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今天抓到的刺客白老板,是连同前几日抓到的刺客一起,关在监狱里。
清制废除、举国光复后,废了徐州府,但是没有废掉旧监狱。
据说是要兴建新监所的,洋人还说我们现时暂用的铜山县监狱有很多问题,比如居然没有设“忏悔堂”,很不人道。
我问沈蔚仁,什么是忏悔堂?
沈蔚仁回答:跟禁闭室差不多,弄几十个小隔间,对面墙上挂上神仙,各人都跟自己家的神仙忏悔求赎罪。
我说那不是跟城隍庙一样,除却城隍老爷,孔子观音佛祖关云长赵公明一般也有座次。
沈蔚仁道:少帅,这不进步,如今进步的忏悔堂还要有耶稣大哥同穆圣人的像!
进步的徐州城,当然是要盖一所进步的新监狱,并且奉请诸神诸圣来罩的。只是造像盖房子需要的款子,始终没有拨下,地方上也凑不出这笔捐赠,此事就一拖再拖。所以如今白老板,同前日擒拿的“乱党”,都还关押在旧府臬司衙门狱中。
监房老旧,连防火夹墙都没几处。我想讨好张文笙,跟他说,要不然在后墙炸个dòng,让白老板他们自己跑了岂不更简单?
讲完以后,我是很有些得意的,感觉自己这个点子也很进步,称得上这个进步的新时代。于是叉腰凸肚,望定张文笙,看他且要怎么夸我。
张文笙他的两手合起,扭了一扭。那种奇怪的蓝光登时消失在他掌心中,无踪无影,像是从未出现过。
他立在灯下,面色略惨,看着我长叹了一口气道:我真怀疑,你活不活得到你该死的那个年纪。
活着那么无聊,我完全不明白他说的这话有什么意义。活着那么无聊,他要是真不想让我活得长,现在趁夜给我一黑枪不是更gān脆么?光说不练。
十五、
我俩到得狱中时,白老板已被吊起来了。他的身量吃重,又特别高,胳膊吊在房梁上,双脚还能踏着地。
张副官没来,大家都等着他呢,没人gān活。几个看守白某人的兵全聚在监所外头吃茶推牌九。
张文笙走上去,从墙上取了条长鞭,挥了挥、甩了甩,全当试试手。
啪啪俩鞭子,整个监所内外,全静下来了。他自己还是面无表情戳在院子当中,一点没觉得自己使鞭子那几下动作,能有多么的利落好看。
定武军这些士兵,平时也经常操练,毕竟都是白衣投军,操练更多是要他们听招呼能作战,这传说中出神入化的身手把势,大家只在戏里看、在书里听。如今真有这么一个人站在跟前,他飞身掠惊马,救了大帅的尊驾,大家都是亲眼看到的。诚然他这么个人,就是戏中唱的高手、书里说的豪侠。
稀稀落落,有人鼓了两下掌。我觉得哪儿不对,咳嗽了两声。
张文笙同那几个兵,都回过头来看我。张文笙自然是没动的,其他人愣了小一会儿,才想起来要给我行礼搬凳子沏茶。
条件不好,只搬来长凳一条。我大马金刀坐下,手按膝盖扬起脑袋:张——副官。
张文笙明显噎了一下,凑近我小声道:你不要搞得像唱戏,速战速决赶快让他们放人。
那我可不gān。平时戏都在我爸身上,我又没什么机会开嗓,今儿个终于轮到我登场,我是肯定要玩个慡。
我假装没听见张文笙的话,还是拖着腔调问他:你——知道白老板是我什么人吗?
张文笙手里拽着鞭子,狠狠扯了一把向我示意,我估摸着他那意思定然是,再不奔主题完事儿就拿这牛皮玩意勒死我。
我又假装没看出他很不乐意,说:我爸爸为的什么要砍白老板的脑袋,大家还不明白吗?我爸不情愿我同他相好哇。
我说:我是什么人?——我是我爸的儿子。张副官你是什么人?——充其量是大帅从路上捡的一条狗。挡老子的路之前招子放亮些,要看明白自个儿的身份。
妈的太过瘾了,这才是当少帅的赶脚嘛,一天到晚书房抄经算个什么鬼!我情不自禁,开心到开始抖腿。
旁边的小兵里有人笑出声,我看着张文笙的脸孔一阵泛红一阵泛白,确实很尴尬的样子。
听得见他悄咪咪嘀咕:戏jīng!
我喝了一声,道:还愣着gān什么?开门!放人!
张文笙人在我这个戏里,气得话都说不出。我看他憋着一口劲蹭蹭几步走到牢门前,白老板大约抬眼看见是他,吓得叫了一声。
不等他叫完这一声,这个张副官手起鞭落,只一下,就把生铁打造的一个锁砸成了几瓣儿。碎裂分散的铁件,锵啷啷一阵乱响,纷纷坠在那砖石地板上。
十六、
我推开张文笙,钻进牢门内。
原以为白老板看到我能开心一点,没想到他看清了是我,反而更生气了,人还吊在那里,就要开始嚷:曹士越!又是你!曹士越!你滚出去!曹士越!不要你来救我!
一边嚷还一边蹬腿,小样儿很有那么回事,称得上唱作俱佳。我爸留的兵在外面已经要憋不住笑。我都能想见,明天阖城都会传说少帅与白素贞这点梨园风月。
我在本地及周边省城上新闻也很多次了,大标题能怎么写?……《风流曹士越探监盗贞娘》?
——很难讲,反正报业同仁,这个时候一定会点我大名的。然后我爸,则一定会抽我的腚。
可不能这么着。我对张文笙招了招手:枪。
他迟疑了一下,可能是想到自己还能空手夺还,便还是递了给我。
我开了两枪,一枪打在地板上,胡乱开的,直惊得众人噤声。第二枪打在天花板,有目的的,原计划是击断绳索,放白老板下来,未遂。
张文笙鞭子一卷,把绳子碎了,过去解开白老板的手,口中大声叫嚷说:是少帅bī我做的!
硬是做戏给当兵的看。
白老板浑身都吓僵了,算是客客气气,开口与张文笙捣鬼:你比我清楚,曹士越他到底是来杀我的,还是来放我的?
我离得近听得明白,内心一抽抽,心想他俩果然认识啊!敢情串谋好的,这姓张的出现,我就说透着蹊跷。看来是他们这些来路不正的东西,想要在我爸的身边插一个大活人。
现在真相大白,枪在我手,除了我可能打不中,打不中这枪还可能被张文笙抢走……我系万事了然于胸,又有先机在持。
我还没有举枪,且还没有发话,那边厢张文笙已徐徐开口道:警官,您先回去吧,您在这里被曹钰杀了头,历史守恒原则不也一样被打破了吗?
????……他说的每个词我都听得懂,阔似每句话我都不明白。介个张副官,他到底在说个甚啊!?
白老板一脸的惊魂未定:没有你插手我办不砸这事,你犯的法条加起来都有九十页厚了,回去以后牢底都要坐穿!就算我丢了这工作,他们还是会不断派人来安排你俩你懂不?
我插嘴说你等一下,“我俩”是啥?我和张副官?我和张副官不是一起的谢谢。
白老板伸出刚得了自由的一只手,当胸就给我推了一记。他爹的,他看上去力气很大,这力气呢是真的大。一把就给我攘地上去了。
我举枪指着他脸:不怕我崩了你啊?
姓白的不答我,还是看着张文笙:你教授的事大家都很遗憾,但也过去这么多年了。以前穿越没有法律约束,搞了多少乱子,现在可不一样了——职责所在,你躲到哪朝哪代去,我们也都要抓你!
这话我觉得没毛病啊,立刻附和了一声道:对!抓他!我也要叫我爸抓他!抓起来枪毙杀头!
张文笙猛一扭脸,瞪着我凶巴巴吼了一声:闭嘴!
我吓得原地抖了一下。亏好枪没上膛,不然我都吃不准会不会错手走了火。
这张副官看见我吓住了的样子,不知怎的,吸了口气,本来横眉冷眼的坏脸色也倏忽柔和了许多。他看着我,目光闪动,又忽然低下了头,不教我再看得清他的表情。
他继续同那白老板说话:警官,你比我还清楚,为万千苍生计,这一个曹士越现在不能有任何的闪失。
我听见他一直说着这种我听不懂的话。我听见他说:曹士越必须得死,只是,还不是时候。
十七、
几个当兵的进来献殷勤,七手八脚把我扶起来。也有想趁机出头的,悄悄问我,姓白的居然敢推我,要不要重新把他绑起来上上规矩。
我偷偷一瞥,果然白老板跟张副官,俩人都瞪着我,看我会怎么说。
我拿两根指头掸了掸衣服,云淡风轻道:不要紧的,打是亲骂是爱。
白老板抬起俩手捂着脸,对张副官道:算了,我情愿回去下警徽丢饭碗。我的“定位器”是不是在你那里,还我。
张文笙想了想,道:可以给你,我来启动,然后还你,免得你耍花招。
白老板又道:我打掩护的班子雁鸣社,除了我其他人都是这时代的普通艺人,并不知道我的事。现在因我失职,曹钰把他们全当我同伙扣押了,我很抱歉。
张文笙立刻接道:我会想办法搭救。
他俩这几句话其实说得极快,我仍是听得半懂不懂。听到“雁鸣社”几个字,我忽然一下想起,之前在街头拿的海报一个角落里,确实有这几个字。再想一想,记起白某人初次到我家搭台子时,也是有班主引荐,他们不算chuī拉弹唱都有十好几人。
这些人,譬如戏台后面奏乐的琴师鼓手,譬如天不亮就将院子里的落叶全都清扫一空的粗使仆役,譬如此前给我爸作攻城敢死队之用的一百jīng锐……我都几乎不曾对面仔细瞧过他们的脸,他们对我来说,个个面貌模糊,可有可无。
院子里咯咯叫的jī,是不会跑得到我曹士越眼前来的。等我看到它们时,一只只都是睡在闪着油光的jī汤里。
我不知道张文笙见没见过雁鸣社的其他人,他是完全不假思索就应承了要搭救他们。
呵,说大话呢。想从我爸的手里捞人?我家老头子心狠手黑,闻名海内,他张某人难道以为这威名尽是说笑?
我揉了揉摔痛的屁股大腿,一瘸一拐走近他们。
我给他们笑笑:别想当着我的面就捣鬼……
嘿,我这句话呢,可不得了啊了不得。
因为我这句话话音未落,隔壁监墙就塌了。
真的,那墙,它就,直接,塌了了了了。
是这监狱的后墙,在紧隔壁一间旧监的位置,被人拿两包土炸药给轰塌了,炸出一个一人高的大窟窿。
我之前是怎么说的来着?——在后墙炸个dòng,让犯人自己跑了岂不更简单?
结果,我们不gān自有别人g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