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尔弗把客厅里的东西弄得砰砰作响,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过来,他惊讶地转过头,杰拉尔德站在那里。
埃尔弗抱着双臂看着他,像在看一个不速之客,“我得承认,你的‘能力’倒是很好用,杰拉尔德,以后它会越来越强。”他说,语调嘲讽,毫无诚意。
“我要回家了。”杰拉尔德说。
埃尔弗眯了下眼睛,然后孩子气地摊摊手,做出一副打发讨厌仆役的架式。“好啊,走吧,走吧,随便让那些家伙把你关进宗教裁判所,绑在火刑架上好了,我这里可不收留同情食物的傻瓜。”
杰拉尔德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向外面走去,埃尔弗怒气未消地坐在桌边,也不去问他需不需要马车。
当远远看到奥尔弗家的房子时,杰拉尔德突然感到很感动,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一个多月没家了,他并不经常离家。
他下了马车,他的哥哥迎了上来,他看到杰拉尔德时先是迟疑了一下,然后像确认了般快步走过来,拥抱了他一下,“你没说你今晚回来,杰里,还玩得开心吗?”他问,看了一下身后,注意到弟弟的新朋友并没有一起过来。
斯科特?奥尔弗五官和弟弟颇为相似,但线条要更有棱角一些,颧骨微有些高,下巴也更方正,不乏一家之主的气势。而同样奥尔弗家血统的安妮特和他们都不像,她更像姑姑,五官不是顶出色,但有一种沉静纯真的气质。她正从房子里走出来,穿着件浅绿色的晚装,看到弟弟,露出兴奋的表情。
她挽住杰拉尔德的手臂,欢快的步子带了他走了两步,“亲爱的,我都不知道你今天回来,不过你回来我真高兴,我以为你有了新朋友就不愿意陪我了,伤心了好几天。”她格格笑着说。
斯科特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行啦,安妮,杰里该多交一些朋友,听说克劳德先生是从巴黎来的,年少有为呢。多和同龄人接触一下有好处,免得老去想当什么教士。”他说。杰拉尔德的唇角抖动了一下,教士,这恐怕是他将无限漫长的生命中最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之一了。
安妮特做出了一个不赞同的表情,“你都还不了解他呢,斯科特,只有见过一面而已——”她突然停下来,他们已经走进了大厅,这里烛火通明,她看到了弟弟的脸。
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认错了人,把一个不相干的人当成杰里撒娇了。杰拉尔德的相貌是俊秀而温文的,气质上有些过于平淡如水了,浪费了他出色的五官。可是此时的杰拉尔德,像突然俊美了好几倍,几乎有种咄咄逼人的气势,一种强烈魅力在烛光下如刀锋般隐现。
她的手无意识松了松,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家中珍藏的某种毒药,她始终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仅仅知道它有毒而已。可是她从没见过那样美丽的色彩,那样妖艳又剔透,像一双危险的眼,她却常会看到失神。
“我去睡了,晚饭以前别叫我,”杰拉尔德说,看上去有些疲倦,“出去玩真是件累人的事。”
斯科特点点头,说了些“别玩得太疯”“晚安”之类的话,就放杰拉尔德去休息了,安妮特站在那里,思量着是烛光太暗还是发生了些别的什么,让一个人的气质有了这样巨大的改变。
杰拉尔德走进房间,睡衣已经准备好了,他看也没看它一眼,径自打开窗户,跳了出去,然后在天亮以前把马车里藏着的棺材拖回了自己的房间,以前这是绝不可能的事,可是现在那东西举起来像泡沫一样轻易。
他把它塞到床底下,繁复的床单垂下来,把它挡得严严实实,他爬到床下,连同第二天要穿的衣服一起拖进来,准备如果有人闯入没有找到他,就告诉家人他早早醒了,因为天气太好所以溜出去玩了。
他躺进棺材里,严实的黑暗把外头危险的光线遮蔽了起来,家里的气味让人放心,仿佛没有什么不可对抗。他一边想着下次要禁止仆人随便进来打扫和换床单,一边睡了过去。
他没有做梦,睡眠中只有一片漆黑,吸血鬼是不会做梦的。以前,他总听说上帝会进入到某个信徒的梦中,告诉他一些事情的传说,虽然虔诚并不需要回应……但,他真的已被彻底关在了天国的外面。
反倒他醒来时却像在不停做噩梦,那女人一双褐色的眼睛张得大大的,像道雷霆一样令人震惊和恐惧,被狠狠烙在了他的灵魂上,死死瞪着他。像上帝的眼睛,没有半丝的谅解与怜悯。以至于他常会突然紧张起来,拳头紧握,这种折磨常让他有自杀的冲动,可是他没有那样的勇气,阳光留下的印槽仍深深嵌在他的手臂上,像身体的一部分被恶意抽去了,恐怖地空了一大块儿,不时用刻骨地疼痛提醒他它的存在。
还好有衣服掩饰,杰拉尔德连看它一眼都觉得恐惧。
他张开眼睛,眼前是一片令人愉快的漆黑,他推开棺盖,从床下爬出来,漫步走到外面去。夜色美得令人心悸,他坐在草地上,怔怔地看着银白的月光,觉得以前的人生中从未体验过那种美,以至于失神了好一会儿。
“杰里。”安妮特说,从后面走过来,看着出神的弟弟,“我一整天没看到你,都没时间说说话。”她在他身边坐下。
“安妮,你觉得天堂是什么样子?”身边的人恍惚的说。
安妮特想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问。”
“是个一切都会被宽恕的地方吧,”杰拉尔德柔声说,“你会到哪里去的,安妮。”他看着她,月色中,他的眼神迷离而悲伤。
“怎么了,杰里?”安妮特问。
杰拉尔低头看着地上,“我犯了罪,安妮,不可原谅的罪。我再去不了那里了。”
安妮特看了他一会儿,“我不知道你碰到了什么,杰里,我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也许你不想说,但是,我只希望你知道,”她温柔地看着他,“无论那是什么,我和斯科特都是爱着你的。”
杰拉尔德轻轻笑了,他的笑容稚气而纯真,虽然仍有些忧伤,但安妮特也笑起来,因为她再次从那笑容中看到了弟弟的影子。
那以后的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斯科特正忙于生意上的事,很少同现在家里,安妮特正忙着恋爱,虽然她也试图多陪陪杰拉尔德,但她却是个十分懂得尊重隐私的姐姐,她从不强迫他说他不想说的事,只安静地看着他,当他需要她时,她总会在那里。
埃尔弗并没有出现,杰拉尔德猜他大约是对自己不再感兴趣了,他一再杵逆他的意思。他甚至想着,也许他可以一直这样生存下去,再过个几年,他可能需要化妆以让自己显得老一点。他得说服哥哥他不能娶妻子,说服他给他盖一个小教堂,让他独自呆在里面。
他可以一直和他们在一起。
但另一方面,食物在变得馈乏,老鼠已经被捕光了——这点上杰拉尔德常想自己比猫要好用的多,可饥饿却也让他转而进攻鸽舍里的动物,一边继续思考该怎么解决长期食物的问题。
他突然回过头,窗外一片黑暗,仿佛有一双猎食者般的蓝眼睛正盯着自己,留下一道残影。他坐在那里没动,也没去打开窗户,他可以清楚看到外面的景象。不,埃尔弗不会来这里,他想,那家伙如果来了,早大摇大摆地从外面闯进来冲他大喊大叫了,犯不着这样偷偷摸摸。
埃尔弗,一个血族,他到哪里都像自己是这里的主人,他不畏惧自己的罪,杰拉尔德总觉得他是彻底缺乏了这根神经。
斯科特正在睡梦中,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有礼的敲门声。他张开眼睛,“谁?”他问,没有声音。可他的神经却清醒了一大半,他拿起枕边的火铳,不是仆人,他想,悄悄地移步到门边,狐疑地想着会有谁三更半夜敲自己的门。
他打开门,外面一片黑暗,没有任何人的身影。他松了口气,大约是睡到一半幻听了,最近为帐目的事操透了心。他习惯性地探出头,查看了一下走廊,他一愣,走廊的尽头,一个黑发年轻人站在那里。
他穿着正式的礼服而非睡衣,像正在横穿走廊,斯科特甚至没有看清他的脸,那个身影便不见了。
他提*铳追了出来,并没有大喊大叫,他并不能确定这是小偷还是幻觉,很可能是前者,因为最近总有家畜消失。再说这老房子早有闹鬼的传言,他并不想惊动全家。
他跑到门口,黑发男子的身影向农舍走去,他试图跟紧他,可是只是一个转眼,那身影就消失了。斯科特停下脚步,六神无主地站在那里,紧张地左右查看,他不大甘心这么回去,可是所有的声息似乎都在这一刻消失了,庄园陷入异样的沉寂,有种不详的气息。
鸽舍里传来一阵声响,斯科特抬起头,握紧火铳,向鸽舍走过去,然后,他打开门。
有一瞬间,他以为那是魔鬼让他看到的邪恶幻觉。他的弟弟在那里,抓住一只鸽子,正在吸它的血。
听到声音,他猛地转过头,斯科特怔怔看着他,那的确是杰拉尔德没错,他绿色的眼睛无意识地瞪大,他放下鸽子,露出他唇上怵目的鲜血,看上去邪恶又恐怖。
他盯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可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斯科特感到自己做了个噩梦,他竟梦到他的弟弟变成了一个魔鬼,半夜里偷吃鸽舍里的鸽子!
这不是噩梦。
他紧攥*铳,他想一枪打出去,可是手只是颤抖着,抬不起来。那张可怕的血腥的脸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像在嘲笑他,可他的五官又是杰拉尔德的,那样震惊而惧怕地看着他。
他吸了一口气,听到自己平稳的声音,“我不去教会检举你,杰拉尔德,滚出去。”他提着枪转身离开,“奥尔弗家没有你这样的后代,滚出去,再也不要回来。”
杰拉尔德站在那里,看着哥哥的背影,再低头看着一地死尸和鲜血,然后,他慢慢地走了出去。
走出鸽舍,走出奥尔弗家,走到外面的道路上。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他只是得离开。
他在一片黑暗中行走。这里没有任何声息,没有人,没有道路,没有目的,只有他独自一个,他也成了这绝对孤寂的一部分,渺小而且安全。
埃尔弗可怕的嘲笑声,哥哥的怒斥,流莺那严厉的双眼,在黑暗中恍惚地掠过,他一个人站在那里,承受一切。
那次从克劳德家走出来后,他经常会陷入这种沉寂,他不知为何会如此,大约是某种抽离,或是独属于吸血鬼的,发自灵魂深处的超脱与漠然。
他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如果能这么一直走下去,倒是件让人安心的事。
太阳就要升起来了,这个意念中黑暗中透出来,带着不可阻挡的恐惧。他想着如果这样被初生的太阳化成一阵烟也是件不错的事,可是,那将是怎么样的疼痛呢?消失时又将会是什么感觉?手臂上的疼痛迅速缠绕了过来,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滴血、每一处灵魂,没有一点放过地完全被一个可怕的怪物狠狠噬住!
他发出一声呻吟,紧握住手臂,狼狈地跌倒在地上。阳光从东方露出了一点边,透过厚厚的云层,人类看不到,可他却能清楚感觉到它可怕的威力!
一双整洁的靴子出现在他面前,他顺着它抬起头看上去,埃尔弗站在那里,看上去有些惊讶。“哦,杰拉尔德,你怎么会在这里,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杰拉尔德倒在地上,这个角度看上去,埃尔弗像是能拯救一切。那人看看天色,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塞进马车。太阳的威胁退去,杰拉尔德小小松了口气,埃尔弗观察着他的表情,并没有问他发生了什么。
他把他带到房间里,“亲爱的杰拉尔德,看来今天我们得共用一个棺材了。”他把盖子推开,“有点挤,就将一下吧。”
杰拉尔德不情愿地看着那个棺材,他不想和那个家伙如此亲密地躺在一起,但他实在不想呆在外面。埃尔弗坐进去,朝他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杰拉尔德慢吞吞地走过来,和他一起躺进去。
埃尔弗盖上棺盖,周围陷入一片黑暗。空间相当局促,杰拉尔德不舒服地动了动,他的同伴抱怨,“别乱动,我知道你不舒服,我也不舒服,好啦,说说看,你这是怎么了?如果你说你被赶出来了,我得说我一点也不为此感到惊讶。”
杰拉尔德忍耐地沉默着,他可以清楚感到埃尔弗说话时身体的震颤,这个人在他最糟糕的时候出现在他面前,避免了他现在呆在外头被阳光暴晒,他在他最孤独无助的时候伸出援手,他不情愿地承认,在他看到他那一刻,他是感到喜悦的。
虽然这个人残忍又任性,冷酷又自私,可是……
埃尔弗摸摸他的头发,杰拉尔德僵了一下,对方柔声说,“你不需要那么难过。”
杰拉尔德以几乎看不到的动作点了一下头,是的,虽然他憎恨他,可是他需要他在身边,他需要某个人向他表示关切和亲密,不然他不知道该怎么度过那最糟的时光。
两个人分享一个棺材并不像想像中的那么糟,至少睡着后便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杰拉尔德张眼睛时,天已经黑了,埃尔弗躺在他旁边,并没有独自离去。“晚上好。”他说。
“晚上好。”杰拉尔德说,推开棺盖,跳出来松动了一下筋骨。埃尔弗观察着他,开口道,“你会离开你的家庭,杰里,是可以理解的。这些天你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你自己感觉不到吗?”
杰拉尔德沉默地看着他,埃尔弗继续说下去,“你变得很出眼,杰拉尔德,像你变得渴望鲜血一样,这种变化也是必然的。”
“是吗。”杰拉尔德回答,并没有对他表示公然的漠视,但也谈不上怎么关心。
“像豹子身上的花纹,狼的利爪,又或者孔雀的尾巴,这是在自然界生存的自身条件。”埃尔弗说,“外貌,是我们猎食的饵。”
杰拉尔德沉默地坐在椅子上,旁边埃尔弗喋喋不休的说话,这对他没有任何意义,像那些流过的时间。他对他的感觉难以形容,他是他的初拥者,他们之间有过无人能及的亲密交溶,他身上流着他的血。他们体验同样的感觉——对血的渴望和对阳光的惧怕。他们同是被尘世排斥的存在,他们分享同一个棺材,当和他在一起时他可以坦然入睡。他是他的同伴,了解他一切邪恶的、难以启齿行为的唯一的同类。
可他们又是截然不同的。埃尔弗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不知道他的怯懦和恐惧,不知道他面对的一切问题,他甚至根本不想了解,他只是幸灾乐祸地看着他的堕落和痛苦,大声嘲笑他,在这一方面,这个人全然陌生,他们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
“老鼠的血起不了任何作用,真是糟糕,你的伤还没好,脸色也很糟糕,”埃尔弗说,“跟我去吃点东西,杰拉尔德,那会让你的伤迅速好起来,头发恢复光泽,这是我们生存的必需品。”
“不,我不去。”杰拉尔德说,从椅子上站起来,像在防备什么一般站到墙边。埃尔弗感到一阵怒火,想大声讽刺他一番,可是杰拉尔德的表情让他说不出话来。他脸上有一种冷淡与疲倦,没有之前激烈愤怒的反抗,一副倦怠的样子。
看到他没有再说什么,杰拉尔德打开门走出去,埃尔弗没有去阻挡或询问,因为他的表情写明了他想一个人呆着。
天快亮的时候,杰拉尔德回来了,埃尔弗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看上去也没有向他解释的意思,他沉默而冷淡,身上溅了不少泥灰,埃尔弗嘲讽地想着他不知是不是跑到贫民区去找老鼠了,他可以确定杰拉尔德没有吸人血,所以看上去一副无精打采、半死不活的样子。
他看到埃尔弗给他准备好的棺材,说了声谢谢,换上睡衣躺进去,埃尔弗有点想冲他大吵大闹一下,可是那个人绵软又消极的态度让他有种使不出力的感觉,他恨恨地回到自己的棺材,准备找个机会和他谈一谈。
可是天黑以后,杰拉尔德依然是独自一人出去,他像在刻意躲避他,但总会在早上之前回来。
这样持续了一个多月,埃尔弗的怒火被这样的沉默与忽视消磨得七七八八,懒得再理会他,反正杰拉尔德总会回来,而入夜和凌晨便是他们见面的唯一时间,对话也限制在“晚上好”或“我去睡了”之类的招呼上。
金发青年偶尔也会提前回来,但并不怎么乐意和埃尔弗说话。有一次埃尔弗找了些妓女回家作乐,正巧杰拉尔德路过,他冷淡地看了一眼,径直离开。身边的女子打量着他,“你的朋友。”她懒洋洋地问,“为什么不一起来玩?”
“是的。”埃尔弗说,站起来追上杰拉尔德,“杰里,她问你为什么不一起去玩玩?”他说,“不去试试吗,我打赌你饿坏了,去尝尝她们的血,淫乱、甜美,她们是上帝的背叛者,嘲笑一切美德。”
杰拉尔德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叛神者的晚宴?那么,玩得愉快。”他说,走时房间把门关上。埃尔弗翻翻白眼,做了个无语问苍天的手势。
他真不知道他在坚持什么。
时间滑过了半年,这对埃尔弗是难得比较重要的半年,虽然他早已学会了如何和时间和平相处,——他视而不见地看它滑过,把身边的建筑和人成批成批地带走,他依然不变地站在那里。
可有些事情却是必然的,说到底,任何一个血族拥有的也是一个人类的灵魂,那让他们难以承受过于沉重时间的压迫,所以,每个血族都需要一个同伴。因为没人可以独自存在,这是天性。
吸血鬼天性的漠然会让他们疏离,可是时间和本质却让他们亲近,但在漫长的生命中,他们必然要有个人伴随左右,才能安然通过时间的洪流。
这些是埃尔弗从他的初拥者那里学到的,他觉得这个观点没有什么问题,也有些切身体验,于是他坦然照办。而他选中的那个人,就是杰拉尔德。
他不介意看着他的痛苦和徘徊,他有无限的时间可以等待他,而他最终也只能回到自己这里——显然现在他已经意识到这点了——
因为只有自己才能常伴他身边。
那些仇恨和憎恶,比起孤独来并不算什么。前者只是情感,后者却是天性。
所以他沉默地看着,这对一个血族来说是段难熬的时间,如果那对杰拉尔德如此,那么他也会把这一切放进自己漠然的大脑中。
六月份有温暖让人愉快的天气,晚上的时候埃尔弗正在街边和一个卖花女孩调情,正看到杰拉尔德从街对面走过来,步调散漫,心不在焉。
他抬手向他打招呼,“晚上好,杰拉尔德,真是巧遇。”
杰拉尔德毫无热情地看了他一眼,“晚上好。”
埃尔弗追上去,和他并肩前行。“今天夜色不错。”
杰拉尔德应了一声,没什么谈论的渴望。埃尔弗看到街边的一个男人,觉得找到一个话题,他碰碰他的同伴,“看到那个人了吗?”
金发青年漫不经心地转过头,那是个表情阴鸷的黑发男子,身体像伸展不开一样佝偻着,锐利的目光从紧缩的身形下射出,看上去不怀好意。
“那家伙杀了十几个人,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埃尔弗说,杰拉尔德微有些惊讶地瞟了他一眼,他的朋友耸肩,“读心术。他的记忆里全是鲜血和杀意,他喜欢夺取别人生命的感觉。他不信神,是游荡在凡人中的杀戮者。”
杰拉尔德不感兴趣地把脸转过去,“我倒是比较奇怪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个。”
他的朋友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我以为你会对他有兴趣,我伟大的清教徒,你如果杀了他,可以拯救许多人的生命。”
杰拉尔德沉默着,对这个提议全无兴致,也许因为那理论太傻,也许只因为那是埃尔弗提出来的。“你大可不必如此处心积虑的做这些引诱,我不觉得主宰别人的生命自称正义者有什么意思,也不想僭越上帝的领域,而且显而易见,如果我那样做了,会有一堆的烂摊子等着我,他的父母、妻儿、还有他养的无助的狗。”而我并没有能力处理得好,我只是个连自己的事情都处理不了的凡人。
埃尔弗笑起来,杰拉尔德很不喜欢他的笑,那是孩子气,因为太过纯真而显得轻浮和嘲讽的笑,仿佛一切都不在意一般。“你似乎有幽默感和聪明了一点,杰拉尔德,虽然还是个笨蛋。”
杰拉尔德懒得理他,加快步子,表示自己不想再和他同行了。可是埃尔弗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不紧不慢地跟在杰拉尔德身后,后者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也许只是拿自己取乐。
在将过十二点时,他们走过一条小巷,埃尔弗蓝色的眼睛不大经意地瞟过一个人影,“还真是有缘份哪,又看到那家伙了。”
杰拉尔德没有理会,埃尔弗觉得颇无兴致,杀戮者看了他们一眼,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不详的气息,匆匆而过。
“我打赌他要去杀什么人。”埃尔弗说。
他们还没走到巷后,身后就传来一阵浓烈的血腥味,两人站住脚步,向后看去。杰拉尔德怔怔站着,在埃尔弗准备嘲笑他无意义的罪恶感时,他突然注意到杰拉尔德的脸上出现的是一种惊骇与不可置信,那不是死了一个陌生人会有的表情。接着,金发青年拔脚向凶案发生的地方跑去,埃尔弗紧跟其后。
一个金发男人躺在那里,鲜血不停涌出来,还是温热的,凶手刚刚离去。
杰拉尔德冲到他面前,怔怔看着伤者,他的脸上有一种奇异的迷茫与哀伤,埃尔弗看了一下伤者的脸,他想大笑或是呻吟一声——
那是斯科特,杰拉尔德的哥哥。
他躺在地上,一刀刺中了他的肝脏,凶手很专业,他会痛苦一会儿然后死去,毋庸置疑。
杰拉尔德用缓慢的动作蹲下身,抱起他的哥哥,斯科特看到了他,这个已经变成了魔鬼的弟弟。杰拉尔德的手紧紧压在他的伤口上,可是鲜血还是不停涌出来,斯科特的眼中露出厌恶的表情,似乎想把他推开,可是当他触碰到弟弟的手时,他还是没有那么做,他的手不受控制地紧紧攥住了它。
埃尔弗心不在焉地想着让血这么流可真是浪费,可是杰拉尔德的表情让他什么也没说出来,他沉默地站在他身后,青年的表情是沉静的,所有的情绪都在他的眼睛里,他像是突然回到了儿童的阶段,看到被自己打碎的昂贵花瓶,一脸的无措,彻底被惊呆了。
这表情突然让埃尔弗想起很久以前心中的某种情绪,看到亲人将死时,那浓烈的感情郁结于心,却失去了发泄的方法,那样的强烈和可怕,是那些温血动物才会有的痛苦。
他静静看着这一幕,然后把手放在杰拉尔德肩上。
斯科特紧紧抓住杰拉尔德的手指,他盯着弟弟,在他将死之时,他眼中再没有厌恶,埃尔弗只看到强烈的感情,没人知道他想说什么,那也不是语言能表达的东西。在他生命的最后几秒,他只是拉着杰拉尔德的手,满怀爱意地盯着他,盯着他,直到死神不可阻挡地把他卷去。
然后他就死了。
杰拉尔德紧紧抱着他,整个过程这对兄弟什么也没说,周围静得可怕,鲜血慢慢变冷,暮色深深地沉默着。
直到过了很长时间,杰拉尔德慢慢抱紧他的哥哥,埃尔弗看到青年面孔端正的线条发生了一丝变化,先是一线极为酸楚的弧度在边角处隐现,接着它慢慢扩张开来,直到那清俊完美的脸再也不成形状,他把那份极度的扭曲深深埋在了哥哥怀里,他抱着他,无声地啜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