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土的颜色逐渐变浅,露出地表的石头上攀附着少许苔藓类植物。
信步走出白雾,苍翠迤逦的山脉横亘于眼前,山尖远在云层之上,依稀可见其形状。
费明秋拖拽着两只纯黑的折叠行李箱,根据指南针往东走,同时随意地观察周围的山脉走向。
不放心他、于是坚持自己背着唯一的应急用能源转化器的阿尔法哼哧哼哧地在后头爬。
嗯,很敬业:能爬绝不直立行走。
雄赳赳气昂昂,走出了猛虎下山的气势。
只是……这个世界有像螃蟹一样横着爬行的……熊猫吗?
怎么说,多多少少有点人工智障的样子了。
熊猫。
费明秋蹙眉,陌生的词汇在舌尖转了一圈又一圈。
好奇怪的说法,明明是熊科动物,不是么。
又比如方才提及的“古中国”。
“古中”是什么意思?还是说——
古老的、悠久的、属于古代史范畴的中国。
说到中国,费明秋脚步放缓,用冰凉的指腹按了按开始酸痛的眉心。
他记得他曾在家乡的博物馆见过所谓来自中国的遗迹。
一排灰白的呈井字型的小楼房,墙壁上刻着褪色的“争创文明城市”、“弘扬正能量”、“小心地滑”等宣传语,还有考古发掘出来的成捆的合金硬币、粉金色或果绿色的崭新纸钞。
据说他们的祖先数千年前就住在那样的房子里。社会关系紧密,人人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两者并不相似。
多半是巧合吧。人工智能的语言库纵然强大,依旧存在许多缺陷和无伤大雅的小错误。
不过,能在相隔数万亿光年的星球上再次听见类似的名字,挺令人怀念的。
好,既来之则安之。
他有知识有力气有基本资源,说不定一个人也能活下去。
费明秋
拍拍脸,强行振奋精神,正打算沿着溪水声去找干净的水源,脚步忽然一顿。
黑白相间的滚滚一个不留神圆滚滚地滚了下去。
他微微挑眉,不留情面地笑出声。
“年轻人!快来扶我一把!”阿尔法抖了抖熊耳,吐出嘴里的泥巴,歪在草坡上骂骂咧咧的。
费明秋长腿一迈,修长的手指轻巧地捏住它怀中的圆盘形状的能源转化器,“这个先给我。”
阿尔法用爪子打掉他的手臂,“休想!在我的工程师醒——哦,您拿着。谢谢您帮我分担。”
“不客气。你的工程师什么?”
“什么什么?”
费明秋:“你还能联系到他?难道这里是什么影视基地?你和他联合起来耍我?”
脑袋上竖起一撮呆毛的熊猫疯狂摇头:“!……不、不能!你在想什么呐!”
“真的?”
微风吹动青年额前的碎发。
阳光温热了他的瞳孔,像夏日森林中随风漂浮的萤火。
阿尔法吞咽唾沫,挠挠屁股方便蹭掉掌心的烂泥,然后双爪举过头顶心虚地比了个爱心。
费明秋的目光在熊猫幼崽憨圆的头顶稍作停留,继而打量涂满银灰线条的能源转化器,“每小时它能产出多少能量?我是说,撇除为你供能之后。”困意袭来,他不能深究不必要的事。
阿尔法见青年不继续问了,试探性地回答:“800欧卡。”
勉勉强强够用。
看来暂时不必体验原始人的巢居生活。
一切都会变好的。如此新鲜的空气可不常有啊。
费明秋苦中作乐,略作思索,环顾周围平坦的地势,抬起手腕查看时间。
离开飞船后他已经拉着八十公斤的行李徒步走了两小时十二分钟,堪比一次负重拉练。
“我想睡觉。”他说得相当坦然,看样子不是第一次这么要求了。
青年漂亮无瑕的眉眼间确实笼罩着挥之不去的疲倦,熬了一整晚没睡的社畜也比他有精神得多。
“???”阿尔法的呆毛嗖嗖地变成一个问号的形状。
“我看……嗯,就在这里吧。”说着,费明秋打开右手边第一个行李箱。
以多种合成材料和最新压缩工艺拼合制成的移动屋倏地从箱子里膨胀开来。
只有人类膝盖高的熊猫幼崽徒劳地伸爪,甚至没来得及出声阻止。
占地三十平方米的民用房平地而起,严丝合缝的四面外墙闪烁着金属质感的冷光。
用时仅两分钟。
啊这。
“这是一个信誓旦旦说‘我爱工作’的二十二岁的年轻人应该干的事吗?”阿尔法嚷道。
“是啊。”费明秋困得没心思回复人工智能的挖苦,眼前阵阵发黑,双手费力地拽着第二只行李箱往房子里走,走两步便小口喘气,没有形象地靠在门框上用虹膜和指纹解锁大门。
这栋移动屋是他大学毕业后的创业主推产品。
不想生产线刚生产出第一件样品,他就被法院以“无力偿还贷款”等指控为由强行带走了。
工厂就地解散,实验员和车间工人领到了三个月至六个月不等的企业破产赔偿,至于他。
嗯,拉低全宇宙幸运平均值的大恶人找到了。
根据律师的建议为员工们支付了所有补贴赔偿款后,他的个人资产只剩下手里的八十公斤行李。
因此,是个正常人——好吧,是个勤俭节约穷得叮当响的小伙子,都会随身带着仅存的家当吧?
他哪里想得到因为这区区八十公斤,法院的飞船会迫降到“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星球上。
移动屋的设计初衷是为星际旅行爱好者提供临时住所,关键卖点是实用和安全。
一层是黑白灰冷色调的玄关、厨房、客厅和直梯。
二、三层分
别是一间带盥洗室的小套间。
样品毕竟是样品,草创阶段,陈设极简,在满足基本生理需求之外,简直“家徒四壁”。
费明秋把能源转化器插在玄关处的多功能凹槽上,看着200欧卡瞬间被移动屋的电源系统划走,估摸自己还能睡八个小时,摘下手套,甚至没有脱防护服,就倒在地板上陷入沉睡。
阿尔法冲进来,龇牙咧嘴,指指点点,到底没有把人立刻摇醒。
因为它拥有的堪称第二宇宙的庞大数据库不能对眼前的现象提供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是它不太了解的人类脑神经医学领域。
而勤奋区法院唯一的工程师、它信赖的“父亲”商远为它随便编写的执行程序是:
等待。耐心等待。
顺便一提,该程序的注释代码里还随手记录了一串字符,转译成通俗的文字则是:
[《人渣本渣ABO》,下午开会看。什么时候下班啊,坐着好累。今晚吃什么呢。]
这段话像是有魔力附在上面。
阿尔法忍不住又复习了一遍数据库里以“追妻火葬场”为噱头的百万字巨作《人渣本渣ABO》。
没有追妻,没有火葬场,有的只是一盆又一盆的狗血、修罗场和激烈的虐身虐心。
不过……还、还挺好看的。
唉,总之,在它看来,带薪上厕所完全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
某人在法院上班的时候,迟到早退不说,每天带薪看小说,工作六小时,有五小时五十五分钟都在摸鱼,剩下五分钟还要分出一半在门卫排队打卡。
……
费明秋醒来时天快黑了。
他睡得浑身发麻,侧头一看,左手的腕表显示收到两条新通知。
加粗,三号黑体,五彩斑斓的黑色,背景是疯狂闪烁的荧光绿。
……辣眼睛。
一睁眼就受到来自人工智能的审美冲击,费明秋原地缓了缓神,爬起来慢悠悠走到玄关,从第二只行李箱的侧面拉链中取出两板巴掌大的榛仁蜂蜜巧克力,忍着口渴咬了一口。
[阿尔法发来的新邮件1]
[好山好水好花花,种田养猪为大家。我们的目标是——达成价值10亿中央币的劳动成就!]
[新的环境,新的起点,亲爱的费同志,鉴于你今天说睡就睡等怠惰行为,阿尔法想起了一些伤心的往事,为增强你的劳动积极性,新添了短时任务倒计时功能与奖惩功能。请查收。]
[阿尔法发来的新邮件2]
[组建一支小型氏族(人数下限为10),倒计时14天07时30分。]
[任务描述:第一,拒绝开文明倒车,严禁建立奴隶制氏族。第二,获得氏族每位新成员的衷心支持。]
[任务奖励:抵扣200中央币。阿尔法的好感+1。]
[任务失败惩罚:没收移动屋(在你睡觉的时候,阿尔法已经入侵了你的房子的控制系统啦!龇牙jpg)。]
费明秋:“……”
妈的人工智障。
收走他的房子,到底有什么好处?他们不是一伙的吗?嗯?
奖励和惩罚根本不对等,这是摆明要看他倒霉吧。
再说了,如
果禁止凭借先进的文明坑蒙拐骗——咳,他上哪找十个没有归属的人?
费明秋舔去唇角的蜂蜜,连咬三口巧克力,饥饿减退,脑海中蓦然闪过一道亮光。
谁说不能坑蒙拐骗了,眼前不是有个现成的——
巡视完房屋的阿尔法从空空如也的厨房里探出熊猫头,“哈喽?傻了吗?需要帮忙吗?”
费明秋循循善诱:“你说的4000年后的锚点,具体是什么样子?文明程度怎么样?”
阿尔法:“哦,那是一个很热闹的地方,单是锚点所在的小镇,就有五十万常住人口!”
费明秋走过去握住熊爪,飞速浏览腕表上接收的该镇基本面貌和经济状况,有了主意:
“阿尔法,接下来恐怕要麻烦你了。”
他弯腰时,淡甜的蜂蜜在字正腔圆的声线间跳跃,目光中流动着沉醉的晚风和笑意。
阿尔法毛绒绒的熊耳腾地支棱起来,收起锋利的指甲,小声地说:“您要我做什么?”
费明秋俯身系紧鞋带,开门往外走,“你现在应该是开启了最佳性能状态吧?”
每小时耗能超过五万欧卡的阿尔法搓了搓掌心,紧随其后,干笑着说:“我也不想的,这颗星球对你来说太危险,我需要时刻保持最佳性能,以便侦察附近的生物的动向。我绝对不是不信任你。你会因此不喜欢我吗?”
费明秋没看它,敷衍地嗯了一声。
他的小拇指勾住险些滑落的手套——开门的刹那,他几乎被门外的景象夺去了全部注意力。
移动屋,顾名思义,是可以移动的房屋。
八个小时过去,房子向东移动了将近十公里,因缺乏足够的能量,加之某种霉运,最终固定在一片石板上。
四条涂抹赤色颜料的低洼石渠以脚下的石板为起点向四方笔直地延伸。
南面是一座庞然的草木结构的大房子,房子外是六根怀抱粗的石柱,分别刻有粗犷热烈的鸟兽图案;
西面是广场,一块大约十米长两米宽的石板竖立在最前方,依稀刻着一些朱红色或白色的象形字符;
北面是错落的多间茅草屋,圆顶方墙,没有门窗,原先挂着兽皮挡风的地方被什么割断了;
东面则是长满野草的农田和两处用于圈养家畜的“牢”。
之所以说那是农田,是因为四周竖立着臂粗的木棍,就像是……栏杆,或者说……栅栏。
费明秋久久地沉默不语。
他的直觉告诉他,如果这里是一处不久前还有人住的小聚落,他的脚下一定是最重要的祭坛。
好家伙,一口气直接冲到人家的“坟地”里了,不打招呼的那种。
要命的是,移动屋好像动不了了,原先的可伸缩地基部分牢牢地抓住了石板。
阿尔法举起双爪表示与自己无关,“不愧是你!哈哈,一次性的便携房屋,稳固性远超同类产品,星际旅行时很实用呢。”
费明秋捡起散落在石板上的一串绿松石,幽幽地说:“谢谢。但它不是一次性的。”
阿尔法善解人意地闭上了嘴。
作者有话说:
攻下章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