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样子县监和知县都派人来过几次,因为各自办案分开处理,给被害者家属的说法混乱,反倒让谢致虚钻了空子。
农妇将两人放进院落,屋舍的门敞开着,里面光线昏暗,视觉不清,只有一个声音恶狠狠地传出来——“蠢妇无知,尽引láng入室!”
谢致虚和武理对视一眼。
那农妇恍若未闻,指着门扉紧掩的偏房对两人道:“尸体就停在那间房里,除了你们县里来的,也没人动过。”
屋舍里的声音又喊道:“滚出去!滚出去!”
谢致虚朝那扇dòng开的屋门拱拱手:“大哥,我们是县里来调查令堂死因的……”
那人根本不听谢致虚说话,兀自叫骂着:“赔钱货!扫把星!”
听上去不像是骂县里来的官差。
谢致虚心中一动,看向武理,武理却正和农妇搭话。
“令夫可是身有不便?为何只在屋里说话,不出门相见?”
农妇冷冷一笑:“被榻上的懒虫叮得起不来身罢。”说完很不耐烦似地将停尸那间房门一推:“两位官老爷请快些,尸体停久了我也不好收拾。”
那茅草房原先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屋里一盏灯也没有,漆黑一片,推开门一股柴草的霉味混杂着难以言喻的腐臭扑面而来。
武理只在门口站了一秒,脸唰地惨白,捏着鼻子gān呕。
谢致虚贴心地从袖里掏出一条方巾递给他。
那农妇推门动作如此迅雷不及掩耳,谢致虚竟还来得及将方巾折三折在鼻息处系好。
武理后退一步,看看自己雪白洁净的衣袍,打起了退堂鼓:“不、不必了吧,小师弟,我就在外面等你……”即可。
话没说完,漆黑的茅舍里骤然亮起一点豆大的光芒,原来是那农妇早已面不改色摸黑进了死人屋,点燃了油灯。
“……”武理接过方巾栓在鼻下,挺胸进了昏暗的茅舍,“等你是来不及了,还是我亲自上阵罢。”
这原来是间柴房,gān草柴火四下堆积,中间清了块空地出来,拼了两张桌子。一块泛huáng的白布从头到尾盖着,底下突起一道形状。
农妇举着油灯站过来,将微弱的光打在白布上方:“请吧。”
之前的三具尸体都停在衙门仵作房,光线明亮不说,里外都有官差陪同。这种怪异的氛围下验一具怪异的尸,谢致虚抬头看那农妇一眼,咽了口唾沫。
农妇面无表情,拽着白布一角熟练地掀开。柴房里腐臭酸涩的怪味儿登时炸开。
她将油灯搁在桌角,把那斑斑点点渗着青紫的油huáng遮尸布仔细沿对角叠好。
武理贴着谢致虚的手臂抖了一下。
谢致虚皱起眉头。
尸体就躺在桌上。
或者说,黏在桌上。
天气虽还不到热的时候,但或许是放得久了,油脂已经开始溶解。侧下方与桌面相接的部位甚至生出霉斑。
这具皱巴巴的老媪的身体,卷宗里记载死时七窍流血、口吐白沫,但现在这些迹象已经被清理,脸上只留下三个黑dòng仍惊恐地膨胀。足有成人一个拳头大小的嘴里黑压一片,半晌钻出几条蠕虫。
谢致虚听见武理又在gān呕,他问农妇:“死者生前头发和指甲就有这么长吗?”
头发和指甲正是此案的疑点。
之前光线昏暗没看清,现下仔细观察才发现,死者躺在桌上,头发却垂到了地面,堆积的高度没过脚背。两只手上指甲也在疯长,几乎与手指等长,因为过长,尖端翻卷,已经反向刺进了肉里。
“没有,”农妇说,“你们之前来的人不是说,这得是死了七八年才能长出来的吗?”
外间叫骂声又起,隐约是在咒骂太阳都快下山了死婆娘还不做饭。
农妇一言不发地离开柴房。
谢致虚心里有些发虚,眼睛都不敢往尸体上瞟,盯着桌下的一堆头发说:“奇怪啊。”
武理捂着嘴巴,声音有气无力:“奇怪什么?死人怎么会长指甲头发吗?”
“是啊,”谢致虚分析道,“人死后一切生命活动都会停止,死人长头发本就是无稽之谈。活人尚且不能一日之内疯长这么多指甲头发,何况一个死人?我认为,这应当是老媪临死前,因为某个原因导致了头发指甲的突然生长。而这很可能也是造成她死亡的原因。”
武理:“说得好,那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谢致虚将油灯挪到眼前,取出怀里的《唐门百毒大全》:“稍等我查阅一下资料。”
武理劈手将书夺过来:“哪儿查不是查!作甚要在停尸房里看书!赶紧的先把尸体的事情搞清楚了出去呼吸新鲜空气翻书不是更好吗!”
谢致虚于是戴上shòu肠手套,扒拉开尸体头顶杂乱丛生的枯发。
单从质地上看,枯焦灰白,一触即碎,确是死尸的头发,但拨开表面一层,底下竟还有相对新鲜有韧性的白发。
外面的碎发拖到地面,里面的白发却只是正常长度。
虽然具体指向不明,但谢致虚知道这是个关键点,抬头想和武理jiāo换一个眼神。
外间又传来摔砸物什的巨响。
“扫把星!赔钱货!”
谢致虚听着都觉得不舒服:“世间哪有这样打骂妻子的!”
武理冷哼一声:“小少爷真是不知人间疾苦。”
谢致虚有点生气:“三师兄,你这样说,这反倒是常态吗?”
武理说:“我问你,你知道本朝课税以何为主吗?”
谢致虚皱眉。
“课税乃是以户税为主,租户尤其如此,一家人世代只能耕种一份田地,这种情况下分家的只在极少数。你看这户农家,除了一对年近五旬的夫妻和一个过世的婆婆,是不是还少了什么?”
武理叹一口气:“没有后代的家庭,妻子的地位岌岌可危。”
谢致虚还没想到这一层,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武理说:“看好了吗?看好了就出去吧,味儿怪难闻的。”
男主人还缩在屋里不见踪影,农妇也不见了,茅舍背面升起炊烟。
橙红的夕阳斜斜落进院里,夯实的土基寸草不生,被数十年累积的鞋底踩成棕黑颜色。
武理实在被熏得难受,扶着院角的樟树gān呕。
谢致虚对着天光翻他的《百毒大全》。
唐门收录天下奇毒制成大全毒典,世上所有已诞生的毒种都在书中有详细记载。
首先在目录里检索毒性极qiáng、见血封喉且令中毒者极其痛苦的栏目,再附加一个条件——七窍流血口吐白沫。
查询结果还挺多的。
武理虚弱地道:“别翻了,我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谢致虚给他顺背,关切道:“师兄,你还是先歇口气吧。”
武理说:“那老太是中了尸毒,她头上不断疯长的头发根本不是自己的,是被人从古墓里挖出来炼制而成的僵尸发,种在头皮里可令人尸毒入骨,三日之内bào毙身亡。”
谢致虚神色一凛,一直悬在他心头的重担终于沉沉坠下来。
僵尸发正在他刚才检索的结果里,大全书中还记载了发明者的姓名。
武理点头道:“这正是我们二师兄的独门毒药,恭喜你啊小师弟,又找对了一个方向。”
农妇撩着裙裾一角擦手,走进前院,看见他们还在,显得有些意外。大概之前的几拨官差都来去自如,从不和主人家打招呼。
其实谢致虚也不想打招呼,若是被害者家属要个说法,他还没想好怎么编。
但是武理还有话要问。
“您能和我们讲讲案发的前后经过吗?有无任何异常发生,或者有无生人出入过家里?”
武理不是谢致虚那种脸嫩显小的长相,他剑眉入鬓、英挺俊美,又时时爱穿白衣,作翩然出尘之姿,是典型讨女人喜欢的类型。
一般来讲,武理对着妇女同胞们笑一笑,都会很好说话。但农妇只冷冷道:“你们已经问过很多次,我也说过很多次了。前几天只有一个问路的来过,别的没有。”
武理追问:“问路者是何样貌您还记得吗?”
农妇还未来得及回答,屋舍里那位偷听的突然高声骂道:“都是你个扫把星引láng入室!”
前院和屋舍还是隔了有段距离,也不知那位懒入膏肓起不了榻的如何耳朵能这样敏锐。
农妇说:“问路的有两个人,一个坐二轮车的青年,一个给他推车的绿衣服小姑娘。长什么样早记不清了。”农妇皱着眉头:“你们总是问东问西,这么多天却一个说法不给我们,我婆婆到底是怎么死的?”
之前那三个案件给家属和县衙的说辞在谢致虚心中轮了一遍,他正要开口,武理背在身后的手朝他摆了摆。
武理说:“大娘,您可曾听说过西北奉州的尸社?那是个居住在古墓里,专门炼制各种尸毒的武林门派。您婆婆身中之毒依我们看来,正是奉州尸社的尸毒。”
农妇一辈子和田地打jiāo道,可能见过几个绿林好汉,但从来和武林沾不上边,听得云里雾里,大概也听说过武林门派多犯杀孽,惊恐道:“我们家和西北远日无怨近日无仇……”
武理说话的声音略微有点大,吐词特别清晰。
“尸社里正有位前辈云游四海,名号毒老怪,因他自己的女儿嫁为人妇后受尽婆家欺凌,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所以格外看不惯世间苛待儿媳的婆家,但凡被他遇见,定要施以惩戒。此案看着很像毒老怪的手笔,但事实究竟如何,还不能下结论,总之二位近日可要小心,别触了他的忌讳。”
农妇微张着嘴,看着武理。
谢致虚也看着武理。
屋舍里鸦雀无声。
农妇把两人送出院门,手指揪着衣裙,态度好了不少,就是看上去还有点担心:“您刚才说的是真的吗?什么西北武林什么的……”
武理说:“您放心吧,武林人士从不随意屠戮,就算是邪教也不会无缘无故动手,想必是某些人犯了忌讳。且做了案就该逃跑,凶手断不会留在此地,我们兄弟二人这就去捉拿罪犯。”
在师门的时候,谢致虚就十分佩服他三师兄瞎话张口就来还能圆回来的口才。
农妇手背抹抹眼角,声音稍微变调:“真没想到世上还有人做着这样的事。”
谢致虚看见他师兄背在身后的手握拳捏紧。
下不来台了吧,人家还真信了。
武理生硬地岔开话题:“对了,大娘,我请教一下,您婆婆是沂县本地人吗?从前可有在别的地方待过?”
农妇摇摇头:“我们一家都是佃农,几十年没离开过租地,连县城都很少去。”
她说完又想了想,大概因为记忆过于遥远,回忆费了些时间,但总算想起了一些事情:“对了!我嫁过来的时候,婆婆刚从苏州回来,听说以前是在苏州的大户人家做下人,得了许多银钱,要不他们家哪儿来的钱娶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