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老管家来迎我们。
这老头一年四季一身西装笔挺,发油抹得一丝不苟,连脸上的皱纹都有着固定刻板纹路,从不曾随着表情而变化。
老实说,我一向有些惧他。
“西村少爷在别馆。”老管家今天难得的亲切。
“嗯,有劳。”组长们向来尊重他,流对着他躬了躬身子,就要往别馆走。
“流少爷,”管家叫住他,“大岛律师还在二楼书房,吩咐我见到您的话请您过去一叙。”
一阵穿堂风chuī来,拂乱了流的刘海,恰巧掩饰住了他讶异的神色。
他顿住了脚步,站在甬道口,左边小道通向别馆,右手楼梯上到书房。
稍微犹豫了一下之后,流迈开脚步,还是朝着别馆走去。
别馆离本馆有些远,通体白色的西式建筑,是过去组长们还没成年时候的居所,如今他们全都搬了出去,别馆就显得空旷起来。
进门就是屏风,背后是一间空旷的大厅,深色木质地板让整个空间显出一丝温馨,延伸到底,有着将院中风景一览无遗的落地窗户,贴着落地窗的,是一方不深不浅的浴池。
屏风是绸底织纹,我立在屏风后头等着,透过线绣的花鸟鱼虫,隐约可见流慢慢地朝着浴池走去。
池边靠着一个黑色头发的脑袋,西村少爷听见流的脚步声,在蒸腾的水汽中睁开了眼睛。
白天我远远地看着,也注意到西村神司的皮肤极白,是那种白皮肤的huáng种人长年不晒太阳的象牙白,因而衬得他的眼睛格外黑,但是他的双眼没有光泽,像是白色宣纸上不小心留下的黑色水墨。
这一双墨黑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人看,能把人看得发瘆。
他泡在水里的身子动了动,满满一池水被搅动,溢出来,晃到了池边,打湿了流的足袜。
“小野寺想杀了你。”流立在池边,居高临下地、开门见山地对他说。
西村少爷笑了出来:“你折返回来就为了跟我说这个?”他站起身,扯了浴巾过来裹住头发,“我以为你要来亲自gān掉我。”
“小野寺想杀你,是因为你七年前杀了他的哥哥。他的怨气无法平息。”流慢条斯理地说,“我们都和小野寺家的哥哥jiāo情匪浅,因此对于小野寺的决心没有异议。”说完转身就要走。
“等一下,”西村少爷站在浴池里,伸手只能扯住流的脚腕。
流难得地蹙起眉头,略带嫌恶地看着他。
西村苦涩地笑了笑:“原来义父连你也没有说吗?我离开日本的真相。”
“没有必要说,不是吗?不过是最心爱的义子卑鄙地暗杀掉自己继位的对手,结果弄巧成拙被人发现。之后远走高飞,不敢与家里联络。现在案件过去好几年,他老人家没有撑过这个夏天,你就又想着回来接手组织罢了。”
说完又转头蹲下身,俯视着池子里的西村,略带挑衅地说:“反正你就是这么一个冷心冷肺的人,想必对义父的离世也不会觉得遗憾。”
西村少爷抬起头,眯着眼盯了他许久,流也毫不示弱地瞪回去。
两人就这样用眼神打了半刻钟的架,流大概忽然意识到这种行为真的是傻破天际,伸手一根根掰开缠住自己脚腕的手指,准备离开。
就在这个时候,西村忽然起身抓住流的小腿,接着整个人往水下一沉,把流一下子也带进了水里。
两个人落水溅起巨大的水花,泼到落地窗的玻璃上又迅速滑下,斑斑驳驳,水帘把窗外的风景割裂得四分五裂。
我拔腿就冲过去,却在距离还有四五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因为我看到他们在接吻。
水面还在波光粼粼地涌动,一股一股地将满溢的水推向池边。池边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水渍,反she着天花板上吊灯的光,显得华丽又空旷。
西村把流按在了橄榄绿色的水池底,流的腰带散了,长长地漂在水里,像一条没有根的水荇。流入水的时候被溅到了眼睛,此刻痛苦地闭着。额前的碎发被水流冲得乱七八糟,露出光洁的额头,竟然显出十足的稚气。
西村渡了一口气过去,水里咕嘟咕嘟开始冒泡。之后他拽过流的腰往自己身上贴了贴,慢慢地向上浮去。
我重新退到屏风之外,看见西村率先出水。
他毫不留恋地甩下刚刚在水下还无比亲密的流,沿着台阶上了岸,扯过一条浴巾罩在自己身上,朝着二楼走去。
流一个人láng狈地搓着脸,双眼通红,劫后余生般地大口喘着气:“你这混蛋,耍我很好玩对不对?”
西村在还剩下最后一级台阶的地方止住了脚步。
“七年前你也是这招,七年后又来。
你杀死小野寺亮太,是丧心病狂;之后在义父的庇护下逃之夭夭,是胆怯懦弱。
既然如此,你要逃就逃得彻底一点。现在又回来,你就不怕我们几个联手杀了你么?”
我从来没听佐野流像这样讲话,语气愤怒又委屈。
西村神司的双手紧紧地握了握拳,而后又松开,他颤抖地、克制地,面朝着湿淋淋的地板说:“我猜到的,你们几个要对付我的事,毕竟是为了亮太,为了自己的利益。”话音顿了顿,他忽然低头朝着流笑了笑:“如果我说我没有杀死小野寺亮太,你信么?”
四、
大宅的书房是按照西式风格装饰的。大岛律师在中间的沙发上抽着烟,西村和佐野顶着两头乱七八糟的半gān头发,散发着同样的沐浴液香气,穿着一式一样的大岛绸飞白花纹浴衣分别盘踞在他两侧的沙发上。
渡边先生在遗嘱之外另有一份书信,单独给流。
白色信笺被摊在中间的小几上,流读完之后一直在若有所思地揉搓他的手指。我觉得他最近行动越来越像个小孩子。
跟流把话说开之后,西村整个人一下子放松了,变得异常活跃,看着流似笑非笑。
大岛掐灭了烟:“流,这里都是自己人,你有什么想法可以说说,有什么问题我和神司会尽量回答。”
流终于放过了他可怜的指关节,深深吸了口气:“第一个问题,如果义父一直知道小神并非真正的凶手,为什么不告诉我们这件事?”
“因为伤口。”西村原本兴味盎然地琢磨着流的脸,听了这话以后一下子收敛了表情,“夺去小野寺性命的,是从左肩锁骨到颈部的致命一刀,这么经典的刀法,非我们所习的剑术‘落风’所不能为。
而落风的剑术,向来是由上一任家主亲自指定接班人,单独指导修习。因此只有我和小野寺亮太会这种剑法。剑谱向来秘密地封存在家主的书房里。选出接班人候选后,由家主亲自教授。如此一来,能够偷学到‘落风’的,只能是我们家门内部之人。”
“原来如此,”流长吁一口气,“这件事向来是门中禁忌。事发的时候我在关禁闭,因此什么细节,一概不知。等我出来,这件事早已成了不能提及——门中自残,放在哪里都是大忌。”
“流和小神关系真好啊。”大岛律师忽然插话。
“什么?”两人齐刷刷转头,难得地异口同声。
“我以为流的第一问题,会是‘为什么义父认定小神不是凶手’。流直接跳过这个问题,看来对小神很有信心。”
“啊,这、这是因为,刚刚从别馆到这里来的路上,小神已经和我说过了。”流的语气有些尴尬,说完之后便和西村四目jiāo接。
“是给出了能百分百确信的理由吗?”
“是的。”
“说起来我也很好奇,”大岛律师推了推眼镜,抬起头对着西村,“渡边先生如此确信小神的清白,不仅仅是因为你是他最属意的接班人吧。这个理由,今天能告诉我吗?”
两人深深地对视一眼,最后西村先生开了口:“理由就是‘时间’。”
大岛的眼里闪过一丝讶异,西村先生当做没看到似的继续说:“那一天是烟火大会。小野寺于此期间在流淙溪谷遇害。而整个烟火大会的过程里,我都在禁闭室里,和流在一起。”
组织的禁闭室距离流淙溪谷,绝不是一个晚上能够自如来回的距离。
停顿了很久,大岛律师才接话:“原来如此。”边说边拿起桌上散落的白色纸张,“这个理由虽然充分且可证,但是无法向大家公布。
你和流的恋人关系早就被当做一件丑闻传得沸沸扬扬。那段时间刚好是原定的举行jiāo接仪式的日子。为避□□言发散,渡边先生甚至寻了个由头将流软禁了起来,阻止你们两个见面。那种时候,断不可传出你潜入禁闭室私会的消息。”
“所以小野寺遇害之后,渡边先生将我送出国,一直将退隐的日子往后推,一面暗暗地调查真凶。此事牵扯到我们义兄弟几个,查起来困难至极,他又不准我与这边联系。一直到现在也没有结果。”
“吁……”大岛律师长出一口气,“渡边先生的病来得突然,大家为了组织的划分打了各式各样的算盘。但谁也没想到你会回来硬生生接下这个盘子。只怕不服你的人不在少数。”
“不止,”流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小野寺光太可是一直想要了你的命为他哥哥复仇。他七年来日夜修习,剑术早已今非昔比。我想他搞不好会亲自动手来杀你。”
“说实话,我最不怕的就是他。”西村诚实地说,“这并不是我自负于自己的剑术。而是光太想要为他哥哥报仇,那必然不齿于暗杀这样的方式,他要的是在堂堂正正的对决中击败我,慰告亮太的亡魂。要我说,他也许会在这两天给我下战帖。”
“不必担心,”流忽然握紧了本来放在一边的长刀,“我不会让他轻易伤你。”
西村的眼神望了过来,目光灼灼。只是流说完之后,立刻撇开了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