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凑近了几分,近得我头一回发现他眼睛下有一点极淡极淡的褐色的痣。
我还发现,他的唇柔软至极,却异常的冰冷,这样的温度,不像他这个人。
翌日醒来,是在傅清词的房里,他的chuáng上。头痛欲裂,浑浑噩噩。我暗中发誓日后再也不动酒这个东西。
该死,偏生还记得昨晚他的……那个吻。
chūn日宴,
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共为梁上燕,
岁岁常相见……
chūn日宴,女伶抱琴高歌,乐声清越婉转,更兼青山绿水,花木扶疏,说不出的怡然动人。
今日的天气很好,阳光和煦,万里无云。
宴会繁琐的章程一一走过了,小皇帝端坐在最高处,挽袖举起酒杯,我们一一跟着举杯,见他仰头饮酒,才倾杯喝了下去。
不过有誓在先,我都趁人不注意,把酒偷偷倒在了身后的花花草草里。
小皇帝似乎兴致颇高,一饮而尽后径直摔开了酒杯,一下子站了起来,说这就要去狩猎。
下面的人立马为他准备装束,牵来好马。
我们自然也得奉陪。
我换了身利落的短打,有人为我们牵来众多马匹,我从中随意挑了匹雪白的何曲马,翻身而上。
一行人很快整装待发,跟在小皇帝后面,小皇帝身边则是傅清词,二人率先策马驰入林中。
chūn狩,小皇帝不喜被人簇拥,又怕会惊扰了猎物,要我们自去各玩各的,不必管他,待狩猎结束后清点猎物,拔出个头筹来便好。
何况有大内侍卫跟着,影卫也潜伏在暗处。
既然圣上都发话了,大家也就分头行动了。
我在原地踌躇了片刻,看了看前方的两抹身影,正欲跟上去,忽有人策马挡在我身前。
好马,圣上御赐的大宛马,肌肉虬劲有力,四肢修长,通体赤色,如上好的玛瑙。这样的马,据说整个帝京里也不过只有五匹。
再顺着那握缰绳的手看上去——是萧慎。
这年轻人生得颇为英气,剑眉星眸,熠熠生辉,一笑粲然,叫人生不出恶感,“久闻傅将军神箭手之名,不如趁今日叫萧某大开眼界,瞻仰一二?”
我挑唇一笑,“不敢。”
说着,只能策马与他并辔而行。
猎物都被赶去小皇帝在的地方了,这是在狩猎场上众人都心照不宣之事,树林里只剩一片静谧。
我和萧慎四下逡巡了一圈,无果。只得抬头,举弓对向天空,一行行飞鸟有序地掠过苍穹,转弯时有几只重叠在了一起。
我拉开弓弦等了一会儿,倏地松开手,旋即只听得一阵箭矢破风声,飞鸟哀鸣声。
只慢了几分,萧慎也松开弓弦,很快便响起同样的声音。
飞鸟应声而落,萧慎策马朝那个方向驰骋而去,少顷又回来了,像一阵风似的。
他手里抓着三只插着箭矢的飞鸟,分出两只来递给我,笑道,“百闻不如一见,傅将军一箭双雕,果然不同凡响。”
“侥幸而已。”
我看着他热情妥帖的笑脸,心里隐隐觉得不对。
萧慎是小皇帝的爱将,这次为何不随侍在侧,反倒有意来接近我?
我忽然调转马头,朝来时的方向奔去。
“傅将军,这是要去哪儿?”萧慎在身后唤我。
“我适才好像看到有láng从那儿经过。”
不知在林子里穿行了多久,青草渐渐没过马蹄,我只得下马拨开草丛,循着地上的印迹,一路找过去。
最后看到的印迹里,染上了血迹。
我一怔,忙打马向前疾驰。
很快,只看到更多的鲜血流淌,和一地横七竖八的尸体。
有大内侍卫的,也有穿黑衣的影卫,在其间并没有看到傅清词与小皇帝。
我一个个摸过脉息,尚有几人还有一线气息,我抓住一人追问,“太傅呢?皇上呢?”
他无力地摇摇头,只道,“有……刺客。”
废话。
身后的树林里一阵窸窸窣窣,萧慎从中走出来,见到这副场面膛目结舌,“这是……”
“萧将军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又过了一会儿,我耐着性子等到其他人陆续赶到,看到这番情景,圣上又下落不明,众人皆是一派惊惧。
我不得不站出来,发号施令道,“我们分四路人马,各个方向沿途搜寻圣上的下落,一旦有发现,便以随身携带的信号烟为信。”
他们心绪不宁,也无人反对。
萧慎自顾自跟在了我身后。
我领着一行人朝北边找过去,手里握着刀剑,一路披荆斩棘。
走得愈久愈深,天色也渐渐暗下来,眼前愈发看不清了。
我皱眉在树林间摸索着,不耐烦地在一边的树上狠狠剜了一刀。
我大概从未有过如此心绪大乱喜怒于色的时候,萧慎也察觉到了,走过来安慰了一句,“傅将军,你放心,吉人自有天相……”
孰不知看到这个人,我只觉心头犹如火上浇油,让人忍无可忍。
我冷笑了一声,“你家圣上是无事,傅清词就不知道了。”
萧慎压低了声音,“傅将军,你这是何意?”
“难道你还不清楚?今日的刺杀,不就是你们一手安排的么?”
萧慎愣了愣,连忙左右探看,见无人留意才松一口气,回过头来看我,俨然已多了几分心虚与心急,“傅将军,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我和……我并不是这样计划的……”
我只是冷笑。
正是两相僵持不下,只听远方突兀传来一声哨响,业已深沉的天幕上徐徐升起一股huáng色的浓烟,幸而此时未及完全夜深,还能看得分明。
“信号烟俱是红色,huáng色……是圣上的。”萧慎又惊又喜。
“看来他们已经摆脱了刺客……”
“但我们看到了,那些刺客必然也看到了,刻不容缓,走。”
一声令下,我已飞身冲在了最前面。
向着huáng烟的方向循去,直到那抹烟愈来愈淡,最后几近融进空气里,我总算看到……不对,我是先闻到了,一种极其浓重的血腥味。
走出树林,还没来得及迈步,先有一把冰冷的剑提上了我的脖颈。
我抬头看去,那人一身的血,却不难看出血色下的皇袍。
我忙道,“圣上,是我……”
小皇帝看着我,目光似有几分恍惚,“太傅的……弟弟……”
他说完才反应过来似的,如获救星般一把抓住我,“快来,你,你快救救太傅……”
我任由他牵引着,钻进一边一处极为隐蔽的山dòng里,看着这一路地上的血迹,我心头一沉,走进去只看到傅清词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正中心口的地方直插着一把箭,血色染红了他的半边身子。
他阖着眼,面如金纸,看起来简直像是毫无知觉的死尸一般……
我张了张嘴,还记着小皇帝在身边,唤了他一声,“哥哥……”
他的睫羽颤了颤,睁开眼看向我,勾动嘴角露出一个苍白至极的微笑,“清涯,你来了。”
“你……”
我上前想要给他疗伤,他只摆摆手,沉着道,“清涯,你来了便好,我有一事与你商议……”
我点点头。
他目光沉沉地望着我,“那些刺客还没有走远,他们是早有准备,人多势众,我要你扮作圣上的样子,暂且引开他们……”
说完这话,他低咳了一声,将手握成拳放下,仿佛以为这样便无人看见他掌心的血迹。
小皇帝忙上前扶住他,他身上的血应该都是从傅清涯那儿染来的。
他小心翼翼地半抱着傅清词,专注地盯着那把箭,于是那把箭像是也插/进了他的瞳眸里,他的目光莹然欲碎……我慢慢反应过来,他哭了。
这一刻,小皇帝好像还是当年那个小皇帝,傅清词口中只能倚仗他的稚儿、徒弟。
皇族也是有真情的呵?
却只会在快要失去的时候。未免太迟。
只听傅清词温柔地哄劝道,“司华,清涯很厉害的,他行走江湖学得易容,可以化作你的样子,你且把龙袍脱下来,和他换一换……”
小皇帝只问,“那太傅你呢?”
傅清词没有说话。
他这个样子,恐怕是怕成为司华的累赘。
“傅清词。”我唤了他一声。
他再次看向我。
“我答应你,但你必须和他们一起走。”
龙袍加身,虽然是染血的龙袍,像我这样的人有生之年却也能穿一次龙袍,何其有幸。
等到换上司华的脸,其他人都是一片惊叹声,我看向傅清词,学着司华的笑容与神态,“太傅……”
傅清词怔怔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