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惑还在呼吸,轻轻的,浅浅的,低低的,淡淡的,呼吸。
他在跑,疯狂地跑。身影倏忽向左,又倏忽向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究竟想跑到哪里去。
他只知道,一旦他停下了脚步,也许就再也没有力气站直身体了。而娘曾经说过,就算是死,也该笔直地站立而死。死也要死得其所,死得尊严。
所以,他只有跑,拼了命地跑。虽然在跑,身形却仍如鬼魅般飘浮不定,忽左忽右。脚步却已经渐渐散乱疲软、悠悠荡荡,像是半空中一只无措的蝴蝶,有一种被折翼后彷徨无助的迷茫。
唐门暗器,至毒无比。
他挡住了八十枚毒蒺藜,却没能挡住最后那一枚。而不知听谁说起过,人,总是死于最后细微的疏忽间。
他疏忽了,所以他中了暗器。似乎顺理成章,又似乎来得太快。不过半个时辰,他就该浑身肿得像个猪头般口吐白沫倒地而亡,死得难堪且凄惨。
其实他并不准备与西门胜雪比武的。他真的只是打算来“切磋”一下剑术的。两个人在百花亭中就着冷酒论剑,听上去虽然匪夷所思,但他真的只是这么打算的。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杀了西门胜雪。
所以他直到现在仍旧想不明白,西门胜雪为什么会突然带着毒蒺藜而来?又为什么会使出如此卑鄙下流的手段要制他于死地?就这么,恨不得要他死么?
但再多的疑问,看来也只能留到下辈子再解惑了。
西门惑此时已无暇细想,他只觉得眼前渐渐的一片模糊,整个人忽然间就酸软无力起来。他知道,奔跑只会让毒发作的更快更猛烈。
但他却丝毫也没有打算停下脚步,因为就算是死,也该是死在一片空旷无人之地,死在众人都看不到的地方,死给自己一
个人看的。
徒然,天地间仿佛山石俱裂般地响起了一声闷雷。也在这时,西门惑的眼前蓦地一片漆黑,再无光明。
他知道,钉在大腿根部毒蒺藜上的毒液,已渗进了他的皮肤,正随着他的血液四处疯狂般地流窜,麻痹了他的中枢神经,麻痹了他的视线神经,也麻痹了他的大脑与心脏。
没想到,死亡已经离他这么近了,在他还未满十九岁的寒冬腊月里,猝不及防带给他一阵难以形容的丧快之感。
只是,突然好想再回到阳明山上的那座小木屋里,再去看一眼娘,再吃上一口她亲手腌的腊鸡腿。
突然好想。
身体,却渐渐发寒,一阵深入骨髓的凉意仿佛冰冷的河水,正轻轻将他包围,将他覆盖,将他困顿。
猛然间,他脚步趔趄,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上,再也无力爬起身来。
“抚笛吹箫美人帐,金炉摇曳生暖香。
不知陌上谁家郎,却叹秋风正苍凉。”
一个娇柔的声音轻轻传入西门惑幽幽醒转的耳朵里。思维渐渐清晰,他分明记得,这个声音正是属于西门胜雪的。
西门胜雪!唐门暗器!毒蒺藜!
西门惑星眸眯起,整个人瞬间清醒,他一个挺身爬起来,却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四周飘着帷幔的雕花黄木梨大床上,一条柔软轻薄的鹅绒被已褪至腰间,露出他上半身线条完美的肌肉与白皙的肤色。
他悚然一惊,将被子拥裹至x_io_ng前。他没有死么?他还活着么?中了唐门暗器又没有解药的人,怎么竟然还会活着呢?
惊惶中,西门惑偷偷掀开帷幔一角向床外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一股热血便已忍不住涌上了大脑。
只见西门胜雪正淡淡坐在床外窗前的一把血榉木椅中,正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yin柔表情淡淡看着他——看着他露在被子外面的那一段修长而结实的手臂。
西门惑一双迷人妙眸里,瞳孔立时收缩,收缩成寒芒两点:“是你救了我?”
“不是我还能有谁?”依然是轻言细语,依然是一张柔美到令男人都要忍不住怦然心动的脸庞。
“既然要我死,又何必还来救我?”救他之命也就算了,怎么还把他全身上下剥得一丝不落?这卑鄙少年,究竟对他做过了什么?
一想到某些不堪入目的事情,西门惑就一阵心惊胆战,他,可还是一个童男子。
“唐门虽然杀人无数,却从不杀错人。既然你不是我要杀的人,我自然便不能让你死。”娇柔的声音淡淡道。
“唐门?”西门惑缓缓放松了瞳孔,却又将猫眼眯起,眯成长长的一条缝:“你——是唐门中人?蜀中唐门?”
他怎么会是唐门中人?他明明是西门胜雪,怎么会变成了唐门中人?
“那么——”这少年放下手中一卷书,缓缓站起身,缓缓走至西门惑身旁,缓缓坐上床沿,一张俊美yin柔至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妩媚之情,“你以为我是谁?”
西门惑张口结舌:“我……”
看来是搞错了!大错特错!这少年原来根本就不是西门胜雪。
难怪先前在百花亭外,与他四目相对之时,便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一种仿佛认错了人般的感觉。原来不是“仿佛认错”,而是真的认错了。
西门惑又仔细在心头回忆了一番,把在百花亭外与这少年之间所有的
对话,从头到尾都细细想了一遍,终于不由得低低叹了一口气——原来他们两个人,由始至终就没有问过谁是谁。
加起来居然也说了有十二句话了,却连彼此是谁都没有搞清楚就痛下了杀手。
一想到自己差点就死在了这少年的毒蒺藜之下,西门惑就忍不住狠狠倒抽了一口凉气,冷冷道:“我差点就死在你的手里了。”
没想到这少年居然好整以暇地说道:“不是差点,而是——已经死了。”他迟疑了片刻,眼底露出一丝奇特的神色,“但我,又把你救活了。”
“怎么救?”西门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天下间竟有能把死人救活之术。这少年的牛皮,也未免太大了点。
少年却淡漠一笑,并不回答他的话,而是缓缓说道:“我想,以你此时的心情,该当更关心另外一件事才对。”
“何事?”
少年媚眼如丝,悠然看向西门惑:“难道,你不想问问——我姓什么,叫什么,是个什么样的人?”
西门惑笑了,懒懒散散地笑了,虽然在笑,眼底却毫无笑意:“你姓什么,叫什么,是个什么样的人,与我有何关系?”
少年眼里的柔情立时退却,他冷笑着道:“那么你至少也应该问问,我是怎么会突然发现——原来你并不是我要杀的人?”
西门惑不动声色:“我在听。”
少年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个金线盘云小荷包,缓缓举到西门惑面前,缓缓道:“幸好从你身上掉下了这个,我才发现,原来杀错了人。”
荷包做工相当精致,蓝底白云,金丝勾边,正中央还绣着一个小小的“惑”字。
西门惑红了红脸,眼底尴尬之色一闪即逝,劈手夺过小荷包塞入身下的被子中。
少年将西门惑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尽收眼底,嫣然一笑,说道:“看来你我之间,存在着一些小小的误会。”
“小小误会?”西门惑眯起猫眼,这个人差点就杀了他,现在居然说这只是一场小小的误会?
只听这少年轻笑道:“好在此刻我已救活了你。所以,你我之间即使有误会,也都已化解了。”他柔声自我介绍,“我姓唐,唐玉。家中排行第三。你可以叫我小唐。”
西门惑冷冷看着他,冷冷嘲弄:“这么说,我本应该谢谢你才对。”他冷冷继续,“谢谢你救了我,小唐公子。”
唐玉浅浅一笑:“我说过,唐门中人,从不滥杀无辜。”
也许正因为有着这条规矩,所以数百年来,蜀中唐门虽然以暗器称霸江湖,却也从未被人诟病过。
暗器不暗,正是唐门至今为止,屹立不倒的宗旨之一。
“你一上来就对我打出了九九八十一枚毒蒺藜。”西门惑冷笑着看向唐无心,冷笑着讥讽,“唐门果然从不滥杀无辜。因为被这八十一枚暗器钉在身上的人,都早已穿肠流脓死无全尸了。”
唐玉一脸抱歉:“我只是——恰巧把你当成了另一个人。”
“哪个人?”
“约我在百花亭一决生死的那个人。”
“你难道不认得这个人的样貌?”
“我从未见过这个人。”唐玉温柔地淡淡解释道,“我只知道这个人的名字,却并没有见过他的容貌。”
“只凭他一个名字,你就来赴约了?”西门惑冷笑。
“那么你呢?”唐玉反问,“你不是也在百花亭等一个你从未见过面的人么?”
西门惑无言以对,无话可说。这件事从头到尾,也许都没有人错。如果有错,也只是因为他们都太自信,自信到都不愿问一问对方的名字。
轻敌便致杀身之祸,说得果然没有错。
所以他们才会各自以为对方就是赴约之人,所以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问过
彼此的姓名。武断的判断,差点造成致命的伤害。
“百花亭向无人烟,鸟兽不留。很少会有人在那里定约……”唐玉沉吟道,“所以,与你我定约的,会不会就是同一个人?”
西门惑瞳孔再次收缩,收缩成尖针般一点。他相信,若非有约在身,否则是绝对没有人会轻易去百花亭散步赏景看衰草的。
他转头望向唐玉,唐玉也正回眸看着西门惑,两人不约而同地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一个人名四个字——西,门,胜,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