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亮,深蓝一片,满屋子全是湿汗。
张重天从房间的各个角落把衣服拾起来。他的背影高大,屁股很翘,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作为男人,他都无可挑剔。
不对,他是个喜欢男人的男人,不知道算不算缺点。
我后悔,以前为什么没有好好看。现在他温柔的不像话,反倒让人开始想念他拧着眉毛的凶相。
“你等等”我突然想起来钱的事,挣扎着爬起来。
“陪我回去一趟!”
他正在套裤子,扭头问,“怎么啦?”
我跳起来套衣服,“哎哟”,屁眼炸了……疼得向下一歪,一脚踩木地板上,另条腿还挂在床上…
张重天哈哈大笑,
“笑什么笑!老子现在可不怕你了……”我龇牙扭嘴地骂他。
“你不怕我…我怕你”
他笑着把半袖衫扔给我。
“你怕我?笑话…我有什么好怕的,一怕死二惜命……”我撅着屁股捞床底下的短裤。
“我怕你忘了我”他突然在背后这么说。
缓慢的腔调像是从后面拿冰锥子捅我,让人从外凉到里。
以前在北平,我常跑到王爷府玩。一过冬,那儿的房檐底下挂的全是冰锥子。爹叼着旱烟袋,在院子里刨木头,说咱家吃不起糖葫芦,冰锥子还嗦啰不起吗?
阿姐放哨,我跟小弟叠罗汉上去够。
有一次,他坐我脖子上手滑,一条尺八长的冰锥子扑哧全从我领子里下去,哎哟…现在一想都凉,直冰到心口窝啊……
香港没有冬天。这老旧的宾馆空调比咱北平舞狮队还响,却没能让房间多凉快。
我大汗淋漓,我内里冰凉。
“走吧”我假装没听到。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张重天,我舍不得你,但谁让你说你能把北平夺回来!我都开始想着带你到鼓楼那儿看最大的舞狮,有家茶馆的花生米不要钱,点壶茶能看一天…我们北平糖葫芦最好吃,走了那么多地方我都尝过,不是太酸就是太甜,味儿不正宗…
我现在不想拦你了……张重天,你不过长在我心里,北平却是我的命。我恨不得你马上走。
走到庄士敦道跟轩尼诗道交叉口,也没见到几个人。几个卖鱼的小贩挑着担子啪嗒啪嗒走在石板路上,旗袍行还没开门,一个黑乎乎的人影贴着玻璃橱窗坐。面前摆了两篮荔枝。
张重天拉住我说,“想吃吗?”
我懂他意思,笑笑走过去问阿嬷,“几多钱啦?”
“呢个系啱摘嘅,好甜嘅,五蚊一斤…”
她个子不高,花白头发盘个小髻用木钗插在头顶…靛蓝色的布衫浆洗的干干净净。
“哈,你咪当我英国佬宰吖……人都卖三蚊!”
“噉系晚上唔新鲜了噶”
“便D啦~”
“哎呀……”她利索地拎起一串荔枝伸到我面前,
“睇你生得靓仔,只售四蚊”
她皱着眉头,仿佛吃了多大的亏。我被哄的哈哈大笑,
“阿嬷,两斤”
她弯腰嘀嘀咕咕挑着荔枝,
张重天站在不远处不愿意过来。
我不小心看到面前的旗袍行的橱窗,里面我们三人像皮影一样印在上面。“靓仔?”我找到自己的影子,歪头打量。
头发长了还没去剪,像五指张开了被绑在脑后。
个子不矮,虽然没有张重天高,但我站的比他近,在橱窗里我们一样高。而且站着,看不出是个瘸子,这让我感觉又高了一截。
肩膀宽直,一件旧灰色半袖衫,领口被撕的豁了口。到腰里被松紧短裤勒得很细,裤子是稠的,这种料子不贴身,凉快。没穿内裤,还好外面的宽松,家伙什在裆里悠搭也看不见。
脚下踩着木屐…浑身松垮垮。
明明五官全向上走,却莫名地颓相。
“我这样还是靓仔吗?”
我回头问张重天。
他盯着我,认真地说,“是”
我接过荔枝扔他怀里。故意把一瘸一拐走得夸张。
“这样呢?”
他不高兴地睨我一眼,走到前面去了。
我跟在后面,木屐踏在石板路上,嘎达嘎哒……
脚下故意踩着他边吃边扔下的荔枝壳。
他喜欢吃荔枝,喜欢吃甜的腻人的东西。什么西餐厅的甜品布丁,奶酪,还是御香坊的红枣泥,豆沙馅儿饼…他总问我,“吃不吃?”
我不爱吃甜的,除了糖葫芦,香港还没有。起初不知道他心思,说句“不吃”就赶着电影院去。
后来发现他情绪不高,拉张驴脸……问话也死活也不说,又黑又高往哪儿一杵都碍眼。
由于是拿人钱的身份,我只能自己摸索出路。有一回兰花给我留了块小蛋糕,放在桌子上没吃。我下去端两杯酒的功夫,上来一推门,张重天嘴里塞的老鼠似的瞪着眼睛看我。
脸上还沾了奶油。
我没忍住笑了,“爱吃啊?”
他又生气了。
从此他一问我,“吃不吃?”,我就知道了。
我俩一前一后走进巷子。
他怀里捧着荔枝,手上水淋淋地硬来拉我。“在外面呢”
我推开他。
“你昨晚上不是这样的”他温柔劲儿过去,又容易不高兴了。
我看看前后也没人,只能把手塞进去。
巷子挤,周边全是灰石砖,脚下是青石板。昨晚刚下的夜雨,太阳一出来天骤亮,显得青更青,灰更灰。
—
“两个男的多奇怪”
我忍不住难受,一离开卡里,就跟没穿衣服似的……抬不起头抻不直肠,再也风骚不起来,偏想做个不那么瘸的瘸子…因而走路也更奇怪。
张重天说,“谁看你?”
我心想…说的也是。
本来没觉得我们这巷子有多挤,张重天一进来,我仿佛看到他把下面塞我肠道里的堵塞。
铁皮砖头加木板垒的小楼摇摇欲坠,头顶上飘的全是破布汗衫,拐角堆着篮子水桶,扁担…
我们晃悠到了楼道口,实在走不下,他才放开手,一前一后咬着屁股上楼。
到了住处,开了门就进屋翻箱倒柜,也没招呼他。
张重天站在小阳台上,摆弄潘飞飞养的几盆花。也不知道是什么,紫云云的,看起来有点酸。
“本来想等到你生日给你的,结果你没回来”
我把领带给他。
“不知道你有没有西装,可是洋装行里东西好贵哦……只买得起这个”
张重天穿着发黄的衬衫,肘子那儿还打了两块白稠补丁。我缝的,没找到棉布,还码得鼻歪眼斜非常丑。
“我是男的!手拙!”他拿到衣服非常生气,非说太丑了还不如让它烂着洞,我气得把剪子扔给他,“那你拆了!”
他不知道怎么又穿着。
这破衣裳配上蓝色领带,饶是张重天这么帅的人也显得有点不伦不类。
我其实觉得还行,他对着镜子照半天,浓眉拧得要下雨,“太丑了……你这眼光”
我不高兴,但一想他都要走了,就别互相给气受。
“哥哥…”我上去哄他,顺便扒他裤子,
“干什么”他赶忙把我推开,
我把手里的短裤塞给他,“把这个换上”
他拎起我做的大红裤头,一脸嫌弃。“不要”
“张重天!……哥哥,这是我辛辛苦苦做的…”
我开始哄他,挤到他怀里,胯下蹭着他。他红着脸又把我推开,“别…我下面疼”
“疼?怎么了?”
我把他推到带着镜子的大红木柜子上,扒了裤子一看,他下面皮上果然有几处红了。
“我咬的?”我脸皮再厚,也不大好意思。
他没说话,转过身去,换了裤子。
那我也不是什么天生的没皮没脸,这时候也只好悄悄背过身去。
我也把裤子脱了,把他脱了的短裤穿上,过后总觉得完成了一件大事。
扭头偷看了一眼镜子,我们在背对背提裤子,两人都有点脸红,他黑里透红显得更黑,我白里透红显得更白……这样的场面在只剩一半儿衣裳的时候,倒是稀奇。
码头风也被咸腥夹得厚重,刮到脸上生疼。
他说涠洲岛被日军占了,北海湾不能走,只能把他从浅滩放下来游着过去。
甲板上白种人水手在招呼他,“zhang!zhang!”
我说,“那快去吧”
他说,“嗯”
他一点犹豫都没留,转身就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他像是鬼魂一样抽干了我的阳寿。
又觉得他的存在可能只是一场梦,他走了我就要被叫醒,回到卡里继续过真正的日子。
我只知他叫张重天,大陆人。
别的一无所知,不知他几岁,不知他是大陆哪里的?
我吓得浑身抖,“张重天!张重天!我要怎么找你啊!”
他回头说,“我会回来找你”
我不相信,我怕他骗我,但是突然间像是两条腿都瘸了,一步也迈不动。
我急得大哭,他却走上甲板。
“张重天!摸摸你裤子松紧带!张重天!我不欠你什么了!你别回来找我……”
汽笛声比唢呐还响,我也不知道他听没听到。
我把钱都换成了金子,一粒一粒攒着,穿成了金项链,缝在短裤里了。这条短裤我藏在褥子底下,始终没拿出来穿过。
现在想想,或许我早就想还给他了。
他往前跑了两步,扶着桅杆站着。衣服被风刮得似是也要扬帆起航,张重天…他那么高,我几乎看不清他跟桅杆谁更笔直。
我的腿瘸得走不动,心疼得不敢跳,眼花的看不清…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我多想告诉张重天。
我以前俊的无法无天,腿又长又矫健,跑起来像马在草原上。我不愿意跟着爹打棺木,自己找了个赌馆的活,眼见着多少人在这里家破人亡。什么王爷宫里的,沾上鸦片沾上赌,都只有一条路。
但我没有。
我就是会来事儿,拖人下水,自己偏偏跑的快。
这都是报应,张重天…我瘸了,就是因为我先前一遇上事儿,就跑得快。
我只想告诉你,我以前多俊,多灵气。
那么多夜晚都浪费了,你不爱说话,我藏着心眼,谁都不肯交心。
再想下去我可能就要倒地再也爬不起来,船已经驶出一大截了,太阳就在海平面上稳稳上升,一片深蓝之中终于有了分界线……那艘船割裂了天空与海洋。
我只能四肢着地,匍匐着往前爬。
我眼泪比香港的雨还急,还乱,
“张重天…你带我走吧,
张重天,你带我走吧,
张重天,你带我走吧
带我走吧……带我走吧!
海风飘渺冷漠,张重天都那么伸长脖子听了,它拐着弯,把我的声音吹散在无边无际的海面。
第二卷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