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忠风一般再次卷进七班教室时,林时雨暂时不在座位。
钟起的前桌高芥转过身来问:“李老师,你一天都找他八回了,他犯什么事啦。”
高芥身高体胖,一转身把钟起的桌子撞得一个弹突,钟起浑不在意扶正桌子,把桌上歪掉的矿泉水瓶挪回原位。胖子中气足嗓门大,这一声传得周围人都听见了,纷纷往这边看。
“什么叫犯事,好好说话。”李忠斥一声,“八卦。”
“哟,思想政治学得到位。”
“您还真别说,我这两天就一直在纠结下学期是选文科还是理科。要说吧,本来按我这种程度的政治思想觉悟,选文科二话不说。但是自从遇上您以后,我就深刻体会到了生物世界的深奥玄妙。现在的感觉就是难选,非常难选。”
高芥是一个废话很多、还要大着嗓门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废话很多的人。坐在过道另一旁的申子宜笑他:“八卦就八卦,还给自己上升高度了。”
“都说了是关心同学嘛。”
“得了吧,你和林时雨很熟?还关心他。”
“那怎么了?你看林时雨,那么瘦一个,是吧,白白净净,姑娘似的,万一不就遭了人欺负?”
钟起看了眼高芥身后。
“你说谁像姑娘。”
冷冷的一声传来,高芥一个激灵,扭过头就看到林时雨不知什么时候回了教室站在他身后,“白白净净”的脸上乌云密布,看着高芥的表情仿佛下一刻就要对准他劈下一道天雷。
高芥闭嘴,回身,装模作样拿起课本认真钻研。
李忠往林时雨背上一拍,“走,咱俩聊去。”
林时雨的表情一瞬间出现扭曲,但他很快恢复不动声色,跟着李忠离开了教室。
“伤怎么样?”
“开了药。”
李忠点点头。他抱着胳膊站在林时雨面前,停顿几秒,说:“明天放学以后,我打算去你家做个家访,你觉得怎么样?”
林时雨几乎是立刻冷下脸,这下连对老师基本的礼貌都没有了,语气生硬道:“不行。”
李忠被他这么一顶撞,也没想对他发脾气,知道qiáng硬的态度只会让他的反应更激烈,看他对高三年级主任的态度就知道,这小孩根本不怕老师,谁对他凶,他就会更凶地咬回去。
李忠自认不是个多好脾气的人。只不过他是一个成年人,是林时雨的老师,不会把多余的情绪加诸在自己的学生身上。
“我得去,林时雨。我不是想窥探什么,只是想解决问题。”李忠耐心和林时雨讲道理,“这涉及三个家庭,你,那两个学生,你明不明白这其中的分量?家长找学校要说法,但我不想就这么简简单单把你推出去给他们一个说法,你是我的学生,他们也是学生,我们作为老师,想尽力合理地对待自己的学生。我这么说你可以理解我吗?”
林时雨没回答。他握紧手指站在墙边,看上去一副倔得要命的样子。可李忠不知怎么的,分明从那高度自我防卫的姿态中察觉出一点孤独的滋味。
有一点可怜。李忠忽然有所察觉,但没有表现出来。他像一个给警戒的láng崽慢慢推去食物的野生动物保护志愿者,一点一点推进他和林时雨的沟通:“我不是去告状的,就是想了解一下你。”
林时雨漠然道:“有什么好了解的。”
李忠被他堵得直上火,反问:“你是我的学生,我不了解你了解谁?”
林时雨有些烦躁,“那么多学生,你了解他们去。”
“那不是就你一个把人打住院了么?”李忠简直有一种对牛弹琴的感觉,撂下一句,“怎么,你就这么想被gān脆退学?学不上了,你爸妈难道就高兴了?”
似乎是听到这句话有所触动,林时雨虽然依旧皱着眉不高兴的样子,目光却垂下去,始终攥着的手指微微松开。李忠见他终于软化,抓住机会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说,“行了,不犟了啊,我明天去你家转转,给我留个联系电话。”
林时雨沉默半天,最后报出一串电话数字,闷声说:“我的手机号。”
“行。”李忠存下号码,说,“回去上课吧,明天见。”
林时雨转身走了。
李忠看着他略显单薄的背影,想起之前抽空去医院一趟看望那两个高三学生。家长在电话里愤愤然形容自家孩子受了如何如何严重的伤,手抬不起来,脑袋撞得差点记忆混乱,并要求学校无论如何都要严惩林时雨,必须让这无法无天的坏学生退学。
然而等李忠亲自去医院一看,才知道所谓“折了手”不过是手腕扭到,“脑震dàng”不过是脑门上擦了一块疤,连纱布都不用敷的那种。
两个男生全须全尾地躺在病chuáng上玩手机,见了李忠还jīng神抖擞眼睛冒光地问他有没有给那bào力狂记大过。
李忠无话可说,只能给出一个不失礼貌的微笑。
他意识到林时雨可能是个不大会自我保护的孩子,无论是一个人去抵抗两个年长男生的莽撞,还是受了伤也不向任何人提起的坏习惯,抑或是缺乏解释事实与维护自我的意识。
他必须要有十二分耐心,才能敲开表象背后的真实。
文河中学的军训快开始了,学校提前发下军训训练手册,要学生提前做好准备。
文中的军训和别的学校不大一样,不是随随便便在太阳下站军姿踢正步,累了就找个理由回教室偷闲的那种,而是实打实的把所有小屁孩拉到隔壁的驻桥旅军训基地,直接丢给部队军事化管理。每天早上五点起chuáng,晚上九点下训,踢正步都是小意思,听说还要在山里练习she击、在泥地里打滚,不听话的小崽子全都被拎去厨房刷一整天的脏碗兼倒沤水。
刚进入高中的高一新生纷纷惊呆了。有人猜测一个普通中学为什么会把军训整得这么头是头尾是尾。一个说法是文中和驻桥旅军训基地挨得近,两家肩并肩挨在长江边,在历史的涛涛江水中产生了革命般的友谊;一个说法是校长脑子有包,不提高教师工资福利,花钱去盖图书馆和教学楼,还送学生进魔鬼训练营晒黑皮。
“本来就符合要求啊。”数学课代表陈小新一推眼镜,小不楞登的眼珠子一转,摊开手册指着其中一条,“教育部的训练教学大纲就是这么写的,学习she击,防护,自救,没毛病。”
申子宜抓狂:“要跑几千米?两千米?!”
高芥把手册往桌上一扔,心如死灰地捏着自己肚子上的肥肉:“不如就此驾鹤西去也。”
一群人翻着手册唉声叹气,没人理他们正儿八经的数学课代表。
放学后钟起到停车棚找到自己的自行车,开锁推出来。傍晚的夕阳热度下降,温柔洒落大地,在树叶和行人车辆之间投下绚烂的落日光辉。喧闹融进晚霞的浓厚色彩里,大片如笔刷铺成的背景。
钟起骑车来到学校马路对面的文具店前。他缺一套工具尺,原先的一把旧尺子不知道落进了哪个角落,害得他今天上数学课的时候画辅助线都是拿笔记本垫着笔画的。找林时雨借更不可能,这人只有一把黑色中性笔,并不画辅助线。
“老板,你这杯子怎么摔成这样呀。”门口柜台有人问了一句,“里头玻璃全碎了,还用呢?”
老板说:“才摔的,还没来得及换呢。你是不知道,前两天有几个学生在那巷子里打架,那凶得哟。我揣个杯子上去劝,他们倒好,一胳膊把我拐墙上,杯子落地上摔成这样。我就说人不能多管闲事,这一管就要出问题。”
“那几个学生gān嘛打架呀。”
“年轻人不就这样么,一点小事不对付就骂骂咧咧的。不过我看当时好像是两个大个子打一个年纪小的,旁边一女的还抱着个小女孩哭,嗨哟,看着闹心,要不然我也懒得管......”
“别是那女孩挨欺负了吧?”
“是吧,看她身上脏兮兮的,脑门上还有道疤。”
“后来怎么样了?”
“你别说,那年纪小的还挺能打,把那俩大个子揍跑了,嘿。不过也可能是我在旁边嚷嚷再打就报警了,把他们给吓的。”
钟起拿着一套尺子到前台来付账,看到桌子上的那个杯子。钢化的杯子外壁尚且完好,里面的一层玻璃却已经全部碎掉,旋盖也磕得坑坑洼洼,被随手扔在一边。
他想起早上办公室里的林时雨。一个人站在那里,明明看起来很瘦,也算不上多高,顶着一张不说话就看上去很细致的脸,说出“如果再让我看到他们两个,我还揍”这种话。
钟起付完钱,把尺子扔进书包,走了。
第二天傍晚,李忠准时抵达小区门口。林时雨的家对面是一个电力家属小区,虽然有些年头,但是环境很好。
林时雨不住那里。他住在一个连门牌都没有的小区,门口一家很小的理发店,从理发店的门缝底下总是流出带着泡沫的污水,在大路旁的小路上积成一滩。
李忠没等很久,就看到林时雨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从小区到大路上来的坡有些大,林时雨几步跑上来,看了李忠一眼,还是叫了他一声:“李老师。”
李忠有些乐:“叫个老师还这么费劲。”
林时雨没说什么,转身带着他往坡下走。小区里绿意森森,道路两旁长满了高低不一的青草,树的枝叶和躯gān散发出青涩湿润的泥土气息,草地上凌乱堆着石块,砖头和垃圾。楼房很少,排列也不规则,不像是经过正经规划开发过的样子。房屋的墙壁和窗户也很旧了,远远看过去像蒙上一层灰白的雾,雾里灰尘斑驳,到处都充斥着破旧感。
要不是有的楼下还停着几辆没攒灰的汽车,李忠真要开始怀疑这个小区究竟有没有人住。
“这儿住的人不多吧。”李忠说。
“不多。”林时雨走在前面,答,“很多人都搬出去了。不过也有人租这里的房子当作工作室。”
他带着李忠走到一栋楼房前,楼房三面环绕,形成一个半开的院子,院子里生着一棵大树,给高温的天气平白带来一股凉意。林时雨走进居民楼,楼里没灯,楼梯窄而cháo湿,即使在白天也yīn暗无光。
李忠一蹬脚,想把感应灯蹬亮。
“灯坏了。”林时雨说。
到林时雨的家门口时,大门没锁,虚虚掩着一条缝,从里面透出白炽灯的光。林时雨拉开门,转过身,等着李忠进去。
李忠走进屋,门口的鞋架摆着男孩的鞋,女人的鞋,小女孩的鞋。整个客厅很小,几十平不到。厨房和卫生间对面而开,中间的过道上摆一张桌子,就是吃饭的地方。两个房间都关着门,或许是卧室。
一个一眼望穿的家。
一个女人从沙发上站起来,紧接着一个小小的女孩也跟着她从沙发上跳下来,来到他们面前。
“哥哥。”女孩跑到林时雨面前,看也不看李忠,只朝林时雨伸手。
女孩很矮,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的样子,胖嘟嘟的像个小圆球,和他的哥哥如出一辙的白。脸上两团明显的红晕,像缠绕起来的红血丝。她的头发剪得很短,柔顺地贴在头皮上,一双眼睛非常水亮,却又非常朦胧,无神的视线下垂,嘴唇小,上唇微微翘起。
额头上顶着一道突兀的疤。
李忠看着女孩的容貌,总觉得异样,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林时雨牵着女孩的手,指了指李忠的方向,说:“叫老师。”
女孩看着林时雨,看了一会儿,才转头看向李忠。
李忠冲她挥挥手,“你好啊。”
林时雨又对女孩重复了一遍:“老师。”
女孩躲在林时雨身后,含糊叫了一声:“老师。”
她的发音不大清晰,咬字咬不利索。叫完以后,眼睛便不知道看向哪里,站在原地莫名又兀自发起了呆。
一旁的女人说:“您好,李老师,昨天就听小雨说你要来。”
李忠收回视线,与女人握了握手,“你好你好。”
女人很瘦,骨架小得可怜,脸是美人的骨相,却没有明艳的神色,看上去消沉,疲倦而软弱,像一朵开败的白色花朵。从五官来看,兄妹俩都承接了女人的样貌,然而三个人的气质一个比一个截然不同。
“我叫林惠,是小雨的妈妈。”女人紧张地搓了搓手,想起什么,细声细气地说:“请坐,请坐,我去给您倒茶。”
李忠说:“不用了,白水就行。”
林时雨和李忠坐在沙发上,女孩跟在林时雨身后,趴在茶几上玩一个铃铃响的转球玩具。她的注意力好像一下子非常集中,一下子又非常散漫,刚才还在出神,等林时雨走到沙发边坐下来,又傻乎乎笑起来,跑到林时雨面前玩耍。
李忠斟酌开口:“你妹妹......”
林时雨平淡地说:“唐氏综合症。”
李忠点点头,“叫什么名字?”
“林晚月。”
女孩听到自己的名字,回过头看了林时雨一眼,又转头继续去玩自己的玩具。
“胖嘟嘟的,这么可爱。”李忠笑着说。
林时雨随手拈掉女孩头发上沾到的饼gān屑,说,“她就喜欢吃。”
林惠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出来,放到李忠面前。然后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紧张地抚掉裙子上的褶皱。
“李老师,对不起。”她开口就是道歉,“是不是因为小雨打架的事情?真的对不起。”
李忠忙摆手:“不不,先不要道歉,我就是来了解一下事情的经过,顺便和你们聊聊天。”
林惠说:“是打人了,的确打了,对不起李老师,都怪我没拉住他,都是我不好。”
李忠看了林时雨一眼,后者没有说话,更没有发怒,只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好像一切与他无关,又好像对一切都感到失望以至于失去表达的耐心。玩具发出的叮铃声音还在响,林晚月对周围无知无觉,jīng力十足地摇着她的转球玩具。
“林晚月。”林时雨说,“回房间去玩。”
林晚月扭头看了林时雨一眼,小小的嘴巴迟缓地张着,手里还在继续摇。
“让你回房间去,听到没有?”
林惠小声而急促地开口:“哥哥,你不要凶妹妹。”
“你哪里看到我在凶她?”
李忠忙说:“你先把你妹妹带回房里去,我和你妈妈聊一会儿。”
林时雨沉默站起身,朝林晚月伸手,“走。”
林晚月抓着玩具,另一只手去牵她哥,摇着玩具被牵回房间。
剩下李忠和林惠默然相对,气氛有些尴尬。
林惠说:“对不起,小雨脾气不大好。”
他们jiāo谈甚少,李忠却感觉自己已经听女人说了无数次对不起。
李忠说:“没事,我只是想聊聊林时雨打架的事情。他——有一点倔,确实,也问不出来什么。他有和你提起过这件事吗?”
林惠黯然低着头:“知道的,我知道。当时我也在,我看着他,但是我没有拦着他,都怪我,李老师,您不要罚他,都怪我没有管好他。”
李忠有些吃惊,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天林晚月从培智学校放学回来以后,不知道为什么吵着闹着要见哥哥。小孩的脾气变化很快,有时候安安静静的很乖巧,有时候又会突然发脾气,甚至大吵大叫起来。林惠刚换班回家,一身疲惫,也只能带着林晚月出门去文河中学。
她们到的时候学校还没放学,林惠便牵着林晚月坐在学校对面的一个奶茶店里坐着等,顺便给林晚月买了杯奶茶。
林惠有些累。她在一家商场上班,倒班制,上午的时候忙得坐不下来,午饭也没怎么吃,回来以后还没来得及歇息,就被林晚月拽出了门。她撑着额头坐在奶茶店里一直等到学校放学,高一的学生们都背着包出校门回家,高二和高三的学生出来吃饭。林惠张望了一会儿,给林时雨发过去一条短信,说在奶茶店等他,然后收起手机,看着抱着奶茶咕噜咕噜chuī泡泡的林晚月。
林惠又等了一会儿,站起身,牵起林晚月的手:“妈妈想去上厕所,走。”
奶茶店旁边有一条小巷,小巷通向一个公司的后门,旁边有一个公共厕所。林惠牵着林晚月走到厕所门口,叮嘱她:“在这里等着,站好,不动,好吗?”
林晚月点头,“嗯”了一声。
林晚月进了女厕所。没过一会儿,两个学生从男厕所走出来。
“什么狗屁学校,不想读了。”
“不就摸底考退了几名嘛。”
“你是不知道老彭教训我那劲,烦死......”
两人正说着话,被安静杵在厕所门口的林晚月吓了一大跳。林晚月抱着奶茶杯子,仰头望着他们。
“我 靠,什么啊。”一个男生嫌弃地移开脚,“长得好蠢。”
另一个男生说:“傻子吧。有的脑袋有问题的人长得也很奇怪。”
“哪来的傻子?”
林晚月的脑袋被不耐烦地一推,一个趔趄绊到一边。男生说,“旁边去,看着就烦。”
“嗯!”林晚月忽然发出含糊的声音,她不高兴地看着那两个人,抬起手,“哗啦”一声把奶茶摔在了男生的腿上,奶茶盖子摔开,甜腻的液体泼了男生整个裤脚和鞋子。
“妈的,我的鞋!”男生立刻发了怒,直接抬脚踹在林晚月胸口,把小孩踹得滚出去,“傻 bī啊?!”
那双gān净的球鞋很快被奶茶浸得一团糟,男生彻底被激怒,拉下背包甩在林晚月身上,“妈的,妈的,谁家的傻 bī不看好,放出来到处咬人!”
林晚月摔进厕所门口脏污的泥地里,衣服上顿时滚了一圈灰泥,她的脑袋磕在地上磕出一道破口,顿时哭了起来。
林惠慌忙从厕所里跑出来,看到眼前这一幕,吓得冲上前抱起林晚月紧紧搂在怀里,语无伦次道,“gān什么呀,你们做什么欺负小孩啊!”
“你看看她把我的鞋弄成什么样了?一千块买的,你们赔我啊?!”
“对不起,对不起。”林惠无助抱着大哭不止的林晚月,“她还小,她,她不懂事的,不是故意的,可是你们也不能打她啊......”
“你不看好自己小孩,还反过来怪我们!”
林时雨听到吵闹声找进小巷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
两个高大的男生站在厕所前大发雷霆,妈妈抱着妹妹蹲在地上,女人长发凌乱,裙摆散地面的污泥和脏水里。女孩的身上、头发上全是脏兮兮的灰,白净的脸上蹭了一大块黑泥,额头流了血,奶茶杯子落在地上。怯弱的祈求和稚嫩又沙哑的大哭声尖锐地混成一团隆隆噪音,轰的一声炸进林时雨的大脑。
还在冲母女俩发怒的男生只听到一阵疾步在身后响起,还没来得及转身,后膝就遭到剧痛的撞击,接着他被狠狠撞到在地,扑在地上。
接下来一切都陷入混乱。三人扭打成一团,骨肉冲撞出的闷声,愤怒的rǔ骂,小孩的哭泣,女人的尖叫。有人听到动静探过来看,又迟迟不上前劝阻,只有那文具店的老板试图拦着这几个学生,被不知道谁的手一把推开,摔在墙上。
林时雨的愤怒从来都直接而bào烈,无论是欺负林晚月的人,还是嘲笑他穿女生衣服娘娘腔的人。林时雨不和他们吵,他只会二话不说一拳揍过去,无论对方是谁,有多少人,也不在意会引起多严重的后果。他只要那些人立刻在他面前闭嘴,滚蛋。
林时雨不是个擅长打架的人,他的个头不壮,也不高大,顶着一张清秀的脸,受伤才是常事。
但是他不在乎自己究竟是会青肿,破口还是骨折,他像一只凶狠恶毒的láng崽,看起来孤独无援,却会在被袭击的时候bào起咧开獠牙死死咬着敌人不放,要把对方的骨肉拆掉,抽皮扒筋一般的狠。
所以林时晚雨总是不输。别人要穿鞋,他无所谓光着脚,也就无所谓满身伤痕。
林惠低着头,长发散落肩头,“都怪我,李老师,您千万不要罚他。”
李忠听完林惠的讲述,双手撑着膝盖沉默良久,开口:“没事,你放心。”
“小雨他是控制不好脾气,但是他是个好孩子,他没有坏心的。”林惠低声下气地求,“请您一定不要让他退学,他学习也很认真,回家以后都会好好写作业......”
李忠打断林惠的碎语,“不会退学,放心。”
他拿起茶几上的茶水喝了一口,又认真对林惠说:“绝对不会让他退学,我保证。”
林惠茫然看着李忠,美丽的眼睛里灰蒙蒙一片,映出掩饰不住的疲劳,“好,好的,谢谢您,李老师,太谢谢您了。”
李忠放下纸杯,站起身,说:“事情我都了解清楚了,不打扰你们休息。”
林惠连忙跟着他站起身,“李老师,留下来吃顿饭吧,我今天特意买了菜。”
“不了不了,我回去吃。”李忠一边打着哈哈一边走到门口,冲卧室里喊了一声,“林时雨!出来送我,赶紧的。”
林时雨拉开房门,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走过来,低头换鞋。
林惠还想挽留,“李老师......”
“真不留了,我这也挺忙的,回去还得备课。让林时雨送我一段就行,正好我也和他说说话。”李忠推开门,拍拍林时雨的肩膀,“走。”
与林惠道过别后,李忠和林时雨走在出小区的路上。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拉得悠长,余晖穿过楼房和树叶之间模糊的雾,为这个静谧的小区添上生气。
李忠的近视眼镜挺独特,镜片会在太阳光下转变为深色。他像顶着一个墨镜,手插着裤子口袋一脸深沉地走路,旁边跟着一个同样手插口袋、一脸兴趣缺缺的林时雨。
宛如一个过气黑帮老大领着他缺乏忠心的小弟。
“你这事还真不好处理。”李忠说,“我得回去和主任他们商量商量。”
“你说了不会让我退学的。”
李忠“哟”了一声:“躲在房里偷听我们讲话?”
林时雨有些恼,“没偷听!房门隔音本来就不好。”
“哦。”李忠继续一脸钻研地看着林时雨,“还以为你天大地大啥都不在乎,原来还是怕被退学呢。”
林时雨深吸一口气,知道李忠在寻他开心,闭嘴不说话了。
到了小区门口,李忠抬脚刚要走,又想起什么,折回来面对林时雨。
“人有时候心里不好受,憋火,都是正常的。”李忠深色的眼镜片上映出漫天温柔晚霞,“但是打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会激化矛盾,留下源源不断的祸根。你是个好孩子,何必要让所有人误解你?”
林时雨低着头不吭声,从他身上本能地流露出拒绝的意图,但林时雨一个深呼吸,勉qiáng扼制住了这种表现。他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改为抱着胳膊的姿势,不去看李忠。
“我没有心里不好受。”林时雨的声音很低,“谁要误解我,也和我没关系。”
李忠无奈看着他,半晌叹了口气,“倔脾气。”
怎么会没关系?语言和目光是无形的剑与盾,既能伤人,又能护人。对于一颗年轻的、懵懂的心,其中力量更是庞大,影响之深远足以贯穿一生。
但有时候要承认自己的无奈和脆弱,对于浑身警觉的少年来说又是那么难。
因为他不可以承认。一旦奋力筑起的高墙破开一块砖,人们就会发现这面墙是那么华而不实,只需要轻轻一抽离,就会全数轰然垮塌,露出更加柔软的、不堪一击的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