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意有所指,似乎是说身子,似乎又是再说别的,楚昭雪白一张脸上眼睛黑漆漆的:“母后,雪石和别人不同,自幼伴在儿身边一同识字读书,情分和别人
不同。他这般年幼,顾家的事他也不懂,如今牵连下狱问罪,何其无辜!您现在身怀有孕,父皇十分看重您,若是给父皇说说情,他年纪小又无辜,父皇一定会答应您的。”
王皇后微微叹了口气,却没有说别的,只是起身亲手扶起楚昭,眉心轻蹙:“你是个面冷心热的,和你父皇一样……只是后宫不得干政,我如今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却是在一个极险的位子上,哪一日不是如履薄冰,我跟着你父皇这么多年,一直深得他心,就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越过他心里的那根线。你父皇他……自幼诸事不能自主,谨慎忍耐多年,登基后便分外在意,不喜人掣肘干涉于他。顾相这次被问罪,绝不冤枉,这是三司定的罪议的刑,国法在前,我为后宫之主,妄动一步,便是授人以柄。如今东宫局面,不是轻易得来。昭儿,我知你和顾雪石一同长大,情谊甚笃,只是这次命该如此,我能做的,只是知会大理寺刑责司那边,小心施刑,多加看护,待到进宫后,将他安置在东宫内,仍让他伺候你,到时候你再怎么照应他,也都由你了,后宫事务我能主持无人敢置喙,前朝,我却是万万不能了。”
楚昭眼圈忽然红了,嘴唇微微颤抖了下:“他一贯心高气傲自负才情……若是受了那奇耻大辱,只怕不肯苟活……”
王皇后轻轻叹了口气,忽然指了指一旁正伺候楚煦吃点心的双林道:“你看那孩子,比你还小几岁,就已入宫来伺候人,他又有甚么选择了?顾雪石生在宰执之家,锦衣玉食这些年,自然也要承受大厦倾覆之时的命运。他如今尚有你我照拂xi_ng命,将来应当不致太难过。自你会说话起,我就时时给你说史书上的故事,你当知道这其中的道理。若是一着不慎,将来满盘皆输的时候,却不知有谁能照应我们?”王皇后说到后头,语调已转为凄然。从她嫁给元狩帝开始,就没有一日不在小心计算揣测,如今儿子年纪尚幼,却也要和自己过一样的日子,她想到不是不心软的,然而她却不能不硬起心肠来拒绝儿子,让难得开口求自己一次的儿子,残酷地明白这花团锦簇背后的刀光剑影。她顿了下,又反问了楚昭一句:“你父皇难道不知道你与他感情深厚?他为什么还是许了刑部的折子?你应该也去见过你父皇吧?你父皇没见你是不是?这个时候,不知多少人在盯着你我——包括你父皇,昭儿,你明白吗?你父皇登基以来,我从未为了前朝之事出过一言,从未为了自己娘家求过一次好处,你想清楚,你确定是要让为娘的,第一次行此干政之事吗?”
楚昭苍白着一张脸,双眼只是在双林面上扫过一眼,又望向了王皇后,大抵他也知道无望了,若是救这个人的代价是让王皇后失宠于皇帝。双林看他仿佛大受打击一般整个人都抑郁着,心里也暗自掂量了一下,设身处地,自己若是在皇后的处境,大概也不会伸手,因为她们的荣宠,都不过寄于一人之身,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难测君心的一次试探,这个险,谁都不敢冒。
王皇后后来命人将楚昭好生送回去了,又特意传了御医去给太子诊脉,命御膳房好生给东宫送上驱寒汤,然而即便这样,太子当夜还是发起热来,坤和宫闹得人仰马翻,甚至也惊动了皇上亲自移驾东宫探病。
太子生病,王皇后自是十分重视,日日都亲去东宫探看太子,心情难免有些不好。大家都吊着心伺候,一丝儿差池都不敢犯,人人脸上多了谨慎严肃,双林每日也只是小心陪着楚煦玩耍,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做的事不做。
一直到春暖花开,草木萌动,梅萼争妍,宫里发下了夹棉春衣衫裤鞋下来,楚昭才算身子完全恢复了,王皇后的肚子也渐渐大了起来,不再亲自去东宫探视。楚昭又恢复了来坤和宫请安的规矩,但跟从的人,却变成了李君,数月不见李君,他又长高了些,人也比从前更谨慎仔细了些,行走间总随时看着楚昭的动向,眉目低敛,屏息静气。
楚昭看了王皇后,王皇后又专门传了楚煦进去母子三人一起亲亲热热地让御膳房送了春
日新割的青韭制的满馅包,紫藤馅饼送上来。因着里头自有王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和内监伺候,李君和双林这种小内侍只能在耳房里侯着。
跟着的人都在了外头的耳房里头等着,双林这才笑着问李君:“如何今儿是您跟来了?不是听说您十分得殿下器重,在书房伺候吗?早福哥哥呢?”
李君脸色暗了暗,看了看旁边别人,先纠正道:“我已得了殿下赐名,叫冰原。”
双林连忙改口道:“恭喜冰原哥了。”
冰原脸上并无喜色,只是道:“早福生了病,已是挪到安乐堂调养约有半月了。”
双林吃了一惊,忙问:“不知病情如何?可严重?我也该去看看才是。”
冰原摇头黯然道:“你我都是贴身伺候小主子的,安乐堂那边看到我们是万不会让我们进去的,过了病气又过给主子不是好耍的,我托人送过一两回东西,听说病势十分沉重,有些不太好,迟迟没法子伺候。”
双林心里一抽,看冰原脸上神色,忙问道:“我这里也有些存下来的月钱,不知哥哥可有路子替我送进去给他尽尽心?”
冰原脸上微微缓和道:“看你年纪小小,倒有心了。”一边悄悄拉了他到一旁低声道:“银子就不必了,倒是换成实在些的药或是用的东西,大概还能到了他手里,若是送钱,就白白便宜了别个了。”说到此处不免眼圈一红,又怕被人看到,忙忙拭泪道:“竟是不如宫女们,若是染了时疫,还能遣送出宫,发还家人调治,我们这等人,连回去的地方都没了。”
双林心里也十分难过,只是对他道:“若是有什么能帮得上的,只管开口,我这边也不识得人,只是前儿我看他还好,怎么忽然病势如此沉重?”
冰原脸上一沉,低低道:“别提了,前儿不是陪着殿下跪在寒地里么,回去殿下发热,他又忙乱强撑着着伺候了一夜,晚上便自己病得人事不知了,只是发热说胡话,病势凶猛。太医看了立刻便让挪出去了,那日出去,便再没回来过。我使人去探了两次,只说不好,听说咳嗽见了红了,竟是成了个凶险的大症候。”
双林心里沉重,只得面前宽we_i他道:“薛哥哥一贯与人为善,又广结善缘的,定能化险为夷,痊愈回来的,冰原按了按眼圈,沉沉道:“希望如你所说了——咱们在主子面前,还得装着笑脸,不许露出苦相来,如今也只有在你面前才好说两句心里话了,也不知哪一日到我也到那等田地,还有哪个人能念着我。”
双林勉强笑道:“哥哥您如今得了太子赐名,显见得很受太子宠幸,还是不要说这灰心话了。”
冰原摇头道:“殿下待我们优厚,无非是因为我们是皇后娘娘赐下来的人,这是贵人知礼持重之处,却不是我们能恃宠而骄的,更何况如今太子身边更是来了得用知心的人,我们算得上什么呢……”说到这里,脸上已是难掩出现了一丝怨怼。
双林心念一转,已想明白:“顾公子入宫了?”
冰原冷笑了声:“是哪门子的相府公子呢,往时做伴读,和太子亲厚,眼睛都长在头顶
上,指使我们伺候的人的团团转。如今因罪没入掖庭,娘娘和太子念着往日的情分,一入宫也没去内务司那儿,直接就送到东宫里来,太子亲自安置了住处,还住在从前做伴读时住的地方,吃住都和太子一样用度,这还不足,一进来便寻死觅活的,不是绝食便是闹着要撞墙。太子书也不读了,事儿也不做了,日日只守着他,煨着他,好不容易才不寻死了,也并不正经当差,每日只是在房里养着,只说是才受刑,身子虚,得好好的养,就算他罪奴,去势是全去的,和我们良家进宫净身不一样,那也受刑得有一月有余了,还没养好?想当年我们净身,那可是三日就要下地走的……也罢了,反正每日只在房里也不出来见人。”
“后来太子殿下不知怎么想的,那些日子便将我们近身伺候的,皇后娘娘赏给太子殿下的,全都改了名儿,全依着他那雪石来,什么冰原,雾松的,起了名字没几日,他无意间听到,又是一番寻死觅活,只说太子这是轻j_ia_n他。倒也是,我们哪里配和他一样的名字呢,白白糟蹋了好名,太子看他在意,又慌了,又说再改名,他又不许,说什么何苦来回折腾把人都给得罪了,将来他还怎么伺候,总之太子左也不对,右也不对,也不知又伏低做小了多久,才算是又哄回来了,名义上说是管着太子书房里的事儿,却是一丝事也不必做的,每日不过是磨磨墨,陪着太子看看书罢了!我们这些伺候的人,哪个看着不替殿下委屈呢。”
过了一会儿又拉着双林低声道:“你薛哥哥这病归根究底就是从陪太子跪的那一次得的病,那次殿下跪求娘娘,为着就是要救那顾雪石。知道顾相被问罪的时候,太子殿下一夜未睡,第二天便去求见娘娘。可惜娘娘没允,国法在上呢,到底还是送进了宫里来,殿下仁厚宽和,最是长情不过,为着伴读那点情分一点不肯糟践他,只是由着他作天作地的。你薛哥哥伺候殿下一场,知道病了,也不过是赏下银子,命太医好好诊治罢了,说到底还是个亲疏有别,我们不过是看在皇后份上才分外重用些,那顾雪石,才真正是殿下的自己人呢。”
双林听着冰原这声口,却心下明白,冰原原本是管着太子书房里伺候的,如今来了个雪石,自然是不得不退让,然而心下终究不满,加上为薛早福抱不平,又不敢怪责殿下,自然一腔不满之情都往顾雪石身上迁怒去了。双林想了下那粉雕玉琢的少年贵公子,心下微微遗憾,倒也能理解他骤然从云端坠落的心情,便是他自己作为一个成年人,发现穿成了小太监,也用了许久调适心理。太子殿下面冷心热,待这个伴读本就亲厚,又年纪尚幼,自然是分外珍惜这段友情。改名的行为,依双林想,大概其实是想给东宫里伺候的人们一个暗示,皇后赏下来的奴婢们,本比别的奴婢要不同些,而连他们都随着雪石起了名字,其意味自然不言自明,显然是要替他树立权威,让他今后不被这宫里的其他奴才看低甚至欺压,在宫里日子也好过些。这宫里哪个不是捧高踩低的?太子这个举止其实是十分有效果的,只看冰原连怨气都压抑着就知道了,但是他却忽略了顾雪石尚未能接受自己奴才身份的心情,哪里能接受自己忽然与从前看不起的奴才名字相似?
只怕那堕落尘埃的少年公子,体会不到楚昭的居高临下的一片苦心。
双林到底是悄悄将自己身上所有钱都拿了,去看薛早福。
想到现在已经叫冰原的李君说的话,恐怕不好见人,没法见人的话捎银子也不容易,还是先备点药合适。他还是先去了御药房那儿,御药房里静悄悄的,平日里他们这些内侍宫女们自己生了些小病,也会过来这边使些钱抓点方子,因此专门有对着宫人开放的药室,不过也都是些见习的大夫在那里值守罢了。
双林走进去的时候,看到一名年轻青衣药童在那里拣药,这御药房里当差的药童也多是内侍,但这位药童穿得却不是内监服色,想是哪位太医带的弟子,因着年纪尚幼,还能进宫当差,他看到双林进来,微微抬了抬眼皮
道:“治风寒的一钱银子,风热咳嗽的一钱银子,尿频的三钱,口臭的五分。”
双林施了个礼道:“敢问这位小大夫,可有治疗风寒伤感,发热后咳血的药?”
那药童听到他叫他小大夫,脸上忽然有了些表情,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不是你吧?这没有面诊过如何能知?都咳血了,只怕去了安乐堂吧?去那边诊治的大夫大概舍不得什么好药,加上心情抑郁,难好了。”
双林施了一礼道:“是位从前颇为照拂我的哥哥,原是太子殿下身边伺候的,如今病得凶险,我便想着尽一份心,不知这位小大夫可有什么方法,千万教一教我。”
那药童看上去也不过十三四岁,被双林口口声声小大夫的叫着,心情甚好,轻轻咳嗽了声道:“亏你请教我,若是请大夫看,定是只开些金银,紫花地丁、野菊花、大青叶、金钱草之类便宜的抗茵汤来,吃不好也吃不死,吊着命罢了,依我看安乐堂那边,请人煎药也要使钱,若是病重了,起身如厕不便,有一顿没一顿的,因着人多,太医又不太上心,只管开药,不管能否服用和药效的,只能全看命硬不硬了。我在这里当差几年了,觉得你们这等内侍,病好不起来,多半两样,一样是不能按时吃药,二是要当差不敢用汤剂太多怕如厕,三是药吃了没歇息好又总是x_io_ng怀不开担忧得很,所以我觉得,竟是不要用汤剂,用丸剂的好,方便吃着,又能按时吃上,效果也好。”
双林听他说得有道理,脸上添了一份尊敬道:“小大夫说得果然对,却不知可有妙方?”
药童摇头晃脑道:“安乐堂有值守的太医,因此你去看你朋友,自然是不要带哪些治表的药了,而应当是带些温和补中,调养身子的药丸,否则药xi_ng相冲,乱吃药可不得了,因此我这里正有一样调元百补丸,极为中正平和,调养身子,开脾胃的,唯有脾胃开了,身子舒畅了,才能治好病,且又不怕与那安乐堂太医的药吃了相冲,你说好不好?只是这药难得,一向不卖给你们这些普通宫人的,防着有些品级的掌印太监要一时拿不出来。”
双林听他虽然年纪小,却说得头头是道,心想正是如此,便是后世,去看病人,也只是送一些调养的强身健体开脾胃的补品,只是之前他有些担忧薛早福在里头吃不到好药,所以才来太医院看看,便连忙问道:“那这调元百补丸多少钱?可能让小大夫提供些方便,卖与我一些?”
药童看了他一眼叹道:“看你年纪小小,大概也出不了多少银子,这调元百补丸一日要吃一丸,一丸就要一两银子了,至少要吃七日才有效果。”说完从后头拿了一匣子来,打开里头果然有一个一个蜡丸,丸子约有鸽卵大小,上头折有一张方子,药童拿了那方子打开给他看道:“莫要说我欺你年小,这药便是御前掌印总管每年也会来要的,这方子是太医院院使亲自开出来专门给太监们用的,你们身子与常人不同,所以补身子的药方也是精心配过的,可以长期吃着,补养身子,极好不过的。”
双林看那方子里有的人参、当归、地黄、山药、茯苓、芡实、莲子、白术
等物,他前世因为久病,多少也懂点中医药xi_ng,知道这的确大部分都是补脾温和的药,若是后世这药不贵,古代却不同,大概方里头的人参难得,所以分外贵,他便笑道:“小大夫这般关照,我哪敢怀疑?这药既有现成,我这里正好有二十两银子,刚好够买二十丸,还请小大夫卖我一些。”说罢从怀里拿了一包帕子出来,打开果然都是雪白银丝的小巧银锭子,一锭一两,这些银子却都是当初薛早福和李君他们还在时,去熔银子都顺便替他融了来,他也攒了许久,从过年起坤和宫喜事不断,打赏不断,也难怪民间多有自阉求进宫的,又有那么多人打破头都要往贵人身边挤,当然也多亏坤和宫里上下都不兴克扣压榨这一套,皇后太子都宽仁,所以这些日子攒下来不少。
那药童看到这一包银子,吃了一惊,忍不住又上下打量了双林一轮,忽然微微叹气点了点头道:“你年纪小,这事要想好,在宫里,将来用钱的地方多,看你当差也没多久,大概年节下主子赏赐也多,只是谁能担保一直在贵主子身边伺候?你这银子还是要多留在自己身边的好,这二十两银子在外头都能给平常人家过一年的嚼裹了,你大概不清楚呢。不若我给你开个八珍养生丸,要便宜一些,一两银子便能够吃一个月了,疗效虽然不如那调元百补丸,却也是滋补养生的,这病主要还是看人看命,尽了心便好了。”
双林摇头道:“这位哥哥待我极好的,平日里提点甚多,做人不好忘恩负义,如今我既能买便买了,若是吃了这些日还不好,我没钱了,那再来开这个八珍养生丸,到时候还要劳烦小大夫了。”
那药童又看了他两眼,点了点头,从那二十两银子里头数了数,数出十两来,又将那十两银子推回去给他,低声和他道:“这药我也会配,我爹常让我配的,晚点我自己抓了药做给你,比这个便宜,一模一样的,你晚点再来,我那里还有一罐子的冬蜜,也是养身子的,给你那朋友一起和药丸一起服下。”
双林喜出望外,连忙深深作揖道:“多谢这位小大夫了。”
那药童脸色微微发红,摇头道:“我还不够资格行医呢,还在学把脉,粗通医理而已,我叫柯彦,我爹是太医院副使柯立淳,你叫什么名字?”
双林道:“我姓傅,叫傅双林。柯大夫你将来一定前途无量的。”双林真心实意夸奖他。
柯彦念了下名字道:“我是看你年纪小小,十分有义气啊,能帮就帮你一下吧,你攒钱不容易,这宫里的药材比外头的都是翻倍的,你酉时再来找我,有些药有现成炮制好的,我加紧给你做,应该能做出来。”
双林道谢后回去当差不提,到了酉时过去,果然柯彦将做好的丸子递给他道:“做得急,就没用蜡裹着了,只用纸张裹着,反正立时也要吃的,这会子天气也还凉,一时半会坏不了,你让你那位兄弟关键是要放宽心怀,莫要一味难过,病才好得快。”
双林连忙称谢,接了那匣子药,果然看到里头整整齐齐用棉纸裹着一丸一丸的药,闻起来药味浓郁,数了数居然还多了两丸,柯彦笑道:“反正都做了,剩下来的一起都给了你吧,希望你那兄弟早日病好。”
双林感谢不迭,裹了那匣子药,去了安乐堂那边,安乐堂其实就临着御药房,只是一进门便有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听差房那儿一个老太监无精打采地守着,看到双林来了问:“来做什么的?”
双林道:“我来看原在太子殿下身边伺候的薛早福。”
老太监拿了个本子从头到尾看了下才道:“没这个人,倒是有个太子身边伺候的小内侍名叫雾松的。”
双林忙道:“就是他,才得了殿下赐名的。”
老太监看了他一眼道:“你这么小,可是贵人身边伺候的?这里不许进去的,过了病气可不得了。”
双林笑着用手捏了个红包递给老太监道:“爷爷通融则个,这位雾松哥哥待我好,如今病了我总该看看他。”
老太监手里捏了捏,感
觉厚度不错,笑道:“看你虽然年纪小,嘴巴倒是甜,罢了,进去吧,就在甲十七房里,因着是东宫得用的人,太子殿下交代过要用心调治,给的单独的房间,只是这些日子有些不大好——你还是第一个来看他的了,我还在想这宫里人情冷暖,比我们那时还要厉害了……”
双林有些意外,听冰原说他还以为楚昭并不在意薛早福呢,原来还是交代过了的,而且看起来探视也并不是那样难,大概……还是怕自己也染上病吧,这倒不能苛求冰原了,都还是孩子呢,哪有不怕的。他一边想着,一边沿着长长的走道往里头走去,看到一路厢房垂着帘子,廊上墙上都算得上洁净,四处都是艾草的香味,想必是用艾草薰洗四壁,而时不时看到一个小内侍端着药出来,这与他平日里人人闻之色变,一进来就只能垂垂等死的yin森恐怖绝望安乐堂,颇有些不同。
已经改名为雾松的薛早福正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发呆,双林掀了帘子进去,笑道:“早福哥,您身子可还好?”
雾松一怔,坐起来,看到双林进门,眼睛一亮,笑道:“你怎么来了?门口没拦你么?”一边又有些顾虑道:“你还小,太不知轻重了,这里也是来得的?过了病气给贵人怎么办?”
双林一边打量雾松一边道:“不妨事我今儿不当值,回去就用艾草洗澡就好了。”雾松脸色萎黄灰败,虽然笑着,也是硬挤出来的,起了身要去倒桌上的茶,身上一把瘦骨支楞在空空的衣衫里,双林看着可怜,忙将手里东西放下来道:“哥哥不必忙,我来。”又将放在桌上油纸包着的包裹打开道:“这是上头赏下来的,这大枣夹核桃很好吃,香的很,这白糖长寿糕也还软和,哥哥好歹尝一点儿。”一边又拿了那匣子药来给雾松道:“这是我去御药房弄的调元百补丸来,一日一丸,对您的身子大有裨益的。”
雾松开始还只是听着,听到调元百补丸,脸上讶然,伸手打开那盒子,拿了一丸来闻了下,脸上更吃惊了,问他:“你去哪里买的这药?这药可贵了……都是宫里有头有脸的掌印太监才吃得起的。”一边又有些惨然道:“这药调养身子是好的,给我吃浪费了,你小小年纪攒几个银子不容易,还是拿回去自己吃吧。”
双林道:“我请了御药房的一个小大夫给制的,他父亲可是太医院副使呢,药理上十分了得的,听说是给哥哥您做的药,他悄悄儿替我配的,不要多少钱,只是为了卖哥哥一份人情儿,说哥哥是太子殿下身边得力的,来日还要多加照顾。”
雾松进宫,本就奔着出人头地来,这些日子因为生病被人冷落遗忘,又为着治病花光了积蓄,心中一直抑郁,但听到双林说话仍是忍不住扯了扯嘴角笑了下:“你就哄我吧,我算什么得力的,殿下只怕早就忘了我了。眼看着这病是好不了了,我爹娘只怕还指望着我给他们挣脸面呢。”说到爹娘,眼角却红了,到底只是个孩子,哪有不想家的,如今受了委屈一个人冷冷清清的,更是难过。
双林不去给他添难过,只是道:“殿下是个长情的,适才我进来,门口当差的老公公还和
我说,殿下特意交代过要好生照应您,所以给您安排了单间呢,前儿我听冰原哥哥说了,您和他都得了殿下赐名,可见前程似锦,如今不过是点小小风寒罢了,您宽宽心好好治病,等身子恢复了再出去,定有好前程的,前儿我去内书堂,连李学士都问了怎么不见你呢,可见念着你的人不少的,只是宫里规矩多,大概顾虑也多些。”
雾松扑哧一笑,心里却也隐隐想着:傅双林年纪这般小,哪里会编这些话,想是御药房真的有人觉得自己将来还得用,所以送了一份大人情,他之前咳嗽咯血,被人冷落,无人探视,万念俱灰,如今却有隐隐升了一丝希望,再者那调元百补丸他从前也听说过,传说得十分神,不由也对自己的身子恢复多了一丝希望。
当下又和双林笑说了几句闲话,问了些外头的事,双林便将冰原之前说的那话说给雾松听,雾松叹道:“冰原那是吃味儿呢,之前书房伺候的只有他,如今来了个雪石,与殿下那是从小的情分儿,又遭受这般大罪,殿下哪有不心疼爱护的,我们这等天生做奴婢的命,与他是比不得的,只是他也当眼光放长远些,殿下用我们,自然是我们能办事,那雪石自幼锦衣玉食做贵公子的,哪里会伺候人,无非是摆在那里养着供着,安殿下的心罢了。皇后娘娘为什么由着殿下,不过是不想让殿下心里留下这根刺,若是那顾雪石死了,殿下这根刺只怕要刺在心里一辈子,然而如今活着,即便是这么不奴不仆的养着,却能让殿下心里好受些,皇家不差养这人的钱。那顾雪石若是个聪明的,这会儿就该把自己身份想明白了,好好伺候着殿下,这份宠爱还能长久些,若是想不明白,来日总有他受罪的。我们这些皇后赐到殿下身边的,殿下却是要实打实用我们当差的,若是差使办得好,总有得脸的,和那供着看的斗什么气呢。你如今也只记着,我们当差的,能学多少就学多少,殿下交代的事,怎么都得想办法给办好了,殿下使着顺手了,就不会费心换了,这样我们才算是有出息了。”
双林听到雾松见识明白,再次感慨这些孩子太早熟了,难怪楚昭没童年,这些伺候着的内侍宫女们,也是一个个肚肠通透,只怕再大些经历些事,自己这个生长在和平安逸时代的成年人都要不及他们了。
毕竟是病人,双林又说了几句话,看雾松脸上渐渐郁气散了许多,便拿了柯彦送的那罐蜜调了水来,看着他服了一丸药,才起身告辞回去,临走前雾松握了他的手道:“以后不必再来,你在三皇子身边当差的,仔细被人知道了告上去就是个把柄,到时候倒要丢了差使,回去好好艾叶熏洗了,不要立刻便去皇子面前当差。你年纪小,我从前是拿你当弟弟看的,若是这一关能过了,往后你就是我的亲弟弟了。”
双林笑道:“不敢当,哥哥从前待我多方照应,您病了我原该来探的,您还是养好身子,等回去我和冰原哥哥做个席面与您接风去晦气。”
大概真的是那调元百补丸起了作用,又可能是雾松的病本来并不重,只是心思重太过抑郁了所以病没起色,双林去看过他后,没多久雾松果然病大有起色,日复一日的好起来,隔了一月居然真的能当差了,又回了东宫里。
双林和冰原果然真的去御膳房花了银子叫了一桌席面来,并几个从前在内务司里较为亲厚的几位小内侍一起为雾松洗尘,雾松才回东宫拜见过太子,太子殿下十分和气,还让他掌着银钱仓库等事,让他一颗心都落了地,喜气洋洋,看到双林心里十分亲近,拉着他的手问了许多,看他的衣服有些短了,知道他是长得快,宫里的夏装还要迟些才能发下来,便道:“我那里还有些衣服,迟点改改给你穿上。”一边又拉他到一旁说悄悄话:“我如今还是掌着原来的差使,再过些日子发了月银,就把你买药的钱给你。”
双林忙道:“不值甚么,哥哥刚刚病愈,想必花费紧张,不必给的。”
雾松笑道:“我在东宫,手头比你松快,你不必推脱,你这份情我记着,但是银子是一定要给你补上的。”
双林看
他恳切,便也不再推辞,雾松又亲亲热热和他说话,一旁冰原看了又有些吃味,毕竟从前他与雾松都是同样被选拔出来,又一同被皇后送到太子殿下身边,一向分外亲密些,如今这次病后,雾松却是与双林更亲密了,不由嗔道:“给哥哥洗尘呢,雾松哥哥为何只与双林说话。”
雾松笑了下,也没说双林探病的事,只道:“双林年纪小,见得少么,自从我们去了东宫后,就见得少了,你大他那么多岁,还该多照拂他才对。”
冰原看双林长高了些,一张容长脸儿下巴尖尖,皮肤白皙,清秀眉目,薄唇微微翘起,忍不住伸了手去捏了捏他的下巴尖儿道:“也就这张脸长得讨喜了,明明是个寡淡xi_ng儿,平时话少得紧,偏偏长了个天生的笑模样,难怪入了娘娘的眼去伺候三皇子了。”
雾松笑道:“能在贵人身边伺候的,哪个不是平头正面的,不管天不天生,难道还能在主子面前摆个哭丧脸不成。”
冰原哼了声道:“现放着咱们殿里那一尊,整日里冷若冰霜倒让主子看脸色的,真正的冰美人,日日待在屋里,竟是怕风吹日晒化了去了。”
雾松轻轻咳嗽了声道:“又胡乱说话了,好好吃酒便是。”一边倒了那桂花米酒给双林:“这酒是糯米酒,甜的,不伤身子,你吃一杯倒能滋补身子。”
早有个叫长富的小内侍问道:“可说的是那顾相的公子?宫里哪里没传遍了?说是虽然受了家里牵累,到底得了太子庇佑的,进宫也有三个多月了吧?听说生得甚美的。”
冰原噗嗤笑了下道:“生得甚美是什么好词儿?”
长富笑了下,微微叹了口气道:“几位哥哥命好都分在坤和宫,内书堂上着学,娘娘那边管得紧,也没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宫里不是禁对食么?有些老公公们,就专门挑那长得好看些的小内侍们泻火,听说钟鼓司那边前儿新换了个掌印太监,最厉害了,但凡扮相好看些的,没有不被染指的,那边还争风吃醋整日里涂脂抹粉的希望能被上头掌印太监看中呢。不说远的,只说近一些御茶房的得喜公公,也有这癖好,而且还特别重手,远近闻名了,如今谁都怕去那儿,还记得宋宝儿不,前儿遇见他,手上全是疤,说是烧火不何意,硬生生拿烧火钎子烫的。”
雾松在宫里人面熟,想必也早有听说,轻声道:“小声点儿,那得喜公公虽然不常在御前伺候,却也和御前的逢喜、安喜公公、坤和宫的因喜公公都是一样品级的,他那一手泡茶的功夫少有,又是高宗、怀帝跟前都伺候过的老人儿了,咱们圣上一向厚待老人,所以一直好好的,可别看轻了。”一边又对双林道:“你也是,能不去御茶房就别去,仔细入了眼,平白生出祸事来。”
双林应了是,心里默默记住了这事儿,又留心听着内侍们笑谈说的各宫轶事。
说起各宫肥缺,自然是坤和宫、东宫最厚不过,洛贵妃住的丽景宫赏赐也还算优厚,但动辄责罚起来也颇为辣手,而慈安宫、弘训宫两宫都是长期供佛的,听起来尊贵,当差也闲,却是油水极少的,尤其
是弘训宫住的惠皇后,平日在宫里就像个隐形人似的,几乎足不出宫门,唯有大节才出来应应景,昭示元狩帝并未薄待了皇嫂。平日里一应供奉,也是和坤和宫里一模一样的,然而即使是这样,弘训宫里当差,与坤和宫当差,仍然是一个天一个地,甚至比惠皇后堂妹洛贵妃住的丽景宫都差远了。
说到洛贵妃不免有个小内侍问:“贵妃娘娘不是惠皇后的妹子么?都是同姓的啊,怎的两宫却不太来往的?”
有个内侍名叫少贵的喝多了酒有些轻狂,压低了声音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其中却有一桩秘闻,许多人都知道,明面上不说。惠皇后原本是怀帝的原配太子妃,比怀帝还长三岁,生了大公主后就多年无出,洛家那手段你是知道的,她自己生不出,也不让其他侧妃生,后来怀帝登基后还是一直无子,太后就急了,接了洛家远房的一个小姐入宫,只说是看她聪明伶俐心中喜欢,教养在宫里,其实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为怀帝准备的。她这才貌自不必说了,万里挑一的,怀帝哪有不喜欢的,听说还没过明路,就已时常同辇出行,共游御花园了,又有洛太后护着,眼看着就等选秀了。谁知道偏偏最后就出了岔子。”
众人都知道最后洛贵妃是许给了当今圣上做侧妃的,但都被他说得吊起了胃口,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才有此变化,不由都追问道:“后来呢?”
少贵笑着低声道:“那天陛下——当时还是安王,进宫给太后问安,席上喝酒后有些头晕,太后便命他在宫里先歇着醒酒后再出宫。却不知为何这洛小姐就忽然被人发现穿着亵衣睡到了安王榻上了,醒过来痛哭流涕只说有人陷害她,她是在殿里洗澡晕过去了,醒过来就已在了安王榻上。这事也没法子,明眼人都知道,谁能将手伸进太后宫里?除了当时统领六宫的惠皇后还有谁?最后也只得一床锦被遮盖了,安王进宫一次,就得了个妾回去,当时安王妃只下了定还未过门,因此当时只一顶轿子让洛小姐先入了王府,等安王妃大礼后,那洛小姐才得了侧妃的名头,要不是洛太后帮着,她当时名声尽毁,哪里有如今的尊荣?”
少贵喝了口酒,又道:“这事儿其实宫外的官员们多少知道点影子,所以后来也只说是洛贵妃慧眼识英雄遮掩过去了,为着封口,太后将伺候洛小姐的人和慈安宫里身边知道的人全都灭口了,虽则如此,原本要给哥哥的怎么最后许给了弟弟,宫内外多多少少还是有人知根知底的,不过无论从前还是今日都涉及着皇上的面子,我这还是听从前跟在怀帝身边伺候过的老公公的徒弟说的。后来洛贵妃与惠皇后虽然明面上仍是一团和气,姐姐妹妹的叫着,却私下不来往的,待到今上登基后,洛贵妃终于扬眉吐气,依我看,这事儿若是换了谁,都很难对惠皇后还有甚么姐妹情吧。”
几个人忽然知道这等宫闱秘闻,既有些感慨,又有些惶恐道:“如今我们知道这些,不会被灭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