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斯紧张地整理了一下外套,站直身体,希望给伦纳德先生留一个好印象。
他和警局的几个人正站在停机坪上,等待联邦调查局的一班探员到达,休斯满心想的都是伦纳德先生,此人是联邦调查局行为分析部的主管,一位站在本行业巅峰的传奇人物,不知多少连环杀人狂都是经他的手送进监狱的。如果不是出现重大的案件,他才不会屈尊出现在栗树镇这样的小地方。
想到这里,他又站直了一点,希望自己看上去高大英俊,是位可靠的警员。
他的前方,直升机缓缓降下,通体是很酷的黑色,漆着联邦调查局的标志,看上去昂贵又有品味。
飞机还没停稳,门就被一把推开,一个人狼狈地从里面冲出来,他冲到旁边的草坪上,弯下腰,吐了个一塌糊涂。
休斯茫然地看着这一幕,冲出来的人个头不高,有点太瘦了,一头棕发被吹得乱七八糟,从他啥也没吐出来的样子看,应该是在飞机上把能吐的东西都吐完了。
一位穿深蓝色套装的黑发女人跳下飞机,朝他们露出一个完美无缺的客套微笑和警长、副警长,还有一看就是跑腿的休斯握了手,她自我介绍叫诺瓦,并介绍了同来的几位探员,休斯忍不住不停地看那个在呕吐的人——一个金发探员走到他跟前,递了瓶水过去,他一副快死掉的样子接过来,然后没忍住又是一番干呕。
诺瓦客套的微笑不变,说道:“伦纳德先生恐怕得先到酒店去休息一下。”
休斯一脸空白地看着那个人,还没法从满脑子的“这样的大人物对我留下好印象,是我飞黄腾达的机会”上转移出来。
有人推了他一把,他这才反应过来,警长加里正瞪着他。
“什么?”休斯说,“那是伦纳德先生?”
“诺瓦小姐在问酒店!”警长加里恶狠狠地说。
“啊,当然,酒店!酒店都安排好了,就在栗树湾酒店!”休斯说。
这会儿,那位筋疲力尽的主管终于转过身来,他的样子让休斯想起曾有一次和一个借调到FBI的同事聊天时说的话。
那人说伦纳德先生的样子……比较温文尔雅,当时他觉得这是一个夸奖,但现在他突然意识到,那人恐怕不是在表扬,而是在说他娘娘腔。
伦纳德先生比休斯矮了半个头,五官线条过于柔和了,像个搞艺术的,而非一位警察。因为刚刚吐过,他眼圈发红,在阴郁的天色下显得可怜巴巴的,好像随时会被严酷寒冷的大自然撕碎,反正不像能在残酷的警界,或是他传说的遭遇中活下来的样子。
他病恹恹地站在几个精英的同事之中,见面仪式匆匆而过,伦纳德先生心不在焉地和栗树镇警局的人握了手,作为一个晕机晕得一塌糊涂的人,他还算是态度客气,笑容可掬。
他的声音完全不同于新闻上的强势镇定——一般都是发布罪犯画像的新闻,样子威严又专业,也比实际看上去高——可能是因为晕机的关系,他说起话来轻声慢语,声线柔和,半死不活,像个无害的艺术家。
副警长邓肯小声问了诺瓦女士一句:“伦纳德先生还好吗?”
“不好。”那位优雅的女士说,“他需要休息。”
就这样,车子直奔酒店而去,远道而来的伦纳德先生无精打采地坐在后座,看着窗外凄凉的景色,脸色苍白,像是随时准备冲出去再呕吐一番,或是直接昏倒了事。
休斯不禁想起当年,伦纳德先生在那件全国知名的大案中受了重伤,可只休息了三个月,便回到了工作岗位,不只没有像大家想象中一样被彻底毁掉,还一路做到了行为分析部的主管……
休斯不确定怎么跟伦纳德提起这个话题,表示出自己对他很关注,考虑到他的脸色,这像在戳人刀子。
一路上,伦纳德先生半死不活,只和邓肯说过几句话——他们以前认识,邓肯作为曾经的明星警员,在匡提科培训过,还借调过去FBI一阵子,他说话的样子与其说是来查案,不如说是来看朋友叙旧的。
他们当然也交流了案件的进展,但着实没啥可交流的,因为什么进展也没有。
这桩案子被当地警方私下称之为“栗树镇挖心案”,但没人敢当着FBI的面说,这说法太不专业了。
案子起因是半个月前,一位遛狗的镇民在鸟骨沼泽发现了两具尸体。
其中一具是莉莉·德莱,是位十九岁,棕发绿眼的姑娘。警长解释了一下她在社交上十分活跃——在栗树镇,这可不是什么好词,她失踪前和家人吵了架,说要去大城市找工作,再也不回来,因此她消失后没人报警,镇子上有很多这样一去不回的年轻人。因此他们一直没发现她失踪。
另一具尸体是麦克·塞西尔,镇上小报的记者,写一些类似于“猫困在树上爬不下来,惊动消防队”之类的事情,但他一直没有放弃写出大新闻的梦想。他是小镇上的另一种年轻人,——曾在大城市生活过一段时间,但是搞砸了,于是灰溜溜地回来,做了份不怎么样的工作,但仍然满心不甘。
发现他们时,这两位年轻人都变成了沼泽中腐败的死尸。
因为天气已日渐寒冷,两具尸体的腐败程度不算太严重,能顺当地完成尸检,而非只能在碎骨头上做文章。要知道在鸟骨沼泽那种地方,死尸就是一顿大餐,不出一个月,恐怕就只剩骨头可查了。
而从残破的尸体上,他们震惊地发现两人的心脏都被挖了出来,然后有人又细细地缝上了胸腔的切口。
这和六年前的那桩“挖心杀手案”一模一样,其中缝合的细节也如出一辙,这些细节甚至是警方从来没有向外界公布过的。
休斯对这桩旧案可谓耳熟能详——那桩案子大致上是说,一位叫艾迪·霍德尔的牙医杀死了至少九个人,挖出他们的心脏,再把尸体缝合好,打扮妥当放置在路边。
这桩案子当年就是由伦纳德负责的。
那时他还年轻,是联邦调查局里的明星人物,意气风发,前途大好,当时已有三具横陈在外的尸体,所以当他接手挖心杀手的案子时,媒体一派欢天喜地。
伦纳德的工作卓有成效,成功地总结出了那人的犯罪特征,在报纸上和罪犯“对话”,一次甚至差点就把他引入了陷阱。总之,他紧紧跟上罪犯的脚步,而一旦被这样的探员盯上,即使你智商高达一百五十,也是难以甩脱的。
可是不知怎的,那人反过来盯上了伦纳德。
照电影里的说法——没错,这事到后来拍成电影,挖心杀手自视甚高,只杀死普通人已经无法满足他,于是他转过头来,目光盯上了警方追捕阵容中的翘楚人物:弗安伦·纳德。
那之后,他先后杀了两个人,还把他们的心脏寄给伦纳德,作为礼物。
他可能觉得自己的行为很优雅,很残酷、很有高智商犯罪的格调,不过联邦调查局也不是吃素的,他寄出第二枚心脏的第二天,以伦纳德为首的调查小组就锁定了他的身份——位叫艾迪·霍德尔的牙医,并实施了抓捕。
可惜抓捕不太顺利,霍德尔当过兵,上过前线,而且智力极高,他既然犯下罪行,对意外事件也早有防备,而且运气十分不错,最后,他在联邦调查局的包围下狼狈地逃走了。
按理说,接下来将是一系列的搜捕活动,但谁也没想到,他会转了一圈,杀了个回马枪。
2008年圣诞节前一天,伦纳德和他的搭档亚当斯在出门调查一桩案件的路上,牙医霍德尔开着一辆悍马撞了上来,亚当斯当场殉职,而他从车子里带走了处于昏迷状态的伦纳德。
这次绑架乍看上去算不上成功,因为两天后,联邦调查局的人就成功地在一个破旧的集装箱里救出了伦纳德。但休斯总有一种感觉,这就是霍德尔想做的事。
这位连环杀手没有尽其所能,而是跑得无影无踪,证明他的计划性太强了,这一系列行为的目的,似乎就是想单独和伦纳德待一段时间,他也确实达成了目标。休斯现在还记得当时疯狂的舆论风向,他们认为霍德尔毁了这位联邦调查局的新星,这是一场多么可怕,又无可转圜的悲剧,就像世界上的很多悲惨故事一样。
两天说起来不长,但足够做很多事了。
培养一个这样的顶尖探员很困难,但是想毁掉,不过是转眼间的事。
只是照霍德尔的看法,直接杀死他未免太过简单粗暴,他太“喜欢”伦纳德了,于是要做出更严密的计划,把毁灭的过程变得更为细腻和漫长,也让伦纳德更加痛苦。
像大部分连环杀手的“聪明”的点子一样,这种为了满足欲望,不顾后果的冒险行为最终把霍德尔引入了绝路。两天后,FBI的人就找到了伦纳德——他在一天前设法送出了一条消息,透露了霍德尔的计划和他们的行踪。
那次的行动,场面宏大得堪比好莱坞大片。经过一系列的追踪、围剿和枪战后,最终他们救出了身受重伤的伦纳德,但却没能找到霍德尔的尸体,最靠谱的猜测就是他葬身于深海之中了。
现在,关于霍德尔的官方说法是“死亡”,但对民众来说,这说法可不够安全。
对于普通人来说,更糟糕的版本就刺激多了——那部电影弄了个开放式结尾,大结局时那个盯着伦纳德的怪异影子让人发寒。休斯心想不知道伦纳德看了这部片子后,该有多大的心理阴影。
休斯开着车,转过山间的又一条弯路,他忍不住又看了眼后视镜,后座是伦纳德,休斯觉得那人看着像是在坚持着不昏过去。
伦纳德千里迢迢地来到此地,迎接他的很可能是旧日最残酷的宿敌,休斯不知道当年他怎么在那件事里活下来的,但现实是,他眼前有一场硬仗,并且不得不打。
休斯继续专心开车,把大城市来的客人们一路带到了栗树湾酒店。说是酒店,其实就是个小旅馆,居住条件简陋,但确实是镇子上最豪华的店面了。
伦纳德先生走在最后,进房间的样子像只野生动物在探索陌生的环境,他打量屋子的模样倒像是随时会尖叫一声逃出去。
他凑过去看了看床铺,说道:“这是血迹吗?”
休斯也凑过去看了看,心里承认确实很像。“也许是番茄酱?”他说。
这表情一点也没有说服那位客人,他瞪着那张床罩,表情谨慎,像在看凶案现场。休斯很害怕他会转向自己,义正词严地说他是绝不可能住在这种地方的,然后要求给他立刻找个有充足的暖气的总统套房,这种房子就是对联邦调查局的侮辱。不过幸好他最终没那么做,只是说道:“我必须换掉这张床罩,还有被单和毯子,最近的超市在哪儿?”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打开自己的超大号行李箱,去拿里头的大衣。休斯看了一眼里面放的衣服和洗漱用品全用密封袋装好,各种药物占据了箱子的半壁江山,一些是止疼药,还有一些是治疗失眠的,不过这些药数量有限,毕竟分析部主管是不可能药物成瘾的。
“你不能出去。”正在和警长说话的诺瓦立刻回过头来,“这里太冷了,你必须待在室内!”
“好极了,那我就在这里待着,穿件老人衫,戴个睡帽,喝杯热牛奶,看一晚上电视!”伦纳德说。
“那你还想怎么样,去街上跑个五千米?”诺瓦说。
“我们是你上司,诺瓦,如果你还没忘的话。”伦纳德说。
“如果你需要什么,我可以去帮你买。”休斯连忙说。
伦纳德打量他——这是他来到这里后第一次真正注意到休斯——他从到达以后就半死不活的样子,可是在这一眼中,休斯看到了其中有老练猎手般冰冷的衡量他站直身体,觉得自己像在进行一次格外严格的面试。
然后只听那人开口,说道:“我要买全套的床单、被褥和床罩,我还要一床厚实点的毯子,还有……”
休斯连忙拿出个小本子开始记,他希望自己显得足够专业。
伦纳德一刻不停地说了一大堆东西,他的声音仍然柔软斯文,但显然是个习惯命令别人的家伙。休斯这才知道自找了多少麻烦。
休斯到下午上班时才回到警局。伦纳德先生挑挑拣拣,他要买的东西全都要特定的牌子、精确的款式,幸好栗树镇虽然只是个镇子,却并不小,而且算是半个交通枢纽,休斯才不需要再跑到市里去买。
伦纳德接下那堆多如搬家的物品,并不如何欢欣鼓舞,他一脸厌倦,休斯心想,他像在参加一场并不热衷的狩猎。
他回到警局,这里发生的事跟电视上演的一样。
FBI的探员一到此地,便接管了工作,他们西装革履,和一派乡土气的小镇警局一点也不相称,让人觉得他们这些年的技能都白学了。
休斯去茶水间倒咖啡时,纳尔探员正在说话:“真不敢相信,卷宗里夹的这是通心粉吗?……好吧,不过讯问笔录在哪里?”
然后他发现茶水间不只他一个人,几个同事都杵在这里闲聊,多半是为了躲那些东挑西拣的探员。
有谁正在说:“有什么办法……现在不流行硬汉了,娘炮一点反倒容易升职。”
“身为警长,你得是所有人的榜样。”另一个同事说,“FBI以前可不会留这种人,那边一个个都是铁打的硬汉。但有什么办法,现在世风日下,流行些什么娘娘腔的专业技术……"
休斯本来想说,伦纳德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他当年在联邦调查局的搏击和射击项目中连拿了三年冠军,但接着他又听到警长说:“我记得他还有部电影。”
几个人笑起来,休斯决定还是算了,他曾经尝试和同事们就某个话題争论,他不喜欢那种感觉,对一件事太认真让他觉得自己太幼稚,像个孩子——他也的确是最年轻的——执着于一件事,非要弄个明白,是孩子才做的事。
所以他只是倒了杯咖啡,和他们打了招呼,甚至一起开了两句不相干的玩笑,然后就离开了。
那几个联邦探员还在翻资料,估计有不少问题要问,可休斯想在天黑前再到抛尸现场去一趟。
休斯知道现场照片里事无巨细地记录了所有细节,所有可疑的物件都在证物袋里有机器分析它们的成分,也有人查询出其所有的来源和细节,从哪一年投产到商家的购买记录,数据中的东西远比双眼瞧见的更多。但他就是想到案发现场看看,现场本身似乎有种力量,当他待在那里,意识到在之前的某个时间,罪犯和尸体都曾真实存过,那片土地、林木和天空见证了一切,他便觉得没有什么是真正隐秘无法看透的。
休斯来到目的地,停下车子,结果看到了警长的车也停在路边。
他不确定地走上去,果然在凶案现场看到了加里,他独自一个坐在一旁的石头上,表情冷峻地盯着找到尸体的地方。
加里是那种典型的老式警察,年轻人会觉得他跟不上时代了,不过目前还是他说了算。
他抬头看休斯,一脸的不动声色,那一代人流行这副样子,你难从表情上看出他在想什么。
“警长。”休斯朝他打招呼,对方照例一脸冷峻地点点头。
然后就冷场了。
不过休斯也习惯了,他默默走过去,站在他上司跟前打量这片土地。
山林在深秋一片萧瑟,秋天尸体腐败要慢得多了,他为什么一定要在这季节杀人?如果他在盛夏时分把尸体丢在此地,肯定两个星期就什么也不剩了,狗顶多能找到一些残骨,可能压根发现不了是挖心杀手的杰作,也不会引来FBI。
当然了,他是连环杀人狂,如果能控制欲望,就不是他了。
当年那桩案子也是,他看似聪明绝顶,却根本无法自我控制,他太想表现自己了。
——伦纳德的事弄得全国人尽皆知,并不是警方公布的,警方巴不得把所有的事都封上个保密袋,怎么可能公开这种事?那是霍德尔公布的。
他绑架了一个探员,还在网上发布信息,实时更新,详细叙述他要干的事,这绝不是一种正常的虚荣心。这件事自然增加了伦纳德的痛苦,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知道他受了哪些罪,又失去了哪些人。如果不是这件事,媒体不会老盯着他;人们看到他时,也不会露出同情的眼神,不会知道他经历过最悲伤和难堪的状况。
但对霍德尔来说,这做法肯定并不聪明,任何一个谋杀犯把自己推向社会对立面的风口浪尖,都不是件聪明的事。
正在这时,警长开口说道:“你觉得那个伦纳德怎么样?”
“他是个传奇人物。”休斯说。
“在这个岁数成为传奇人物是件可怕的事。”警长说。
休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可怕”这个词形容伦纳德的遭遇,但感觉似乎还算合适。
警长接着说道:“你知道五年内,他经手的案子里罪犯的死亡率是多少吗?”
休斯摇摇头,警长说道:“百分之七十五,我托内务部一个朋友查的。活下来的那几个,都是他没参与抓捕的。好家伙,他简直是警界的连环杀人狂。”
“这么说有点夸张吧?”休斯说。
反正,我不喜欢这种人待在我的镇子上。”警长说,“他受了很大的罪,但仍然活蹦乱跳,还身居高位,我不喜欢这样。受了伤的猛兽总是格外可怕,食物、温暖和同伴都无法安抚它,你知道因为什么吗?”他盯着休斯,“因为痛。”
加里忧心忡忡,脸色阴沉,他不喜欢任何一个进入自己领地的不明人物。
休斯回去后一直在想警长的话。
他洗了个澡,躺在床上,旁边放着两本伦纳德写的书,那是两本犯罪心理画像方面的作品,是这行的权威书籍,上课时的常规教材。书已经被翻得很旧,里面有很多的笔记和标签。
这书的作者给人感觉充满力量、优秀而且对自己的技能充满信心,虽然他实际上并非无所不能,也不只是新闻视频里那个威严专业、不惧一切的人,他是个经历过灾难的人,他的身体情况很糟,——霍德尔可不只会精神虐待而已。
而精神虐待无疑是最可怕的,和伦纳德单独待在一起的两天中,霍德尔先后杀死了三个人,强迫他在旁边观看整个过程——霍德尔给伦纳德注射了药物,这杀人狂花了很长时间策划这件事,力求每一处细节都滴水不漏。
他一定是在此事上得到了巨大的乐趣。
即使如此,最后仍被伦纳德找到机会把消息传了出去,不然照霍德尔的计划后面肯定还有很多“菜色”要给他尝试。
休斯很难想象伦纳德活当时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里,夜里又会做什么样的噩梦?
而那位传说中的连环杀手……真的在他们的小镇上吗?他曾经见过吗?在超市、路口,或是随便什么地方一眼瞥过?
不,不,他没有见过类似的脸。休斯知道那张脸,文质彬彬,眼神冰冷,如果那人还活着,警方现在都逮不着他,休斯几乎可以肯定他整了容。
霍德尔选择了一张什么样的五官当自己的新面孔?而谁能透过一张整过容的脸,看出一个人的疯狂?为什么他对伦纳德有那样的执念,他在想什么呢?
杀人狂是否还关注着那个害他落到如此地步的伦纳德?
而面对这样的未知,伦纳德又在想什么呢?休斯曾试着思考过,但是他完全无法想象,一个人怎么能碰到这样的麻烦……还在步步高升的?
第二天差不多十点时,休斯才再一次见到伦纳德先生。
当时大家正在开案情汇报会,那人姗姗来迟地出现在警局的会议室,脸色也就是比昨天好看了一点点,他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一言不发,听警长对案件最新情况的介绍。
警长正在说关于两位死者的调查,他们的生活环境、交集可能发生在某些地方之类的事。
镇子并不小,可能发生交集的地方还挺多的,于是可疑人员很难锁定,而由于栗树镇外来人员太多,汇报中还含糊其词地提到一个高大男人,一个月前他穿着雨衣出现在案发地点,但还没查到更多的细节。
——也就是说,虽然会议开了一天,但像样的进展还是一点没有。
这会儿时间,整个会议中,那位主管一个字也没说。休斯不停地转头看他独自坐在角落,看上去十分镇定,还带着本书,休斯几经观察,发现是本小说。
在会议的间隙,伦纳德偶尔抬头看看,但总体上还是面无表情,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他的脸色倒是苍白得要命,休斯注意到他悄悄拿出个小药瓶,干吞了几粒药。
会议告一段落,休斯偷偷离开了警局,外面的天气越发阴沉,天气预报说中午有场大雨,这是很有抓捕连环杀人犯的氛围。
休斯刚离开警局,雨就下起来了,幸好药房就在街对面。他买了个热水袋,灌满热水,然后又倒了杯茶,拿到坐在会议室角落的伦纳德跟前。
对方抬头看他,有点惊讶,却也没表现出来。
我爸以前膝盖受过伤,一到下雨就腿疼。”休斯说,“他是个老警察,我七岁时他殉职了……抱歉,我一紧张就没完没了地说话。我只是想说,我知道腿疼是什么样子,热水袋会有点帮助。”
伦纳德朝他笑了,休斯觉得他以前一定是经常笑的人,眼角有细细的笑纹,微笑时温柔又自然,像个随意和你聊天的好朋友。
他从休斯手里接过热水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轻轻舒了口气。
很难想象这种人遭遇过那样可怕的事,休斯无意识地去看他的膝盖。伦纳德说道:“是的,是当时的伤。”
“抱歉,我没有……”休斯说。
伦纳德笑了:“我没那么脆弱,这件事我在报告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出来过,每年都要跟心理医生说几次,不然他们会觉得我心理问题严重,除了待在病房,什么也不能干。”
“我高中时关注过你的案子,看了你回来就职时的新闻。”休斯说,你说你从小就想当个警察,并始终朝这方向努力,干这行打交道最多的就是罪犯,不能随便为一个人渣改变职业计划,太酷了!我当时想,我想成为你这样的人……”
休斯尴尬地停下来,觉得又说得太多了,他本来觉得自己已经挺成熟了,但显然不是这样的。
“和我说说这地方。”伦纳德说。
休斯想了一下,那位叫纳尔的探员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好像他会意图不轨似的,休斯没理会他,说道:“这儿总体是个平静的地方,也有些麻烦,但从没有过这么恶性的案子。”
“这种地方,很多年轻人都想到大城市去。”
“是的。”休斯说,“总有些人无论如何只想离开这里,到外面看看。”
“失踪案呢?”
"啊……”休斯说,“很多人会无声无息地离开……我们很少接到这方面的报警……”
伦纳德点点头,说道:“和我说说塞西尔。”
休斯怔了一下,不确定他为什么突然问起第二个死者。他说道:“他是《栗树》的记者,是本地人,去纽约待过一阵儿,但大城市不好混,两年前他又回了镇子,我猜这些你都知道了……”
“你认识他吗?”
“这种小地方大部分人都互相认识。我在镇里的聚会经常见到他,入夏时他还来过警局,说是来查资料什么的……””说说看。”
伦纳德那双绿瞳看人的样子有种全心全意的专注,当他盯着你看,你会觉得自己没有任何秘密是这双眼睛看不透的。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对塞西尔那么感兴趣,但休斯还是把知道的和盘托出。作为一个警察,他确定对一个警察问题最好的回应,就是和盘托出。
“塞西尔经常来警局,每次来还都会带甜甜圈。我不知道他在查什么,他口风很紧,大概觉得会是个独家新闻。我知道他在四处问些问题,但他的工作就是四处问问题,而且他和大家关系还不错,也没人找他麻烦。”他说。
“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伦纳德问。
“11月份的时候,我在苹果园小径那里看到他,他穿着件驼色的夹克,他车子的尾灯坏了,我叫停他,跟他说得把车灯修一下,他看上去有点紧张……”
休斯说了很多,伦纳德安静地听着,不时问两句,他裹着件大衣,病恹恹的,毫无威胁感,嗓音轻柔得能催眠。
休斯从不知道自己能记住这么多细节。一些本来应该已经忘了,但却如此有条不紊地描述清晰,他简直可以直接到法庭上去做证。
他想起伦纳德的资料——一个审讯高手。
邓肯叫休斯过去帮他整理一下档案,电脑的事,局里有一半的人根本搞不定。
伦纳德喝了口热水,他一直都显得无声无息,可休斯才在办公桌前坐下,他就站了起来,敲了敲办公室的桌子。声音不大,但是足够引起人的注意。
休斯抬起头,屋子里所有的警察都转头看向伦纳德。他说道:“抱歉,我想问一下……”
这人看上去……温文尔雅,病恹恹的,声音很温柔,他说道:“为什么任何资料里都没写塞西尔先生去世前,调查的最后一个案子的情况?”
“什么?”警长说。
“他死前的一段时间在忙一个新闻。”伦纳德说,“听说他像所有的记者那样,一直想写篇足够重大的头条。但我没听到这个新闻的任何信息。”
“因为重点是死者的心脏被挖了出来。”警长说。
“我知道大家都很想找连环杀人狂,但连环杀人狂毕竟是少数,我们应该先把目光转向更传统的方向。”伦纳德说,这情景仿佛两具没了心脏的尸体不存在,而他是警校的教官,正在教导一群好高骛远的菜鸟。
“在确定是更可怕的那个结论之前,我们应该先排除最明显的可能性。”他说着露出一个微笑,这个笑容仍然很温和,但里面有某种强硬的东西,让人紧张。
然后他不等任何人说话,便下了断言:“接下来,我们会把注意力集中在塞西尔先生身上。”
“但案子仍有可能是霍德尔犯下的。”警长说,“如果方向有误,第三个死者很快就会出现……”
“那也要照规矩办。”伦纳德说,然后他便朝外走去,还不忘拿上休斯给他的热水袋。警长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他客气地朝对方点了点头,说道:“抱歉,我不太舒服,先回去了。”
他走到门口,又回了一句:“还有,沼泽的搜索要加强,我们并不能确定只有两具尸体。”
然后他转过身,离开了办公室。
这肯定就是警长之前的噩梦了,休斯想。他连忙跟上伦纳德,他最近几天他基本是伦纳德的跟班,而且看那人的腿的情况最好还是不要开车。
他到门口时,那人已经站在车子旁边,看到他走出来,直接把钥匙丢给他、休斯接过来,坐进驾驶座,发动引擎,对方像所有的大人物一样理所当然地坐到后座上去了。
休斯从后视镜观察伦纳德,他忍不住就想去看,也不知道想从那人脸上找出什么。他想知道伦纳德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是毫无头绪。那人的一部分和他想的一样,可也有一些完全对不上号。
他本以为伦纳德的那些伤痛会呈现在面孔上,一眼可见,但其实不是特别明显。
一些黑暗之物似乎消隐了,深深地藏了起来,变成不同的东西,他试图想象,但也许他还太年轻了,他真希望自己已经是个警界老手了。
他试探地朝伦纳德问道:“那么,第一个死者的事要不要也查一下,她一直在跟她男朋友吵架……”
“还是先把塞西尔身上的事查清楚再说。”伦纳德说。
你知道……你也许应该单独和加里说,直接在办公室那么说,他们不会喜欢的。
“我是说,这是个小地方……”休斯说。
伦纳德朝他露出一个微笑,说道:“我知道。”
之后好一阵子,休斯都在想,那个微笑和“我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到了第二天下午,他都没有再见到伦纳德,倒是一次偶尔的机会,听到纳尔在走廊尽头打电话。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应该是工作上的事。
休斯拿着杯咖啡,去证物室找资料,正听到他在说:“得了……那枪开得一点问题也没有。拿到任何地方都是这样,安吉拉,调查结果写得很清楚,这件事到此为止了……如果你说是站队,那就站队吧,我会站在他那边……那几个人该死,你知道他们手里有多少条人命吗?……他当然不好,他进医院了……昨天晚上,他突然发烧,你知道他的身体……”
纳尔停下来,冷冷地看着站在后面的休斯。
休斯心想,电话那边的事一定有一个他不知道的复杂故事,无论是在政治上,人际关系上,还是在人性上。
他做了个投降的手势,说道:“我不是故意偷听,我只是想问一下,你刚才说伦纳德先生在医院?”
休斯开车到达医院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他拿着束花,忐忑不安地朝伦纳德的病房走去,纳尔告诉他地址后,他交了手里的活,立刻就赶了过来,但到现在他才开始有点紧张。
他远远看着前方的病房,满心想着些“这种关头,门口怎么可以没有守卫”之类的东西,理论上是应该有的,毕竟挖心杀手明摆着针对他,而他病着,看上去完全不能反抗。
——照纳尔的说法,伦纳德昨天晚上开始发烧,所以送到了附近市里的医院,但烧怎么也退不下来,于是医生不让走。院方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出院。
他身体一直不好,纳尔说,没人能说清那些折磨人的病症来自何方,有一部分肯定是心理上的,他恢复得很好,但六年前的事毕竟不能当作没发生。
休斯沿着走廊继续向前,想到那人的面孔,不知为何他的心跳得很快,也不知道在紧张什么。
他走到门口,正听到里面传来一个声音:“我真不敢相信他们会这么干!”
是副警长邓肯的声音,他想,停下了脚步。
“你知道内务部那些人。”伦纳德说。
他声音很轻快而随意,像在和一个老朋友聊天一般放松。休斯知道他们以前在FBI似乎合作办过案子,直到邓肯因为妻子的病又回了小镇——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说的——现在看来他们关系还不错。
“他们就是群毒虫。”邓肯说,他从窗边看到了身影,正伸手比画什么,他是个大个子,高中时打橄榄球,和谁都能说上话,一度是小镇的风云人物。
然后他听到伦纳德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相对于邓肯,他的样子越发显得脆弱纤瘦,一阵风就会从空气里吹散了一样。
休斯身体无意识地绷了起来,好像那种疾病和伤痛也烧灼到了他的灵魂,即使那和他毫无关系。
“你脸色可不太好,老弟。”邓肯说,“说真的,你现在是大人物了,这鬼地方冷得要死,效率也比不得大城市,犯不着自己跑过来的。”
伦纳德仍在咳嗽,邓肯扶住他。
“我觉得你应该立刻回匡提科去。”副警长不确定地说,“要真是霍德尔,惹来了你们,早不知道逃到哪儿去了。”
“要是霍德尔,我在这里,他不会走的。他等这种机会很长时间了。”伦纳德说,他的呼吸有些乱,但声音里透出冰冷的执着。
他说道:“我来这里,为的就是这个。”
邓肯有一会儿没说话,不知是不是惊讶于这古老的仇恨,它带起来的血腥气这么多年也未消散。但接着伦纳德说道:“但我觉得不是他干的。
站在屋子外面,休斯都能感到邓肯的惊讶。
但所有的作案特征都符合。”副警长说,“特别是尸体上缝线的手法,不是什么野路子的罪犯都能模仿的。我知道你放不下塞西尔的事,但他就是个狗仔,麻烦就没断过,不过也不至于惹出这么大的事来。”
伦纳德没说话,邓肯接着说道:“你确定?”
“基本上确定。”伦纳德说,他又是一阵咳嗽,邓肯拿了杯水给他,他的疾病让这场对话缓慢艰难。
“这地方对你的健康不好。”邓肯说。
“帮我查查塞西尔的事,好吗?”伦纳德说。
“我会查的,但是……”
“找不出凶手,我是不会回去的。”伦纳德说,"我的人也不会。”
他的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偏执,有些事情永远不会消失,它的影子在生活的角角落落清晰可见。
“如果是本地杂种干的,我无论如何也会把他揪出来。”最终邓肯说道。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看上去达成了某种协议,接着邓肯便告辞离开了,休斯避开了他,他不知怎么和邓肯说话,虽然就普遍的人际关系来说,他们处得不错,但这就像一双不合脚的鞋子,别人怎么说好看,你自己知道事情并不那么简单。
他曾有一次听见邓肯在背后跟人一起开伦纳德的玩笑,他猜副警长希望和大家“城里来的家伙都是娘娘腔”的态度保持一致,工作时,装模作样有时是必须的,但他仍不喜欢他在伦纳德跟前时这么一副亲密老友的样子。
这么一打岔,他突然不确定要不要进去了,正在这时,病房的门被拉开,伦纳德朝他微笑。
“看到你了。”他说。
医院里暖气很足,伦纳德只穿着件衬衫,袖子折了两折,露出手臂。
休斯第一次见他这样,没有全套的西装,也没用大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头发有点乱,床边放着看了一半的书,看上去是本小说。
他注意到他左腕上有道旧伤,看上去很吓人小臂上也有,长长的一直延伸到衣袖里,他立刻把目光转开,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我听说你生病了。”休斯说,“我……我带了点花……”
伦纳德笑了,说道:“你自己找花瓶插上吧。”
休斯硬着头皮找了个花瓶,把一小束雏菊插好,摆弄了半天,他不知道能说些什么,也不知为啥觉得紧张。
但花总是会插好的,于是他只能回过头,朝伦纳德露出一个微笑,笑得有点局促,他希望自己在任何情况下都游刃有余,但显然他现在还不具备这样的能力。
“你看上去……”他说。
他本来想说“好多了”但这实在是自欺欺人,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好。
“不用勉强,我知道我看上去是什么样。”伦纳德说,示意他在旁边坐下,“你犯不着特地过来的,最近警局应该很忙。”
“我想来看看你。”休斯说,“如果打扰了你……”
“没什么打扰的,反正我也只是在这里看看小说。”伦纳德说,看了眼打开的书,“医生说我需要放松一点。”
“您确实应该放松一下,反正案子一直在查……”休斯说,又无意识去盯着他裸露的小臂。
相对于这样一个人来说,他的手臂过于瘦削了,让伤口显得越发触目惊心,可以想象以前他的遭遇有多么可怕。
事情发生时,休斯还在读高中,他母亲因为工作关系一直在关注这件事,他也是那时知道这位坠入深渊的明星探员的。
他妈当时很确定,这位探员算是毁了,不只是身体上,他的精神将一辈子承受痛苦,这种痛苦足够让一个人再也无法站起来。
后来警方总算是发了话,尽可能简洁地表示伦纳德探员确实伤得厉害,不过没有生命危险,实际上只要经过一段时间的复健,他就能恢复正常的生活,谢谢大家对此的关注。
休斯很清楚这是胡扯,经历过那种事,一个人的生活再也不可能“恢复正常”。
但只过了三个月,伦纳德就完成了复健,回到了工作中,一举破获了当时震动全国的多人碎尸案。
他办案的风格精确而冷酷,毫不留情,休斯很难想象他如何在面对那些尸体折磨和扭曲的欲望时,保持这样的冷静和稳定。
谁也没想到伦纳德探员回归后的工作会这么棒,他没有远走他乡,没有精神崩溃,年年的心理评估也毫无问题——虽然他这种人骗过心理评估再容易不过,但好歹档案上很漂亮——而有了霍德尔案那样的“勋章”,他一路顺风顺水,年纪轻轻就当上了行为分析科的主管。他简直就是励志的典范。
这种发展让很多想看热闹的人大跌眼镜,休斯经常想,如果霍德尔没死,看到伦纳德混得这么好,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注意到他的目光,伦纳德说道:“是的,是那时候留下来的。”
“抱歉……”休斯说。
“我听过很多‘抱歉’,不需要更多了。”伦纳德说,“我过得好好的,没什么可抱歉的。”
他把袖子往下拉了拉,这看上去是他的下意识动作,然后他笑了笑:“你很好奇是不是?很多人都很好奇。”
“抱歉,我不是……”休斯说。
“我说过,我不需要听更多的抱歉了。”伦纳德说,"他对我做的事是精心计划好的,完全针对我的性格。我那时……像很多你这样的年轻人一样,有点不切实际,觉得自己是个英雄,我一路也的确顺风顺水。”
他毫不避讳地说起过去的灾难。
他在我跟前杀死那些人,而我什么也做不了。他知道怎么玩那套游戏,通过你的身体削弱你,步步紧迫,逼你崩溃,毁掉你的精神。我尽全力尝试了,我反抗,也照着他的要求做……但没有任何用处,我的尊严被踩在脚下,他希望我记住这个。他当牙医真是屈才,他该当心理医生的。”他说。
“但你现在……”休斯说,“我是说,你是行为分析部的主管,你没像他希望的那样垮掉。”
“是的,这就是重点。”伦纳德说。
“什么?”休斯说。
“我自杀过两次。”伦纳德心平气和地说,“我晚上不吃药就睡不着觉,我一到阴天腿疼得厉害……他在我身上留下很多东西,但我不会让他毁掉我。”
他朝他微笑,说:“我可以辞职,把生活变成一场漫长的假日。我也可以休息几年,直到感觉好一点再回去上班,有这样的过去,他们永远都会接纳我。我也能去当讲师,做些轻闲的工作。我可以什么也不干,只靠版税过日子,但我回去了,我把失眠的时间用来加班,我没救到那些人,但这些年……”
他停了一会儿,好像这些年是一段过于复杂、不可言说的时光,然后他说道:“我手里救过的人命有七十三条,我会继续做下去,有他留的这一身伤,我五年之内还会再升职的。”
他看着休斯,模样文雅,但是在阴郁的天光下,他的眼睛里有隐隐的杀气。
“我会活得好好的。”他说,“非常好,我不会让他这种人毁了我。”
休斯心想,真不敢相信局里那些人觉得伦纳德太柔弱,他觉得这人比那些最粗暴的硬汉都强大。
他们又说了会儿话,伦纳德问起塞西尔的事,还问他刚才为什么不直接进来,休斯说因为邓肯,这话有点儿蠢,那是副警长,从小看着他长大,不是什么需要避开的人物。
“他是我上司,我是说……”休斯说,他简直不知道自己想说啥,但伦纳德看上去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点点头,说道:“他是个好人,但有点喜欢支使人。”
“是的,在他跟前,我总觉得自己是个菜鸟,需要被呼来喝去。”休斯说,“我知道怎么干活,只是有点怕他。”
“总有这样的时候。”伦纳德说,“我们比自己想象中更容易受影响,在有些人跟前,我们不确定自己应该说什么,应该怎么做,可能还会假装做不像自己的人。”
休斯点点头,他很少深入思考类似的问题,人生中有很多这样的事,显得尴尬和不自在,只想远远避开。不会有人追根究底,自己也不会。
“其实这满正常的,我是局里最年轻的,而哪里都有这样的人……”休斯说。“但在世界的任何文化中,你都是个成年男人了。”伦纳德说,“你是个大部分人会无条件地相信你,在你生活中的某个时候,一些人的命可能就握在你手中。”
休斯怔了一下,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伦纳德看他的表情很认真,他接着说道:“你还年轻,但你不是个孩子了。”
休斯站直身体,他有些紧张,但从未感觉到自己拥有这样的力量。
后来他回忆起那段谈话,相对于电影的悲情,充斥着的苦涩和不幸,在现实世界中,六年后,那位受害者干的事根本就是把可怕的过去变成了他的勋章,变成他一路高升的资本。他甚至用来教育年轻人。
他把那个灾难利用到了极点。
但第二天,伦纳德依然没能离开医院。
纳尔说他一直在发低烧,医生不敢让他出院。而如果不是情况真的很糟糕,休斯知道他一定不会错过这个案子的。
警长说那是因为过去的事仍然在耗损他,经历了那种事,鬼才信有人能再过“正常生活”。
而在身体越来越糟的同时,倒是他吩咐他们查的东西,居然查出了点头绪。
塞西尔死前查的新闻的确涉及一件谋杀案,似乎和某个女人有关,他们有过一段还算正经的交往——不过警长断定那家伙和谁都不会有正经的男女关系——但后来塞西尔去了大城市,女人则堕落了,靠和人睡觉赚钱。
待他回来后,发现女人失踪了。因为某些原因,塞西尔认定她死了。
在死前,他的确查到了一些和她死亡有关的东西,照他的说法,“能让一些杂种下地狱”。——说这种话的人经常会被杀人灭口,这个人也没例外。
当然了,霍德尔也可能主导了一切,只为引伦纳德过来,再一次玩他的游戏。对伦纳德,他花费多大的心血也不奇怪。
他以前干过类似的事,大家相信他有这样的能力。
休斯每天往伦纳德那里跑,后者说他不用这样,但休斯觉得自己必须过来,而且他也并不觉得累,他想看到伦纳德,这种冲动不可理喻,但异常强大。
他不断对那人说他不应该独自待在医院里,至少让纳尔或是谁过来陪他,但伦纳德打定主意让他们待在警局——照他的说法,他已经添够了麻烦,拜托就让他自己待一会儿吧——而且没找到那个假装霍德尔的人之前,他不会离开的。
当说到“霍德尔”这个名字时,他的眼中带着恨意。
邓肯对他说,他与其花时间劝伦纳德,不如给他带束花点缀病房,美观实用。
后来休斯回忆起来,惊讶于自己居然没发现这件事。
在读伦纳德的书时,他曾觉得那人是个娴熟的猎手,有着卓越的技艺,不过捕捉的对象是钢筋水泥丛林中的连环杀人狂。
但是现在,休斯心想,也许他更像一个钓鱼的人。
从来到栗树镇开始,他就已经在等待了。
后来休斯总结了一下那天晚上的情况。
当天入夜的时候,伦纳德独自待在病房,他这样身份的人当然有独立病房,而如他自己的要求,外面并没有人守卫。
他正在看一本小说,这会儿已经过了探病时间,房间里很清静,但总有人有办法进来。
他看到进来的人,并不惊讶,两人打了招呼,对方把花放好。客人戴着手套,不过最近天气很冷,这并不奇怪。
更晚些时候,当休斯忧心忡忡,前来拜访的时候,会发现自己最恐惧的事真的发生了。房间里空无一人,花束上放着一张字条,写着他带走了他的“礼物”,下面画着破碎心脏的标志。
但在此之前,情况其实很平静。
伦纳德和客人出去散步,这个时候外面没什么人,十分清静,他们聊了一会儿工作和案子的事,在一处没有人的角落,那客人悄悄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麻醉剂,突然伸出手,朝伦纳德的颈动脉注射过去。
他本来十拿九稳伦纳德很虚弱,而且毫无防备,正在和他说工作上遇到的麻烦,对他充满信任。凶手可能还心怀轻蔑,心想他果然不适合做这样的工作,这样的身体早该告别警界退休养病;或者觉得自己十分狡猾,是位成功的罪犯,能让这样一位主管向他倾吐心声。
但是他失败了,伦纳德早有防备,在他伸手的一瞬间伦纳德微一侧身,躲开了攻击,这一闪而过的动作极为利落,绝不是重病在身的人会有的动作。
而在那一瞬间,他也看到了伦纳德的目光,极为镇定,那是等着猎物落网的猎手的眼神。
与此同时,这位据说重病的主管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擒拿的手法极为娴熟,确实是行业内连着拿过三年冠军的人,那是知道怎么对付攻击,并且熟悉此人的动作。
伦纳德手上的力量很大,把他的手腕往反方向拧去,凶手尝试着挣脱,可对方根本不照规矩来,朝着他的胫骨就是一脚。
他几乎听到骨头折断的声音,痛中,他已模糊地意识到自己中了陷阱,可这念头也是一瞬间,很快他就没有力量思考了。
伦纳德用力一拧,那下可绝不只是为了制服他,他的力量大得吓人,有着和那张斯文面孔不匹配的暴力,袭击者发出一声惨叫,那人折断了他的手臂。
他以前声称自己从来不会惨叫,但真经历了才知道有多疼,他摔倒在地,挣扎着想把枪拿出来,他准备好了枪,上面还有消音器,一切本该无声无息,十分顺利。
他才刚拿出枪来,就被对方一脚踢飞,显然对方早有准备。
休斯后来想,不知道那一刻凶手是否感觉绝望,终于意识到一切其实都在这位看似病弱的探员掌握之中。
凶手挣扎着想爬起来,想无论如何得离这个人远一点,那么也许他还可以想出办法……可是接着他僵在那里,伦纳德的枪抵在他的脑袋上——没错,这人和他散步,却带着枪——不是虚指着,而是拉开了保险,狠狠地戳在他脑门上,冷冷地看着他。
他一动也不敢动,看着伦纳德的眼睛,后来他说,他当时很确定那人会扣动扳机。
伦纳德朝他微笑,和他向所有人笑时一样悠哉,一副不慌不忙,总会得偿所愿的样子。他说道:“装挖心杀手好玩吗?”
凶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不确定对方知道多少,他知道有多少罪犯是被捕时一时冲动,说出了一辈子都后悔的话。
但对方接下来的话打碎了他的幻想,伦纳德接着说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刚结婚那阵子,是不是?和艾米莉一起太单调了,那天你出去,是想找个妓女来点刺激的,但你一时没控制住。
“你一直都有这样的需求,总是会弄伤那些女人,你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她们都欠教训,但你也聪明地知道,这想法是绝对不能暴露出来的。
“你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只是个妓女而已,你还杀过别的女人吗?”
凶手只是瞪着他,没说话。他接着说道:“你没想到这么多年以后,塞西尔能再找到线索,她这种人难道不是应该无声地死掉吗?你非杀了他不可。而杀莉莉,德莱只是因为你想把一切都装成霍德尔的手笔……她死得毫无意义。为什么选中她?因为你觉得她毫无价值?”
枪口下的人仍瞪着伦纳德,凶手把一切都计划得很好,他已经想好如果失败了该怎么办,如果撞上了某个探员,或是伦纳德反抗了又该怎么办,但从来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切突然间逆转,拼命隐瞒的过去摊呈出来,本来应该很隐蔽的。
但没有罪行是无人知晓的。
休斯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昨天伦纳德把他打发回去后,他本来不准备再来的——至少要推迟一天吧。
那天他回到家,决定收拾一下屋子,然后看了一会儿伦纳德的书。
他一直很喜欢他的书,那乍看上去只是些枯燥的教材,但即使他轻描淡写,讲的永远只是过程与要点,可是在字里行间中,他能感觉到专业者的自信,一种一流狩猎者的自信。
而当你过深地进入一个领域时,它必然影响你的行为,即使那疯狂又危险,但你再也不会是曾经的你了。
这本书里,伦纳德客观地描述一桩案子,他说当发现自己的仇恨时,他并没有立刻冲出去,而是冷静地利用了这种仇恨……
休斯僵在那里,他想起他和自己说过的那些话,他的疾病与偏执,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处于险地……他突然意识到,他并不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他很固执,但是他绝对不笨。
他是故意的。
如果霍德尔在这里,即使明知情况危险,也会来找伦纳德的,这个曾光芒四射的探员现在已变得如此脆弱,濒临崩溃,正是验证他成果的时候。
伦纳德把自己当成一个诱饵。
想到这,休斯立刻跳起来,换了衣服,发动汽车,他决定驱车到市里的医院去,他不会让把伦纳德他打发回来,他必须得守着那人。六年前他只能在电视里看着,但是现在他已经是位警察了,他不会让伦纳德独自面对这种事情。
休斯来到医院,探病时间自然结束了,但他出示了证件,顺利地走了进去,这里的防备着实很不严密。
接着他来到伦纳德的病房,却发现那人不在房间里,而桌上有一束新鲜的玫瑰,和冷清的病房一点也不相称。
他紧张地拿起花翻看,立刻找到了藏在里面的一张卡片,也是粉色的——霍德尔给他寄信时总是粉色——上面写着:我带走了我的礼物,他注定是属于我的。
后面还有一个破碎心脏的标志,他知道这是谁的标志。
休斯浑身发冷,他冲出去,拉起一位路过的护士询问,对方表示并不知道,他问起摄像头,她惊慌地说这两天系统升级,所以都没有打开,这件事并不是秘密。
休斯一边跑出去,一边拨通手机,祈祷着他们没有走远,也许就在附近,也许在公路上设下的哨岗能帮上忙,虽然他知道,如果是霍德尔,他一定早有了万全的准备。
这些念头在胸口翻腾,冰冷而令人窒息,他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走动,试图寻找,他知道这不会有结果,但他无法停下来。
也许会有结果的,他对自己说,很多绑架案是这种情况,警方只要多拉开一扇车门,或是强硬地要求看地下室、后备厢之类的地方,就可以制止一场死亡,也许他只要再多走过一个弯角,就能救下伦纳德,那人绝不该再遭遇到这么可怕的事,他无法想象……
这些念头在脑子里尖叫,休斯觉得自己要疯了。
母亲当年病重时,他常来这家医院,所以知道大部分隐秘的地点,这会儿他下意识去查看所有的角角落落,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一幕。
休斯想象过再遭遇霍德尔,而当时的情况会有多么的激烈,但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对话。
他茫然地看着这一幕,试图把事情串联起来。
他看到副警长邓肯抱着右臂,保持着想要爬起来的姿势,手臂的角度很不自然右腿似乎也有问题,伦纳德的枪抵在他的额头上。
他脚边横着一支针管,还有不远处装了消音器的格洛克,后来他发现这是一把没有序列号,无法查询的黑枪,照邓肯的说法,每个警察都有把这样的枪。
邓肯说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他?”
伦纳德笑了,他笑容温柔,里面又有些什么让人不寒而栗。
“因为他已经死了。”他说。
休斯茫然地听着,伦纳德语气镇定,并无恐惧,也不愤怒,像在说起一个生命中早已结疤的伤痕。
休斯心想,他是什么意思?
那个轰动全国的杀人狂,反复在恐怖电影里出现的不死怪物死了?
他怎么能确定的?当时的确发生了一场大爆炸,但他们从来也没能找到尸体啊。
还是……伦纳德亲眼看到了他的死亡?在某一天,身体恢复了的霍德尔再次去拜访他的探员,可是这一次他不是那个狩猎的人,而是被猎杀者?或者……其实是伦纳德找到的霍德尔?把他从自己的避难所里揪出来,在他毫无反抗能力时一枪爆了他的头?
但为什么?伦纳德要把这件事悄悄埋在黑暗中?
他有十足的理由杀霍德尔,没有任何一个检察官会起诉他,也没有陪审团会判他有罪,他为什么要把霍德尔的生死悬在空中,供人谈论?
因为霍德尔把他的一切公之于众,所以伦纳德要把他的死亡永远藏起来变成自己的私有物吗?
像电影里那些藏于黑暗中的怪物一样,只是这次藏起来的是一位探员,一位曾经的受害者,带着他已手刃怪物的秘密,看着人们编排出各种恐怖故事。
然后还能用这事来钓杀人犯。
在他跟前,邓肯的行为一定像孩子的戏法一样可笑。
休斯不知他在想什么,做过什么,经历过什么样的危机,他在黑暗中思考,也许也在等待伦纳德射出那么一枪,可伦纳德并没有开枪。
他把枪管放低了一点,歪头看着邓肯。
“我不会杀你的。”他说,“你知道最近我的处境不太好,杀了你会有点麻烦,影响我升职。”
“你说过。”邓肯说,他的嗓音低哑。
“你这种人,我一天光是各地警局的求助申请里,就不知道能看到多少个。”
伦纳德说,”你是个罪犯,该干的事是去坐牢。我是行为分析科的主管,不会为了你跟前途过不去。”
他把枪收起来,转头看休斯。休斯下意识地站直身体,小声说:“我只是……有点担心你……”
“戴手铐了吗?”伦纳德说。
休斯连忙去找手铐,邓肯想爬起来,伦纳德朝他的小腹就是一脚,对方惨叫一声,摔倒在地。
休斯小心翼翼地把手铐递过去,伦纳德利落地把那人铐起来,完全不顾他骨折的手腕。
休斯看着这一幕,过了一会儿,说道:“所以,你没生病,是不是?”
伦纳德转头看他,露出一个微笑。
好吧,他看上去健康得很。
休斯没敢问霍德尔的事,虽然他好奇极了。他想知道伦纳德经历了什么,感受过什么,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但他也知道伦纳德什么也不会说。他决定不说的话没人敢在他跟前提及。
最终他只是问道:“你什么时候发现是邓肯的?”
“来之前。”伦纳德说,“这镇子上,只有他知道挖心杀手案未被公布的细节,他在联邦调查局干过,有机会接触旧案的原件。来时的车上,说案子的时候,他说他们死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但法医报告上写的是二十到三十天,很少有人会把它形容为‘一个多月’,可能不认真的警察会,但邓肯并不是那种心不在焉的类型。”
休斯心想,他自己也在车上,但却完全没注意到这么个小句子,当时还想副警长和伦纳德先生看上去很熱嘛。
“就凭这个?”他说。
“还有些别的细节。”伦纳德说道,“我当然能慢慢找证据,但他是警察,这种事多半做得很干净,一点点找太费时间了。所以我做好圈套,在这里等他。”
他看了表情越发茫然的前副警长一眼,说道:“我工作很忙。”
到了这会儿,警方才姗姗来迟——看来这事儿FBI也不例外。诺瓦怒气冲冲地跑过来,说道:“他换了辆车!他那辆车是个修车工开的,直接回了栗树镇!”
休斯想,显然他们早就在盯着邓肯了。
“得啦,这边搞定了,别那么激动。”伦纳德说。
不过诺瓦冲上去时,看上去想踹邓肯一脚,但职业素养占了上风,她只是满脸不高兴地把他拽起来。
“所以……”休斯在后面说,“你晕机也是装的?”
伦纳德笑起来。“我虽然装了场病,但仍然是来查案,不是演戏的。”他说,“我身体确实不太好,不过没到演的那份儿上,不然FBI的医生是干吗的,不可能让我再继续干这行。”
这会儿,警长也赶了过来,他一脸的阴沉,好像在说“我就知道他会给我惹麻烦”,伦纳德过去和他握了手,客气地说感谢他的配合,他不情愿地接受了。
然后他转过身,朝诺瓦说道:“谢天谢地就要回家了,这地方冷死了。”
他的笑容甚至是温柔而憧憬的,凄清的夜色都在这样的笑容下显得暖和起来,看上去是他一个拥有美好未来,并且知道怎么到达的人。
休斯盯着他看,他仍无法判断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真正的好人还是危险分子,是否打猎太久,以至于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黑暗的国度……
但他知道,伦纳德着实是个捕猎高手。
伦纳德离开后,他们还真在沼泽里又找出一具尸体。
尸体埋得极为谨慎,找到时只剩下骨头的残渣,如果不是目的明确,他们根本发现不了。
最终,他们从实验室里得到结论,死者是个女人,死了差不多十年,正是邓肯那件案子的尸体。
事情也和伦纳德说得差不多,那时邓肯还是个年轻人,因为一次意外,无法控制脾气地杀了个妓女,他小心地埋藏了死尸,而且心里知道,小镇不会在意一个这样的女人失踪的。
从没想过这么多年后会有一个人回来找他,如此的执着,还那么了解他,不光找到了他的日记本,甚至还有两个目击证人——他干那事儿时可真不怎么小心——都是间接证据,也许他最后也找不到能定罪的东西,但已经足够他慌乱了。
有时休斯想,他为什么不把塞西尔的尸体埋得更为隐秘,这样被发现的概率会更小——他确实藏了尸体,把挖心之事当成后备措施,但离第一具尸体的谨慎差得远了——后来他想,也许他潜意识中是故意这么做的。
邓肯想给那些把他踢出来的FBI看,告诉他们他是有能力的,可以愚弄别人,不该只困在一个小小的镇子当副警长。
如同伦纳德在书中所说,他们被抓,几乎总是因为过于强烈的表现欲望,而这是人类最基本的欲望。
上飞机的时候,休斯看着伦纳德的面孔,突然想起那句话。他一直觉得自己的愿望大概就是当个警察,离开小镇,像所有年轻人一样希望有远大前程,感觉再正常不过。
但那一刻,他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待在他身边,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知道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看到他藏在黑暗里的东西。
休斯突然意识到,他的梦想并非如此,他想要离开,是因为想看看外面,看到黑暗和光明,理解更复杂的事情,变得更成熟,知道自己是谁,遇到更好的人。
伦纳德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是个优秀的年轻人,希望有一天我能在匡提科看到你。”
休斯点点头,他因为突如其来的强烈渴望说不出话来,能与这渴望相比的,也许只有当年在电视上,看到那位遭受了重大伤害的年轻探员朝着镜头说:“我从小就想当个警察,无论发生什么,我都绝不会改变计划。”
“我会去的。”休斯说。
他是个成年男人了,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他从没这么确定过一件事——他要去那个地方——匡提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