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苏长卿的脾气,苏重墨并没有想到他的父皇有朝一日也会下达一纸如此温和的诏令。

本来就只是为了义愤而加入太子军的百姓们在知晓苏长卿才颁布的大赦诏之后,就好像在死亡的泥淖中抓到了救命的稻草。面对虎视眈眈的卫戍胤军,这些只拿过锄头的男人们内心里不能说没有一点动摇。

但是行军作战岂是儿戏?

当太子军中各部统领发现百姓暗自逃窜之时,不得不下了道死命令:若再有受蛊惑逃离大营者,一律军法处置。

“他们不过都是普通的百姓,本就受尽了压迫之苦,加入我们也不过想推翻……他的统治,过上安乐日子罢了。”

苏重墨看着被军士们押着的私逃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说过他再也不会叫那个男人父皇,就绝不会再做回当初那个懦弱受愚弄的太子。

“可是……太子殿下,如此下去军心不稳可是大患啊!”

“听太子吩咐,放他们走。”

身着重铠的萧远图从旁走了过来,他看了眼那些战战兢兢的私逃者,心中却是可以理解他们的恐惧与凄惶。

本就不是谁都能成为英雄的,一个个有血有肉的小人物终究占了这世上的大多数,他们之所以会站出来反抗苏长卿是为了保护自己的

家,之所以又会做个怯懦的胆小鬼也是为了保护他们的家。

“多谢太子,多谢将军!”

被释放的逃兵们抱头痛哭,却不忘感念太子与萧远图之恩,纷纷向二人道谢之后,这才匆忙离去。

看着夜色里渐渐消失的人影,萧远图不由一声叹息,“哈,真是想不到苏长卿也会试出这般的怀柔之术。他的心思,果真非常人能看透。”

苏重墨沉默无语。

是啊,曾经拉着自己的手要自己侍太傅林安如父的是他,尔后冷酷无情赐死林安的,也是他。

太子,终有一日,臣始终不能为陛下所容。若真有那一日,还请太子不要怨恨陛下的决定。

往昔林安的音容笑貌又浮现在了眼前,苏重墨想起了温文儒雅的恩师曾告诉过自己的一段话,孰料,到最后,他还是谁的话也没有听,既没有听从苏长卿的要自己做个乖乖太子的安排,也违背了恩师曾有的不要与自己的父皇发生冲突的教导。

对叛军大赦的诏令一出之后,太子军中果然产生了巨大的动荡。

苏长卿在得知太子军自行溃散了三分之一的军士时,冷峻的面容上并无太多的喜悦。

他赢了自己的儿子,却输了父亲的身份。

苏长卿心有不甘。

“明日便发起总攻,速战速决吧,若让他们出关了,倒是不妙。”

他不动声色从软榻上了坐了起来,冷冷扫视了下座的诸位将领一眼。

吴德看到苏长卿的目光扫向自己之时,轻轻地点了点头。

庶日,三十万胤军对谋反的太子军发起了总攻,在骁骑将军吴德的带领下,曾经势如破竹的太子军却已是步上了一条溃败之路。

萧远图的心自林安死之日便也跟着死了,他麻木地挥舞着手中军刀,砍倒一个又一个冲上来的敌人,自己也满身是伤。

发动兵变之前,他不是没想过会失败,实际上,他很清楚此次兵变失败的几率很大。

但哪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攥住苏重墨这个棋子,他已经就赢了。

有时候,一个人太善良太单纯并不是一件好事,他们往往会被表面的正义所蒙蔽,却不知真正的恶来自何处。

苏重墨就是这样一个过于天真的孩子。

萧远图甚至怀疑林安是不是故意将苏重墨教成这个样子的,一点儿也不像苏长卿那个疯子。

“太子殿下,赶紧上马,敌军已杀奔过来了!”

负责守卫大营的将士看着前面滚滚而来的尘烟,心知不妙,急忙禀告了正在营帐中安排御敌的苏重墨。

金边墨色的王旗迎风招展,苏重墨知道是苏长卿亲自带兵杀来了。

果然,漫天的尘烟之中,一骑黑马当先跃出,那高高骑在马上的皇者正是苏长卿。

手拿长刀,身着黑铠的苏长卿看上去英武非凡,宛如战神降临。

苏重墨唇间翕动,却忍住了没有唤出那声父皇,只能看着身边的亲兵与苏长卿所率领的人马砍杀了起来。

处于劣势中的太子军对于苏长卿来说不足为道,很快,那些誓死守卫苏重墨的亲兵们便惨死于了胤军的铁蹄之下。

苏重墨并没有听从下人的劝告自行逃离,实际上,他也知道自己是逃不了了。

今日便是他的死期。

放着好好的太子不做,却举兵反抗自己的父皇,或许,后人读到这则史记时,都会笑苏重墨是个不分轻重的愚人。

苏重墨想到这里,自己也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他拔出腰间的佩剑,刺伤了已经下马冲上来活捉他的胤军。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在苏长卿的眼里,他永远只是一个应该乖乖听话的孩子。

看着自己父亲驱马缓缓走近,苏重墨停止了反抗。

“太子,放下手中的武器。”苏长卿嘶哑冷厉的声音一如既往。

周遭的胤军已

经将大营附近的残兵清剿殆尽,此时都上前将苏重墨团团围住。

“如果我不降,是不是只有死?”

苏重墨目色宁静地看着苏长卿,并不奢望能从那双冷酷的眼中看到怜悯。

“嗯?!”

苏长卿眉峰一挑,心中顿觉不安,果然下一刻他便看到苏重墨举起佩剑竟往颈间抹去!

“啪”的一声厉响,苏重墨手中的宝剑已被长鞭抽落,出手的人正是坐在马上的苏长卿。

随后,苏长卿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跃下了马,他快步走到被长鞭抽得跌坐在地的苏重墨身边,一把将他拎了起来。

“小子,你这条命是我给的,要做主也轮不到你!”

说着话,苏长卿已是满面怒容地扭过了苏重墨的手臂,直接用牛皮长鞭将他的双手牢牢绑了起来,然后将他推向了围上来的士兵。

“将太子押入囚车,严加看管!哈哈哈哈!”

嘶哑的笑声里带着身为皇者的霸道以及对失败者的嘲弄,苏重墨垂着头,目光渐渐沉了下去。

关押着太子的囚车一路缓缓驶进威武门,夹道而迎的百姓默默地看着那个昂然站在囚车之中的年轻人,没有嘲讽,没有讥诮,有的只是一声无声的叹息。

苏重墨鬓发凌乱地站在囚车里,澄净的目光中并没有恐惧与哀怨。

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向来心狠手辣,一时不杀自己,或许就是为了让天下百姓看看反抗他的下场,即便是太子亦只有沦落为笼中囚。

罢了,自己始终欠苏长卿二十余年的养育之恩,便用一死还他吧。

若有来世,只希望自己能生在平凡人家,平平淡淡的一生便已足够。

想到此处,苏重墨又抬眼看了看苏长卿威武挺拔的背影,翕动的双唇之间在几乎叫出那个字眼时,终于还是紧紧地抿了起来。

最后,萧远图被押入了刑部大牢,而太子苏重墨却是直接被押回了皇宫之中。

一身风尘的苏长卿不及休息便令人将苏重墨带到了自己长居的安乐宫中,他解下战袍,换了身紫色的常服,握住酒杯的手背上青筋毕露。

魏明安看着苏长卿一回来便闷声喝酒目露yin沉的样子,不由有些心虚,但是他知道,此时苏长卿需要的是冷静,而不是酒。

“太子此举恐是为萧远图蛊惑,还望陛下明察。”

“砰”的一声脆响,苏长卿已砸了手中的碧玉酒杯,满目怒意地瞪着魏明安。

“他长这么大了,难道还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儿子吗?!这江山迟早是他的,他急个什么?!居然联合外人想诛杀朕,老子真是白养这么个臭小子了!”

听见苏长卿这么骂,魏明安心里倒稍稍松了口气,这说明苏长卿的心里还是十分介怀太子与他之间的血脉关系的。

正在此时,奉命押送太子的军士已经将苏重墨带了进来。

双手被黑色的缎带束缚在身后,白衣染尘的苏重墨站在殿中,目光平和地看着正在发怒的苏长卿。

那双澄净漂亮的眼里没有恐惧与不安,只有接受宿命的坦然。

“哈哈哈,太子,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正是你的不孝不智才使你落得如

此地步!”

苏长卿负手上前,在苏重墨身边嘶声斥到。

怎么这小子就这么傻?

就算谋反也不是说干就能干的,想他自己当年为了夺取帝位苦心经营了近十年之久才敢起事,之后一步步打败与自己争夺帝位的皇兄皇弟们,到最后终于顺利夺位登基。

但他更想不明白的却是,他与苏重墨乃是父子一场,对方怎么会走上背叛生父的道路。

苏重墨似是有愧,在苏长卿的斥责下,将头慢慢低了下去。

不一会儿这才抬头正视了怒气冲冲的苏长卿,言语坚定地说道,“对,我是不孝不智,可这却是拜陛下您的不仁不义所赐!为什么你要逼杀那些跟随你半生的功臣,为什么你要凌虐本就臣服于你的百姓?”

这些话从没有一个人敢当着苏长卿的面出,曾经有人豁命在苏长卿肃清诸多朝臣之后对他如此指责,结局便是被活活凌迟至死,族诛。

自此,再没有人敢在苏长卿面前提及这些,连魏明安也变得更为小心翼翼。

苏长卿沉默地听苏重墨说完,瞳仁微微一缩,嗓子中已发出了嘶哑的笑声。

“不能随心所y_u,那我还做这个皇帝干嘛?!”

仅仅是为了随心所y_u吗,才让父亲变成这个样子的吗,心中的贪y_u果然是人一生最大的敌人。

苏重墨苦笑着闭上了眼,他真不愿意自己的父亲成为了一个残暴之人,如果上天能收回苏长卿这份自毁的残暴之心,他何尝不愿意替父一死赎罪。

看见苏重墨只是苦笑不语,苏长卿的怒气陡然而升,他一把掐住苏重墨的下巴,狠狠说道,“怎么?在心里骂朕吧?怪朕杀了你的林太傅,逼死了你的陈叔叔,还赐死了你的二伯父吗?哈哈哈……这世上本就是成王败寇,若非他们心怀不轨,又怎会自取其祸?朕为天子,就绝不会让这世上存在着能威胁朕的人!你难道不记得我们父子当年被流配北疆时过的日子了吗?你难道不记得……”

苏长卿松开了手,没有再说下去,魏明安在一旁看到他浑身都在发颤,心里也是一惊,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苏长卿会这么难过了,即便当年与苏长卿情同手足,两次三番救过苏长卿的命,后来因为功勋卓著而被封为毅王的陈朗在大殿上自刎之时,苏长卿也只是眉间稍皱,并不见今日之动情。

果然,苏长卿心中所在乎的人……只有他的儿子。

殿中寂然半晌,苏重墨目中已是含了泪光,他不是不记得苏长卿对自己的好,他只是无法接受成为帝王后那个残暴的父亲。

“愿陛下赐我一死,以报陛下养育之恩。”

忽然,苏重墨缓缓地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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