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这只狐狸怎么老跟着我!”

一个俯身地面的小男孩转头看着快被埋没在长长草丛间的一只灰皮狐狸,jīng致的小脸蛋上满是无可奈何。

时间回到上午。

“爹爹,我要跟阿满上街买糖人儿去。”

脆生生的童声传来,闻言,屋中男子抬起头,门栏旁一颗小小的脑袋半伸进屋内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

男子心中一动,如二月chūn风轻抚过肩,便宠溺开口道,“玩去吧,阿满小心看着公子。”

名唤阿满的仆人忙不迭的点头,“少爷放心,我一定会看好......”

不等他话没说完,那位公子就一溜烟跑出去了。

“买!糖!人!喽!”

兴高采烈的尚大官蹦蹦跳跳上街,在外头看啥都新奇,他一会儿去这,一会儿又上那,跑得比窜街耗子勤快,全然不顾身后跟的上气不接下气的阿满。

“公子,您慢点跑,小心摔着了。”阿满气喘吁吁,苦瓜脸拉得老长老长。

“阿满阿满,你快看,卖小糖人的在这!”尚大官总算消停了。

糖人儿摊前围满了孩子,个头较小的尚大官努力在人群中踮起脚,伸长脖子费力张望,却也只能看见些huáng澄澄黏糊糊的糖浆被甩到空中,再落入买糖人的老大爷手里就变戏法似的成了一个个硬邦邦、有鼻子有眼的糖人儿。

“公子,您想买什么样的糖人儿?”终于跟上小公子的阿满满脸高兴地抹了头汗,拨开一群小孩把尚大官举到肩上骑高马。

“要韩信!我要韩信!”尚大官欢呼。

“好好好,韩信,买韩信。”阿满应着,一手扶着尚大官不安定的屁股,一手掏出鼓鼓的钱袋,“大爷,耍一个韩信。”

“好咧。”

铜板落进匣子发出悦耳的声音。大爷有条不紊的捏着糖人儿,那位英姿飒慡的军事天才转眼诞生手中。

“给,拿好喽。”

“真好。”尚大官喜上眉梢,紧紧握着竹棍儿,高举着“韩信”的手慢慢翻转起来,阳光洒在糖人身上,像镀了一层金光。

他凑近了去看,这晶莹剔透的,怎么也看不够。末了,小心翼翼舔上一舔,甜上心头。

“公子,您怎么老买韩信呢?”阿满甚是不解,从小孩堆里挤了出来,就把尚大官从肩上放下,换了右手去牵着,生怕一松懈,这人又不知跑哪去了。“刘邦,项羽,不比韩信神气?”

“你懂什么?叫你平时多读书。”尚大官仰首挺胸的在大街上走着,对新买的“韩信”爱不释手。

阿满郁闷了,这小公子人是挺小,说话倒是跟自己阿爹一样。

忽地,他眼前一亮,声音里都是按耐不住的激动,“公子,这有饮子店!您跑来跑去的一定渴了吧?它家好像还出了很多新口味的饮子,阿满给您买杯尝尝吧!”

“那你买去吧。”尚大官把眼睛从韩信身上移开,当空的烈日都比不过站在自己面前的那对闪闪发光的眸子。他敷衍的往上头瞧瞧开了金口。

“好咧!公子您稍等一下,好生在这待着,可别往别处跑去了啊。”一头扎进饮子店的阿满感激涕零地嘱咐。

尚大官舔着糖人儿在原地百般无聊的东张西望着,不过三秒又被别的东西吸引了脚步。哦?有趣。

“哎呦,这位小少爷买个弹弓打麻雀儿吧。”老板恭着手笑容可掬。

“可以打兔子吗?”尚大官漫不经心地拣起一个。

“当然可以了,我这弹弓连老虎都能打呢,小少爷买上了今儿一定满载而归!”老板夸下海口。

“这么厉害啊,那拿一个吧。”尚大官浑身摸索了一遍,衣摆下掉出几个通宝。

“少爷真有眼光,您慢走,下次再来哈。”老板把通宝捡起放进口袋,背着手牙齿全露。

尚大官拿起弹弓转身往城外走去,走近点还能听见他在嘀咕,“还打老虎?骗小孩呢。”

老板笑着摇头,重新摆好弹弓,嘴里念叨,“又是个傻小子。”

另一边。

阿满捧着两杯饮子兴冲冲跑出店外一看,大道上人们熙熙攘攘,有说有笑,唯独不见熟悉的半高小孩。

“公子啊!”他撕心裂肺地喊着。

临安街上,人来人往,笑意盈盈。艳阳高照,飞花满天,热闹非凡。

一位小伙,邋里邋遢,手举饮子,冲进人群,大喊大叫,疯疯癫癫。

一个小孩,哼着小调,左手弹弓,右手糖人,不知忧愁,渐行渐远。

时间回到现在。

尚大官不顾形象的躺在郊外的小山坡上,弹弓落在身边,惆怅着也不忘啃口没吃完的糖人,“求求你别跟着我了好不好?”

“阿弥陀佛,我路过此地瞧见公子要大开杀戒,不由慌张。万物皆有灵气,还恳求公子手下留情,放下弹弓,立地成佛。善哉,善哉。”那只从他一出现就缠上他的灰皮狐狸一板一眼的说,仿佛要融进漫天的枯huáng芜草里,左前爪别着串白色佛珠是唯一的亮色。

“哼,你肯定是怕我抓了这山中的兔子没你份才纠缠本少爷,狐狸都可狡猾了,说,你是不是还别有居心,比如再讹我几个钱?”男孩气呼呼的,丝毫不觉得一只正常动物能说人话有什么不对,张嘴又啃掉了韩信半个身子。

“苍天在上,公子若是有这般别开生面的要求我便勉为其难的接受吧。”狐狸不紧不慢走到尚大官面前,“喏,公子非法捕猎理应罚一贯钱,践踏草地也该罚一贯钱,然后私闯民宅扰人清梦,就再补偿我一贯钱吧!”一双神采奕奕的大眼骨碌碌的转,与饱经风霜的黯淡皮毛形成鲜明对比。

闻言,尚大官惊得直起了身,糖人儿也顾不上吃了,“七十七钱为百,那我岂不是要给你两千三百一十钱?这是讹钱吗?这是抄家呀!”他翻身就要跑,“兔子我不要了,咱们现在各回各家,各找各娘行吧。”

从他准备狩兔开始,狐狸就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亦步亦趋,寸步不离,比糖人还黏糊。甩着佛珠不依不饶的说什么弓下留兔,不可杀生。那模样滑稽可笑,偏偏自己一点也不害怕这念念有词的狐狸,反而有种似曾相识久别重逢的意味。嗐,果然是老狐狸。

老狐狸眼睛闪了闪,“公子能否带上我?”

“想都别想!”话一出口立刻遭到尚大官的qiáng烈反对,谁要带一只脏脏兮兮,奇奇怪怪,又丑又老还会讲人话的狐狸回家!

“实不相瞒,我自幼父母双亡,老巢前不久还被大水冲走了,我日日夜夜吃斋念佛乞求神明给我点指引,这不,上天被我的诚心所动,派了公子来带我回家呀,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狐狸满嘴胡话张口就来,说到动情之处时还能面无表情的落下两行泪,“啊!公子,您就是我命中的贵人!是天让我们相逢,是地让我们相识,是人和让我们回家!公子,事到如今您还在等什么,我们快些回家吧!”

一番豪言壮语把尚大官噎得不知从何反驳,“你,你,简直胡言乱语,哎呀!不跟你玩了,我要回去了,阿满找不到我该着急了。”尚大官踉踉跄跄的往城里跑,脚下却纹丝不动,低头一看,不出所料是灰皮狐狸死皮赖脸的揪着不放。

“你是条好汉你就有点骨气自己走!”

“你是个君子你就不能见死不救不带我回家!”

“我是小人!”

“我是无赖!”

半响,一人一狐各扶着老愧树死死盯着对方。

尚大官气急了,巴不得掐死这小灰点。“我不带你回家又怎样?”

“我毛遂自荐上你家去!”狐狸忍住了要翻白眼的冲动,真是一段孽缘!这要早个三五百年,我早就把你这孙子揍得嗷嗷哭了。

“你为什么非要上我家?”打又不能打,说又说不过,尚大官渐渐恢复了理智,轻声细语循循善诱,妄想它能迷途知返,回头是岸。

“不,这是天意,是缘分,是因果。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我们呢,不顺其自然是会遭天谴的,公子总不忍心看着我老死前做只红烧狐狸吧,我会死不瞑目的。”狐狸也恢复了装模作样的心如止水,谎话连篇,头头是道。

“怪力乱神!岂有此理!孺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尚大官再一次被bī得跺脚,稀里糊涂的把能用上的话乱说一通。“我就不该出门,不该买糖人儿,不该自己走呜呜呜呜......”

夕阳渐渐隐于山头,天空渲染成好看的粉红色,零零散散分布些彩云点缀,一排雀鸟掠过,扑哧翅膀归巢。

他把竹棍一扔,两条眉毛纠结的像麻花,“我爹不让家里养动物。”

“谁说养动物了,我可要光明正大的走进去。”狐狸笑眯眯地说着,摇身一变,一团青烟袅袅升起,尚大官被迷了眼,挥舞着衣袖驱赶烟雾。

青烟散尽,一位身穿朴素灰衫,脚踩千层布鞋,腰上别一竹笛,笛身刻字,左腕带的那串原来是七佛之宝的砗磲,珠串上挂一秋愧穗子的男人出现在他眼前。

这“人”衣冠楚楚看起来二十上下岁的年纪,发髻稍显凌乱,脸上却gāngān净净,一派玉树临风。一双大眼炯炯有神,嘴角浅浅挂着笑,好一个温文儒雅,谦谦君子,似世外高人,超逸绝尘。

“娘啊!狐狸jīng啊!”此时尚大官却无心欣赏美貌,他惨叫一声,连连后退,凭空来场大变活人,换谁都合不拢嘴。还不及深入思考,迈着小短腿就哭爹喊娘,泪珠簌簌而落,跟那天冲了狐狸老巢的那场雨一样大。

狐狸伸手一提,提小jī似的把尚大官提了起来,轻轻皱眉叹息,堂堂一狐仙竟然被叫狐狸jīng,这简直愧对狐族的列祖列宗啊。

但他还是好脾气的出声安慰着,“别怕,我是只吃斋念佛的狐狸,不会害人的。我的法力嘛,也就只能变个身而已。”

尚大官不理不睬,“你那长笛子刚刚藏哪了?”问完,继续嚎啕大哭。

“身上,被我的毛挡住了。”

“那你的毛挺长。”

“送你一撮。”

“呜呜,谢谢。”

狐狸把他放下,用袖子盖住小脸摩擦两下把眼泪抹gān。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哇啊啊啊啊,你连我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就要跟我回家,其实随便来个人你都跟他走......”尚大官哭得更伤心了,“我叫尚大官。我爹说我以后要做大官,呜呜呜。”

“呵,我就在等你呢,等了可久了,只跟你回家。”狐狸笑出了声,他摸了摸尚大官的头。“你还未冠礼,没有表字,不如我先给你取一个,‘清乐’如何?”

“不好,我要叫‘清风’。”尚大官抬起头望着他,眼睛红红的小声抽泣,“你笑什么?你又叫什么名字?”

“我叫尚小书。”狐狸眉眼弯弯,眼睛里是尚大官看不懂的情绪,他好像很开心,又好像好忧伤。

“好巧哦,你也姓尚?”

“对啊。”

“你为什么叫小书?”

“因为我小又爱看经书。”

“经书?”

“例如《道德经》、《易经》、《huáng帝内经》。”

“听起来便无趣。”

这次尚小书不说话了,伸手揉了揉尚大官的脸。

最后两个刚刚相识的人,不对,其实是一人一狐,就这样相伴回家了。

“小书。”

“嗯?”

“我这么晚回去,我爹会不会打我啊?”

“不怕,天塌了我也顶着。”

“小书。”

“嗯。”

“小书。”

“大官。”

天暗了下来,云朵也灰灰的。一个清瘦男子牵着一位髫年男孩走在临安御街上,男子左手带佛珠,小男孩右手甩弹弓。华灯初上,一派祥和美好的景象。

他们路过还在忙活着的捏糖人大爷。

“大爷,转个韩信!”尚大官掏出通宝,“你要什么?”他转头问。

“刘邦。”尚小书嘴角勾起笑意。

“还要个刘邦,大爷。”

两块铜板相碰在一起清清脆脆。

“来,拿好哇。”大爷微笑着俯身递出两个糖人。

“谢谢。”尚小书伸手接过,“给,你的。”

尚大官看着到手的糖人,“错了错了,这是刘邦,我要韩信。”

“你说什么?”尚小书回头,握着被一嘴啃了大半的韩信。

“算了算了,回家吧。”尚大官自认倒霉的拿着刘邦,耷拉着小脑袋走在前面,尚小书眉眼弯弯在后面慢慢跟着。

汉时,韩信始投项羽,后从刘邦。经丞相萧何力荐,任为大将,协助刘邦定三秦以夺天下。

现在,我才算理解韩信了。

他们经过了打着哈欠卖弹弓的老板摊前。

“哟,小少爷,今儿有满载而归吗?”老板还认得尚大官,笑问。

“瞧,硕果累累!”尚大官举着尚小书的左手炫耀的晃了晃。尚小书笑而不语,看着陌生又熟悉的临安街,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咱们来对诗吧。”

“好啊。”

“白酒新熟山中归。”

“huángjī啄黍秋正肥。”

“高歌取醉欲□□!”

“起舞落日争光辉!”

“仰天大笑出门去!”

“我辈岂是蓬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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