跑节日场子,赚三倍的工钱,丁程鑫仍然在歌乐山上,马嘉祺算算也结婚半年多了,宋亚轩看上一件有牌子的红毛衣,想买去给丁程鑫做新年礼物,攒了大半个春节,攒到了拉刘耀文去买,刘耀文喊了声饿,宋亚轩笑眯眯地亲了他一下说,“家里有汤圆啦。”把人亲晕了拉去买衣裳。
从大道回城中村十几分钟,晚上的风又急躁,刘耀文脱下棉外套裹住宋亚轩,一路冒着风蹒跚到达长梯边,宋亚轩被裹的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亮眼,刘耀文忍不住低头亲他,牵着人爬长长的楼梯。
走到一半,头顶忽炸出一声港话。
宋亚轩抬起头。
香港女人憔悴地站在那,用港话喊他的小名,阿轩。
宋亚轩没有说话,在这风里,没头没脑地开始记恨自己的母亲。
宋亚轩他妈打南边来,去英国挣够了钱,想起自己遗落在大陆的儿子,买了张机票跑回了国,却发现儿子在这地图上消失了,心急地在最发达的东南边寻找,最后是在弄堂里听回浙里探亲的中年女人说的,那女人在重庆做歌舞厅生意,犯了事场子被好阔气的老板砸了,灰溜溜被赶回东南边。
宋亚轩他妈漫不经心地听着,讲闲话的邻居八卦上一句,“到底犯上什么事。”
中年女人咂舌,“不就男的女的那点事了吗?我骗了个好靓的香港仔陪他,那小靓仔骗去还乖乖的,后面来了小靓仔相好,问我亚轩呢,还烧了我的开司米!在我的场子打起来了!把梁老板打的呀哎呦。”
宋亚轩他妈怔住了。
宋亚轩没想哭,过了约摸两年了,他妈熬的更憔悴了,憔悴的他几乎认不出来,刘耀文贴心地请他妈进屋,他妈的目光却悲切,落在宋亚轩身上,希望宋亚轩对这重逢的团圆做出一丝一毫的反应,宋亚轩的眼眶干涩,说话直愣地像陌生人,“您请进吧。”
宋亚轩他妈打量着刘耀文,瞧着阔阔的肩膀包住宋亚轩的身形,心里一阵诧异,却也笑着跟上搭话,“小伙子,你和亚轩……”
“你不要和他说话。”宋亚轩咬的嘴皮子出血。
宋亚轩埋进刘耀文怀里,“我们进屋睡觉,好不好。”
刘耀文抬手摸了摸宋亚轩的头,假装不知道他在哭。
宋亚轩一直是个脾气很好的人,脾气比马嘉祺还好些,四个人在一起时,总是刘耀文与丁程鑫吵架,吵到一半马嘉祺便护着丁程鑫,刘耀文有气没处撒,宋亚轩就拿出当天的工钱请他吃雪糕,两个人半夜偷了隔壁家的凤凰牌自行车去嘉陵江边兜风,宋亚轩搂着他的腰大喊大叫,他回过头看宋亚轩,宋亚轩笑着贴上来说,耀文不要生气好不好。
刘耀文把他抵在墙边擦眼泪,宋亚轩许是这两年吃苦憋坏了自己,眼泪一股子一股子往外涌,替没为丁程鑫马嘉祺流完的眼泪全流光,他边哭边说,“刘耀文,我不想看见她,真的不想看见她。”
宋亚轩哑着嗓子道,“我小时候的梦想是让我妈住到太平山上,可这是重庆,哪来的太平山。”
1997年初,香港回归在即,宋亚轩读不了音乐学院只能在阁楼在弹吉他,主家要逃去英国立根,他妈准备跟去,却没告诉懵懵懂懂的香港仔,听了一晚上小孩子去中环寻酒吧驻唱的想法,笑盈盈地说别想了,先睡觉。小孩说,妈,我迟早让你住到太平山上。妈给他拣上被子,还是只说,睡吧。
第二天醒过来整个宅子全空了,那天天窗上盖了早春的灰尘,灰蒙一片让人看不清,楼下花园有一声声汽车发动声,宋亚轩醒来赤着脚慌张奔下楼,发现早就人去楼空,一场春雨浇的及时,浇去了天窗上的灰尘,浇的宋亚轩终于心灰意冷。
妈还是选择了自己,一稳定稍体面些的工作,她不想搬出大宅子卖早餐,看着丢脸儿子卖唱,苟活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