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刚刚审完梅菲斯特。他比你好办,还没恢复思考能力,话也不会讲。”博士停顿两秒,琢磨着浮士德瞬息万变的复杂神色。“你的自杀需求我收到了,擅自救治是我们不对,作为补偿会给你免费的安乐死服务……但是梅菲斯特同意为我们作战了。”
浮士德震惊地抬起头。
这两人惊人的相似,不要治疗,拒绝正义的邀约,无处可去就干脆求死……以及渴望对方却连表达的勇气都没有。应该是忠诚或服从关系上出了问题,博士想。
“想一起吗?”
四、欠款
梅菲斯特讨厌罗德岛的博士。自认为战术水平和这怪人不相上下,但这个老狐狸在为人处世上更胜一筹,恶心得要命。
他居然用浮士德断掉的弩为薪水买下他二十场战斗的服务。梅菲斯特真的太想念浮士德了,在他的世界里浮士德一度死去,而现在,死而复生的人却没办法再牵着手诉说分别的痛苦。浮士德不要他了,塔露拉也不是一开始那个塔露拉了,已经没有活下去的目标,他只希望自己把子弹打进脑子那天手里能握着什么浮士德的东西。他想浮士德想得百爪挠心,晚上辗转反侧是决定第二天去找他,哪怕被冷眼恶语讽刺也要去,一觉醒来却又不敢了。
别让浮
士德更讨厌我了。就远远的,想着他死去就好。
一次集合才发现浮士德长高了些。梅菲斯特突然想讲这句话,但看见这人换了罗德岛的外套,合身的,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曾经那么宽大的外套一直是两人的堡垒,梅菲斯特负责发热,浮士德负责移动。现在浮士德换衣服了。
梅菲斯特的法术只能治疗感染者,所以他大多和阿米娅临光等感染高层一起行动,半监视半治疗。
汹涌的感情波浪让阿米娅不太舒服。少女干脆的声音表达着严厉:“请你及时治疗大家。”梅菲斯特脑子里还想的是浮士德,半天才闷闷回一句。那个破烂布偶一样的小孩子,现在连回怼阿米娅的力气都没有了。吵起来又能怎么样,谁来护着他?那个长鳞的男孩确实和自己不同心。他的傲慢他的自私,都在浮士德离开他的那天洗干净了,没了恶毒和杀戮的梅菲斯特像个掏空的布偶。
战斗结束后坐在摇摇晃晃的吉普车上,依旧没有活着的实感。他觉得自己呼吸也是错的,走路也是错的,他干什么都让浮士德失望。在阿米娅一次轻轻的精神试探之后,小家伙委屈地啜泣起来。阿米娅会对任何罪人敞开怀抱,哪怕他十恶不赦,在战争结束之后要亲手把他送上军事法庭,但现在,肩膀可以借给他。
“你冷吗。”阿米娅问。深秋穿着短裤确实让人感到难受,光是看着他就感觉够冷了。黑兔子外套借给了这个没人要的小孩,名义是罗德岛的诚意,并且要求下次出去活动必须穿着罗德岛制服。在返程路上两人都没再说话,阿米娅和梅菲斯特身材相近,外套给他倒也合身,车上暖气坏了,很冷,梅菲斯特拉着外套的下摆拽来拽去。
阿米娅也见过很多连和身衣服都没有的清苦孩子,提醒到:这是外套不是大衣,要和裤子配套穿。黑角先那身,明白吗?很怕冷的话可以给你巡林者先生同款的。
梅菲斯特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决堤了。他从来都是披着浮士德到膝盖的那个外套的,哪里用他操心过外套的长短。
“我知道你和浮士德关系很好。吵架了吗?”梅菲斯特没有回答,尽管在阿米娅身边的精神立场下他暂时恢复语言能力,但他没力气。抱着膝盖缩成一团,眼神空洞,接下来的问话也不再回应了。下车前他问,为什么没杀了我呢。我之前要你杀我,不然就杀了你——还记得吗,夏天的龙门。
一团乱麻的思绪触感让黑兔子也有些语塞。
阿米娅并不打算去接触浮士德,这两人还不值得罗德岛为他们付出心血。之前龙门那战体会到,这个男孩虽然紧绷但坚硬。以梅菲斯特为诱饵,浮士德嘴上没同意,但也确实出现在集合的队伍里,心不在焉地跟着。
委托同族去试探着问他有没有什么需要的物资,答案是否定的。线人借机问了最想问的问题。“关于干员梅菲斯特和伊桑的管理,你有什么意见建议吗?你们都是……那边来的,要不要办个联谊什么的。”准星般的瞳孔红光悦动,他张张嘴,没说出什么来,线人转身想走他又伸出手,不知想做什么。
“伊……梅菲斯特还好吗?罗德岛有没有给他吃苦头。”这句话被线人转告给阿米娅,阿米娅转告伊桑,伊桑交给梅菲斯特。梅菲斯特笑了一下。事实证明阿米娅是有先见之明的,让伊桑走前顺走了梅菲斯特那把配枪,在他拿果盘砸断手腕之后,生命体征消失、检测环报警之前破门而入。
梅菲斯特恨极了罗德岛。
浮士德要他活着,他求死,背叛了萨沙,却求死不能。
要是死了就好了,死成了,浮士德肯定会来他的葬礼,遗照上自己的笑容还能跟他最后对视一次。
躺在空空荡荡的病房。他侧躺着,麻醉过后几个小时不能睡,他每隔一分钟要转一监测戒指证明麻醉没有过量。
他侧躺着。
浮士德在窗外远远看。
梅菲斯特没有翻身,只是从瓷砖上看见有那么个一米五左右的人,黑乎乎的,罗德岛制服太没有识别Xi_ng了,但哪个一米五的罗德岛人会来看他。他没有勇气回头。他想哭也不敢。怕浮士德更失望更想离开他,情理上又希望浮士德离自己远一点,但插着吊瓶的左手又那么冷,他想浮士德过来握着他的手。
他没资格跟萨沙说,我冷,说伊诺很冷。怕极了自己认输,回头一看,那人连浮士德都不是,他会疯掉。
护士推着小车来换药,伴行的还有一台近卫机器人。他只是个治愈术师,他危险的能力起码需要一个尸体,但他近卫小车都打不过。近卫小车顶着一碗奶冻晃晃悠悠地进来了。梅菲斯特祈祷着那不是浮士德给的,又渴望这是浮士德给的。
但那只是护士可怜他罢了。
看着安静的病房,长鳞的男孩指甲刺进手心。
想见你,想见你,想见你。
我以为我必死无疑,可我死前最想的是和你一起活下去。
梅菲斯特这般傲慢古怪,应该也认清自己心力憔悴的样子支撑不了他的存在。
伊诺恨我。他不会想见我。所谓心如刀割不过如此。去给人工脏器做检查的时候听说梅菲斯特自杀的事,这让他更不敢面对这个,被自己抛弃的人。
想见他,想见他啊。我就看一眼,远远的看一眼。抱着这样的想法去了。他板着脸劝护士,给梅菲斯特白砂糖制品,他会配合治疗,我这儿有代糖,还有一包奶,搅在一起就好……还有带着近卫小车,尽管打起来你应该能胜过他。护士无奈地推开,这是你手术后维持血糖用的东西,自己拿着。
“我是他的下属,最清楚怎样减少麻烦。”
【我是他曾经的恋人,卑鄙地想让他吃点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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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工资
受伤的滋味很有趣。他多少年没再挨过刀和子弹了。他大声嘲弄着台下的野狗和原石虫。冲着我来好了,杀了我,把我打成肉泥,来啊,来啊。别再让我的萨沙受伤了——!
阿米娅还是防备着梅菲斯特的,总在他身上留一两根精神触丝,监视着他的感情,毕竟任何一个被梅菲斯特治疗的干员都会得到力量上的加强,痛觉上的削弱,这太危险了。“我不会杀了你的,小兔子。你快来杀了我吧。”
他坐在楼顶翘着二郎腿,想,跳下去吧,这次,不会有人接住我。
梅菲斯特望向远处的高台。如果这场战斗是他指挥,他会把浮士德安排在那个楼顶,楼下放最显眼最危险的牧群,谁都注意不到浮士德,谁都不许伤害萨沙。
他的视力也就是普通水平,只能看见两栋楼的楼顶,没有浮士德。他坐在地上继续洒下粉末,等待战斗结束。上路的作战早就收工,浮士德路过楼下,看不到顶的摩天大楼,但浮士德能感觉到有个叫伊诺的小孩子,在那儿,想往下跳,等着人来接。
“你最近走神的太多了,梅菲斯特。”“可我都把他们治好了,我的区域没人提前倒下。”战果汇报也第一次交给梅菲斯特去做,他插着口袋。
“在你用出战的报酬偿还清楚自己的医药费之前,别跟我顶嘴。”博士很清楚这种玩世不恭的小孩怎么对付,用【金钱亏欠】绑架他们的自尊,让他连求死都觉得欠钱不还般的理亏。
“给你浮士德的弩。”
“给你去战场保
护梅菲斯特的机会。”
两个可笑的理由足够骗得他们像追逐胡萝卜的骡子,愚蠢地自我麻痹。
梅菲斯特快打满约定的20场战了。出阵就要面对战火面对废墟,这让他响起浮士德丢下他的那一天——喉头酸涩,想吐。彻夜的失眠,噩梦,梦里的自己像个破布娃娃被人踢到塔露拉面前,不记得龙女说了什么,自己抓着龙女的小腿解释,哀求,然后塔露拉也走了。冷汗里醒来身边时空空荡荡,罗德岛基地足够大,他配的是双人床。梅菲斯特提出了加入罗德岛之后唯一一个要求:单人床,越窄越好。
他简直可笑的黑眼圈不得不让阿米娅增加了第三根精神触丝。
在他感觉自己差不多偿还完债务的时候,配枪也还给了他。博士送给他子弹的时候附带两句意味满载的话。
子弹很贵啊。希望你一次就能成功。
子弹有多贵呢,浮士德的人工内脏,每个月维护的费用约等于五颗子弹。
那是梅菲斯特半年以来眼睛里第一次有光。
TBC
他们仍然活着,受最相思的苦,尝最苦涩的“不同心”。所以说十八层地狱于这两人而言,是人间。
六、新的朋友
罗德岛拒绝给浮士德做一把他原来用的那种钢弩。顶尖的武器设计师火神小姐,伸手捏了一下浮士德的左腰,逞强如他也没忍住吃痛的闷哼。“身高一米五,体重50千克,常年左手持重弩,左腰椎劳损。”那架轻制多发连弩被交给这位暂时隶属罗德岛的战士。“武器不喜欢伤害自己的主人,每种武器都有他最好的发挥,小伙子。”
“我需要最重的,最强的。”
“你弄碎过一把。我不喜欢损坏武器的人。”
蛇男孩卡壳了,他本想接着争论,但又感觉没意义。他现在就像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人,不紧不慢地运行着但内在空空如也,他确实活着,但活着又没什么想做的,想用死去逃避的事情到右一大堆,无所适从。
他练习着使用新的瞄准镜。他原先的作战方案是隐蔽、瞄准、一击必杀,现在没了感染病灶不能隐身,换了工具不能打超远狙,弦也松软着,他只能做个调整战场节奏的游走弩手。
他站在罗德岛甲板上,窝火地打了一梭子连弩出去。现在的袖珍武器不再有完成Sh_e击隐隐作痛的后坐力,但如此绵软的弩,简直像离弦白鸽,太憋屈。
我想Sh_e弩吗?我想杀人吗?倒也都不想。半大少年焦躁地拆下调节器,不想再练习。这时一个库兰塔女人自来熟地跑来问他是否需要教学,她在这方面略懂一些。
他是本着讨教讨教的心情和女人下到B2训练室的,却没想到两人皆是全盘十环。女人略有尴尬地笑着,伸出手来:“罗德岛厉害的新人越来越多了,真好。我是来自卡西米尔的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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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菲斯特在罗德岛换上了一条紧身长裤。他在废墟上攀爬,吃力地转移,甚至要靠别人帮助才能登上高地。他原来一贯的,像个小贵族似的服装风格败给了L_uo露钢筋和危房,腿上先后造访无数划痕。
没有浮士德提醒他脚下的路,
没有牧群背着他,
他已经没有肆无忌惮露出腿上皮肤的资本了。
也就是在甲板上,不出战的时间里还能穿回原来的衣服。他喜欢自己整合运动的制服,参加过龙门那战的人都对这身有着恐惧感,看他的眼神也紧张些。
这样很好。我不是你们的一份子。
背后逐渐变得喧闹。除了个人房间,罗德岛战舰到处都有人。碎块云朵层层叠叠,从嫩粉变成橘黄,像花儿开放又枯萎,揉进绀色夜幕。身后有人靠近,步伐缓慢温和,梅菲斯特也就懒得回头
,那人不由分说牵着他的手,浮士德吗?除了浮士德还有谁……?
扭头看见一张温和的女Xi_ng笑脸。“来篝火旁暖和暖和,小男孩。”
这个牛仔裤的女人把他安置下,从不知哪儿掏出小罐子,把棉花糖插进板栗破开的小口,扔进火里,绵软的香味简直把人闻醉,真挚的食物香气胜过天价香水。
他也曾和浮士德这样冬天取暖。
“新人君,和罗德岛的大家,处的如何?”
“我不想相处。”
“哦……”女人和善地叹了口气,她身上有种微妙的气质,连梅菲斯特都觉得她头脑质朴到可以亲近。“不想相处也是正常的,这儿都是大人,孩子太少。”
她换了个话题。“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好,可以做任何事,有的是时间尝试。有想做的事吗?比如猎到一头马鹿,拥有五百个朋友什么的。”她抄起火钳,夹出那个流油的焦糖板栗,用叶子夹着递给梅菲斯特。
“你在问我的理想吗?”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烤棉花糖粘住嘴的同时融化他的心。“我没有。”
“那就说说我吧。远期理想大概是重新和朋友回到森林……短期的话,离开这儿之前,罗德岛的大家,全都来过我的篝火会。”
“谢谢你愿意来。代号流星,你呢?”
“梅菲。”
梅菲斯特心里觉得这种社交成瘾的人很烦,就不再引起话题。看着跳动的火焰,同样都是烈火,燃烧的松木不像天灾的泥灰味儿,或是塔露拉身上的硫磺味,是温馨的,烤得鼻子发痒,把他松软的魂魄融成半碗糖水,安静地流淌着。风向变了,热气不再往梅菲斯特身上刮,迷迷瞪瞪中衣着单薄的他靠到流星肩上,善解人意的卡西米尔姑娘扶着小男孩干脆躺倒在腿上,浅眠的白鸽背后多了件外套。
浮士德比着食指摇摇头。他蹲在地上,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看着他心爱的棉花糖。卷发少年眉眼间的情愫干净得像冰川,缓慢,隐忍,一直流淌着。想伸出手去触碰,想温暖他攥紧的手, 却也只能想想。
他在篝火晚会的人群里,安静地隐匿着,想多看看他的伊诺。尽管不能再说上话了,可还是卑鄙地想见他。
“也谢谢你能来我的篝火晚会,小浮士德。”白皙有力的手轻抚他的卷发。“瞧我发现了什么,又一个落单的小男孩。你也躺在我腿上歇会儿吧。”
浮士德嗯地答应了,看样子流星的话并没有进他的脑子,毕竟刚才他满眼都是睡着的白棉花糖。
他枕着卡西米尔好客姑娘的大腿,翻过身,安静地看着梅菲斯特卷紧他外套的样子。或许是做了个惬意的梦,或许是熟悉的人出现在身旁,梅菲斯特露出幸福的浅笑。
七、你所期待的
浮士德甚至有点庆幸自己已经没法使用隐身源石技艺。倘若还可以,自己一定会像个幽灵似的偷偷跟在伊诺身边,一秒不落看着他,早晚会忍不住伸出双手把他拉进怀里。
那他所做的一切不就彻底没有意义了吗。
只是除了现在这样躲着他之外,他真的没什么想到能去做的事。痛苦,寂寞,只有把靶子Sh_e成刺猬才能暂时缓解,却在入睡十分更加思念一墙之隔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