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父亲截然不同的是,马可·科斯塔并不虔诚。
母亲认定这是美国的错,马可是她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在美国出生的孩子。马可的长姊到纽约来的时候已经八岁了,始终被保护在不大不小的意大利移民圈子里,时至今日还是不太会说英语。姐姐用快如野马的那不勒斯方言和父母谈话,马可勉qiáng能听懂,但这终究不是“他的”语言,仅仅是一片陌生大陆的微弱回响。科斯塔家的儿子在港口长大,早在会读写之前就学会用五种不同的语言说“操你”、“屁股”和“婊子”。可以想象,父母并不欣赏这种早熟的语言能力,赶在儿子彻底变成水手之前把他送进了天主教学校。马可很可能就是在那所学校里和教会彻底决裂的。
不过,人们也找不出马可反感教会的真凭实据。从他会走路开始,每周日都和家人一起去同一个教堂。根据大门上贴着的手写告示,上午九点意大利语弥撒,十点半英文弥撒。科斯塔一家总是八点四十五到达,连父亲被捕的那周也不例外。马可坐在母亲右手边,靠近走道的那一侧。长椅剩余的空间都被姐姐、她的皮革商人丈夫以及逐年增加的外甥占据。从表面上看,科斯塔家的儿子总是打扮得体,无论布道多么冗长也不显得厌倦,弥撒结束互道平安的时候也都面带笑容,整个教区的女孩——可能还有几个男孩——都至少一次在回家路上回味过马可·科斯塔的酒窝。
况且,从逻辑上也难以论证科斯塔家的儿子厌恶教会。这个家族难道不是像喷淋草坪一样往天主教会撒钱,把神父收进口袋深处了吗?这不是什么秘密,1932年洪水季节过后,科斯塔一家慷慨为本堂神父翻修住所,补了屋顶,还承担了两扇新花窗的费用。次年为教堂更换了所有电灯,购置管风琴,顺便雇来了管风琴师,因为“科斯塔先生喜欢管风琴的声音,让他想起故乡”。自1935年起,每周日装饰圣坛的花束、圣经讨论会的酒水餐食、唱诗班孩子们短途旅游的费用,全都是记在科斯塔一家账上的。就算有任何人对这些钱的来源有意见,也都不好意思开口。
在码头上看着神父逃跑的时候,马可相当确定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教会就像一条吝啬的年老巨龙,时不时剥一小块光闪闪的鳞片来糊弄崇拜者,同时不允许哪怕一个小硬币从爪子缝里滑落。既然父亲不愿拒绝教会的请求,那马可就只能诱导教会拒绝他们。不会太难,从神父的措辞听来,天主教会也并不享受和科斯塔家的“组织”有过多牵扯。
安东尼奥,他回忆这个名字,思忖对方有没有可能也是意大利裔。他走路回家。自从曼哈顿港各个帮派之间的气氛变得紧张,他就不再开车了。遭遇街头枪战尚且有逃生可能,但马可从没听说过有谁能从汽车炸弹袭击中存活。
步行需要四十分钟上下,正好在路上编排台词。马可从不撒谎,至少从不对家人这么做,只是有时候需要稍微调整事实的形状,抹平尖角,引入不同的光影,仔细安排出场顺序,令爸爸更容易接受。老科斯塔上周二刚刚出院回家,和肾结石没有任何关系。枢机主教布伦南动用州政府里的关系,那些关系又拉动了另外一些丝线,一轮连锁反应过后,狱医出了一份证明,允许囚犯暂时出狱“接受必要手术”。老科斯塔在有警卫看守的病房里呆了一个星期,中途转了一次院,找了另一位愿意收受贿赂伪造手术记录的主治医师,最后回家“休养”。警察自然而然转移到家门外,理论上来说是日夜看守,防止犯人逃逸,但从功能上来说和装饰性盆栽松树差不多。
马可跳上门前台阶,分别和那两个制服警打招呼,承诺稍后为他们送来点心和热咖啡。所有前来值守的警员,无论日班夜班,马可都叫得出名字,这让他们很高兴,觉得受到了尊重。这才是驱使人们效忠的动力,爸爸的看法如此,尊重,如果还有钱就更好了。父亲在楼上卧室里。自从他入狱,人们就默认楼下的书房兼会客室已经属于马可,老科斯塔不打算gān预这个新安排。马可脱掉大衣和围巾,从厨房拿了一盘拿波里泡芙,请母亲把剩下的甜点连同咖啡带给门外的警察,自己走上楼,敲了敲卧室门。
甜食消失得很快,两个科斯塔都喜欢加了榛子的奶油。父亲打开窗,切掉雪茄末端,点燃,终于问起了码头。马可逐一jiāo待运货和仓储的细节,还有大西洋航线的变化,所有美国和加拿大船只都饱受威胁,北大西洋挤满了德国人的U型潜艇,对依赖海运的家族生意来说,今年绝对不是一个好年,也许接下来十年都不再有好年份。
“还有,教会派人来见我。”马可最后说,拿着甜点盘子,站起来又坐下,假装临走前才突然记起这个无关紧要的细节。
父亲从鼻子里呼出雪茄烟雾:“因为‘诺曼底’号。”
“是的,因为那艘船。教会认定是我们没有好好当曼哈顿港的守护天使。”
“你成功说服他们放弃这个想法了吗?”
马可摇摇头。
“他们派了谁来?”
“还是上次的那个。我问了名字,安东尼奥。”
“从没听说过。”
“我也没有。”
“城市太大。”父亲心不在焉地评论,“今天是星期几?周日去问问我们的神父。当然,不要——”
“不要打探得太明显,我知道。”
雪茄烟雾飘散在冷风里。窗尽管只开了一半,房间里的温度下降得很快,最多再过三分钟,寒意就会穿透毛衣和衬衫。马可走到父亲的写字台边,从放雪茄的抽屉里翻出装烟丝的铁盒,给自己卷了一支,借父亲的雪茄点燃,两人沉默地抽了一会烟。
“爸爸,教会背后是谁?”
“除了天主,还有别人吗?”
“不是教理问题,爸爸,政治问题。”
“你会发现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很小。”
马可呼出一口烟,看着楼下,他们没有花园,一排修剪成方形的灌木便是外墙和街道的唯一间隔。突如其来的刹车声让他紧张,但那不过是街口一辆不守规矩的货车。冷风拉扯窗帘,他不由得微微发起抖来,就像一小时前码头上那个神父。
“爸爸,谁委托布伦南主教来找你?”
“谁要保住码头里的船?”
“海军?国防部?”
“有时候我觉得你需要多一点想象力,小马可。”父亲把雪茄放到烟灰缸边缘,吻了吻马可的额头。年轻的科斯塔冲他皱眉,摁熄卷烟,关了窗,跟在父亲后面离开卧室,半途折返,取回忘在桌子上的甜品盘子。
“是白宫吗?”他追着父亲跑进厨房,把盘子放进水槽。
“洋葱番茄汤!”父亲高兴地喊道,像是根本没听见儿子的话,把长柄勺伸进热气腾腾的深红色浓汤里,“你要一碗吗,小家伙?不要?那请帮我切两片面包,谢谢你。你妈妈烤的普切塔就像一个用面粉做的美梦,有一天我会为她写诗。”
——
当父亲说“我们的”神父。他的意思是乔·柴尔德神父,七十三岁,住在科斯塔家出资翻修的住宅里。柴尔德神父为马可施过洗礼,接下来又为姐姐的每一个孩子施洗。因为两年前的膝盖手术——科斯塔家理所当然支付了术后疗养费用——柴尔德神父不像以往那样经常主持弥撒,最近一年几乎都jiāo给更年轻的司铎了。
马可知道要去哪里找柴尔德神父,不会有人阻拦。弥撒结束之后他悄悄离开人群,快步走向神职人员的住处,为了抄近路,偷偷踩过插着“禁止横穿”牌子的小花园。一般来说他会避开花chuáng,但今早下了雪,根本看不出花圃的边界。
他摘下帽子,准备敲门。但门自己开了,从里面出来的人差点撞上马可。他后退了一大步,准备道歉,但对方先说话了。
“科斯塔先生。”
是码头上那个神父,不过今天没有穿一身灰色,黑色大衣下面是黑色袍子,帽子和围巾拿在手里,深棕色头发乱蓬蓬的,好像顶着大风跋涉了很久。马可还没来得及回答,柴尔德神父拄着拐杖出来了,站在两人之间,像一尊褪色的花园小矮妖摆饰。
“早上好,马可。我不知道你今天想来找我。”
“早上好,神父。”马可瞥了一眼安东尼奥,后者没有看他,“只是来打个招呼,我有好多个星期没见到你了。你的膝盖感觉怎样?今天很冷。”
“能站起来,能走路,没有什么要抱怨的。”老神父用手背碰了碰马可的脸颊,自马可有记忆以来,柴尔德神父就一直用这种方式和他打招呼,“我来向你介绍,这位是安东尼奥·佩里格里尼神父。安东尼奥,这是马可·科斯塔,他的父亲多年来都是本教堂最慷慨的捐赠人,一位模范基督徒。”
马可转向安东尼奥,直视对方浅蓝色的眼睛,这是他见过最接近灰色的蓝色:“很荣幸认识你,佩里格里尼神父。”
“你好,科斯塔先生。”
两人握了手,神父的手冷冰冰的,和马可预想中一样。
“我以前从没在这里见过你,以后会经常来吗?”
“很遗憾,不太可能。今天是为了一些无聊的行政事务来的,你大概不会感兴趣。”
“当信使,是吗?”
安东尼奥看起来快要笑了,但最终垂下视线,除了真假参半的谦卑,看不出其他表情:“神父不都是信使吗,科斯塔先生?也许柴尔德神父也同意我的说法?”
老人看着他们,眼神温柔,双手搭在拐杖把手上:“是的,安东尼奥,当然。”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柴尔德神父。”马可说,“我妈妈和姐姐都想见你,恐怕我姐姐又要和你谈孩子的事。不知道你是否记得小布鲁诺,我最小的外甥,他也到了上主日学的年纪了。”
“雀斑很多的那个。”
“那是我第二小的外甥,神父,布鲁诺是有哮喘的那个。”
“当然,当然。”
三个人走回教堂,在“禁止横穿”的花园里留下更多脚印。柴尔德神父在薄薄的积雪上缓慢挪动,两个年轻人礼貌地落在后面,保持一步的距离。
教堂中殿里人更多了,都是等十点半英语弥撒的。意大利移民们三三两两聚集在侧门和耳堂,分享咖啡和在纸盒里压扁了的甜点。柴尔德神父马上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就像磁铁吸引铁粉。马可在侧门外停下脚步,假装点烟,慢慢挪到空无一人的树篱旁边。安东尼奥跟了过来,戴上帽子和围巾,双手收进大衣口袋里,一只安静站在雪里的瘦削椋鸟。
“真的有‘行政事务’吗?”马可问,冲他的脸呼出烟雾。
“没有。就是来见你的,科斯塔先生。我们知道这是你的堂区。”
“深感荣幸。柴尔德神父知道吗?”
“他是一位……可爱的好人,甚至不需要很复杂的借口。”
“你贬损人的方式非常温柔。”
“你和我对‘贬损’有非常不同的定义。”神父盯着他,眼睛眨动的次数太少,马可不由得想起蛇,或者某些生长在深水里的活物,“主教同意了你的提议。他想知道你需要多少‘支持’。”
这完全在马可意料之外。他如此肯定对方会拒绝,甚至没有事先想好数额。他把烟扔到地上,用鞋跟碾了好一会。“两万五千美元。”
这笔钱足够在曼哈顿买下一间公寓[*01],马可希望对方至少退缩一下,但那双浅蓝色的眼睛仍然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你希望如何收到我们的‘支持’?我相信你在秘密转移金钱方面比我们更有经验。”
高估了我,大大低估了天主教会,马可想,“绝不要送到我的住处,也不能是我家经营的任何店铺。零钞,不要大额钞票。送到这个教堂来,伪装成别的东西,葡萄酒木箱,面粉袋子,随便你。”“我能问问这笔钱会用在什么地方吗?”
“要是你知道了,等事情败露的时候就很难推卸责任了。”
“我们更希望事情不要‘败露’,科斯塔先生。”
“记得祈祷。”
神父侧过头,一个介于点头和逃避之间的动作:“那我祝你度过愉快的周末,科斯塔先生。”
他动身离开,马可又抓住了他,这次是手肘。安东尼奥回头看他,又看了看他的手,叹了口气,并不试图挣脱。
“科斯塔先生,也许下次试试通过言语而不是动作让人留下来。”
“你们的委托人是罗斯福,对吗?椭圆办公室里面那个,不要装傻。”
“你父亲是这么说的吗?”
“他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当人们既不否认也不承认,他们往往是不希望直接承认。”
“难怪你们这么大方,最终支付账单的是联邦政府。”
“我不了解财政上的细节,科斯塔先生。我只是——”
“一个信使,你说过了。”马可松了手,出于一种突如其来的恶作剧冲动,用力拍了一下神父遮盖在大衣和长袍下面的臀部,安东尼奥惊异地瞪着他,呆立原地,过了好久,才僵硬地环顾四周,看有没有人察觉这可怕的一幕。教堂侧门已经关上了,并没有人站在那里,麻雀围在石阶上,啄食蛋糕碎屑。
“我也祝你过一个愉快的周末,安东尼奥。放松点,你的教会已经有足够多紧张得痉挛的屁股了。”
马可率先走开,母亲和姐姐等在正门外,一看见他就挥起手来,马可加快了脚步,雪渣在鞋底喀喀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