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不是个天朗气清的日子,太阳一直含羞带怯地躲在云后面,日头越发乌沉沉地,让人提不起兴致。
而这风,夏日炎炎时它怠惰出来施舍你点凉意,这个时节,更别提现在才出正月,西北风打着卷儿把房顶上的雪沫子一道送下来往你脸上招呼。
褚府大门口,一名美妇人身着青灰色马面裙,上身一件月白色立领斜襟长袄,外罩墨绿色披风,举手投足端庄大气。
妇人保养得当,生得一双风流无双的瑞凤眼,眉宇间却有一抹浓郁的哀愁,以至于眉心都生出些许川字型的细纹。
“诚……庸儿,你此去定要多加小心,遇事不可冒进,立不了功便不立,娘只想你平平安安回来。”妇人为秦庸披上斗篷,眉宇间的忧愁更甚,正是秦府的太太褚琅。
秦庸此时的神情也柔和了很多,不似在面对秦正齐时那般咄咄bī人,眨眨和褚琅别无二致的瑞风眼,语气轻松道:“太太又想些什么有的没的了?不过是代圣上寻回长公主,定当全首全尾地回来,总不至于找不到人皇上就要了我的脑袋。”
褚琅忍不住笑出声:“就你会逗我开心。”言罢,褚琅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左右这差事也是要接的,你何苦与你老爷置气,娘不回来也不碍事的,毕竟是正房太太,老爷再偏疼贤儿总也不会亏待了我。”
“这不是让太太回来养养身子么?”秦庸不欲让褚琅知道秦正齐与秦贤的腌臜事,岔开话题道:“太太不是想吃齐州的点心了?这回可以让小厮日日去醉仙楼买回来吃了。”
“哪就那么嘴馋了?”褚琅嗔道,又嘱咐秦庸天冷加衣,按时喝药云云,最后疼惜地摸了摸秦庸额头包扎起来的伤口,才与儿子依依惜别。
皇上这道还珠令下得很急,秦庸接了旨第二日便动身了。
正如他与秦正齐所说,秦夫人随行,大约在官道上行了六七日,方到了齐州外祖家,在齐州歇了一日后便要动身往南赶。
先帝还在时,褚老将军便已告老多年。
褚老将军在先帝夺位时有从龙之功,领兵打仗那一套很有些才华,但褚老将军为人很圆滑识趣,早早便卸甲归家。
后来朝堂动dàng,当年的老将军们野心渐长,唯有褚家能荣华富贵到如今,也是因为褚老将军知道什么叫兔死狗烹。
如今新皇登基,其实褚老将军暗地里也是出了些力的,新皇似乎隐隐约约想要褚老将军回京只是个中原因错综复杂,宗亲们也都虎视眈眈,此事只能暂缓。
这个节骨眼,自己不在秦府,他是不可能留褚琅一人在家的。
知子莫若父,先帝驾崩前,本属意于大皇子,可大皇子太心急了,竟在先帝的饮食中动了手脚,先帝临终立了旨意命四皇子即位,大皇子则被赏了漠北的封地,无诏不得回京。
四皇子也就是新帝曾随外祖学兵法,外祖自然要对他有所助益,而秦正齐之前一直是大皇子一派的。
新帝即位后一直有意地冷待秦家,此时如果自己不在,褚琅无异于就是秦正齐用以掣肘褚老将军的人质,秦家与褚家面和心不和已是公认的事实,若不把褚琅送回来,新帝不可能对褚老将军完全放心。
呵,想与褚家作一条船上的蚂蚱?他秦正齐想都不要想。
马车晃得人头晕,秦庸靠在靠垫上揉揉眉心,阖上眼思索着已知的消息:
当年婧明公主随驾微服出宫,在上元节逛花灯会,当时先帝带出来的皇子公主有十余人,只有婧明长公主不见了,且先帝身边暗卫众多,公主遗失却没有惊动任何人,连公主的rǔ母常氏也跟着一同失踪了,这不是一件很寻常的事。
先帝回宫后,众人才发现公主和公主的rǔ母都不见了,也就是说二人失踪之时是躲过了所有暗卫和侍卫的,那么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常氏起了异心拐走了婧明公主,要么是宫中有什么人把常氏和公主一并掳走了。
常氏一介女流,宫中的教养妈妈和rǔ母选择又向来谨慎,出身应该是没问题的。
也就是说,如果是第一种可能,常氏定然是得了什么人的授意,有人接应她。
不管是那种可能,公主必然不是走失的,且背后的主谋,很有可能是某位娘娘,某位皇子公主,甚至先帝自己都脱不了gān系。
示意众人停下来休整,秦庸敲敲窗框:“影二。”
“主子。”一人自窗户翻进来,单膝跪在车内地板上,样貌并不很英俊,有点大小眼,但是态度却毕恭毕敬。
即便秦庸向来情绪不甚外露,也忍不住眉头一跳:“你跟着皇上时也是一天一张脸?”
“回主子,在宫中每日都是在房梁上当差,人皮面具派不上什么用场。”
秦庸:“……”
影二:“主子?”
秦庸深吸一口气:“无事。当年的线报,婧明公主最后一次可能在哪里出现?”
“回主子,兰陵。”
“兰陵……”秦庸思忖片刻,又问:“这么多年只是走访了兰陵?周边的城镇还有乡下呢?”
“回主子,周边的城镇都搜过,在人牙子市场探到过,曾有个人牙子买下两个年纪与常氏和婧明公主差不多的女子。”
“那个人牙子呢?”秦庸估计这人许是死了,既然影二给了自己这个消失,就一定是正确的线报,可如果抓到了这个人牙子,婧明公主和常氏早就被寻回了:“死了?”
“是,主子,在下邳和郯城之间,暗器。”
果然。
“接下来去下邳。”秦庸吩咐完便不再说话,靠回靠枕上闭目养神,影二拱了拱手,翻出马车,两个小厮一个端着药盒子给秦庸的额头换药,一个给秦庸的腿盖了被子。
——这两个小厮是皇上赏的,是一对兄弟,换药的这个不大爱讲话,是哥哥,名曰钱多多;给秦庸盖被子的年纪尚幼,名曰钱满满。
两兄弟是总管太监钱公公的义子,是一对亲兄弟,一路上照顾秦庸很是尽心。
影二和钱氏兄弟都是皇上赐的人,故此秦庸见影二时并没有让钱氏兄弟退下去。
“公子……”钱满满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小孩子家的好奇心,问到:“公子为什么去下邳不去郯城啊?”
“郯城是回兰陵的方向。”秦庸睁眼:“把常氏和婧明公主卖了后就被灭口的人牙子,应该不是知情者,要跨城卖人的人牙子,有他习惯的生意路子。那么他很可能卖了手里的人,就要回兰陵去买其他的,这种人也叫倒儿爷,专门赚买进和卖出的差价。官府在城里搜查婧明公主的下落,凶手不会在城里就下手,未免夜长梦多,应该会在人牙子一出城就找机会灭口。”
钱满满点点头,不再说话。秦庸看了钱满满一眼,继续闭目养神,钱多多手中一顿,回头道:“满满,去外面看看公子的药煎好没有。”
钱满满答应了一声,掀开车帘子下了马车。
钱满满一走,钱多多脸色惨白,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秦庸睁眼挑眉看向钱多多。
“公子,”钱多多稳了稳才开口:“舍弟年幼无知,无意于打探些什么。公子,我们是签了死契的,皇上把我们兄弟二人赐给了您,我们兄弟二人才不用像义父那般净身入宫,我们……若公子不放心,等回京让我们去帮您看田产都行,别……”钱多多似乎有些说不下去了,吸了口气才继续道:“不然公子把我送回去,别把满满送回去,行吗公子?”
秦庸沉默了半晌才开口:“你是怕你弟弟被送回去?”
钱多多点了点头:“是,公子,其实去年奴才就该入宫了,要不是发了疹,也不会有今日。秦府的下人们都惧怕公子,其实公子从未苛待过下人。奴才和满满都签过死契,如今就是公子的奴才。钱公公如今年纪大了,皇上也在提拔新的公公,若公子将我们送回去,宫中没有义父,满满的性子怕是活不长。”钱多多磕了个头:“更何况,被公子送回去,皇上也不会饶了我们兄弟二人,奴才贱命一条,可终究还有这么一个兄弟,奴才不能看着他……”
“既然只有这么一个兄弟,你更该好好教导他,”秦庸从边上暗格中抽出一本《水经注》,在膝上摊开:“还能在身后护一辈子不成?晚上自己去代你弟弟领罚。”
钱多多愣了一下,又磕了两个头才站起来。
……
到了晚上,钱多多领了罚--抄写《九章算术》一遍,有些迷茫:领罚不是领板子么?公子难道喜欢罚人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