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流花了一整天的时间陪着神司在道场里练剑。
看得出来,两人的步伐、剑势乃至呼吸都高度地合拍,jiāo锋时往往是棋逢对手、难解难分。
一局结束的时候流和神司在光滑如水的地板上头靠头躺成了大字型休息,周遭的人都被遣了出去。
神司看馆内就剩下他们两人,肆无忌惮地把一只腿架在了流的肚子上。
“找死。”流闭着眼睛威胁。
“我的道服去哪儿了?”神司把头凑过去。
流嫌弃他热乎乎的脑袋,翻了个身背过去:“你的道服自然是正穿在你的身上。”
“少装傻,”神司伸手掰过流的肩膀,小孩子似的捧住他的脸:“我是说,你送给我的那件你的练功服。我原本叠好放在衣柜最底下的。我的房间被封得很好,东西没有人动过,唯独不见了那件你的——啊不,我的道服。”
“搞丢了还敢来问我要啊?”流用了几次力都转不回去,只好安之若素地闭上眼睛养神,一边老神在在地说:“哎呀,可能是被小野寺偷偷潜入你的空房间偷走了吧,也可能是竹取大哥,发现了你偷藏我的练功服,拿到你取向奇特的证据,借此指你私德有亏无法继承家主之位。”
神司看他这幅样子就知道自己被戏弄了,一用力把流的脸捏成一团:“要真是他们偷走的,怎么会等到现在还不拿出来啊。还有,你漏说了一个千叶。”
“千叶大哥才不屑做这种无聊事……”流的嘴被捏到变形,说出来的话咿咿呀呀的。
“你还是这么喜欢他啊?”神司一下子松了力,哀怨地说,“是了是了,七年前你就够喜欢他的了——唉,算了,别废话了,快把我的道服还给我,不然我就从你身上现扒一件了。”
“神经。”流知道真动起手来自己打不过他,连忙蹦起来,“我晚上还要去赴宴,别乱来。”
“赴什么宴?”
流叹了口气:“早上的时候,竹取先生的弟子送来宴帖,请我晚上去茑访屋一趟。”
茑访屋也是竹取先生名下的产业,是一家位于曲径通幽处的高级料亭。隐秘性极佳,常被竹取先生用来作密谈之所。
“原来是鸿门宴啊。”神司也跟着,同情地叹了口气。
一路的石灯散发着幽huáng的光芒,整个料亭附近安静无比,只听得到周围竹林中山雀的啼鸣和流水的潺潺声响。想必竹取先生今夜取消了所有外客预定,只设了这一场私宴,
还在门外,就听到丝竹之声。拉开纸门,果然上席竹取先生已经坐定,下位依次列坐千叶先生和小野寺先生。
竹取拍了拍手,原本正在演出的能剧演员依次退场,走时轻轻带上了纸门。
流慢慢地走到末席坐下,四人一时无言。
艺伎给流递酒杯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流的手腕,那里有一个下午被竹刀撞得淤青的伤。
流的脸唰一下变得惨白,嘴角紧咬,一时吃痛只发出了“嘶”了一声。
其他三人立刻看过来,眼神各异。
沉默了好一阵子,竹取先生才jiāo代艺伎:“你们先离开吧。”
千叶先生取过一旁备着的热毛巾,轻轻按在流的手腕上。
房间里静默得可怕,只有艺伎华美的和服布料摩挲地板发出的沙沙声。
待到人尽数走远,小野寺按捺不住开了口:“看来传闻是真的了。”
“什么传闻?”流接过毛巾敷住了手腕。
“流,他们都说你今天练了一天的剑……和西村一起。”
流的反应就如听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一样:“啊,对。七年来他的剑术也大有jīng进。光太,你不是他对手。”
“混蛋。”小野寺光太的手重重地锤在案桌上,竹取先生立马插入对话打圆场:“光太,你先别生气。”又转头严肃地问:“流,你当时在凉亭对我们说你去解决西村神司的,现在的立场,是投靠去西村那边了吗?”
“不是的,”流慢慢地啜了一口茶,表情纯真又无赖:“当时千叶提议我们先去摸摸西村的底,我接话说‘我去吧’。我可从没说过我要去gān掉神司。”
感觉到自己被耍了,小野寺恼火地冷哼一声:“‘神司’,你的称呼倒是转换得很快嘛。莫非你和这家伙真的有不为我们所知的秘情?那难怪你下不了手了。”
“听说今天西村神司还接到了一封战帖。”流回得慢条斯理,“你难道不想在决斗上赢他?这么急着bī问我,莫不是怕自己敌不过他?”
小野寺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一口气憋得郁闷,末了终于呼出来:“这倒不是,只是我高估了你罢了。以后请不要道貌岸然地说类似‘我也想为亮太哥找出真凶’之类的话。”
听了这话,流飞快地抬眼瞟了竹取和千叶的脸色,一个眉头紧锁,一腔郁闷的样子,不知为何出了一头的汗;另一个还是温和地牵起一点嘴角,看不出喜怒哀乐。
流一点一点放下了刚才做热敷而卷起的袖子,“冒犯了你很抱歉。我看我还是先告辞了。”
说完给千叶先生使了一个眼色,便起身离开了。
八、
流坐在后座,心事重重地看着窗外飞快掠过的竹林。
车行至路口的时候,流忽然开口:“停一下,就等在这里。”
我坐直身体看了看周围,这里离道场不远,四周很安静,只有风chuī过竹林的沙沙声,好似雨落的响动。
流看上去显然是在等人,果然不一会儿,西村神司拉开左边的车门,如我预料地坐了进来。
“去chūn日屋。”流jiāo待完,头靠在了座椅上,疲惫地阖上眼皮。
西村好像有点兴奋:“好久没去chūn日屋了,不知道那边老板还记不记得我。”
“每次去都只点冷汤荞麦面这一样食物的人,很难忘记吧。”流吐槽完,肚子里咕地响了一下。
“竹取大哥真是小气,请客吃饭连把人喂饱都做不到吗?”西村按按自己的肚子,“还好练习了一天,我也饿了。”说完又想去按流的,被一把打开了手。
“你还说?有我喜欢的鲥鱼料理,结果我是被小野寺炙热的目光赶出来的。”
“喔?他发什么疯?”西村终于停止了动来动去,眉头皱了起来。
“我陪你练了一天剑的消息传了出去。我们得加快行动了,真凶可能已经开始警惕,我们的调查只会越来越难。”车就在此时停了下来,流说完这句话,打开车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把半只脚已经伸出来、妄图跟着他从右边下车的西村关了回去。
我忍着笑帮西村重新打开了车门,等到他一拐一拐地拉开门帘走进店里,流已经点好了食物,泰然地坐在位子上喝茶了。
“请给冷汤那一份加多一倍的山葵酱!”西村冲着老板喊。
“冷汤荞麦面吗?”老板笑眯眯地,正在用毛巾擦着手,“可是,两份都是冷汤哦。”说完一躬身,钻进了厨房里。
流有些尴尬地端起茶杯喝茶,西村看上去有点高兴:“流,你不是胃不好吗,什么时候也开始吃冷汤了?”
“偶尔换换口味,觉得也很有意思。”流不动声色,脸快要埋进茶碗里。大麦茶已经喝完了,流的喉结根本没有在动,不知道为什么端着杯子不放。
“来了。”老板亲自端了两份面上来,无视流警告的眼神,热情地对着西村说:“流一直吃的冷汤面啊,再冷的冬天也要吃冷汤的,还要加一份炸虾天妇罗。”
“瞎说,他以前一直是吃热汤。”西村认真地和老板辩论。
小吃店老板无法容忍自己的记忆被挑战:“你这小子,知道什么。流在我们家已经吃了好多年的面了,每次都是点冷汤面。”
“搞错没有啊大叔,”西村抱着头叫起来,“我以前也天天来的啊,从道场一下课就来了,每次都点冷汤面的那个人是我才对!”
老板困惑地看看西村:“想不起来了,哪,这是你的,多加了一份山葵酱。”说完抱着托盘走了。
餐桌上只剩下西村和流两个人,气氛有些安静得诡异。
西村拿筷子挑了一大坨山葵酱丢进汤里,搅了几下又觉得不够,把盘子里所有的绿色的酱料全部倒了进去,低下头去搅拌着。
“会辣。”流自顾自哧溜哧溜地吸面,忙里偷闲地跟对面的人说了一句话。
“不管。”西村立马挑了一筷子面浸到汤里,蘸一蘸大口塞进嘴巴里。
流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他。
果然下一秒西村立刻呛出了声,整张脸迅速涨红。
辣到了。
“你眼睛都红了。”流递了纸巾过去。
“是啊被辣到了。”
“那个,你好像刚刚被辣到之前眼睛就红了?”
“乱讲什么啊,就是被辣的。”西村大声地嚷嚷,又挑了一大筷子面,“这个山葵酱好辣,我怀疑是黑心老板用辣根酱充数的,还是以前千叶大哥的花园里的山葵好吃。”
“你小心被老板听到啊,”流压低了声音,“你想吃千叶大哥家的酱吗,我明天去给你拿一些。”
西村塞了满满一嘴面,盘不转口回答,只是瞪大了双眼看着流。
“gān什么这样看我,”流无奈了,“我明天本来就打算去拜访他的。”
“……”
“我要一个个拜访过来,探探每个人的口风,找出可疑的人物。”流假惺惺地,作出一副热血的样子。
西村还是瞪着他,流被看得发毛,三两口解决了剩下的食物,甩下一句“我不在你也不要偷懒练剑”就溜之大吉。
似乎西村想跟出来,我们的车开到很远也听到了老板“不准làng费食物!”的怒吼。
流坐在敞开的车窗旁,外面是林间飞驰而过的月光和风,他笑着听越来越远的西村的说话声。林间竹叶摩挲,发出的沙沙声响。
路旁的树丛长得有半人高,草木葳蕤,在夜晚的风下东折西倒。
一只小狗飞快地从车前跑过,司机踩下刹车,减了一下车速之后又继续往前开。
我看着右边似乎被集体拦腰折断的的芦苇,心里隐隐地感到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
后座的流忽然急促地对着司机命令:“快掉头,回店里。”
“流少爷,这条路根本掉不转头,要开到前面路口。”
“那就直接倒车,快。”
司机挂上倒挡,车身在疾速地后退,前后大灯彻亮,我和流都在凝神观察四周草丛里的动静,果然一路上的芦苇尽数折断,明显是有人从里面行过的痕迹。
又一阵风连续地刮过,草叶、树枝,互相摩擦,刷拉刷拉地扰人心弦。
一阵刺耳的刹车声,车身急停,我们都被靠椅的推背感震得晕头转向。
“路上一只小狗。”司机盯着后视镜说。
视线范围里,刚才那只从车前飞快跑过的小狗蜷缩成一团,肚子上一道长长的血红色口子,趴在那边呜咽。
“阿钦。”流只短短地叫了一声,我立刻会意,提着剑飞速跳下车,朝着chūn日屋的方向奔去,远远地看到,店里所有的门窗,不知何时已经被全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