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忘归明白了,这和海洋里一些特殊族群差不多。例如虎鲸这样的比较聪明的海洋生物,它们的族群里也有类似的分工,只不过联系它们的是血缘而已。
既然明白了,云忘归便不再关注这个问题,安心等待自己的鱼。
他还没有吃过不是自己捕猎来的鱼呢。
侍从将摆盘jīng致的一道道刺身送上餐桌,云忘归看着每盘不过三四块的、小巧且看不出究竟是什么鱼的肉块,有些无从下手。
想立即学会如何使用筷子食用刺身不太可能,玉离经拿起桌上的银叉,示意云忘归学习他的动作:“像这样……”
他叉起一块鱼肉,缓慢地放进自己的嘴里,然后将叉子拔出。
云忘归看着他,一点一点地按照他刚刚的动作把全部过程做了一遍,虽然中途因为用力太大导致肉差点从盘子上滑出去,又因为失败了太多次,好好的鱼肉快被戳成一坨肉糜,但他最终还是成功吃到了那块鱼。
“好麻烦。”他评价道。
“慢慢来,刚开始都是这样的。”玉离经对他鼓励性地笑了笑,“还有很多,我们可以慢慢练习。”
玉离经从头至尾都没有要上前“帮忙”的意思,对于如他们这般的捕食者而言,“帮助进食”或者“喂饭”这种行为,都是对他们实力的质疑。
云忘归没有接触过陆地上的生活方式,他可以告诉他、引导他去学习,但他绝不会是他生活的支配者和掌控者,他希望他们的关系是平等的朋友,而非是心机深沉的主人与无意识被豢养的“宠物”。
浑然无觉的云忘归再次试图用叉子叉起一块鱼肉,他倒没有觉得不耐烦,至少现在这里只有他和玉离经两人,没有谁会来打扰他进食,他有的是时间慢慢来。
又吃了几块鱼肉后,云忘归注意到玉离经除了最初的那口外就再没动过剩下的鱼,疑问道:“你不吃吗?”
玉离经微微晃动着酒杯中的红色液体,微笑道:“我已经在吃了。”
“哦对,你是吸血鬼。”恍然大悟的云忘归盯着玉离经手中的杯子:“这是人类的血?”
其实只是在喝葡萄酒的玉离经故意捉弄他:“不,这是人鱼的血。”
云忘归睁大了眼睛,看看酒杯又看看玉离经,最后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有些不确定地反问他:“你是不是在骗我?我的血好像不是这样的。”
玉离经听出来他的摇摆,逗他:“你怎么知道这不是人鱼血?”
“我受过伤呀。”云忘归理所当然地回答,“我的血比这个更深一些。”
“啊,抱歉。”玉离经的神色变得有些紧张严肃起来,“希望那些伤已经痊愈了。”
“当然已经痊愈了。”云忘归的语气依旧鲜活快乐,“那些都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现在的海洋里已经没有能伤到我的生物了。”
“那很好。”玉离经晃了晃自己手中的酒杯:“这是人类酿造出来的酒,葡萄酒。要尝尝吗?”
云忘归盯着那微微透亮的红色液体,像是被蛊惑了一样点了点头,“好。”
玉离经亲自为云忘归斟上了小半杯的葡萄酒,“酒jīng会使人晕眩,对你我也是一样。你初次饮酒,注意浅尝辄止。”
云忘归拿起属于自己的那盏酒杯,学着玉离经刚刚的样子晃了晃,像孩童一样天真地问询:“那为什么你们还要喝它呢?”
为什么?
玉离经想了想,“或许是因为它也能带来快乐吧。”
“快乐?”云忘归有些不信任地看着杯中他三口就能喝完的液体,“就凭这些水?”
玉离经笑而不语,只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作为对他的回应。
云忘归将杯身倾斜,轻轻地舔了一口快到杯口的酒。
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那是一种他从来没体会过的味道。
他在玉离经的注视下喝下了第二口、第三口、然后一饮而尽。
“还有吗?”他无意识地抿了抿自己的嘴唇,期待地看向玉离经。
或许是人鱼的酒量很不错?玉离经为云忘归添上了第二杯酒。
也有可能是葡萄酒本身度数并不高的原因,再加上他也并没有喝很多吧。玉离经想。
玉离经取来自己的酒杯,陪着云忘归小口小口地啜饮着。
等玉离经回过神来,他们已经喝完了两瓶酒。
“不能再喝了。”玉离经哑然失笑,他们实在是喝得有些多了。
他平时也不过一次饮上浅浅的两杯而已。
“唔。”喝掉绝大多数酒的云忘归呢喃:“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玉离经在酒jīng的作用下缓慢地将自己平时会做的事情在唇边纠缠了一遍:“画画、冥想、读书、看火……”
“读书?”云忘归抓住了一个他早就十分好奇的、听路过的水手谈过无数次的东西,“这里也有书吗?”
他今天只是在城堡里的其他地方转了转,没有去玉离经所在的那一层,自然就没看到和玉离经生活起居有很大关系的部分。
玉离经扶着桌子站起来,对着云忘归邀请道:“要去我的书房看看吗?”
*
“这就是书吗?”云忘归拿起桌子上一本由软皮包裹的诗集,扭头问玉离经。
“是的。”玉离经认出来那是自己最近正在看的诗集,向云忘归介绍道:“这是一本诗集。”
云忘归好奇地翻动着书页,结果看到的却是一片片挤在一起的、小得像是小鱼眼睛一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他问。
“文字,人类发明出来的东西。”玉离经从他手里接过诗集,放在桌子上,“人们用它来记录事件、传递信息、表达思想……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
“想听听这本书里写的是什么吗?”他问。
云忘归用他深邃明亮的紫色眼睛做出了回答。
玉离经翻到自己之前看到的那一页,开始轻声朗读起来:
“丧钟不停地敲响,我感到yīn凉——
那是坟里的寒气;我岂不明白
那些人如残灯将灭,正挨近死亡;”
云忘归趴在桌子的另一边,凝视着正低头为他读书的玉离经,一缕长发垂在他的身前,让他原本就算不上硬朗的面部线条更加柔和。
不知道为什么,他看上去有些悲伤,明明在这之前他还在温柔地笑着。
“他们一声声叹息着,唉唤着,走向
永远的沉沦——”
玉离经抬头看向正望着他的云忘归,就在他读懂云忘归眼中的担忧时,他那颗原本苦涩的心如被甘霖洗礼。
他对他再次露出温和的微笑。
“而世上鲜花会盛开,
壮丽不朽的事物会接踵而来。”
他结束后,云忘归沉默了一瞬,坦诚道:“我不是很明白你说的这些,只能大概理解一部分的意思。”
玉离经没有开口责怪他。即便是圣人,在接受教育之前,也是读不懂圣经的。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如果他们能成为朋友,如果云忘归想学,他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拿来教他识字。
“但是我想它写得一定很好。”云忘归指着最后的那一句话,“你在读这里的时候笑了。”
“我不是因为这句话而笑。”玉离经直视着他的眼睛,纠正道:“我是因为你。”
“你的到来对我来说,就像是最后一句的救赎。”
玉离经很少做梦,与大部分人类相比,吸血鬼的生活要单调无趣得多,休眠只是他们度过漫长的白昼的一种手段。
他会搬来这样一个靠近极地的古堡,也是考虑到了极夜的存在。
不过,古堡离真正的极地还有一定的距离。这里只是有着明显的昼夜长短,还没有到出现极夜的程度。
如果他之后有探索极地的意愿,也可以选择在极夜期前往那片冰雪大陆。
今天,玉离经梦见了极光。
从他搬到这里之后,只远远地在天幕尽头短暂瞥见过一次极光的身影,那如梦似幻的景象转瞬即逝,很快就消散在了他的视野里。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梦到极光,他从未在梦中有如此清晰的意识。
与他遥遥望过的那次不同,梦中的他就好像是漂浮于苍穹之上,绚丽的极光如同顺滑的丝绸一般在他的周围游动。
他向上望,变幻莫测的光带间是璀璨的星空。
他向下看,云层之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云和光托着他,让他躺在自己的梦里。
隐隐约约地,玉离经听到从天际传来的哼唱声。
他听不清对方究竟在唱什么,只能从悠扬的曲调中辨别出对方并没有恶意。
他试图去寻找这歌声的源头,却发现它就像空气一样回dàng在这空中。
他如何能找到空气的源头?
当玉离经放松下来,任由这瑰丽的景象和奇妙的歌声将自己送入更深的梦境时,那名神秘的歌者变换了曲调,开始变得欢快激昂。
玉离经感觉自己转瞬从云端跌落,失重感如同厚重的大地一般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无法张开自己的双翼,仿佛注定要葬身于这场坠落的终点。
风在他的耳边呼啸,他闭上了眼,等待这场绮梦的终结。
忽然,他的眼前被蒙上了一片暗红,并且这片暗红越发明亮。
玉离经睁开眼,看到了他此生都不会忘记的场景。
辽阔的海面上,一轮金红色的朝阳正从天边冉冉升起,朝霞呈现出从橘到蓝的完美渐变,粼粼的海水折she着阳光……这样明亮的巨大光球,好像就诞生自海洋之中。
虽然从未亲眼见过,他却在见到这一景象的那一瞬间想到了它的名字——
这是一场日出。
他直面着梦中的太阳,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温暖与炽热。
或许是因为这光芒太过刺眼,玉离经感觉到自己的眼中流出了从未有过的泪水。
他茫然地低下头,俯瞰下方的海面。
原来刚才的苍穹之下,并非他想象的深谷,而是海洋,一望无际的、波涛滚滚的海洋。
当云忘归随着鲸鱼一同跃出海面时,玉离经的心中竟然没有一丝的惊讶。
云忘归这样的人鱼,就该沐浴在阳光之下,自由地遨游在海洋之中。
就像是这场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