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敢肯定这一点。
也难怪我之前检查他的灵魂,他的言语都在往“魂力”方面去带,他是在有意转移我的注意力,怕我又想不过,去检查他的身体。
过了子时,今天已经是我的倒数第三天了。
我已经没什么好顾虑的了,我起了身,一把将温禅按在了床上,扯开了他的衣襟,看到了他心脏处贴着的隔绝血腥气的符咒。
我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他就迅速拢紧了衣服,起身反将我给钳制住了怀里。他按住了我的双手,在我耳边唤道:“阿熙?”
那隔绝血腥气的符咒,是我曾经教他画的。他如今牢牢制住我的体术,也是我曾经手把手教他的。
而如今魂体虚弱的我既发现不了他欺瞒我的把戏,也挣脱不了他对我的束缚。这叫我气恼至极,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恼温禅的,还是恼我自己的,总之我几乎是语无伦次地道:“赵温禅!你松开我!”
他也不松,还抓得越发牢固了几分,“阿熙,你听我说,我有办法不让你魂飞魄散。我十一岁时就答应过你,会将你复活,我是绝对不会食言的。”
他大概也是慌了,语气难得失了稳重与从容——我知道,他许是怕松开了我,我就在这最后的关头消失得无影无踪,自己在无人的地方魂飞魄散去了。
这确实也是我做得出来的事情。
不连累他人,是我生前秉承的人生准则。死后,我确实是偏激过一段时间,但后来在与温禅相处的过程中,我的怨气逐渐散去,性情又与生前无异了。
温禅,可是说是我付出最多心血栽培的弟子,他身上承载的是我自己没能完成的夙愿。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从一个炼气少年,走到今日这仙道魁首的地位,就好似是看我自己又走上了巅峰。
他喜欢我,这一点我是在这几天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的。许是早就有所感觉,所以我忧虑居多,倒没有多意外。
他这一路也不是没有遇到过仰慕他的人,其中也不乏身世显赫,样貌出众的男女。当我调侃时,他只说他们没我长得好看,没我身份尊崇。
现在想来,八九百年前的他已经在暗示我这一点了。只可惜,我这灵魂可没有什么情根,全当他是在奉承我,欣然照单全收了。
我知道他的性情,我也相信就算他对我没有那种感情,只是纯粹的师徒情,他也会付出任何代价,以留住我的灵魂。他自小身世坎坷,成长的一路上遭遇过亲人的唾弃,朋友的背叛。除了我以外,他再没有信任过谁,亲近过谁——我是他最重要的人。
也正是因为这样,在知道我即将魂飞魄散后,我最担心的就是他。既是怕他会在我魂飞魄散后,做些想不开的事,又是怕他发现我的情况后,为了留我,不顾自己的安危。
如今,我的担忧成了真。
我实在是无法想象以他的修为,他究竟是取了多少的心头血,才会受损到那种地步。
“温禅,你老实说,你究竟想做什么?”我问道。
我稍微平静了些的语气让他身上的肌肉没有绷得那么紧了,他仍是没有放开我,脸颊贴住了我的太阳穴,“你信我,我有方寸的。”
他这句话就将我气笑了,我说道:“有方寸?有方寸就是往自己心脏捅刀取血,损了自己的道行?”
“这只是暂时的,以后会恢复,而且现在天下太平,也用不着我。”他悄悄地与我十指相扣,捏紧了我的手掌,“我炼制了一个魂器,能够承载你的灵魂——不受天道的影响。”
我不信事实真有他说的那么轻描淡写,“什么魂器?给我看看。”
“现在还没炼好……”
我也不信“没炼好”的说辞,现在只有两日了,但凡他不是有了十足的把握,他才不会像现在这样“无所事事”,终日与我待在一起。
“赵温禅,你……”
他忽然打断了我的话,“师尊,你的肉身没有被周康毁掉。”
我算是明白了,这小子心虚的时候,都会叫我“师尊”。
尽管知道他这是在转移话题,我还是顺着他的话,说道:“你怎么知道?”
“三师兄没有死,他带着您的仙身,仍不知所踪。”
*
14
我沉默了一会儿,叹道:“赵温禅,我真不知道你哪句话是真。你上次还跟我说,琥琥已经死了。”
“周康在撒谎,我看得出来。”温禅垂着眼眸说道,“我已经在派人寻找三师兄了。”
我说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上次不同我说?”
他不说话。
我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
每次提起周康,他都会语焉不详,言语遮遮掩掩的。六十年前杀周康那次,我和温禅因为阵法而分开了一段时间,等我破了阵,发现温禅已经与周康对峙一段时间了,周康当时说了些特别古怪的话,温禅就直接搜了他的魂。
事后,我问温禅和周康说了什么,他也含糊其辞,转移话题。我想着周康已死,就没有深究。
这次也是。
他宁愿让我以为琥琥已死,也不愿意让我知道究竟是什么情况。
我又道:“当年,就连出窍期的凉儿都被他给杀了。琥琥不过金丹期,他又是怎么能带我仙身,躲过周康的追杀?又平安无事地躲了这千年?”
这想想都是天方夜谭。
“我也不知道。但是,现在只要能够找到三师兄,就能寻回师尊的仙体。”
“然后用你的那个魂器承载我的灵魂四十九年吗?”我说道,“那魂器是用你心头血炼成的吧?”
*
15
“心头血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在我耳边的声音低沉至极,仿佛是在独自呢喃,“每次看你渺无生机地躺在那里,我都心如刀绞。这宛若是在提醒我,我这一千年来,始终一事无成。你当我当年为什么要修补天柱,拯救什么天下苍生,我这是为了你。我以为你仙身已毁,我试图沟通天道,找到其他复活你之法,但我失败了。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这样……你是我唯一拥有的。修为,地位,势力,失了它们,我都无所谓。唯独你……阿熙,师尊,您相信我,好吗?”
我转过了身,按住了他的心口,看他眉头情不自禁地皱了皱。
“疼吗?”我问道。
他眉目低垂,回答道:“和看到你魂体残缺时相比,不值一提。”
我放下了手,“温禅,说实话,我不能接受你用这种方式留住我的魂魄。”
“但是魂器已经炼好了。”温禅抬起了头,用他的那双黑沉的眸子看我,“就算不接受,它也在那里。不用的话,就浪费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你刚刚还说还没炼好?既然炼好了,那给我看看?”
他只是攥紧了我的手,用坚定的语气说道:“相信我。”
我道:“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你又要我怎么相信你?”
“魂器只差最后的收尾了,现在暂时还不能给你看。也再用不着我的心头血了。”他说道。
直觉告诉我,事情没有他说的那么简单,但是对上了他紧张的视线,我终究是没忍心继续与他纠结这个问题。
我扯开了他的衣襟,慢慢地撕下了他心口隔绝血腥气的符咒,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早就告诉过你,处理伤口应该用伤药与纱布,而不应该用绝息符。”
1621(完)
16
温禅身怀仙血。
这是在我倒数第二天,与温禅一道在树上透气时,听树下经过的弟子们说的。
我看向了温禅,他也正看我,并默默地握住了我的手。
“你这是在逼琥琥主动来找你?”我问道。
上古复活术,最关键一步是要有“仙血”,这使得世人都一筹莫展,因为上古过后,世上再也没有仙人,自然也没有谁能够成功地被复活。
而温禅修补了天柱后,拯救了苍生,最终成了仙。“成仙”这一点,是他之前从未对外提及的。
他回答道:“恩。应该快了。”
“你又怎么知道琥琥在尝试复活我?”
他道:“没有谁能承受失去你的痛苦。我是,三师兄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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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琥琥果真来了。
在我将魂飞魄散的最后一日。
从昨天黄昏起,我就感到了浓重的困意,魂体轻飘飘的,短暂地失去了一阵时间的意识后,我发现自己被温禅抱回了房间,他在给我输魂力,而我魂体有三分之一的地方都在发生魂力溢散。
“够了,温禅。”我试图推开他,他抓住了我的手,覆上了我的眼睛,用安抚的语气,轻声对我说道:“好了,阿熙。睡吧,这里都交给我。”
我实在是太虚弱了,几乎是在他遮住我的视线后,我就昏昏沉沉地堕入了黑暗之中。
意识再次稍微复苏时,我听到了琥琥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仙圣冕下,有劳您照料家师的魂体,琥感激不尽。”
他好像变得成熟稳重了许多,再没有我印象中的那样跳脱。
我努力想要睁开眼睛,看我这分别了千年的弟子,但是我失败了。
“事实上,你应该唤我一声师弟。师尊说,我是他门下的第四名弟子。”
我感觉自己被温禅抱了起来,“三师兄,事不宜迟,你还是尽快带我去找师尊的仙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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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再度苏醒是因为感觉到一股力量源源不断地涌入我的体内。
我睁开了眼,入目是凹凸不平的石壁,身下是坚硬的石板,我坐起了身,看到温禅与琥琥正盘膝坐在大约五米外的阵法内。
阵法中央躺着一个白衣男子,他肤色几近苍白如雪,发丝与眉眼上都覆上了一层白霜,神情安详,宛如是陷入了沉睡一般。
我乍一看没认出是谁,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才认出这是我自己的肉身。
琥琥所坐的方向正对我,他见我醒了,目露惊喜,张口欲说话。
温禅背对我,他声音低沉地喝道:“师兄,屏气凝神。”
琥琥依依不舍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忙不迭地闭上了眼睛。
书上说,复活阵法需要四十九年的时间,共七个步骤,其中最后一个步骤的就是用仙血完成尸身的死气洗涤,引魂入体。
地上的阵法已经完成了大半,琥琥当真这些年没有放弃复活我,七个步骤,已经完成了六步,就只剩了最后一步。
我看着在他们共同灵力的释放下,阵法被激活,一阵气劲荡出,震起了厚重的灰尘,金光迸发出,笼罩住了我的肉身。
温禅迅速地划破了手掌,鲜红的血液溅撒到了阵法之内,血滴如有生命一般缓缓地蠕动,逐渐蔓延了整个阵法。
待血气将我的仙体笼罩后,温禅止住了手掌的血,对琥琥说道:“师兄,坤位。”
琥琥睁眼换位,视线落到了我的身上,突然面露惊恐,“师弟!师尊的魂魄在散……”
我本毫无察觉,闻言才留意到自己的魂体竟然不知何时变得透明了起来,衣服无风自动,下面是空荡荡的一片。
快到正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