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死我也想不到,来的人是崔志远。
他背着一个破旧的双肩包,推门进来。衬衫皱皱巴巴,袖口上沾了一层厚厚的油污,深灰色的西裤明显大了,裤脚拖在地上,还能看到几根脱落的丝线在摆动。胡子拉碴,头发也像是几天没有洗过,脸上满是倦容。
与我认识的崔志远,判若两人。
第一次见到崔远志,是高一下学期,文理分科之后。我在志愿填报的最后一刻,终于不再纠结,报了理科,到新班级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崔远志。
我走进教室,看见一个高瘦俊朗的男孩坐在讲台上跟同学聊天,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又急忙收了回去,低头不断瞟向我。尽管压低了声音,却还是被我听到了,他对旁边人说,这姑娘女神啊。
那天之后,崔志远就总是贱兮兮地来找我,一会儿借本书,一下子问个问题,我对他也倒是不烦。混熟了之后,他开始明目张胆地喊我女神。
班上的同学看到他总是给我献殷勤,跟着起哄,一同喊我女神。我羞愧难当,把通红的脸埋进书里,这时崔远志就会笑着出来制止他们。
至今他爽朗的笑声还会出现在我的梦里。
我却喜欢喊他的名字。
「崔志远,来帮我搬一下书。」
「崔志远你是不是又偷了我的练习册去抄。」
「崔志远看看你的成绩单吧,你完蛋了。」
每次崔志远都是随叫随到,「女神有何指示。」
我多次警告他不要这样叫我,并且给他想了一些替代方案,比如我们可以以姐妹互称,再不济以兄弟相称也行,就是别叫我女神。可他不听,依旧我行我素,最后迫于无奈,我只好动用武力,逼他签订条约,不在公众场合这么叫我就行。
于是他私底下偷偷叫我女神,这一叫,就叫了三年。
高考结束的那天晚上,他捧着一束花来我们家楼下找我,跟我告白。他啰里八嗦讲了一大堆话,我记得的只有他说他要一辈子叫我女神。
我答应了他。
他在月色下慢慢靠近我,低头吻了我的额头,我记得当时我的心跳很快。
我现在的心跳更快。
崔远志在四处张望,我戴了墨镜,他应该还没有认出我。我在心里已经咒骂无数遍,这城市两千多万人,为什么偏偏是他。
我深呼吸,提前练习了一下微笑,伸出手来,「崔先生,这边」。
崔志远走过来,坐下,要伸出手来的刹那,愣住了。
「怎么是你?」
我取下墨镜,露出我认为毫无破绽的微笑,主动伸过我的手,「崔先生你好,我姓林。」
崔志远呆呆地看着我,没有伸出手来。
我把手缩回去,依旧微笑,「怎么,见到被你抛弃的女神,就这么没有礼貌?」
我觉得我演技一流。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是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崔先生有点双标哦,你都可以来,为什么我就不能做?」我语气有些颤抖,希望他没有听出来。
「况且,崔先生能不能赚到钱,还是我说了算呢」我觉得还不够,又补充了一句。
他的眼睛瞬间黯淡,我的心好像被什么刺痛到。
一阵沉默。
崔志远坐在那里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我印象中的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时候,他总是那么自信阳光,应对任何事情都游刃有余。
「你这么缺钱?」我本以为我早就百毒不侵,但是看着他无所适从的样子,还是有些心软。
他点点头,说,「家里急需要钱」.
我内心涌出难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我还是对他还是这么在乎。家里缺钱用,这个「家里」,是抛弃我去组建的家庭。
「合同在这里,你看看,没什么问题找个时间去体检」我变得冷淡起来。
「不是有精..精子库么,怎么还要用这么冒险的办法?」崔志远问。
我想说关你屁事。
我想说不是有这么多赚钱的路子么,你为什么选这么不要脸的办法?
我想说都怪你,崔志远,你这个混蛋。
但是我还是把事情的缘由如实告诉了他。
那个有钱的老头子死了,我也搞不清我是他的第几任老婆,为了多分点他的钱,我只好跟他们家那些人精说我怀孕了。
去精子库当然不行,很容易就被查到了。
这不只好来找人帮忙么,但是没想到是你啊,崔志远。
后面这句话我没有说。
他听完之后点点头。
他把合同拿过去,随意翻了两下,签好字,递回来给我。又管服务员要了一张便签纸,写下了他的电话号码,对我说,「体检的时间你打这个电话通知我。」
没等我说话,他就起身走了,也没有跟我告别。
就像他那年不辞而别,干脆利落。
高中毕业的那一年暑假,我在崔志远的自行车后座上度过。
他载着我走过整个城市的大街小巷,把所有街边的小吃摊都扫荡了一遍。
我记得我们在护城河边看夕阳的时候,我问他,「崔志远,你打算报哪里的志愿?」
崔志远丝毫不迟疑地说,「你去哪我就去哪。」
崔志远没有食言,他跟我去了同一座城市。
为了能够跟我呆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一些,崔志远在我们学校附近租了个房子,我搬出去和他一起住。他做饭很好吃,把我养得白白胖胖。我说再这样胖下去,就没有市场了,崔志远说我是他的垄断产品,不需要市场。
我们也会吵架,像所有的情侣一样。
我记得那天,我回家看见他在抽烟,烟头堆满了烟灰缸,有些不快。在收拾的时候,说了他几句,他就跟我吵了起来。
吵完架之后,崔志远说要出去冷静一下,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去他家找他,发现他们家已经搬走。邻居说,这家人已经搬到国外去了。
租的房子在两个月之后,由于我再没想到办法交房租,被房东收了回去,我提着行李在楼梯上哭了一整天。
我找不到崔志远了,自那之后也再没有人喊过我女神。
一晃十几年,我有很多事想问崔志远,可是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经历一次比一次更失败的婚姻,最终还是发现只有钱才能给人安全感。
崔志远也差不多吧。
我在等红绿灯的时候,看见崔志远坐在路旁的花坛边缘,双手捂住眼睛,哭得浑身抽搐。
他在哭什么?
哭自己还是哭我?或者说都不是,他在哭他急需要钱的妻子或者孩子?
我对他毫不同情,甚至有些鄙夷,没什么好哭的,我的眼泪早就流干了。
我把车停在路边,静静地看着他。
我印象里,崔志远不是一个爱哭的人,但是他在我面前也确是哭过几次,并且每一次都好像是因为我。
第一次是他向我表白之后,吻了我的额头,我抬头发现他已经泪流满面。
有一次是我坐他的自行车,脚被卷进了车轮子里,流了很多血,他背着我跑去医院,我在他背上听到了他的呜咽声。
还有一次是在租的房子里面,那是我们的第一次,结束之后他抱着我哭了起来。
崔志远用手背抹了抹眼睛,背起背包,起身向前走。
我终究是没忍住,发动车子赶了上去。
「这么多年不见,坐下来喝一杯,好好聊聊」,我极力装出风轻云淡的样子。
他想了想,说,「我不能太晚回家。」
我冷笑一声,点了点头。
崔志远打开菜单之后,明显被价格吓到。
我说,「我请客,随便点。」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曾经意气风发的崔志远的卑微,我的心会痛,但是精神上又是极大的满足,这可怕的报复心理。
崔志远把菜单给我,说,「你点就行。」
「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我问他。
他的微笑里尽是苦涩,「就那样吧。」
「我发现你好像没有之前那么爱说话了。」我故作惊讶。
「有吗」,他有些不好意思。
「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我问他。
「给家里人治病?」
「这样啊,谁啊,是你老婆还是你小孩?」在老婆这个词上,我刻意提高了语调。
「我妈妈」崔志远应该很后悔跟我来,他大口喝酒,想要逃避我的追问。
我很不满他这副窝囊的样子,抢过他手里的酒瓶,一饮而尽。
「崔志远,你就说你是不是王八蛋?」
他没有说话。
「你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找得多辛苦么?」
「消失得无影无踪,你是怎么做到的?」
「国外的生活滋润么?老婆孩子都还好吧?」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不要这样。」
「你走之后,我找了你三年,没有一点你的消息。你跟我承诺的那些事情,你一件也没有做到。」
见鬼,酒劲很大,我想我已经醉了。
「崔志远,你知道我刚刚看到你推门进来的时候,我想的是什么吗?你他妈也有今天。」
崔志远低着头,不敢看我。
这么多年,他没有变,每次犯了什么错,他就低着头不看我,他在等我气消了,再嬉皮笑脸蹭到我身边来。
我多么希望他能够像以前那样,能够嬉皮笑脸说这一切都是他跟我开的一个玩笑。
但是不可能。
「一切都是拜你所赐,崔志远,我烂泥一样的人生,拜你所赐。」
尽管我说话都已经有些不清晰,但是这句话里还是充满了一股咬牙切齿的感觉。
「对不起」,崔志远低沉地说。
「说对不起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干嘛?」我不记得从哪里学来了这句话。
那天我喝醉了,但是意识却还是很清醒。我装成烂醉如泥的样子,期待着崔志远的反应。
崔志远把他身上所有的现金都拿出来,才够买单。
他把我背起来,我在他背上听他沉重的呼吸。他再也不像之前那样,背着我一口气跑几十米远,背着我一口气上四楼。
每一步都很艰难,像我的人生,或许也是崔志远如今的人生。
他把我带到附近的宾馆,流畅地报出了我的身份证号码。然后掏出一个老旧的皮夹,把里面的银行卡一张一张掏出来刷,服务员的眼神从疑惑到嫌弃,最后在耐心被消耗殆尽前,终于凑够房钱。
这是崔志远人生最窘迫的时候吧。
我记得有一次,我们想去吃高档海鲜自助,崔志远在那家店门口,把包翻了个底朝天,认真地数着我们有多少钱。最后在夹层里找到了一张十块,他拉着我欢呼雀跃。
为什么我们变成了这个样子。
崔志远给我盖好被子,准备离开。我拉着他的手,对他说,「崔志远,不要走。」
「我再也不跟你吵架了,你别走。」
崔志远挣脱我的手,对我说,「太晚了,我要回家了。」
命运总是喜欢开玩笑,那天一个人躺在空旷的宾馆房间里,我想,这么多年过去,我居然要生一个崔志远的孩子。
我在犹豫要不要拒绝他,随便找个什么理由。
我还没有作出决定,闺蜜给我发了一段视频。
她说,「你看看这是不是崔志远。」
视频里,崔志远在打一个老人,然后被警察带走了。
我打崔志远的电话,居然能够接通。我要他来体检。
他还是那身行头,风尘仆仆地赶来。
「你不是被警察带走了。」我问他。
「家庭纠纷,批评教育了一下就放我出来了。」
我说,「那个人是你亲戚?」
崔志远说,「嗯,我爸。」
「你在街上打你爸?」我表示不可思议。
他冷笑一声,「他活该。」
我说,「崔志远,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崔志远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问我,「体检要走什么流程?」
我说,「我不打算要你了。」
崔志远像个垂头丧气的狗,「我真的很需要这笔钱。」
「那你去想别的办法。」我对他说。
他呆坐在那里很久,然后跟我说,要不要去他家里坐一下。
崔志远家里很乱,我甚至有点不相信这是他的家。
他在满是灰尘的桌上了找了一个杯子,清洗干净,给我到了一杯茶。
没有小孩子,房间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咳嗽声。
「那一年,我爸带着一个女人跑到国外去了,留下他欠了很多钱的公司。他把公司的法人变更成了我,还不起这些钱,我坐了十年牢。」
我的手开始颤抖。
「我们吵架的那天,是我妈跟我说我爸跑了。我回了趟家想看看什么情况,一下车就被追债的股东围住。我没有办法联系你,我也怕他们来骚扰你。」
「在牢里,我每天都在想你。」
「出来之后,我去找过你,但是我现在烂泥一堆,找到你又能怎样。」
「我远远地看过你几次,我知道你过得不好,是我对不起你。」
「我进去之后,我妈沾了毒品,现在她身上很多病,我需要钱。」
崔志远说这些话的时候,面无表情,很是平静。
「你知道么,我妈为了弄钱买毒品,让我去卖身。」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就这样死了,才想到这个办法。」
「我爸回来了,说要我给他一个肾。」
他冷笑一声之后,没有再说话。
我一直以为我是世界上最大的倒霉蛋,没想到崔志远才是。
「是我连累了你。」他说。
「钱我自己会想办法,那个事情,算了。」崔志远说。
我说好,然后离开。
走出门,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走到楼下,我站在那里想了很久。
从看到崔志远的第一眼开始想起,到他消失前,他抽烟的样子。
我折返回去,抱住崔志远。
「你不用体检了。」
我感受到他的身体变得僵硬,又瘫软下来。
我们两摊烂泥融化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