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始廿年,旱灾比想象中的还要更严重,从去年年底一直到二月开春,竟然一滴雨都没有降,河床干枯,Gui裂的土地上不时能看到死去的鱼虾贝类,散发出刺鼻的腥臭。
南宫家早在入冬之前就知会州县的大小官员做好抗旱准备,挖掘了大量蓄水池,蓄满冬雪,入春之后化成了宝贵的水,再加上利用炸药炸出的深井、推广多年来培育出较抗旱的农作物,才让春耕顺利进行。
伴随旱灾发生的还有蝗灾,不过南宫家的鸡场规模庞大,一下放出去,没几天就将人们无力抓捕的蝗虫吃个精光,一只只都营养过剩、肥得像球,不但保证粮食收获,更让市场上多了一大批肥鸡。
被南宫家扶植起来的碧州大小官员早已乐开了花,在旱年中仍能丰收可是莫大的政绩,足以让他们在明年的考核中获得升官机会。
不过南宫家所在的碧州并不是灾害最严重的地区,在他们西北的宓州才是真正的灾区。
而宓州刺史安民不力,竟被灾民冲破了州府城门,眼看情况不对,居然还丢下灾民落荒而逃,但这可恨的刺史终究没有逃过老天的惩罚,在路上就因为太过豪华的马车引来了灾民嫉恨,死在半路上。
刺史都死了,下面的副手更是有多远跑多远,宓州无人管理、一片混乱,朝廷不得不派遣新的官员前去稳定局面,虽说做好了是天大的功劳,问题是这件事难做啊!一个不小心连命都得搭上,谁都不愿意去。
可再困难也得有人去。朝堂上,经过众臣的一番讨论,那个倒楣鬼总算被推出来了。
「那木头被委任暂代宓州刺史?」
懒懒地斜倚在贵妃榻上,正假寐着的少年听到这个消息后睁开了眼,算是表示了一点小小的惊讶。
「是的。」冬霖低着头应道:「因为他原本就统领宓州军队,原刺史死后,他就被推举了。」
南宫乐不屑地撇嘴,「啧,还不就是觉得局势不对,大家都不肯担
责任,就找个倒楣鬼嘛!区区一个小小的旱灾也让他们急成这样,真没用。嗯,好吧,看在是木头暂代宓州刺史的份上,我就教他几招!」
南宫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殷盛的父亲虽然在朝中也位高权重,但可惜正直的儿子上面还有一个更加正直的父亲,他丝毫不为儿子说一句话。既然众人推举、皇上指派,那当然不能卸责,有能力要上,没能力也要想办法上,于是可怜的儿子就成了牺牲品。
不必想都知道,一个只知道打仗的家伙带兵进入州府宓宁之后能干什么──依靠军队强行稳住难民,然后开仓放粮。
此举虽然勉强维持了局面的平稳,但州府的常平仓早已被前刺史亏空得差不多了,根本支撑不了多久,而难民还不断向州府聚集,这份稳定局势很快又将崩溃。
殷盛试图说服当地富户拿出存粮赈灾,无奈那些富户推三阻四,收效甚微,局势让他忙得焦头烂额,苦恼地坐在刺史府里,隐隐约约能听到外面难民的喧哗声,这让他更加焦躁。
殷展突然急切地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嚷,「将军、将军!他们来了!」
殷盛心头一跳,猛地站起,「谁来了?难民?」
「不是、不是!是佟公子!」
「什么?」
殷盛一怔,脑海中浮现出那总是笑嘻嘻的少年面孔,想到他那些出乎意料,却又极其有效的奇怪理论,心头不由得萌生了一丝期望──
也许他能有什么办法?
而这时,那熟悉的清朗嗓音从门外传来,依旧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小盛盛,好久不见了。」
第一次听闻这称呼的殷展「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殷盛则垮了脸,郁闷地道:「别乱叫,我可比你大得多!」
「哎呀,别这么小气嘛,小盛盛。」
让人生气又无奈的言语中,少年终于出现在视线里。白皙而略显稚嫩的俊俏面孔依旧令人难以移开目光,一身绣着银纹的淡绿色衣裳,在阳光下泛着流水一般的光泽,腰间挂了一块看似不起眼的翠绿环佩,行走间环佩晃荡,比起之前在大漠中那副狂野不羁的装扮,此刻的南宫乐宛如画中走出的贵族少年,素雅清俊。
「想我了吗,小盛盛?」南宫乐跨过门槛,笑嘻嘻地问,像是玩笑又像是认真。
殷盛想起了那夜的热吻,面色发红,恨恨道:「够了你,闭嘴!」
南宫乐嘻嘻笑着,终于没有再欺负这根大木头,开门见山地说:「行了,我也不逗你玩了。我此次来呢,就是要帮你赈灾,怎么样,感动吧?」
南宫乐将话说得如此明白,殷盛反而有些疑虑,「你有这么好心?赈灾所需物资数量庞大,你会愿意做亏本买卖?」
「亏本买卖我当然不会做,不过赈灾可不见得就是亏本买卖。」
「你要干什么?」殷盛顿时提高了音量。
「哎呀,别紧张嘛。」南宫乐上前拍拍他的X_io_ng膛,像是给他顺气一般Mo了Mo,笑道:「小盛盛,上次我教你什么叫战争,这次呢,再教你一个词──以工代赈。」
南宫乐的商业势力在自家大本营──碧州已是根深叶茂,不可撼动,但对商队前往大漠必经之路的宓州,他却一直未能找到好机会将势力伸入,一来是前些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宓州内在势力稳固,外人不好插手,二来就是之前的那位宓州刺史不但是个大贪官,还是个卑鄙小人,和这样的人勾结迟早有一天要出事。
南宫乐深谙此道,知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但他也从来没忘记宓州这块地盘的利益。
而眼下这场灾荒让他抓到了机会。
以工代赈是南宫乐那前世社会用烂的方法。原理一说谁都能明白,但这个时空尚未出现这种方法,朝廷赈灾主要还是靠开仓放粮,百姓勉强能活下来就不会闹事,等灾难过去了,再推行一些减免赋税的政策,百姓自然就会回到土地上继续耕
作,但这是不够的。
南宫乐在殷盛面前摊开大大的宓州地图,开始说明,「平时想要征调百姓参与工事非常麻烦,一个不好还会被说是劳民伤财,但眼下百姓流离失所,朝廷只要提供最基本的伙食就可以让他们主动参与劳动。」
「你看眼下江水干涸,正好可以趁此机会在宓江上建造桥梁,某些地方还可以建造大坝,各大州县之间的道路也可以趁机修整,现在征招人力开工,不但让百姓有事可做、有粮可吃,而且桥、路都修好了,对日后百姓出行、商业流通乃至军队行进都有莫大好处,可谓一举多得!」
殷盛想了想,发现这是个好办法,只是他还有一个疑惑,「办法是不错,但眼下朝廷拿不出这么多粮食,如何指挥百姓干活?」
「所以这时候就需要我啦!」
「你?」殷盛挑挑眉毛,略带嘲讽地说:「你若说你有足够的财力赈灾我是相信,但你要说你会平白拿出来,我可不信。」
南宫乐丝毫没有不好意思,「嘻嘻,你倒是了解我。其实要我平白拿出来也不是不可以,好歹我们也是有过肌肤之亲的关系嘛……」
「住口!不要胡说八道!」殷盛的脸色黑了又红、红了又黑,好在旁边无人,若是被人听到了,他真是百口莫辩。
他叹口气,又无奈道:「佟乐,你不能正经一点吗?那个晚上……本来就只是个意外,你自己都、都不放在心上了,何必要一直挂在嘴边?」
南宫乐撇撇嘴,嘟囔道:「谁说我不放在心上了……」
「你说什么?」殷盛没听清,追问了一句。
「没什么,继续说刚才的事吧。」南宫乐将话题转了回去,「殷盛,你应该把目光放长远一点。现在你我关系好,我财大气粗,平白拿出钱粮赈灾不是不行,不过若哪天我和你闹翻了呢?哪天我家衰败了呢?你去哪里找第二个人做这样不求回报的好事?」
「这……」
「灾害未来还是会发生的,所以得要一个有效且可以长久运用下去的准则,不只是这次、不只是宓州、不只是你我可以用,而是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任何人都能够用的方法。你说对不对?」
殷盛无奈点头,他总是说不过这张利嘴。
「那你说要怎么样?」
「世人趋利,我们就以利驱之,你要让人知道赈灾是有好处的,大家就会参与,只要能推动宓州的富户,他们手上的财富就足以让宓州平安度过灾荒。」
殷盛不解:「可是朝廷能给他们什么好处?」
「我们可以挖掘潜在的利益。」南宫乐指着地图上宓宁城外通往另一县的路说:「比如,我们将这条路修整。这两个地方都是繁华的大县,路修好之后两县之间来往的车马就会大大增加,沿途就会发展起来,我们让富户修缮这条道路,好处就是这条道路旁边的土地,他们出多少款项就能得到多少土地,日后开店的利润便是朝廷给他们的好处。若有必要,朝廷也可以给予减免赋税的优惠。
「你别觉得这样朝廷是亏了,你要想到,这条路修得好,用上几十年不是问题,减免赋税不过两、三年,日后收取的商税就全是朝廷的收入,这样一来朝廷既得到了路,又得到了税,非常合算。」
「那修路的富户岂不是亏了?」
「不,他
们也不亏。若是不修路,就没有这笔买卖,那么他们就赚不到这钱,而修路赚的钱远比付出的多。」
殷盛考虑了一下,觉得似乎可行。
南宫乐又说:「除了这些实际看得到的利益,还可以给他们一些虚名,比如赈灾结束后可以让难民修功德碑,将捐赠钱粮的人名、商家名刻在上面。这些商人不缺钱就缺名,有这样的好事他们乐意得很,其他的人看到这样的做法也会纷纷效仿,时间长了,也能培养商人做善事的习惯。」
殷盛思忖良久,找不出破绽,便点了头。
南宫乐一笑,拿出早已写好的详尽计画书,将各种细节对这根古代木头做了解释。
殷盛越听越是心惊,之前南宫乐粗略地说时他还不觉得如何,一见到详细计画,才发觉此计的细致深远,当下便拍板执行。
拳头大就是方便,军队出马,宣布以工代赈的基本事项,难民就都老老实实地照做了,有力气的年轻男子干最苦最累的力气活,老人、女子们负责烧饭送水等轻松的后勤工作,小孩子则分散到山里捡柴火。殷盛监督工程,南宫乐则出面联系各家富户。
佟家商队在商人、富户之中极有名气,十几年前以恐怖的速度壮大发展,从未做过一桩赔本买卖,哪怕有人故意破坏,也会被反击得体无完肤。现在佟家少主亲自出现,各家自然给足了面子,再一听原来还是赚钱的好事,纷纷拿出钱粮按照南宫乐所说的方式入股,短短几天就聚了大量钱粮,多处工程同时进行,相比之下反而是做工的人手显得不足。
看着热闹又井然有序的工地,看百姓的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殷盛也不由得展开微笑。
南宫乐敏锐地捕捉到这抹笑容,立刻翘起嘴角,得意道:「我厉害吧,这么天才的主意都能被我想到!」
殷盛感到好笑,从没见过像他这样会自夸,忍不住想要损上两句,但挖苦的话到了嘴边,瞥见对方亮晶晶的眸子,表情是得意的、骄傲的,像是战胜的小公鸡扬起了下巴,自信的光芒闪亮逼人。
损人的话语吞了回去,殷盛笑了笑,拱手行了一礼,真诚道:「确实天才。殷某代百姓谢谢佟少爷了。」
南宫乐打了个寒颤,被这家伙突如其来的斯文弄得起一身鸡皮疙瘩,搓搓手臂刚要吐槽,但眼珠子一转,坏主意又冒出头,他勾起了那玩世不恭的笑容,嘻嘻笑道:「只有一声谢谢太没诚意了吧!」
「呃?那佟少爷的意思……」
他掏了掏耳朵,道:「别的不说,先把称呼改了。少爷少爷的喊你不累呀?叫我乐乐吧。」
这回殷盛不接话了,乐乐?太亲密了吧。
南宫乐撇嘴道:「仆人才叫我『少爷』呢,别人都叫我乐乐。」
殷盛迟疑,委婉地拒绝道:「不如我叫你佟乐吧……」
他想了想,却坚持说:「就是要叫乐乐!」
殷盛无奈,只能应承;「那我就冒昧叫你乐乐了。」
「嘿,光是改个称呼还不够哦,你要怎么谢我呢?」南宫乐说着,俏皮地眨眨眼,「卖艺还是卖身呢?」
殷盛的脸顿时黑了一半,语塞半晌才问:「卖艺是什么?」
「跳一支脱衣舞给我看喽!」
见男人一张俊脸顿时全黑了,南宫乐开心地哈哈大笑。
「你这家伙……」殷盛叹了一句,摇头苦笑。好在自己知道这少年Xi_ng情奇特,常有惊人之语,早将仆役、属下摒退,不然这样的话被旁人听到,自己哪还有什么将军的颜面。
看对方笑得如此开心,殷盛心里明白,这家伙就是喜欢捉弄自己。
而这样狡黠的笑容也令他想起藏在记忆深处的那个人,不过一面之缘,却忘不了那在阳光下耀眼的身影,回眸一笑,世界便只剩下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和灿烂的笑容。
殷盛下意识Mo了Mo腰间那块环佩,这与他如今身分有些不相称的环佩正是那人送的,
犹记得那人将环佩甩来时说了「娘子好好收着,等我日后来娶你」──可笑的是,分明自己是男的,对方才是女的。
殷盛笑着摇摇头。当年自己不过才八、九岁,至今连对方的模样都记不得了,这琉璃环佩当初价值连城,如今已满大街都是,上面也没什么特别的标记,怎么也不可能将人找到,现在还留着,也只是做个纪念罢了。
两人又在工地里走了一阵,南宫乐随口问道:「上次回去之后有查一下是谁是背叛者吗?」
殷盛一愣,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问:「你、你说什么?背叛者?」
南宫乐一脸奇怪地看向他,「不会吧,你没有调查一下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皱起眉头。
南宫乐定睛看了他一会儿,一字一字缓缓地说:「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你和属下到大漠中探查会遇到塔木木的袭击?」
殷盛不以为然,「他们本就在沙漠中活动,偶然遇上又有什么奇怪的?」
「很奇怪哦!塔木木他们特意打扮成沙盗的样子,还找上你们就够奇怪了,更何况他们的部落离你们遇袭的地方那么远,这真的只是偶然?」
殷盛静默了一会儿,闷声道:「也许他们是意外得到消息。我的兄弟都是跟我一起出生入死的,是过命的交情,他们不会背叛我的。」
南宫乐不屑地撇撇嘴。「那可不一定,忠诚是因为背叛的价码太低……」
「你别老是张口闭口就是利益的!」殷盛微恼地打断南宫乐的话,「我信得过和我出生入死换过命的兄弟!」
「兄弟又如何……」
「你一个商人又懂什么!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只重利吗!」殷盛暴躁地打断南宫乐的话。
南宫乐脸上的笑容终于完全消失了,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轻蔑道:「我怎么就不知道了?并肩作战过又怎么样,换过命流过血又如何,离开了战场那样的特殊环境,有几个人能保持当初的情谊?让一个人背叛的原因未必是钱,也有可能是名声、权力、美色、亲情、爱情。
「我出十万贯让你杀了你的好兄弟,你定是不肯,可我若以你的父母、你的爱人,甚至是你的国君来威胁你,你做是不做?做了就是背叛!你怎么能保证,你的好兄弟都是刀枪不入、毫无弱点的人?就算是你也不可能,毫无弱点的不叫圣人,叫做死人!」
「你──」
殷盛张嘴想要反驳,却又发现无从反驳,只吐个音就没了下文。
「该死的!」他气恼地将脚下的石块踢飞,扭头走向另一个方向。
南宫乐撇撇嘴,头一甩,便往另一个方向走。
他不悦地回到自己暂住的宅子,生了一会闷气,忽然自嘲一笑,他和古人生什么气!那木头哪里懂得那些弯弯绕绕的事,和对方生气岂不是自讨没趣?
想是这么想,可南宫乐还是不痛快,撇撇嘴,决定以后要变本加厉欺负那个大笨蛋!
哼,小时后长得那么可爱,怎么长大变得这么顽固!真是让人看不下去!
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趟,南宫乐叫来心腹,「冬霖,你派人查查,上次背叛殷盛的人是谁,他们上次被我们阻挠之后肯定还会有动作!」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