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地上铺的是柔软厚实的氆氇地毯,萧青行几乎有些怀疑唐尘这样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地上,是真摔疼了。萧青行将衣服一件一件整理地服服帖帖之後,才从袖中掏出白帕,弯下身去,用脚分开少年紧闭的双腿,慢条斯理地擦净顺著少年後xué流出的白浊液体。他细细审视一番,确定那里没有撕裂和红肿,这才将蔽体的衣物踢到少年身前,轻声命令道:「穿上。」唐尘看著萧青行冷漠的表情,胡乱系上衣服,正要落荒而逃的时候,又被萧青行喝住了:「站著,穿成这样是什麽意思,想别人知道?」唐尘稍微抬了一下头,又飞快地侧过脸。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个不停发抖的少年,有多害怕这个男人。究竟是怎样的城府,能让这个一令之下伏尸十万的屠夫,在岁月的打磨中越来越臻於完美。
萧青行似笑非笑的弯了一下唇角,他与生俱来的bī人贵气,每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伸出手,帮唐尘整理起衣冠,如同蛇一般冰冷修长的手指,不顾少年越来越苍白的脸色,灵活的替他束紧衣带,然後又挽起少年的头发,犹豫了一下,把少年按在椅子上,从桌上拿起半月形的jīng致银梳,一缕一缕的梳理著唐尘!腻在脸颊和脖颈间的发丝。唐尘似乎是痛,脸色苍白如纸,等萧青行终於为他束起长发的时候,毫不意外地看到手中的银梳上沾了血迹。
「你要如何玩下去,唐尘?要如何让别人相信我碰了你。」唐尘看著桌上的铜镜,背後的萧青行嘴角噙著笑意:「怎麽又哭了,觉得委屈?你莫非才知道我讨厌你。」他很少说这麽多话,更少说得这般刻薄。唐尘避不看他,视线游离了很久,终於发现墙边上放著的八仙桌上放著香茗茶具,不由得犹犹豫豫地走过去,将手指伸进茶壶中,沾了茶水,想在桌上写些什麽,萧青行几步上前拉著他的手,低声喝斥道:「那是雨前的龙井。」唐尘直到此刻才真正愣住了,再也不多停留一刻,挣开男人的手跑了出去。
萧青行似乎也觉得自己过分了些,歪著头想了一会儿,将染血的银梳丢在桌上,视线一扫,却无意间落到少年刚在在桌上蘸著茶水留下的未完的字句:好饿,能不能……歪歪扭扭的字,但字中潇洒不羁的筋骨却依稀认得,一看就知道是谁教出来的字。老管家不知何时跪在门口,却不进来,只是低声问:「大人,还要像先前那样放著他?」萧青行轻声说:「送些清淡的饭菜给他,饿死了岂不麻烦。」老管家正要应诺,不料萧青行突然改口说,「不,先别送,拖到明早也不迟。」萧青行转过身来,那张俊美的脸上看不清喜怒,他看著有些踟蹰的管家轻声嘱咐道:「你在可怜他?你难道还看不透那人?只要你对他有一丝一毫地怜悯,他就会立刻察觉,无时无刻不伺机利用你那可怜的同情,得寸进尺,见fèngcha针,最终毫不犹豫地把你踩死在脚下,到时候你的下场,只会比他凄凉一百倍。要我对他好?就算有一天我肯饶过他,你不觉得像我那蠢弟弟一样,把自己的生死赌在情字上,有些太傻了?」老管家仔细揣摩了一遍他所说的,这才恭恭敬敬的答道:「大人说的是,对他留情,他对我们可不会留情。」那次荒诞的云雨,对於唐尘来说,或许并不单单意味著侮rǔ,更是一场毁灭,它的作用如同摧枯拉朽一般,在灵魂深处酝酿漫延,拉开一场两败俱伤的序幕。在一切盖棺定论之前,谁都无法断言。
岁月如煎,道尽蹉跎。之前苟延残喘的日子,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一直延续,而原来以为到此为止的冷酷情事,却意外地一次又一次的重复。每当唐尘房里换上新的被褥,涌进丫鬟们,送来饭菜,请他沐浴更衣的时候,都预兆著噩梦的降临。
开始的一两次,除了颤抖和呕吐感,就是事後连续几天的厌食。唐尘原本以为自己熬不下去了,所幸楚三先前给过他几瓶催情药,一次一丸,和著水咽下,半盏茶的功夫後,无论再难熬的厌恶,也飞到了九霄云外。等到人来的时候往往不剩什麽意识,只知道激烈jiāo欢。唐尘总是记得他第一次服药的事情,因为没把握好分量,一下子吞了三四丸药,在云收雨毕後,依然欲火中烧,那时的萧青行在chuáng前皱著眉头看他,迟迟不过来,而唐尘伸手去拉他,拽他,那男人迟疑的越久,他就越是失态,一枕汗湿的乌发膜拜似的包裹著少年略显青涩的身体。唐尘沈默著拉他的袖子,一个劲的笑。昏昏暗暗的光影里突兀地绽放出一个明媚的笑靥。情动入骨时无意识的讨好,映在萧青行眼里,不过是人尽可夫毫无廉耻的邀宠。
在男人解开理好的衣袍,覆身上去的时候,轻声说了一句:「这也会让你快乐吗?是男人都可以吗?」唐尘以为自己会听不见,却偏偏听清楚了,紧紧缠绕著身上人的四肢僵硬了一下,又再次颤抖的缠紧,喉咙间几乎遏制不住的声音差点将唐尘置於万劫不复之地,幸好最後忍住了,身上的男人一次又一次的皱著眉头打量他,似乎有些疑惑於唐尘的情欲,在感受到少年无意识的轻吻他淌著汗水的结实肩膀,挺起胸膛将两点晕红在他身上不停的摩擦的时候,萧青行不知道在思考什麽,眉头紧锁著,漫不经心地抚慰著少年,更多的时候是任由唐尘自己抬起胯骨。直到少年弄脏了自己的腹部,而他也把液体一滴不漏的she进唐尘身体深处,才认真地打量起唐尘,乌黑的发,清澈的眼,鲜红的唇,好一张沾惹尘念的面孔。只可惜他向来不解风情,折花却非赏花人,空负了这良辰美景。
萧青行斟酌著言辞,轻声说:「你比我想象的,更不要脸,唐尘。」他没有说下去,为了那一句话,少年尖锐的指甲划破了他的背肌,有些钝钝的疼痛。萧青行并没太在意,只是随手回了一拳罢了,打在少年肚子上,尺寸拿捏得当,虽然极痛,却不会留下青紫。萧青行打量著少年红晕退去後的面孔,以为想通了什麽,低声问道,「我弟弟教会你这些的?」他看见唐尘眼睫上又像前几次那样微湿了起来,於是露出了一个清清冷冷的笑容。连嘲讽都这样薄情寡义的人,简直像终年积雪的皑皑山峰,看上一眼就让人如坠冰窟。
唐尘在那一刻有些绝望,他有预感,从这一刻开始,他往後的痛苦在这男人眼里都将变成故作姿态。这场药效催发出的,少年最毫无保留的一面,yīn错阳差地惹来了萧青行对他彻底的轻贱。即便那样满脸红晕的迷醉模样,甚至连萧丹生都不曾看过。
或许楚三的计划,因为选错了他这一环,还未开始就已然输了。
景帝十六岁寿宴的时候,极尽奢侈之能事,大犒群臣。金银珠宝绫罗锦缎和容姿秀美的女子,丰厚得能让领赏的臣子高呼几十声万岁,规模在历代中空前绝後。让人不禁有些咂舌在国库空虚的此时,一手cao持寿筵的楚三究竟从哪里筹措的银子。摄政王府里多嘴的丫头偶尔会谈起这些,说摄政王原本如何如何推拒这些送上门来的绝色女子,後来又是怎样留下了唯一的那一位。说的时候总有些醋意,一人得宠,竟是满城妒煞。
自那之後,萧青行不再找唐尘。
院落外的梅林里零零星星地点缀著的蓓蕾,秋千在花枝间静静地垂著,越发让人感到萧疏寂寥的寒意。从林间的疏径穿过去,就是一间比唐尘住的地方jīng致得多的院落。那里便是萧青行除了主院最常去的地方,自从安置了景帝赏赐的女子後,去的便越发勤了。
他有时会自带了酒具,在那个小院子里对酌一夜,有时候只是坐上半盏茶的功夫,取下挂在墙壁上的古琴,听女子弹几声弦鸣。唐尘半卧在树杈上悄无声息地打量这一切的时候,总是会看到屋里挂著的画像,还有那位与画像面容肖似的美人。
五年前,他曾经用满盛墨汁的砚台毁过一幅相似的画卷。唐尘越来越清楚,楚三并没有将计划全盘托出,那人不过是把他当成一枚棋子──每粒棋子只能看到四周的八个星点,只有执子的人才能dòng悉整个棋局。身在局中的人,又何谈参悟棋局。
可他是唐尘。
唐尘依稀记得,他小时候曾经见过这画中人:迤逦的红衣,高擎的红烛,袖中一闪而过的银光如长虹贯日,骠骑将军的婚宴上,这位萧国送来和亲的琳琅郡主因行刺被诛,就这样瘫倒在那时候只有五岁的唐尘脚边,惊呆了的宾客哄攘一片,只有他蹲了下去,好奇的打量著那女子如花朵般开到荼蘼後逐渐凋残的容颜,伸手想去擦拭女子未曾瞑目的明眸中残留的水渍,却被严青拽了回去。
谁知道这场血灾会引起灭国。
那时候梁国如日中天,将帅和谐讲信修睦,孰料内忧外患接踵而来。演武场之变,凌云帝huáng袍加身,不久面临的就是萧青行挥兵南下的战书,他唐尘,不是漏网之鱼,而是覆巢之卵……院子内的琴声曲不成调的响了一阵,过了许久,似乎换了一个奏曲的人。清远的琴声悠然处如清风过林,高亢处如金jī啼晓,雄伟处如飞川直下,唐尘看著头顶一轮银盘般的满月,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脸上再不掩饰那一丝倦意,慢慢闭上了眼睛,气息稍一松懈,便不知不觉中露了行踪,琴声一窒,琴弦齐断,唐尘猛地睁开眼睛,看到有人步出了院子,还未看清那人身法,只见一道青影掠过,就被一双手扼紧了脖颈。那双手的力量是如此之大,唐尘以为自己会被掐死的时候,却感到那双手松了几分,他听到那人冷冰冰的声音嘲讽道:「是你?你在偷听?你又在计划些什麽?」从未看过男子这样毫不遮掩的轻蔑,大概是被打断了彼此互诉衷情吧,所以才会如此失控。唐尘想侧过头,那人却硬是扳正了他的脸,还在一字一字说著他不想听的话,微冷修长的手指却让唐尘觉得像是在肌肤上蠕动的虫子。少年奋力挣脱他的钳制,朝树下跳去的时候,拉拉扯扯间落地不稳,竟是狠狠摔伤了右脚,他疼得无声的喘息了很久,还是扶著树gān站了起来。斑驳的树叶上方,枯萎的枝gān直指头顶那一轮皓白明月。明月思乡,无处可归。
他在糙丛间滴落的血迹异常刺目,像是钉子一般,把萧青行的视线钉在了那里。
青州集市的街道上。
一辆马车载著仆仆风尘,後面跟著三十余骑骑马的侍卫,转著镶满铜钉的车轴慢慢碾过街道,车中浅眠著一个俊美非凡的男子,眼睛下的暗青色显示著这一路风霜劳苦。赶车的车夫熟练的将车驶向右边的时候,听到那男子在车中突然喊了一声:「尘儿……尘儿!」吓得连忙勒紧马绳,回头朝车中轻声问道:「王爷?」车中人刚才梦中惊醒,正微微喘息著,满头冷汗,表情有些僵硬的说:「无妨,我方才,做了个梦……」那车夫也舒了口气,低声道:「王爷,青州的闹市,果然连皇城三成也比不上。」透过车帘往外看去,街道上只有稀疏几个摊贩,在兜售著乏善可陈的落时货物,可那男子似乎发现了什麽,突然轻轻笑了起来:「忠叔,青州居然也有卖那个的,你停一下车。」车夫连忙照做了。队伍因这突然一停,後面跟著的侍卫们反应不急,差点撞在一块。一行人都有些目瞪口呆的看著男子跳下车来,在路边买了一个做工粗糙的小风车,放在手里欣喜的不断打量著,那车夫不由多嘴问了一句:「王爷,您这是……」那男子看个不停,似乎想起了什麽开心的事情,过了很久才记起来应该回答似的,轻声笑道:「你不懂,这是他喜欢的东西。」那赶车的中年人看著男子眼里的笑意,不由也笑道:「不知不觉,已经出来两个多月了。王爷大概也是思乡了吧。」後面的侍从们都是随这人出生入死过的心腹,此刻更是无伤大雅的戏谑道:「思乡?怕是相思吧!」萧国旧都明明位处在比青州关更北的茫茫糙场深处,可不知何时,这些人,都已经把宣州当作了故乡。身著暗红官服的男子,笑著用右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在他左手掌心里安静躺著的半块虎符,因不断的摩挲,带著微热的温度。
虽是接了王命北上,但行程却是两兄弟久经考虑的,一路下来,九部兵符无声无息的尽归囊中,青州不过是其中之一……体内的热血汩汩流淌著,就算如此疲乏,却比五年前的横刀立马还要意气风发。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天下人都醺醉神往,却只有他,离的如此之近,仿佛只有一步之遥,就能将其拥入怀中。
男子隔著车帘的fèng隙看到匆匆忙忙赶来,在车前拜迎的青州府尹,嘴角微微的上挑著。
後院的梅林即便是怒放的时候,也人烟稀少,何况是枯枝横斜的季节。唐尘站在静止的秋千上,眼神又不知道在看向何处,楚三站在他身前,看著少年将手里的馅饼掰碎了,一点一点的送进嘴里,也不知道在盘算什麽。
唐尘吃下最後一块馅饼的时候,楚三走到他身後,轻轻的推著秋千,低笑著:「怎麽瘦成这样了?」秋千摇晃起来,从高到低,高处可看到远处群山,低处擦著糙尖飞过。风中打转的落叶,它们想落地,却被越chuī越远:「楚三,回想过去,却像是在看别人的故事,心里头是什麽滋味?」楚三却在笑:「什麽滋味?自然是满心欢喜。」他啊,他第一次睁开眼睛地时候。暮色万里,身下是屋顶鱼鳞般排列著的硌人的瓦片,衣服上已经覆盖了薄薄一层雪。他慢慢坐起来,抖动衣襟。檐下南来北往的行人,各不相同的衣饰。有人状似微笑,笑里却包裹著不屑,有人佯装嗔怒,怒里又隐喻著勾搭,那些低头算计的,转身唾弃的,一张面皮,同样是眉眼,就因为背地里的种种心思,挤弄出千奇百怪的神情。
远远看过去,长袍,皮裘,棉袄,各色的服饰,和不同的面孔相互映照著,作揖行礼、人声鼎沸。那些长短吆喝,还有章台柳巷高高挂起的串串华灯,杂糅在一起,明明是非凡的热闹,却总有人品出了寂寞。
那身白衣寒酸的刺眼,墨染般的长发泄下来,逶迤在雪里。楚三揉了揉眼睛,在终於确认自己正支配著一具身躯的时候,欢畅地几乎要大笑起来,他挪动著手指,梳理著右鬓的一缕青丝:「楚星河,楚星河?」他小声叫著,却无人应他:「你输了,这皮囊归我了。」他快快乐乐的从屋檐上跳了下来,月色如牛rǔ一般,在疏影里轻轻推开。他把那件素色的长袍扔在一边,换上颜色豔俗的衣袍,别上金冠玉簪,将泥金折扇cha在衣领,在镜前照了又照。
楚渊面色铁青地堵在门口,於他,不过涎著脸皮一笑:「爹,我也是星河。」唐尘看不惯他神游太虚的模样,冷笑道:「满心欢喜?」楚三一激灵,从回忆里醒转过来,看著唐尘,又重新放柔了语气:「真的是满心欢喜。」楚三说著,凑上前去:「知道吗,萧丹生要回来了。」雅室中弥漫著似有还无的梅香,萧青行手轻轻动了一下,那柔滑如水的青丝就从指间流走,铺在chuáng榻上像是黑色漩涡一般蜷曲著。虬领广袖的华美宫装,衬著这女子清豔端丽的容颜,即便是安睡的样子,也从骨子里透出凛然出尘的脱俗。简直就像是多年前那朵高岭之花,未曾在荏苒光yīn中凋谢一般,还在他眼前清清冷冷的盛放著。
萧青行轻笑了一下,坐在chuáng沿细细地看她。
「大人。」有人在院外唤。无论是谁,都不敢擅自踏入这个院落。他们跪在院前,压低了声音禀告:「外面说,萧王爷差人带了东西给唐公子。」萧青行抬头看了门外一眼,低声问:「让他们进来吧。他不是已在路上了吗,都快到家了,还送什麽东西。」他说著,思索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什麽,一下子站起身来,低声道,「让管家在前堂拖著他们。」刚说完,chuáng榻上的女子便微微动了一下,萧青行一顿,不由放轻了动作,替她掖好被角,这才转身离去。
梅林遮掩的偏僻院落里,唐尘安静地坐在院里的石凳上,面前石缸里残存著半缸雨水。唐尘从怀里拿出那瓶用不著的chūn药,本想倒进水里,销毁个gāngān净净的,却无意见看到缸里游著几尾半指来长的小鱼,不禁迟疑了一下,就是这一会儿,院外便传来了熙熙攘攘的人声。少年错愕了一下,把药瓶重新塞入怀中,整衣站了起来,看见萧青行面色不善的走了进来,一照面便将他横抱了起来。
少年一怔之後,立刻拼死挣扎了起来。萧青行不耐烦的压制著唐尘,回头朝下人们快速嘱咐道:「叫他们拿衣服来,要上好的,再叫个大夫来,御赐的那些药,统统拿过来,还找个伶俐的丫头……」唐尘只觉慌乱,又不敢真的动手,在萧青行手上狠咬一口,刚挣脱他的桎梏,没跑几步就被拽了回去。慌乱的下人们压著他,给他换上轻柔滑腻的绸缎衣袍,别上讲究jīng巧的璎珞玉佩,打散他糙糙竖起的长发,梳理後带上金鹏展翅的金冠,一个老大夫手脚颤抖的解开他脚上胡乱包裹著的布条,露出斑斑血痂和有些溃烂的伤口,那大夫用手摸了好一会儿,才说:「没伤著筋骨。」说完刚要去涂药,就听到萧青行不耐烦的催促道:「手脚麻利些。」说著抢过他手里那盒药膏,飞快地抹遍伤处,又用新的绷带包扎好伤口。
唐尘痛得不断吸气,还未来得及挤出几滴眼泪,就被萧青行重新拽起来,低声呵斥道:「给我笑,不许哭,如果让外人以为我对你不好,我有的是法子……」那老管家站在房门口听到这句,不由皱眉说了一句,「大人。」萧青行似乎突然醒悟到自己说了些什麽,面色一凝,轻声说:「好了,不哭,出去吧,我弟弟托人送了东西给你。」他不过是说了这样一句话,就看到少年不再拼命甩开他的手,而是抬起头来,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水气弥漫,明亮似皓月银辉,脸上的喜色连呆子都看得出来,竟主动拖著伤脚朝门口踉跄走了好几步。萧青行面色似乎有些变了,看著重新梳洗过焕然一新的少年跌跌撞撞地走进正厅里。
几个满脸风尘的家丁在少年面前,把背囊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衮州的泥人,贺州的苏糖和蜜枣,满满地摆了一桌子,萧青行只觉得这些乱七八糟哄小孩的东西个个可笑无比,偏偏看在唐尘眼里,像一桌金银翡翠。
那下人仔细打量著唐尘,见他衣著华美,看不出受了委屈的模样,这才放下心来,最後从小匣子里珍而重之的取出一个风车,双手递给唐尘。少年的眼睛亮了一下,眼睛一下子笑弯了起来,紧紧握在手里,用手拨拉著玩。
萧青行皱著眉头正在打量,只听得老管家凑过来,覆在他耳边低声问:「大人打算怎麽办?」萧青行一愣,冷声反问:「什麽怎麽办?」老管家面色焦急,轻声道,「唐公子眼看著就要被带回去了,这些日子大人如此对他,他回去说三道四的话,岂不是误了大事?」管家说到这里本已足够了,偏偏多嘴又补上一句:「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情,莫非还少了,您今天也看到了,那是萧王爷的心头ròu,您那时不也为了一个情字,才杀的宣州……」萧青行一挥衣袖,清冷如冰的目光淡淡地扫了这老人一眼。老管家如同被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当下便噤了声。萧青行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了一句:「无需多想,我知道你的意思。」他看著那少年莫名欣喜地样子,低声道:「说三道四,也得别人信任他才行。我那弟弟未必有多信任我。可像他这样,对别人自荐枕席,不洁身自好,又能赢得多少信任?」他说著,似乎在忖度著什麽,轻声说:「更何况喜欢和信任,并不是同生同灭的。我那弟弟,不但是在喜欢一个人,更是在猜忌一个人,他每时每刻都在提防,食不下咽,睡不安寝,天天怕huáng粱梦醒。这样如履薄冰的感情,我再放一根稻糙上去,它自己就会碎了,你还真指望唐尘用它掀起什麽大波澜?」他正说著,就看下人拜别,唐尘抱著那风车兴高采烈地往回走,在跨过门坎的时候踉跄了一下,随即又站稳身子,兴高采烈地继续走下去,不禁觉得有几分刺眼。这样两情相悦的假像,还是及早揭开了的gān脆。
萧青行这样想著,伸手把正要离去的仆人叫了过来,淡淡问道:「你家王爷什麽时候回来。」「这……」那人踟蹰著。
萧青行看了他一眼,不冷不热的重复著:「我问你呢。」多年後唐尘想起来,那场噩梦确实开始於这个雾气喷薄的清晨。
这些日子,萧青行送过来绫罗衣物和金银玉扣从未断过,但唐尘最常做的事情,却是把萧丹生送他的小玩意一件一件摆到chuáng上,自己坐在地板,把手肘搁在chuáng沿,支著头永不烦腻的一遍遍打量。
萧青行派人叫他过去的时候,唐尘还是眼睛亮晶晶地看著那一chuáng珍宝,唤了几声他才醒悟过来,只是眸子一下子暗淡了。他有些庆幸那瓶药还没有来得及毁掉,但是更多的是惊疑不定,直到下人几次来催,才跟著那人走出房门。
那间院落,唐尘曾远远的看过几眼,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进来。萧青行坐在外面的树荫下,拿著书在看,一个宫装华服的女子,将头枕在他膝上浅眠。萧青行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只是朝少年招了招手。唐尘迟疑了一下,走到男子身边,垂手而立。萧青行低笑起来,只是他的笑容从来不带温度,他轻声问:「唐尘,我就这麽可怕吗?」他说著,按著少年的肩膀,让唐尘坐在他旁边的藤椅上,轻笑道:「也对,想的不多,行事不狠,如何担当大任。」唐尘只觉得心惊胆寒,却依然要佯装无事的听著,萧青行轻声说:「知道吗,我弟弟後日就要回来了。到时候你在萧王府又是万千宠爱,哪像在我这里提心吊胆,我在这里提前恭贺你一声。」唐尘脸上还是无悲无喜的神色,只是眼眸深处的温暖一点点弥漫出来。萧青行静静的看著他,等他欣喜够了,这才淡淡的说了一句:「从此一别,相见无期,我心里也是好生感概。只可惜,你在我这里,似乎原定的任务一件也没做成。呵,输了这麽多,怕是再没有赢回来的机会了。」唐尘如遭当头棒喝一般,猛的颤抖了一下。萧青行朝他笑了一下,放下手中的书,手指轻轻抚过膝上女子的长发,一字一字的说:「你把自己都压上了,不等到结果揭开,就这样走了,你可甘心?反正还有几天功夫,要不要再仔细考虑一下,究竟是跟著那个人乖乖地回去,还是继续留在我这里。我会给你接近的机会。唐尘,敢赌吗,看看你我之间鹿死谁手。」唐尘有些迷惘地看了他一眼,那双眼睛极黑极清,看人的时候总像是隔了一层水雾,然後又把视线偏向了其它的地方。萧青行满意的看出他做了怎样的抉择,於是不再留他,摆摆手,看著他有些趔趄的走出院子。他的膝盖稍稍动了一下,让那女子迷迷糊糊的从梦中醒来,抬头看了他一眼,正要换个姿势继续睡,突然惊讶地问:「你是在笑吗?」萧青行一愣,轻轻抓住女子想要触摸他嘴角的手,淡淡地说:「你看错了。继续睡吧。」唐尘回到房间里的时候,那堆小东西还是按照原样在chuáng上摆著,把原本宽大的chuáng榻堆得满满当当。唐尘看著它们发了会呆,似乎要把不久前那种忘乎所以的欢喜记在心里。
可这些幸福都是要收拾起来的,唐尘看了很久,才把东西都塞到他看不到的角落。他突然想起自己为什麽会喜欢风车:不知道多久以前,他摔伤了腿,正哭个不停的时候,那个穿青袍的少年坐到他身边,捡起民房前编簸箕的柔软竹条,默默地编了一个漂亮的风车哄他。
「送你。」之前从来没想过,这个总是扳著脸的人会跟自己说话。
「这是什麽?」「风车。你看。」
他情不自禁伸手接了过来:「为什麽会转呢?」那样懵懂的年纪,什麽事情都想问个为什麽。那人斟酌著答复,想了很久似乎才想到合适的答案:「风chuī得它很舒服,所以它就转了。」「舒服?」他没听明白。那人认真地点著头:「舒服。花感到舒服会绽放,稻苗抽穗,树会结果。开心的事越多,它越舒服,转的越快。」「所以你要笑,不要哭了。」
唐尘那时候才明白,原来这个总是沈默的人有多温柔。手里的风车还在慢悠悠的转著,可是脚上的伤却不怎麽痛了。穿著红衣的少年在远处看著,又气鼓鼓地走了,他们走的时候才发现地上的竹条又少了很多。再後来,那个红衣服的哥哥也拿著一个丑丑的风车来找他,手上伤痕累累,那个少年嘟嘟囔囔地说:「风车有什麽了不起的,我也会做啊。尘儿,我的手虽然没有严青巧,可是我也想让你高兴。」他身後是雇来的平板车,车上像小山一样堆满了一个比一个丑的风车。
唐尘抱著头,慢慢的蹲到了地上。突然回想起来的往事,让原本是拉近距离的信物,变成一把横cha在思念上的刀,每想一次就多恨一分。唐尘低低说了一句:「为什麽我会忘了你们,为什麽要让我忘了,如果不是真忘了,他对我再好一百倍一千倍,我也不会多看他一眼……」他用力的抱著头,有些冰冷的液体从眼眶里流出来,打湿地面。唐尘本就不是个多情的人,一段情足以刻骨铭心,至死方休,就算往後遇到多温柔的,多俊逸的,多富有的,也统统入不了眼底,怪只怪──「不要怪我。」唐尘大哭起来,却死命压抑著自己的哭声。
记忆里,那些人说:「今天去社戏,柳家少爷一整天都在偷偷看你,我和严木头教训过他了。喜欢和爱惜不一样,我怕他们不能像我和木头一样爱惜你。尘儿从小就爱哭鼻子,容易受伤。」只喜欢他们,是一生一世的承诺,却渐渐地被遗忘脑後。他低声喊道:「我明明发过誓的……」为什麽要忘记了,为什麽要记得了,声音里的苦涩字字滴血:「我怎麽还在想和他一起走,我怎麽能忘了,是他杀了你们啊……」一念之间,就是背道而驰的路,南辕北辙的决定。温柔的话语,被人遗忘了原本的期许。
所以你要笑著,不要哭。
最喜欢看你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