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主……”宫主前脚一走,昭华後脚就凑了过来,“你看刚才宫主百般逼问,我可什麽都没有说哦。”
这是在表功了,看透了昭华那点小心思,文星对天翻了个白眼。
“半年俸金,我补。”阁主冷冷的抛下一句,然後径自离开了。
“诶?这麽顺利……”昭华Mo了Mo脑袋,一脸迷茫。
文星却叹了一口气,不知为什麽,他觉得今天阁主的心情很好,可是……理论上已经断了七情绝了六Y_u的阁主,会有开心这种情绪吗?
如果文星听到了阁主和哑巴的对话,他就会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什麽是不可能的。
哑巴卖了几天面,突然发觉,小镇上的食客,和小县城里的有很大的不
同。这不能怪哑巴反应迟钝,实在是面摊重新开张把他乐坏了,全副心神都沈浸在揉面、切面、下面、卖面、收钱、数钱这些动作里,以致於忽略了其他。
当然,如果不是出现了让哑巴特别注意的状况,也许他还会继续迟钝下去,一直到他适应了这种不同为止,到那时候,这些食客们跟以前的食客有什麽不同,哑巴也不会在意了。
这一天,来了两个很奇怪的客人。
这两个客人并不是一起来的。
第一个客人天不亮就站在面摊外面,那时候,哑巴还没有睡醒,等他睡眼惺忪的从小隔间里出来,那个客人已经不知道站了多久,头发上都挂著露水,湿漉漉的头发,湿漉漉的眼睛,让哑巴想起了面条周的老黄狗,每次老黄狗和别的狗打架然後淋了雨回来的样子,就和这个客人有些像,一样的疲惫,一样的饥饿。
客人年纪不大,二十来岁的样子,穿了一身土灰色的布衫,已经洗得开始发白,下襟上还打著一块补丁,显然是个和哑巴一样的穷人。不对,哑巴觉得自己比他还强一些,因为自己有个面摊,只要有面摊在,他就觉得日子一定会过得越来越红火,总有一天,他一定可以养上一只狗。
“面条,怎麽卖?”客人看到哑巴出来,缓步走进了面摊。
不会是太饿了走不动了吧。哑巴看他好像一阵风都能吹倒的样子,同情心大起,伸出两根手指比划出铜钱的样子。其实是三个铜钱一碗,两个铜钱是成本。
哑巴从来就不欠缺同情心,在小县城的时候,他也曾做了些面疙瘩,试图分发给附近的乞丐吃,只是那些乞丐害怕他那张脸,不等他靠近就跑了。
客人点了点头,从袖子里Mo出两个铜钱,放在桌上,他这一动,哑巴才看到,客人的腰间,居然挂著一把剑。
一把生锈的铁剑,很长,从客人的腰间一直拖到了地上,先前哑巴没注意,还以为是客人饿没力气了拄著的一根铁棒撑著身体。
剑,是凶器,哪怕它是一把生了锈的好像随时都会断的剑,剑锋还没有哑巴切面的刀锋利。
哑巴没敢再多看一眼,低著头跑过去把昨天夜里揉好的面团拿出来,捏了两把,然後切下一块,开始擀平。擀面的时候,哑巴才後知後觉的想起,似乎这几天来吃面的客人,很多都是带著刀剑的,可是那些锋利的刀剑,远没有这把生锈的铁剑让哑巴感到颤栗,连多看一眼都不敢。
热气腾腾的面条很快就端了上来,客人向哑巴点头致意,然後抽出筷子,捞出一根面条,送入口中慢慢的咀嚼。
哑巴看得眼都呆了,他也见过大姑娘吃面,可都没有这个客人来得斯文秀气,一根面条要在嘴里嚼很久,才慢慢的咽下。
随著早市的开始,哑巴的面摊渐渐开始忙碌,他再没有顾得上这个奇怪的客人,一直忙到了晌午,第二个奇怪的客人终於出现了。
第二个客人比第一个客人更奇怪。
同样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穿的是一身雪白的绫罗,腰间戴了一块光泽温润的青色玉佩,手里摇著一把折扇,面如冠玉,嘴角总带著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看上去风度翩翩,一派风流倜傥的模样。
这样的公子哥儿,理应坐在豪华的酒楼里,喝的是琼浆玉液,吃的是山珍海味,可是偏偏他毫不犹豫的走进了哑巴的面摊,好像一只仙鹤停落在鸡群里。
“来一碗面。”公子哥儿的嗓音像陈年佳酿一般醇厚。
这个时
间正是晌午,面摊里最忙碌的时候,十来张桌子都坐满了人,只有那个带著一把生锈的铁剑的客人坐的那张桌子,还空著三个位置,似乎那些来吃面的客人,都像哑巴一样有些惧怕那把生锈的铁剑,不愿意挤到这边来坐。
而这个公子哥儿,眼珠子在面摊里滴溜一转,然後面带微笑的坐在了那里。
哑巴很快就端了面过来,那公子哥儿从袖子里Mo出一锭银子,放在了哑巴的手上。哑巴先还有些害怕,虽然这个公子哥儿一脸和善,可他就是莫名的感到害怕,不敢接过银子,直到公子哥儿将银子硬塞过来,他才抖著手接过来,掂了掂,估Mo著怕不得有五两重,连忙比手划脚,表示找不开。
公子哥儿笑了,道:“今儿本公子高兴,多出来的算赏给你。”
哑巴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今天遇到财神爷了,见钱眼开之下,突然间也不害怕了,掬著手里的银子千恩万谢,回到灶台边上,想来想去仍觉这赏钱收得不太安心,转身就跑隔壁的一间酒楼,要了一只烤鸡、半斤牛肉和一壶好酒,巴巴的给那公子哥儿送了过去。
公子哥儿看了哑巴一眼,笑道:“丑是丑了点,人倒还机灵,以後本公子会多照顾你的生意。”说著,不理哑巴欢喜的又向他点头哈腰,转过头却看向邻座的那个比大姑娘吃面还要显得斯文秀气的客人,“相逢即是有缘,燕兄,可否赏脸陪小弟喝一杯?”
那个客人连瞧都没瞧公子哥儿一眼,依旧慢条斯理的吃著他的面。哑巴这时才注意到,从早上到现在,一碗面条,这个客人才吃了半碗多点,面汤早就被面条耗没了,一团一团粘在一起,不用想也知道不好吃了,可是客人却还是一根一根的费力挑出来,放到嘴里慢慢嚼,吃得再认真不过。
哑巴顿时觉得一阵感动,自己做的东西被人这样认真的对待,赶紧舀了一大勺面汤,给那个客人加了进去。
说来也奇怪,那公子哥儿请他喝酒,他连正眼也没瞧人家一眼,可是哑巴给他加了一勺面汤,他居然对著哑巴微微点头致谢。
公子哥儿似乎肚量很大,也不以为意,晃了晃酒壶,闻了一下,然後叹道:“好酒,只是独饮无趣,实在无趣。”随即,他含笑的目光落在了哑巴身上,“小兄弟,不如你陪本公子喝一杯吧。”
哑巴睁大眼睛,张了张嘴,然後猛摇头。
“唉……”公子哥儿长叹了一声,似乎极为失意的样子。
哑巴看了,顿时有些不忍,那锭银子就塞在怀里,似乎有微微发烫的样子,咯得他一阵难受,只得小心翼翼的倒了点酒,然後沾了沾唇,脸上顿时就被酒气冲得染上一团红晕,只是在烧伤疤痕的掩盖之下,并不明显。
“好,再喝一杯。”公子哥儿又开始笑了,脸上仿佛闪著光。
哑巴看著送到自己的面前的酒杯,张大了嘴巴,一副非常为难的样子,连连摇手,又晃了晃脑袋,表示他刚才沾了一点酒就已经头晕,不能再喝了。
正巧这个时候,有客人吃完离开,哑巴赶紧向公子哥儿弯了弯腰,告个罪,就要去收拾桌子,却被公子哥儿一把拉住手。
“喝完这杯再去,这可是本公子赏你的酒。”公子哥儿依旧在笑,只是这时的笑容看在哑巴眼里,似乎已经不那麽可亲。
哑巴心里一跳,感觉到一丝害怕,虽然不想喝酒,但怎麽也提不起胆子再拒绝,只好接过酒杯,眼睛一闭,就要往口里倒,突然感觉手中一轻,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发现酒杯居然到了那个一直吃面不说话的客人手中。
那人将酒倒在地上,然後抬起眼,说了一句:“不要打扰我吃面,滚。”他的嗓音并没有什麽特别的地方,只是语速很慢,似乎很疲惫,很无力。
公子哥儿依然没有生气的样子,挥了挥手中的扇子,起身拱了拱手:“
那就不打扰燕兄了,告辞。”说著,施施然离去。
哑巴站在原地看得一愣一愣,桌上的酒肉包括那碗面,这个公子哥儿一口都没动过。这个人到底是来干什麽的?
抱著这个疑惑,哑巴小心的把那碗没动过的面收了起来,准备留著晚上自己吃,剩下的酒肉,他推到了帮自己解围的客人面前,那客人却摇了摇头,表示不要。哑巴想了想,全部收起来,然後又下了一碗面条,放到客人面前。
客人愣了一下,然後从袖子里Mo了半天,又Mo出两个铜钱,哑巴连忙表示自己不要,这碗面是送的,客人也没有客气,收下了,又冲哑巴点头致谢,然後低下头咬了一口面,似乎想起了什麽,对著哑巴吐出三个字:“燕青侠。”
哑巴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客人的名字,这是第一次有客人主动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哑巴又感动了,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用手指沾了水,在桌上写下哑巴两个字,想想不对,在前面又加了一个周字。
周哑巴,我的名字。哑巴眼巴巴的看著燕青侠。
这一次燕青侠却好像没看到一样,一点反应也没有,还是低著头慢吞吞的吃他的面条。哑巴眼里有些失望,垂头丧气的拿起抹布,去收拾桌子了。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大大咧咧的声音却突然传了过来:“哑巴,哑巴……咦,生意真不错啊。”
哑巴循声望去,却见昭华站在面摊外面,正冲他招手。自从在洛阳客栈被暗示著警告以後,对这个人,哑巴始终有三分惧意,连忙放下抹布走出面摊。
“哑巴,给我下碗面条。”昭华却把哑巴又推回了面摊里,看里面满满的座位,他半点客气也没有,大喇喇的在燕青侠旁边也就是原来那个公子哥儿坐的地方,一屁股坐了下来。“我就不信了,今天我一定研究出你的面条究竟有什麽特别的地方。”
哑巴不敢怠慢,赶紧去下面条。
昭华这时才注意到邻座的燕青侠,看到那把生锈的铁剑,先还没在意,又看了一眼,才轻咦了一声,转而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燕青侠,然後脸色变了。
燕青侠似乎并不知道有人在打量他,始终低著头慢慢的吃著面条。
“哑巴,我有事先走了,下次再来吃你的面条。”
昭华很快就走了,哑巴瞪著已经下水的面条,虽然不满意昭华的浪费,可也没什麽办法,只好等面条煮熟了,又盛起来,跟先著那个公子哥儿没吃的面条放在一起,留著给自己当晚餐。
忙碌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燕青侠在哑巴打烊的时候,终於将面条全部吃完,走的时候好像还打了个饱嗝,哑巴只是这样怀疑著,他并没有听清楚。
把面摊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哑巴才把自己的晚餐端了出来,看著那些没有动过的酒肉,口里便有口水泛滥的感觉。努力把口水都咽回肚子里,他勉强把目光从酒肉上移开,埋著头扒拉那些糊到一起的面条。往常总是吃得有滋有味,今日却有些食不下咽。
人,果然是不能够看到好东西的。
谷少华准时来了。
两个人之间似乎已经有了默契,几乎就在哑巴刚刚把面条盛出锅的时候,谷少华的身影就会出现在面摊里。
哑巴放下面条,屁颠屁颠的把那些自己都没有舍得吃的酒肉拿出来,摆在他面前,眼神里充满期待,好像等待夸奖的孩子一般。
谷少华拧了拧眉,刚刚举起的筷子又放了下来:“哪里来的?”
哑巴连忙指了指隔壁的酒楼,表示是在那里买的。
“你请我吃?”谷少华松开了的眉头,眼神柔和了些许。
哑巴比手划脚,花了好大的工夫,才把今天发生的事情比划明白。
谷少华的脸又沈了下去:“我不吃剩菜。”
不是剩菜,都没有动过。哑巴又比划开来,可是看到谷少华越来越冰冷的眼神,他的动作僵住了,垂下手,把酒肉都拿走,然後呆呆的坐在一旁,心里一阵难受。
哑巴很想把仙人当狗养,掏心掏肺的对他好,可是仙人毕竟是仙人,不是狗,哑巴的一片好意,在仙人眼里,不值一文。
谷少华不知什麽时候走了,总之当哑巴从发呆中回过神来,面摊里面已经空无一人。
谁都不吃,我吃。哑巴恨恨的盯著酒肉,一发狠,抓起来就是一阵狼吞虎咽,半斤牛肉一只鸡,全部吃完以後,哑巴的肚子,已经鼓得老高,他还不解恨,又抓起酒壶,咕噜噜一灌,然後如愿以偿的翻倒在地上,在醉死过去之前,还打了一个大大的酒嗝。
这是哑巴过得最郁闷、又吃得最爽的一天。代价是之後一连几天,哑巴都蔫蔫的,干活也打不起精神。
燕青侠每天都会来吃一碗面,哑巴每次都只收他两文钱,燕青侠似乎察觉到哑巴少收了钱,却没有说什麽,只在有一次,两个客人因为口舌之争而在面摊里面准备动手摔桌子的时候,他铁剑一挑,将这两个人给摔出了面摊。
两个人开始还大怒,要冲过来找燕青侠的麻烦,不过等看清楚那把生了锈的铁剑,却脸色同时一变,夹起尾巴灰溜溜的走了。
哑巴感激万分,对著燕青侠连连道谢的时候,燕青侠却缓缓道:“以後……我保护你……”
唉?哑巴瞠目结舌,不知道自己怎麽赚来这样一位保护者。
这期间,昭华又来了两次,不吃面,每次就站在哑巴边上,跟哑巴胡扯几句,眼睛却时不时在燕青侠身上打转。
到了第七天,他把文星拉来了,还没进面摊,远远就指著燕青侠的身影道:“你看,是他吧,三年前来找你比剑的那个燕青侠。”
文星没作声,等走近了,才轻咦了一声,好像很想不通燕青侠为什麽到了黄龙镇却没有找上黄天宫来。
燕青侠好像有所感应,抬起头来,一眼就看到了文星,他那双总是显得疲惫的眼睛,突然间变得无比明亮,像是雨夜里的一道闪电,充满了惊天战意。
文星走过去,冲他一笑,拱了拱手,道:“燕兄,久违了。”
燕青侠收敛了眼神,慢慢的回了一礼,道:“等我十天。”
“为何?”文星看著他,眼神渐渐变得凝重。
几天前听昭华说燕青侠来了,他本以为这个人会立刻到黄天宫来指名道姓的挑战。但燕青侠没有来,那时文星就有种不好的预感,所以今天昭华一怂恿他就跟著来了,想要亲眼看一看这个三年前的手下败将。
燕青侠咬了一口面条,才缓缓道:“养精蓄锐。”
他远道而来,自是疲惫,在对付文星这样的用剑高手之前,他要把自己的身体调整理到最佳的状态。
文星的眼神更凝重了,他从不看轻任何对手,尤其是像燕青侠这种眼里只有剑的人,燕青侠是个天生的剑客,三年前他就有这种觉悟,从燕青侠败走的那一刻的眼神里,文星知道,这个人一定会回来。
“好……十天後,小弟就在黄天宫试剑台前,等著燕兄。”文星又拱了拱手,转身来到哑巴面前,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怎麽没精打彩的?”
哑巴正在擦桌子,被他这一拍吓了一跳,退了几步才看清是文星,双手胡乱的比划了几下,也不知道自己
想表达什麽,结果又被昭华跑过来拍了一下。
“哑巴,今天晚上不要做面了,阁主可能不过来了。”
哑巴愣住了。
不来了?
不知道为什麽,他心里好像突然空落落的,似乎塌了一块。
文星看了他一眼,又道:“前几日宫里来了客人,今晚上宫主硬拉著阁主去陪客人赏月,不知道为什麽,这几天阁主都不太开心的样子,散散心也好。你好好干,过了今晚,阁主还是会来的。”
说完,文星就招呼著昭华准备离开。
“你先回去,好不容易今天有空,我要好好跟哑巴切磋一下做面的技艺。”昭华不肯走。
“走吧……”文星给了他一个白眼,拖著他衣领把人硬是拖走,“好好一个神厨,跟个哑巴比厨艺,你羞不羞,走,不要打扰哑巴做生意……”
“喂喂,你说什麽呢……学无先後,达者为师,再说呢,谁说我做的就没有哑巴的好吃……”昭华气得大呼小叫,却终究抵不过文星的力气大,被拖走了。
“你能让宫主吃下去你做的面条,再说这句话吧……”文星又白了他一眼,心下却叹息著,阁主近来越来越有情绪化的倾向,虽然在外人来看,并不容易察觉,可是在他这个亲近的人眼里,阁主情绪上的变化简直就像是夜幕上的星光一样明显。
哑巴蔫蔫的,阁主就不开心,唉……也不知这个哑巴的出现,对阁主究竟是好是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