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谢尔诺已经成为了青年,他还是一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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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七黑历史。
谢尔诺正在看地图时,他的卫兵走进来,向他报告说,有个陌生的少年要求见他。这个比长官更年长的北地战士皱着眉,描述了一番那少年鄙陋的衣衫和不祥的白发,最后,才终于不情不愿地说出了他被托付转达的那个名字:“他说他叫卡尔特,一提这个名字您就知道他是谁,同意见他了。您认识他吗?”
卫兵期待地望着他,谢尔诺知道对方期待什么:断然拒绝,回答说不认识。然后这个尽职尽责的人就能回去,把那少年赶走。
谢尔诺叹了口气。
“是的,我认识他,他是雪山里隐居的一位智者的孩子,值得我们每一个人用最恭敬的态度对待他。”他qiáng调了他的最后一句话,以严厉的视线盯着卫兵,直到对方收敛了脸上的那副表情,垂下头去。
谢尔诺又悄悄地在心里叹气。他对卫兵说:“把他带过来吧。”
卫兵失望地走出去。谢尔诺垂下头,接着看地图。过了几秒钟,他突然又抬起头,看看窗口外的风雪。他似乎是嫌冷风往室内灌得太多,走过去拉下木板和草绳编成的帘子。凛冽的寒风让他打了个寒颤,却也让他想起了什么有趣的回忆,他的嘴角上扬了一下,但这笑容隐没得很快,当他意识到自己在笑时,他立刻又不笑了,表情比之前还要更加严峻。他从木板和木板间的缝隙望出去,看到了正在修建着的高高的城墙和哨塔。他抬起一只手,抚摸着自己的额头,好像这种无意义的举动能缓解他的压力。他很快转过身,回到摆着地图和图纸的桌子前,仍旧看不进那些图案和字,仍旧无法集中jīng力思考。好在这种忐忑难安的状态不必折磨他太久——他听到了欢快的脚步声,那一定是一种轻盈的奔跑,沿着沉重冰冷的石砌长廊,越来越近,没有丝毫停顿地推开门:
“谢尔诺!”
那是少年人的声音,少年人的语气。当谢尔诺还是个孩子时,他就是一个少年,现在谢尔诺已经成为了青年,他还是一个少年。
谢尔诺转身,看到飞扑过来的人影。时间从未在他的朋友身上有一丝一毫流逝的痕迹,他将他拉回永不逝去的曾经。谢尔诺张开手臂。在这一刻之前他确实还是心事重重、忐忑不安的,但当他和他的朋友拥抱着转了几个圈后,他感到心中的暗影已经散开了,和好朋友重逢的喜悦占据了他。
“卡尔特!”
他示意其他人都退下。没有别人在场,卡尔特立刻露出了他眼睛本来的颜色——金huáng色,像晚霞一样明艳,那其中的瞳仁不是圆形,而是梭形,任何一个聆听过老人讲述的传说故事的人都能明白:这少年不是人类,而是龙。白龙卡尔特打量着谢尔诺,惊奇地说:“你居然已经变得这样高大,这样成熟了。虽然我觉得我等了你很久,但我以为时间只过去了一小会儿……”
“距离我们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三年了,”谢尔诺无奈地说,“我很抱歉,三年没有去找过你一次……”
“什么,你居然没找过我一次吗?”卡尔特说,“哎,我出去玩了一趟,在岩dòng里给你留了留言。”
“很抱歉,我不知道……”
“不用道歉啦,”卡尔特高兴地说,“这不是很好吗,省得你扑空了——你知道我去了哪吗?猜猜——猜猜——是海边!”他翻开手掌,像花苞张开花瓣,黑石砌成的房间骤然消失。金色的海滩,灿烂的阳光,空气是暖的,风里带着湿润的咸味,làng的声音就在他背后。谢尔诺低下头,看到白色的làng花漫过自己鞋底,又缓缓退回。
“你说的没错,海滩真是太好玩了!”卡尔特说,“我第一次飞到海边时怎么就挑了个全是礁石的地方降落呢?唉呀,堆沙雕真是太好玩了!”他们脚边的沙子随着他的话语飞扬起来,组成了一个又一个质朴的沙雕,完全是孩子的手笔,“可惜你不在哪里,不然一定会更加好玩。等到东方的海滩上再次迎来夏季的时候,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再去一次啊?我们可以一起在海滩上玩沙子——你之前说,沙雕总是在夜晚就被海cháo带走,但我发现它们固定起来很简单!和我一起去吧,你完全不用担心海làng,我们一起做个大的——”恢弘的幻影随着他的话拔地而起,那是一座jīng美绝伦的神庙,连砖石与砖石的缝隙都被细细刻画出来,灿烂的阳光为它淋上一层细碎的金辉。这叹为观止的景象令谢尔诺一度哑然,更令他感到难以开口的是朋友期待的眼神。
“你想吗?”卡尔特再次问道,已经到了不能不回答的时刻,谢尔诺只好说:
“对不起,卡尔特,我不能去。”
“你不能,还是你不想?如果你只是不能却想的话——”
“不,卡尔特,我不想。”谢尔诺说。
于是阳光、海làng、沙雕、悠然的海滨从他们周围消失。他们重新站在这个黑石建出的房间里,冷风和日光从窗口进入,踱着冷漠的步子。
卡尔特的脸上不只有失望,还有困惑。
“你看起来明明想啊,”白龙说,“你在对我说谎吗?”
谢尔诺觉得难堪正从他的脚底爬上来,他只好用力叹了口气,把难堪呼出身体。他对龙解释说:“不是,卡尔特……我可能会想做很多事,但我不可能把它们都做成,要有取舍,要有排序……我相信,和你一起去海边玩耍会是非常愉快的一次经历,但我不能那么做。我现在有很要紧的事要做。”
白龙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这就是你三年没找我来玩的原因吗?”它问他,“是什么要紧事。”最后那句话并非在询问,而是在要求,要求他把它想知道的事告诉它。
“是很多要紧事,一个接一个,”谢尔诺拉开一把椅子,坐下,“那天,我从雪山下来,回到家里后,一直在忙活我的成人礼,我还爱上了一个人,这两件事占据了我大半年的时光,成人礼,追求她,结婚。然后冬天到了,我第一次正式出征,我被授予许多职责和任务。我焦头烂额,终于适应了一些后,我的妻子怀孕了……你想看看我的妻子,我的孩子吗?待会儿我可以带你去看看他们。”他从自己的叙述里抬起头来,望向他的朋友。而他的朋友脸上的表情回答他:不想。
“如果这是你希望的话……”卡尔特说。他看到谢尔诺了然的苦笑,补充道:“你知道,我的朋友是你,不是你的妻子或孩子,只有你是我的朋友……”
谢尔诺点点头:“我明白。”尔后他继续他的讲述。妻子怀孕,她头一次经历这事,他也是,又是一阵焦头烂额,接着冬天又来了,又一次出征,抵抗那些一年一次从冰原深处涌来的魔物。这里的村庄沦陷了,那里的粮仓被洗劫一空。和之前的每一年都一样,北地的人们擦着眼泪迎接他们的chūn天。chūn天,他的头生子降生了,可爱的孩子。每年有多少这样可爱的孩子在北地降生,他们却不会有他的儿子这样的好运气,降生在一个相对高贵的家庭里。他们九死一生。更多的使命感,更多的职责,更多的任务。我想让这每年一次的蹂躏终止,我想让这满目疮痍的景象终结,我想让更多人拥有幸福和安宁。为此要做许多事,许多事,许多事……
“可是魔物每年都要涌入北地,就像海cháo涌上海岸一样不可阻挡,”卡尔特说,“你能做什么呢?”
“建起更高的城墙,更坚固的堡垒——建一道城墙,从这里,到这里,你看——”他指着地图上那道粗重的线条。
“没有任何用处,”卡尔特说,“一道墙?冰原魔物会爬上来,翻过去,这阻碍只是让它们前行的速度稍稍放缓。”
“那也比什么都不做qiáng。”谢尔诺说。
卡尔特又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这会令你快乐吗?做一些注定毁损的无用功?”
谢尔诺的手指用力抓着羊皮纸。他无法反驳龙,因为这就是他长久以来反反复复的自诘:真的会奏效吗,真的能有用吗,真的不是无用功吗?他继续做只是因为有那么一丝渺茫的希望:也许有奇迹呢,也许有神迹呢?
“也许它是注定毁损的无用功,”谢尔诺慢慢地说,“但它会有一些意义。也许诸神有一天将感动于我的执着,聆听我的祈愿,降下神谕,告诉我——”
“诸神不会为这种小事感动,”卡尔特说,“诸神一直在聆听你们的祈愿,听了几百年了。”
它永远会让你直面真相,谢尔诺苦笑着想到。这是他曾经最喜爱他这位朋友的地方,卡尔特告诉了他如此多的真相。
“我时常觉得,”他对龙说,“北地人就像海滩边的孩子,花费了那么多心血和时间,在海滩边堆出我们认为最好的,最美的,最想留下的沙雕,然而,不管我们砌出多少防御工事,进行多么艰苦的训练,在战场上多么奋勇杀敌,不畏生死,还是逃不过一年心血被海cháo带走的命运。”
“你可以离开这个海cháo注定会带走一切的地方,”卡尔特说,“只要你想——”
“不,我不想。”谢尔诺回答。
他们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
卡尔特再次开口时,转换了话题。他用一种十分刻意的轻松语调说:“对了,我还有个东西送给你——”他捧起双手,一些奇妙的光芒闪过,他的手上就出现了一块剔透的冰,像水晶一样清澈,一点气泡和杂质都没有,寒意不算明显,却一点也不融化。里面冻结着一个沙雕,是一个男孩儿骑着一头龙。
卡尔特说:“它永远也不会融化,永远也不会损毁,我的魔力将让它永远存在。”
谢尔诺看着那件礼物,表情里有高兴,却又不是纯粹的高兴。
“你怎么了?”卡尔特问。
“有些感慨。”谢尔诺说,“你多么轻松地就能做到凡人永远也做不到的事。”他迟疑了一下,问卡尔特:“你能永远驱散冰原的魔物吗?”
“我能,但我不会那么去做。”卡尔特毫不迟疑地回答。
“……为什么?”
“就像我可以把整片大陆封冻起来,但我不会这么去做。我要和诸神友好相处。”龙解释说。
谢尔诺并不太理解对方在说什么,除了他的拒绝。他叹了口气,接着笑笑,接受了朋友的拒绝。
“谢谢你的礼物,但我不能收……”
“为什么?!”
“我没法解释它的来历,永远不会融化,不会损毁,北地人很迷信,不会喜欢这种东西,会把它当做噩兆……”
“他们喜不喜欢和你有什么gān系?”
“我要让他们信服我,听从我。卡尔特,如果没有什么意外,明年这个时候,国王会封我做这里的领主,而我不希望有什么意外……”
“为了这种事——”
“这是对我很重要的事,卡尔特——”
“比我的礼物还重要吗?”
“……是的……卡尔特,请你理解……”
“理解什么?!你三年没有过来找我玩,在我终于过来找你之后,你拒绝收我的礼物——”
“卡尔特,我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我的生命里不是只有和朋友一起瞎胡闹……”
“瞎胡闹?!”
“我有正事要做……”
“五年以前你可不是这样说的!你说——”
“我那时候是个幼稚的孩子,而现在……”
“三年以后你再看现在的自己你还是会觉得你现在非常幼稚。”
“也许,是的,但是……”他盯着卡尔特越来越愤怒的表情,感到什么话都难以说出来。他非常无奈地说:“卡尔特,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
“我可看不出来,”龙恶狠狠地说,“我看到的是你正在为你那些无聊的琐事疏远我,让我不再是你的朋友——”
“我没有!卡尔特……不是只有在一起玩,接受礼物才是好朋友,对我来说……”
“你有什么资格来告诉我,什么是朋友?”
谢尔诺沉默了好一会儿。
“如果你执意认为,我这样就不算是你的朋友的话,我很遗憾……”
“那就变得像个朋友,谢尔诺。”
“不,卡尔特。”
龙以一种令人畏惧的声音说:“我没听错吧,谢尔诺·阿洛韦,你在拒绝我?”
“是的,巴尔卡莫尼菲多,”他以龙的真名称呼它,“我在拒绝你。”
“谢尔诺,我劝你——”
“我已经找到了我想成就的事业,卡尔特,我不可能放弃它们只为当你的玩伴——”
“我没有询问你的意见,我在要求你——”
“而我告诉你:不。”
那无比单纯的少年的面孔展露出纯然的愤慨,因为它不能相信,自己居然会被拒绝,自己的意志居然不能实现。
“你是个蠢货!”卡尔特对他说,“你要为了你那些注定被海cháo冲毁的沙雕而放弃我!”
谢尔诺痛苦地别过脸去。
“你救过我的命,你成了我的朋友,我一直感谢诸神让我有此幸运,但很抱歉,我真的不能……我长大了,我不想一直当一个和同伴玩乐的孩子。”
“你只是个祈求qiáng者庇护的弱者,”龙告诉他,“雪崩就能要了你的命!你以为凭你这样的血肉之躯能做些什么?你的一切努力,你的一切杰作注定会被海cháo一次又一次冲走,你只配得到一地láng籍,而我的魔力能让我想保留的一切屹立不倒——再回答我一次,谢尔诺·阿洛韦,你要选什么?”
狂风chuī破了窗口的木帘,鹅毛大的雪花在房间里狂舞。谢尔诺按住被风chuī起的羊皮纸。
“我会想念着你,卡尔特。”他说。
狂风在一瞬间变成死寂。
谢尔诺感到危险正向他袭来,死神近在他耳畔,他的心狂跳不止。好像过了一百年那么久的时间后,他听见龙愤愤地说:
“你胆敢拒绝我,谢尔诺·阿洛韦,你本来现在就该死,可你曾是我的朋友,所以我现在留下你的性命,但我不会放过你——听着,有一天,当你面临可怖的làng涛,摧毁一切的海cháo,你会想起我,想起我能做什么,然后你会来见我,你会来求我,而我,”它咯咯咯地笑着,风雪跟着他的笑声一起呼号,“我不会为了无聊的愿望去冻住làng花,不过,如果是为了报复你,我会的。你会来见我,为了你那些无聊的沙雕,你会来求我,这是你无法抵抗的海cháo,因为我会答应你的请求——但你知道,你要付出很可怕的代价。”
它把手里的冰放到桌子上:“看着它,看着它想想我能做到什么。”它张开双翼,消失在狂bào的风雪中。
谢尔诺跌坐在椅子上,当屋子里的风都平息,雪花都融化时,他才抬起头来,看着放在他图纸上永不融化的冰,看着冰里永不毁损的沙雕。永远凝固的年少的人,永远凝固的年少的龙,永远凝固的一刻——那时他们正为第一次共同飞翔的快乐畅快地大笑。
他捂住自己的脸。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