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阳chūn三月。
连云山脚下的连云镇送走了一场chūn雨,却留下了绵绵凉寒。
乍暖还寒时候,偏生这祁家七少爷从江南表亲家回来,当真是让祁家还了寒。
小镇不大,却因着连云山庄富庶一方,虽远远比不得京城,也算得上名声在外。多年前,祁家祖先在小镇上安家立业,勤勤恳恳,打下偌大家业。
祁家家大业大,这么多年来,在连云镇开枝散叶,老宅及其产业几近盘踞小半个连云镇。祁老爷子身为连云山庄三大管事之一,祁家虽比不上皇城贵族,却也算是有名望的大户人家。但到底抵不过后辈不成器,到了如今这一辈,除去上了年纪的祁老爷子,竟没有一个能上的了台面。
镇子小,每日里茶余饭后的谈资不过是些家长里短和那些个来来回回被人咀嚼过无数遍的家族秘闻。
其实也说不得是秘闻,传来传去,早已经家喻户晓,连稚子都能张口讲一段当年的风花雪月。
一说祁老爷子独子祁论岭当年光风霁月、文采斐然,惹得镇子上的闺阁小姐门芳心暗许。然而祁公子不顾俗世秽言,与花魁岚晴儿暗结情愫,喜结良缘。
后来生下一子,更是对岚晴儿宠爱有加,可惜了这花魁是个没福分了,生子时落了病根儿,没两年竟撒手人寰。其子祁七自幼身体孱弱,后被祁论岭送去江南静养。
另一说当年岚晴儿艳绝天下,沉鱼阁花魁的名头家喻户晓,只一眼就迷得祁论岭神魂颠倒。
恰逢祁老爷子有要事离家,祁论岭算是意气风发,一时得意。而祁论岭虽是祁家独子,却碌碌无为,终日流连世俗之间。
好在有一副好皮囊,锦衣玉袍加身,倒也迷了不少女子。
于是,在一场花天酒地中,祁论岭一掷千金为其赎身。
之后自然是正室不依、侧房欺压、明争暗斗、挑拨离间。再加上岚晴儿过于小家子气,昔日荣宠不在,竟郁结在心,堪堪生下祁七之后撒手人寰。
府中本就有三位少爷、三位小姐,这几房女眷又怎会容忍再多一个来争宠。
祁家祁老爷子管事,可祁老爷子并不关心后院斗争。在他眼里,斗得越厉害越好,家族传承,若是连这些女人勾心斗角的手段都敌不过,又怎能独当一面。
可怜祁七无名无字,一如大家族里那些众所周知的腌臜事,娘不在爹不疼,唯一管事的老爷子也不过问。在府中五年受尽苦难,终是落下一身病根,后被送到了江南祁家表亲那里。
许是觉得祁七那羸弱的身体活不久了,想要给自己的儿子积点福气,那几房女眷倒是默契地没有再痛下杀手。
如今祁七回府,才激起了她们的后悔。
可惜了,世上药草众多,却没有一味名唤后悔。
风月之时风月说,前者也不知是哪个酸书生,两耳不闻女眷事,只听得三言两语,便编了这个个只论风花雪月的佳话来。
如今这世道本身就对女子苛刻一些,更何况这是一个染了红尘的花魁。
寻常女子入了大家高墙,尚要脱一层皮,无论身或心。
这花魁又怎会善终。
踏尽烟雨,远离江南。
祁客倾一袭红袍,撑一把油纸伞,带着小童,终是踩上了连云镇的青石板。
虽是三月,日头并不晒人,祁客倾却是受不住,撑起小童一早备好的油纸伞。
常年不见阳光,祁客倾的皮肤泛着病态的白。
纵是久病缠身,也挡不住他的好颜色。一张脸,比着当年的花魁也不落下风。
白衫红袍,饶是里里外外穿了数层,衬着清瘦的身体,还是单薄了些。
沈休在一旁看见有卖零嘴儿的,想着自家公子爱吃甜食。
“公子,可要买些蜜饯?”
“嗯,买一些吧。”
一路走来,用来消遣的吃食竟所剩无几。祁客倾轻声应答,声音也清清冷冷。
沈休手脚麻利地买了平日里祁客倾爱吃的东西,让老板包了。
提着刚买的甜食,沈休跟在祁客倾身侧,开始絮叨。
“公子,这不比江南,您的身子弱,这一路舟车劳顿,少不了一番折腾,您可得按时吃药。”
祁客倾淡笑,知道是为了他好,只是自己受不了药的苦味。
这些年来药从来都没断过,按理说他也该习惯了药味,相反,他对药苦愈发敏感。所以身子能受得住的时候,他便总想着拖一拖。
“还有啊,公子……”
一路絮叨着,两人到了祁家宅子。
上好的红木门,当真是气派。
沈休上前跟守门的说要见祁论岭,只道是赴约。
守门的一看祁客倾气质非凡,不敢怠慢,迅速进门通报。
祁客倾神色淡淡,轻垂眼帘,周身的气息更清冷了些。
不多时,管家来请。
管家看着祁客倾觉得有些熟悉,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却也不逾矩,没有多言,一路带着他们去前厅。
再说祁论岭正在跟新纳的小妾打情骂俏,听了下人来报,满腹疑虑,并不记得跟谁有约。
被扰了好事儿的祁论岭板着个脸来了前厅,远远的看见祁客倾美极的侧脸,脸色缓和了很多,心思也开始活络起来。
等他走进前厅,走到祁客倾前面的时候,chūn光满面却令人作呕的表情一瞬间僵住。
祁客倾不紧不慢地起身,对祁论岭点头问好。
他神情冷淡,并没有时隔多年再次面对生父时该有的情绪,无论欣喜或厌恶。
只有被迫跟陌生人谈话的不适。
“你……祁……”
祁论岭几乎是瞬间认出了他,只因他的容貌几乎完全随了他的母亲。可是,要叫出口的名字死活想不起来。
“祁客倾。”祁客倾开口提醒。
看着祁论岭略微尴尬的表情,祁客倾微微垂眸。
他当然想不起来他的名字,只因他从出生到离开都不曾被赐名。
祁论岭想拍拍他的肩膀,又觉得有些别扭,伸到一半就收了回去。
“客倾啊,怎么突然回来,也不跟爹爹打声招呼?”
祁客倾有些想笑。
“父亲这是哪里的话,自己家不是想回就能回的吗?”
这话多少有些直接,祁论岭面上挂不住,便没有接这个话茬。
“这为父并不知你今日回来,也没有提前准备好你的住所,你就委屈一下住到望竹楼吧。”
真不愧是在各色红颜中流连的人,不要脸的功力很是qiáng大。
脸不红心不跳地表演着慈父的形象,丝毫不显刚才的尴尬。
祁客倾心里感叹,面上不显。
“嗯,客倾全听父亲的。”
祁客倾就这么站着,并不欣喜,清冷矜贵,让人惊叹。
说话时恭恭敬敬让人挑不出毛病,但总让人觉得对方才是低人一等。
一时间两人都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
“客倾缺什么记得跟管家说,管家带着客倾下去吧。”祁论岭先开了口,演慈父当然也是要演到底的。
“客倾谢父亲。”
祁客倾微微颔首,然后跟着管家出去,走到门口突然停下。
祁论岭看着他,心里说对他没有一点亏欠是不可能的,但也只是一点点。
若是他什么都觉得亏欠,什么都放在心上,那活得也太累了。
“客倾想知,望竹楼可是我母亲生前所住之地?”祁客倾微勾了唇角,孱弱冷清的容颜瞬间鲜活了起来。
祁论岭先是一愣,他这一笑像极了岚晴儿。
岚晴儿当年也总是这样对他笑。
他有刹那间的失神。
“额……晴儿的住所年久失修,后来重建之后给了留华。”
祁论岭说得冠冕堂皇。
祁客倾早就敛了刚才的微笑,依旧冷漠自矜,仿佛刚才那个轻笑的人不是他。
“那客倾就先下去了。”
祁客倾走了之后,祁论岭在前厅站了一会儿,许是良心发现缅怀逝去的岚晴儿,又或是细数自己当年如何愧对祁客倾。
不过,谁知道呢。
片刻之后,祁论岭也离开了,毕竟爱妾还在等他回去继续温存。
望竹楼。
祁客倾站在院子里的梨树下,望着远处的连云山出神。
祁客倾这三年来总喜欢发呆。
想一想祁府那小半年住进来的两个客人。
祁客倾没想到,那天晚上是最后一次见到他。
虽然受了伤,但是第二天,戚良寻两人还是出门了。
祁客倾以为他们晚上会回来,但是他再也没有等到他。
他们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他是什么人,家在哪,为什么会出现在那。
再后来。
祁客倾不爱走杀花巷了。
他戴着那一串珠子,偶尔会去捏糖人那里买糖人,每次都买小狐狸。
有时候也会站在窗前,一站就是半天,眸光悠远,不知道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