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杜舞雩也正在山洞静眠。

洞中不辨日夜,只有水滴声如同钟漏,枯燥乏味,却又无休无止。说服自己入睡同样是很艰难的一个过程,不过深受打击的人总是喜爱向周公寻求帮助,期盼着一觉醒来,便能一切如常。

然而梦也做得很不痛快。起初画面还是很美丽,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立于水中的伊人自然乌发如墨,插一根发簪。

这身影已然暌违多年了,杜舞雩定定看着,十分怀念,也甚为酸楚。溯洄从之的君子趟入水中,可惜没能迈开一步,就被人从身后拽住了。

于是美梦便成了噩梦。他的身体也似给冻住了,一晃不晃,像个任人拨弄的木偶,然后是熟悉却并不亲切的触觉,从手臂,额角,一路Mo索,最后轻轻按在嘴唇上。

耳边响起絮絮的话语,杜舞雩在心里十分痛苦地想,别说了,我已经听你说过一遍了。然而对方依旧很执着地在继续,声音从模糊到逐渐清晰,杜舞雩头昏脑胀地听着,心却渐渐沉下去,像从悬崖上朝深潭扔下去一块石头,空空荡荡了许久,才传来“扑通”的一瞬水声。

是弁袭君在讲:“等你醒来,你想必会恨我。”

杜舞雩确实已经醒来了,但并不觉得怎样恨,只是感到分外纠结。

他绷住脸上的表情,恨不得牙关都咬得紧紧,自我催眠做一具死尸。又听对方续道:“弁袭君既不奢求你的爱,自然也能接受你的恨。不论你怎样看我,哪怕视我为魔鬼,弁袭君都乐于承受。”

说话人似乎沉溺在这种残酷的设想里,声音一点点低下去,按在杜舞雩身上的手指微微抖颤着,传递其内心的煎熬。

杜舞雩内心亦煎熬。自从他五感初返,了解现今情况,便知晓自己所处局面之严峻。路有两条,无非坦然相告与继续装死,然而面对弁袭君情真意切的剖白,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第二条。

坦然相告,意味着面面相觑的难堪,继续装死,也同样是个技术活。杜舞雩涉世多年,见识颇广,自认有泰山崩于眼前不改色的胆量,只是面对这出乎意料的情意,唯有逃避一途。

暴雨心奴啊暴雨心奴,你害得我好苦。杜舞雩双眼紧闭,牙关死咬,后背冷汗涔涔。

而此时被诅咒的罪魁祸首,正靠在一株白梅树下,百无聊赖地打哈欠。

玄嚣太子前去商议政事,留他在这里看住天谕。这其实也并无必要,因为天谕根本没有走动的能力。她刚被森狱从道门中人手里换出,沉疴发作,加上受了慕峥嵘一掌,此时惨白着脸,倒在座椅上,平日精细挽起的头发凌乱披着,半点圣航者的威仪也不剩。

暴雨心奴转着手里的镰刀,又无聊地把兵器扔在一边,转去折树上的梅花。他看上去很烦躁,动作便很重,折腾得那棵梅树颤巍巍地抖动着,花落了一地,又被他用脚踩住,狠狠碾进土里。

天谕看着,只觉甚为碍眼,但她气空力竭,并无多少说话的心思。暴雨心奴抛了手里的花枝,偏往她走过来,眯起眼睛打量她毫无血色的脸孔。

看着这般狼狈的圣航者,暴雨心奴其实有种受骗的不悦。他痴迷于祅撒之眼多年,一直渴盼求得大神的眷顾,本以为此番愿想加入逆海崇帆便能实现,没想到天谕竟诓骗他,说他的大神是个连话都不会讲的白痴。好在他并未受此蒙蔽,转投玄嚣太子麾下,从图腾中寻求神的力量。现在他今非昔比,这个女人却落得此般难堪下场,可见是个欺世盗名的骗子。

暴雨心奴暗暗磨了磨牙,碍于玄嚣太子的命令,不敢有逾矩行为。他从鼻尖冷哼了一下,又继续折磨那株可怜的梅树。

他想,什么逆海崇帆,没一个好货色。鸠神练是骗子,杜舞雩是抢走他父亲注意的无耻之徒,弁袭君……哼,弁袭君竟然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跟他反目,可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这么咬牙切齿地发Xie了一通,心头火起,忽的又转过来,死死盯着鸠神练道:“一剑风徽究竟是弁袭君什么人,竟让他如此待我——”

然而被痛打一顿实在不是能够宣扬的事迹,暴雨心奴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鸠神练冷冷地看着他,眼神寡淡,如同嘲讽。暴雨心奴等了一会,又觉得无趣,正要转身,却听见她在身后蓦地道:“一剑风徽于弁袭君,便是你的九千胜。”

暴雨心奴眨了眨眼,像是在消化她的言论,忽然又爆发出一阵狂笑。他笑得极为投入,靠在那株梅树上,肩膀一颤一颤的,震得那雪似的梅花纷纷扬扬地飞落。

“哈哈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话语因穿插笑声变得残破,宛如被踩在他脚下的花瓣,零碎不堪,“怪不得他反应如此之大……哈哈哈,难为他伪装得这样好,若是我,便要将一剑风徽关起来,杀了他,割下他的头,每天拿在手里……”

鸠神练看着他自顾自的言语,口中漠然道:“你已经杀了他了。”

「四」

有人虽死犹生。

有人虽生犹死。

也有人不知应当复生,或者继续装死。

未雨绸缪,一张桌,一炉香;两杯茶,

两个人。

古陵逝烟的待客之道一向很诚恳,据他自己所说,作为商人,自然汲汲营营于交易,何谓交易,凭的是真心相交,结的是同盟之谊。

不过现在,相信这种说辞的人已经很少,如果战云凤座还在世,必然要狠狠啐一口,骂古陵逝烟的交易,坑得人骨髓苦焦,诓的是虚情假意。

可惜被烟都宗师骗过的人大多已含恨,无人能提醒坐在另一侧的圣裁者,古陵逝烟的生意,非是寻常人可以做。

眼前这一番招待,也非是寻常人受得起。

弁袭君却并未多做思虑,事实上,即便有人警告他莫要跳坑,这与虎谋皮之举,他也非行不可。元生造化球是复生杜舞雩唯一的希望,哪怕如履冰临渊,再是险恶,他定要趟上一趟。

古陵逝烟却还有另一番心思。逆海崇帆的圣裁者,这威名听似赫赫,实则已近空壳。天谕落入玄嚣太子之手,杜舞雩亡于暴雨心奴,其余成员或死或逃,曾经一手遮天的教派早已变作一盘散沙。他选择与弁袭君交易,意图交换的不是对方背后的组织,而只是其人。

想维持一个组织需要更多的心力,要捆绑住一个人,只需捏住七寸,自然好办。投桃报李是很好的举动,不过如果能用空饵钓上一尾大鱼,这等便宜的事,何乐而不为。

正所谓,无Ji_an不商。

大宗师算盘打得啪啪响,另一头弁袭君喝完了茶,也不Y_u多留,起身告辞。事情已经商量好,明日在雷关斜谷以造化球复生一剑风徽,交易便算是达成。

谈得过于顺当,大多是有诈,但这般欢喜,能持续一刻,也就是一刻的美梦。离了未雨绸缪,弁袭君在河边缓步而行,水畔杨柳依依,落英逐波,几片坠落的柳叶在涟漪中浮沉着,与水面繁盛的倒影相叠,也似犹然生在枝头。

水中照出的影,给了落叶归枝的假象,然而死去的早已死去,只有腐烂消逝一途。弁袭君定定看着,却似不忍打破,只是衣角无意拂落,触动水面,惊碎了倒影,他也若恍惚惊觉,怅然若失般后退几步,又摇摇头,转身离去。

步履匆忙,声音渐杳。却有姑娘自绿荫踏出,朝弁袭君离开方向怔怔望着,又挽起衣袖,将那数片柳叶自水中拣出,仔细握入掌心。姑娘玉面朱唇,柔情若水,低垂的眼睫遮住万般感伤。

“公子……”

正是阳春三月,柳枝滴翠,是个开桃花的好时候。

这世上,桃花也有多种。开得美了,便灼灼其华,宜室宜家,只是有时不幸开得烂,就成了折磨。

杜舞雩生命中的桃花多年前开过一次,可惜早已开谢,无疾而终。他便也理所当然地以为今生与此事无缘,不曾料想竟能桃开二度,而且,开得如此之……烂。

依旧扮演着死尸的一剑风徽紧闭双眼,心情很复杂。

他已然这般躺了数日,弁袭君的话也听了数遍,几乎可称麻木,有时午夜梦回,乍然惊醒,那深情款款的话语犹能在耳边飘荡,萦回不去,堪称梦魇。

若他真能向自己曾信奉的神明讨教,学得冷心冷面,万事如风过耳不留痕的方法,也就不会有今日的苦楚。然而人既非木石,有心有情,就难免为外物所动。

只是动得太过厉害,寻常传情如翎羽挠痒,弁袭君这一番突如其来的剖明,则几如地震,听得人心中塌成一片。

洞外脚步踏响,杜舞雩吸了口气,很习惯地双眼闭合,呼吸死屏,浑身肌肉放松,看

不出半点破绽。那步履声在极近的地方停止,袍袂窸窣,大约是在石上坐下。

“明日,我便要将你从Yin间带回阳世,你是否会觉得高兴?”

像是征询的口气,却又很快顿了顿,怅然道:“不,你不会。”

“你若知晓我做的事情,想必要视我为寇雠。然而不论你用何种眼光看我,弁袭君都将含泪庆幸,因你不再是毫无知觉的尸体。”

声音略下沉,甚为坚定,杜舞雩却是心头微震。

弁袭君道:“古陵逝烟已经答应我,会用造化球将你复生。为此事,不论付出多少代价,我也心甘情愿。”

浑然不知自己所求已然实现,弁袭君轻叹一声,又如常倾吐着心中愿想与眷念。杜舞雩却无心去听,他的神经倏然绷紧了,风云冰烟的历史如电自脑海闪过,令他X_io_ng中一凛。

四奇观之力虽然神异,他却从不知有复活亡者的效用。万物枯荣流转,皆有定律,如此逆转生死之法,若非妖邪,便是古陵逝烟在欺骗。

古陵逝烟何种人,作为受害者之一,杜舞雩甚为清楚。他心中忖度一番,虽不能料准古陵逝烟盘算,却也明白此种交易对弁袭君有害无益。他震惊之余,隐约又有不忍。

弁袭君还在说:“逆海崇帆,所留存的是我们共同创教的记忆。这是我最珍惜的东西,因为我每每看见,便能想起昔日种种情谊,即便它如川而逝,再不能挽回……”

“我只贪这些,却是你最不要的过去。”

在这断续话语声中,杜舞雩神色灰败,如同一个真无知无觉的亡者。他双目紧闭,却仿佛能看见弁袭君面上神情,那必是深深怀念,又深深痛楚,如同沉浸在一场自欺欺人的梦里,到死都不肯清醒。他想,够了,够了……分明已聆听许久这样的话,杜舞雩却直到此时,方有痛彻心扉的无奈之感。

他一时间想要开口,打断弁袭君的话,嘴唇咬了咬,到底还是忍住了。这样的弁袭君几乎令他感觉畏惧,又心生逃避,杜舞雩瘫软身体,只觉情乱如麻,这熟悉的无力感他已然经历多次,看到霜旒玥珂头颅的时候,面对绝望之刀质问的时候,注视着逆海崇帆信众没入波涛,再不见曙光的时候——

然后暴雨心奴的镰刃刹那贯X_io_ng,他的Xi_ng命,本应当在那时便停止了。

但上天却非怜悯,要让他面对一份出乎预料的爱意,也许还要让他见证许多不可挽救的事情。杜舞雩呼吸逐渐急促,心Ch_ao汹涌,只听闻弁袭君一声若有所觉的:“一剑风徽?”X_io_ng中更是瞬间一滞,气血似绝。

他不敢再动,手足僵硬,如同魂魄当真被剥出了躯壳。弁袭君没有说话,过了许久,依旧是袍裾簌簌,应当是离去了。

杜舞雩四肢一软,绷紧的神经一时放松,再无力支撑思绪。他呼吸渐缓,陷入沉沉睡梦。

这一梦,梦见了画眉。姑娘坐在河岸边,给他唱婉转的谣曲。那时也是杨柳抽枝,画眉偎在他肩头,轻轻地唱着:“彭泽初栽五树时,只应闲看一枝枝。不知天意风流处,要与佳人学画眉。暖傍离亭静拂桥,入流穿槛绿摇摇。不知落日谁相送,魂断千条与万条……”

那时逆海崇帆建立未久,事业称不上如何顺遂,却仿佛是一生最自在美妙的时候。谣曲轻柔,宛若纷纷吹动的杨柳,一片片皆是脉脉含情的手指,挽住溺于梦中的人,仿佛其余诸般,也都再与他无关。杜舞雩心绪浮沉,浑噩不知多久,慢慢的,有声音被风送来,渐与梦中歌谣重叠。不同于姑娘嗓音的脆亮,那声音听去沉而和缓。

同样的谣曲,却没有词,只是低低地哼着。在梦中,画眉对他说:“祸风行,你若是不开心,我便唱这个曲子给你听。我小时哭闹,兄长也是这样唱给我,这是他在一

次际遇中学来的,也许有什么神秘的力量呢……”

那时他只是夸赞画眉人如其名,声音甚为动听,至于曲调的来由,却并未放在心上。而此时,这与记忆相叠的曲子将他自梦中点醒,杜舞雩忽然恍惚地想,是,原来你也会……

记忆中久被他忽视的部分,撤去Yin影,一丝丝地浮现出来。在背后悄然的身影,眼底冷漠之下的感伤,生硬话语中不为人知的隐忍……无词的谣曲,宛若不敢开口的情意,像被风吹动的柳絮般粘上心头,杜舞雩昏昏沉沉,再度陷入睡梦时,似有一丝心绪闪现,转瞬即灭——

他想,原来你真是这般爱我。

(霹雳同人)[杜舞雩X弁袭君风雀]被强行表白是怎样的体验+番外》小说在线阅读_第4章__「四」_作品来自网络或网友上传_女生阅读之家只为作者by山荷叶_的作品进行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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