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可第二次检查子弹,把枪套扣在皮带上,穿上西装外套,下楼。
这个星期天不同往日,门厅静悄悄的,没有母亲的野餐篮,没有三百个吵吵闹闹的侄子侄女,也没有人催马可快点。早在联邦调查局突袭霍博肯修船厂的新闻见报之前,马可就把母亲和姐姐一家远远送出纽约市,在靠近美加边境的地方订了一家舒适然而偏僻的度假木屋,安排各类远足、观鸟和拜访威士忌酿造厂行程。即使在最坏情况里,马可知道妈妈和姐姐至少能逃入森林。不过要是上述情况发生,他大概也不会活着听到她们的结局了。
如常参加弥撒是父亲的主意。马可更乐意留在家里,或者到自家经营的酒吧去,请码头工人喝酒,听听有什么新消息在街上流传。但父亲认为要是科斯塔一家忽然全部缺席弥撒,反而会引来更多不必要的关注。马可只好一早前往教堂,表演一切正常。
这天的会众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区别,没有显眼的陌生人,全都是本教区的意大利移民家庭。马可独自坐在第一排,机械地唱歌,站起,坐下,聆听,微笑,时刻留意着出入口。如果德裔帮派决意报复,他们知道要到哪里去找马可。科斯塔一家的周日行程这么多年来从未变更。
圣体领受完毕。之后还有一首歌,不过年纪太小的孩子已经不耐烦,靠近大门的人们开始默默挪动,把随时准备哭叫的幼童拎到外面。马可从侧门出去,抽了一支烟,观察散落在门前台阶上的人们。没有人过来和他搭话,似乎也没有人多看他一眼。马可瞥了一眼树篱,安东尼奥当然不在那里。
他回到教堂里,特意找了一个方便所有人看到他的位置,假装祈祷,思忖der Seefahrer究竟知不知道是谁为联邦调查局提供了匿名线报。对一个码头帮派而言,取名“航海家”实在不太有新意。父亲认识Seefahrer的前一任领袖,认为他残忍大于聪明,马可对现任领袖布鲁赫也有同样的评价。老航海家去年三月中风去世,但直到去年八月,布鲁赫才终结了漫长的内斗,踩在众多尸体背上,抓住了帮派的缰绳。也许布鲁赫还没能重建在夺权厮斗之中被他自己亲手破坏的情报网,也许他想象不到意大利人和教会的关系,也许他此刻正忙着折磨某个倒霉的水手,一一剪断他的手指,质问是谁走漏了风声。看看我为你冒的风险。马可睁开眼睛,看向圣坛后面的苦像,盯着荆冠下面低垂的头。但我打赌这些小小纷争引不起你的兴趣。他开车回家,一路顺畅,甚至没有碰上红灯。没有人驾车把他团团围起,扫she成筛子,今天暂时还没有。
——
科斯塔家经营的酒吧开在码头工人聚居处。是父亲从一个落魄爱尔兰移民手里买来的。要是那个爱尔兰人还活着,他会发现酒吧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小而旧,名字仍然是“麦克尼尔”,招牌、大门和门框还是原来那些品质不好的杉木,经受多年海雾侵蚀,膨胀,扭曲,发黑,和周围的灰暗公寓融为一体。桌椅也没有换,只是变得更旧更脏。前几年冬天,一个抽烟斗的水手不知怎的引燃了圣诞装饰,于是进门右侧的天花板留下了永久的灼烧痕迹。
即使算上吧台,酒吧顶多只能提供十八个座位。不过顾客很少逗留,一般都直接站在吧台旁边把酒灌进喉咙,戴上帽子,一言不发地离开。每逢发薪日,威士忌销量会猛增,其他时候售出最多的是淡而无味的廉价啤酒。
珍珠港之后,马可接了新电线,把收音机安到吧台上,它像磁铁一样吸来了比平常多三倍的水手和码头工人,尤其是播出总统“炉边谈话”的时候。不过这个傍晚播的是战时国债广告,并不是所有人都感兴趣。几个搬运工聊起了不久前发生的纵火案,猜测是谁半夜三更放火焚烧纽约大主教公馆的大门,而且往临街的房间里扔了燃烧瓶。其中一个搬运工的叔叔经营玻璃工厂,接到了为主教住所更换窗户的大订单。损坏还不止这些,泥瓦匠也被请到现场,还有医生,有一个神父差点被烧死在自己的房间里。
马可原本在吧台后面懒洋洋地喝今晚的第二杯金汤力,听到这句话,不由得抬起头,看了一眼说话的那个搬运工,马上移开目光,假装寻找柠檬片,免得让人看出他对这个话题感兴趣。安东尼奥就住在其中一个“临街的房间”里,三楼,不算低,但也没有高出燃烧瓶的投掷范围。那房间看起来纯粹是为功能,而不是舒适而设计的,马可早前偷溜进去送“信号”的时候就察觉了,没有盥洗室,没有地毯,连椅子也是硬邦邦的木头,没有坐垫。他把牛皮纸包留在写字台上,那上面没有连一个相框都没有。
侍应用肩膀顶开厨房门,端着烤香肠和热腾腾的炸薯条,走向搬运工那一桌。马可拦住他,接过托盘,翻出几包薯片,在酒吧里转了一圈,把免费零食分发给熟客,逐一和他们闲聊,最后才把食物送到目的地,问顾客是否需要更多的盐和胡椒,作势要到厨房去,搬运工大声挽留,大张旗鼓为他找来椅子,马可耸耸肩,摆出“那好吧”的姿态,坐了下来。
他们聊了一会老科斯塔的健康状况,期间没有任何人提到“监狱”这个词,大家都假装马可的父亲不过是到出外旅行了一趟。然后马可聊起了共同认识的神父,自然而然问起近日的“教堂纵火案”。搬运工们急忙纠正那不是“教堂”遭到纵火,是主教的住处。察觉到自己竟然比马可·科斯塔消息更灵通,三位码头工人很是骄傲,争相提供各种细节,都想显得比其他人懂得多。
火警警报在四点左右触发,三个人都给出了一致的时间。消防员赶到的时候,还以为整栋房子都没救了,不过踹开大门之后,走廊和楼梯都没有烟。其他起火点在楼上。担心有人被困,消防员马上上楼。
讲到这里,叙述产生了分歧,一个搬运工说厨房里也有人穿着睡衣跑出来,另外两个坚称公馆实际上是办公场所,而且枢机主教近日在州外,不应该有人住在里面。好吧,也许有一两个厨工或者清洁工,但他们有自己的住处,晚上不会出现在那里!马可任由他们争执了一会儿,偷了一条薯条,咬下一半,慢慢咀嚼。最后,那位声称叔叔经营玻璃生意的搬运工抬起手,制止了其他两个人,转向马可。
“总之,楼上居然真的住着人,在三楼,一个神父。抬着出来的,也不知道死了没有。送到医院去了。”
马可吃掉剩下的半条薯条:“倒霉的家伙。”
搬运工们喃喃表示同意。
“而且他为什么会在里面过夜?”离马可最近的那个人问。
“可能从别的地方过来,需要免费住宿。”另一个搬运工猜测,啤酒泡沫在胡子上颤动。
“也可能是秘书之类。”
“不能是厨工吗?神父可以当厨工吗?”
“一个神父为什么要当厨工?你这傻瓜。”
“你的臭鱼脑袋能好到哪里去?”
“可是为什么有人想要破坏主教公馆呢?”马可适时嵌入一个问题,阻止对话落入毫无意义的脏话漩涡,“如果我是一个激进的无神论者,好不容易找到一点汽油,我更愿意去点燃教堂,也更容易上报纸——并不是说我想以这种方式上报纸。”
搬运工们忽然不说话了,互相jiāo换眼色。马可假装留意不到,但偷偷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就在他思考该怎样自然地逃回吧台的时候,胡子上沾着啤酒泡沫的搬运工冲他勾勾手指,示意他靠近,压低声音。
“都是从街上听来的,看在你老爸份上才告诉你。听完之后——”
“听完之后,我们从来没谈论过教会和纵火,我过来送餐,顺道打了个招呼,偷了点薯条,如此而已。”
搬运工冲他眨眨眼,用手掌抹掉胡子上的泡沫:“你知不知道前几天在霍博肯有十几个德国佬被抓了?”
岂止是知道,马可耸耸肩:“收音机里说了好几次。”
“码头流言,天主教会买通了好几个帮派,让他们对付‘航海家’。”
“教会!”马可假装惊讶,故意提高声音,马上压低,“他们怎么会和我们这种港口老鼠混在一起?”
“你也不知道这件事?”
马可摇摇头。
“可以想象,布鲁赫气疯了。但是没有人知道那群神父串通了哪几个帮派,什么时候谈的,怎么谈的,有没有找中间人。如果真的有,”搬运工清了清喉咙,移开视线,“有人也许会怀疑是意大利佬,当然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能确定。”
“这么想也不是没道理。”马可接话。
桌边的三个人都盯着他看了一会,也许很奇怪他为什么没有生气。马可摆出认真思索的样子,然后笑起来,拍了拍络腮胡搬运工的手臂:“不得不说幸好我爸爸当时在‘里面’,不然要洗清嫌疑就太难了。”
三个码头工人争相表示自己一秒钟也没有怀疑过科斯塔家族。尽管他们也不喜欢布鲁赫和他手下那群罹患狂犬病的“航海家”,但协助“外人”gān涉码头事务,终究是一种背叛,老科斯塔一定做不出这样的事。
忠心言论比听起来不太顺耳的言论糟糕得多,父亲一直这么认为,但不要当面拆穿,这是礼貌问题。马可免了这一桌的啤酒钱,额外送了三杯威士忌。他回到吧台后面,埋头擦了一会儿杯子,确认谁都没有留意他,才推门走进厨房,从后门离开了酒吧。
这是好消息。他在漆黑的车里坐了一会,看着港口,海水在夜色之中变成涌动的沥青。布鲁赫根本不知道老鼠在地dòng的哪一头,就胡乱放火,指望能熏出什么猎物来。这非常好,本来就是教会的委托,就让教会处理他们自己惹来的疯狗。我的合约已经终止了。他发动了引擎,车头灯亮起,竟然照出了一对正在树丛里互相抚摸的男女,那两人惊讶大叫,继而大笑,抱着衣服躲进yīn影深处。马可翻了个白眼,踩下油门,汽车颠簸着冲过一片碎石地,转上被路灯照亮的马路。十一点前他就能到家,要是父亲还没睡,他就拿一瓶威士忌,找他聊聊今晚听来的一切。
但是,一个念头在脑海里轻轻颤动,像雨天过后迅速窜起的蘑菇,在此之前,也许可以去看看安东尼奥,不难猜出是哪家医院,教会向来喜欢把自己人送进同一家靠善款运营的医院里。就一眼,不会花很久。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过在上桥之前又改变了主意,借着路灯瞥了一眼手表,转向医院的方向。
二十五分钟后,马可·科斯塔往一个清洁工手里塞了一张一美元钞票,从工作人员入口走进了静悄悄的露德圣母教学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