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之后的几个月里,整个 409 监房被这八个老头给折腾得乌烟瘴气,除了我这个分管民警不得不进去之外,谁都不愿意进这个屋子。

每天从起床开始,刷牙洗脸要争,排队上厕所要争,打饭吃饭要别个苗头,看电视没啥意思,争电视台才有乐子呢,午睡的时候一个个眯着眼睛装睡着,说梦话,互相辱骂,被逮住了就装傻,咿咿呀呀地假装自己刚睡醒,什么都不知道。

而且有的时候,不仅仅是动嘴,老头子们年纪大了,不兴打架这一套,但是一个比一个脏乱,最擅长的是用屎尿屁来恶心彼此,至于都做到了什么程度……这么说吧,我就压根不想写,这一段给写出来了,一个是审核通不过,另一个,我今晚的晚饭也就别想再有胃口吃了。

按说老荀一个老头儿,怎么都斗不过七个,可那七个葫芦娃也不是铁板一块,里头明争暗斗堪称花样繁多。

老大跟老四不是他们本地人,剩下五个聊天儿的时候,便时常有意无意地排挤这俩;

老大、老二和老六,当初他们轮奸女病人的时候,出于生理问题没有直接参与,所以判的刑期短,又被剩下四个明里暗里说话讽刺着,一会笑话他们快刑满了,外头没有这么好的日子过,一会说他们身体不好,体虚没用,成天揪着这个由头儿吵,满嘴都是污言秽语,他们口音本来就重,十句里我勉强能听懂两三句,还都是跟下三路有关的脏话,跟连珠炮一样,一个炸起来,就有两三个接上去,谁拦着都没用;

而老四跟老七又是唯独两个没有子女的,一辈子没成家的,也被剩下五个经常寒碜着;

老二、老六和老七又没读过书,剩下四个好歹上过小学,这仨干脆是文盲,每次监区里贴告示的时候,就会被那四个戏弄:「老六,这次减刑有你嘛,明年就能出去咯。」急得那三个不识字的到处求人,甚至有时候没人搭理他们,搁一旁笑着看他们狗咬狗的时候,他们就主动跟我报告,要求汇报思想,其实说来说去,绕了大半个弯子,最后关心的只是他们是不是真的被减了刑;

……

偏生老荀是个滑头,他有儿子有孙女,还读过书识字,同样是强奸罪进来,他确实相对更有能力,所以每当这种排挤斗嘴的时候,他都能站到七个老头里人多的那一边去,欺负剩下的几个。好几次他们吵成一团的时候,我愣是没能分清八个老头子里,哪个才是老荀。

可他们吵架归吵架,有个似乎被八个人都默认了的规矩——没有隔夜仇。

每天看他们斗得再凶,每次出门放风的时候,就会看到这八个老头排成排,互相撑着胳膊肩膀,弓着腰,排成一排走着,他们这时候都不说话,半眯着眼,像是在享受难得的平静。

如果光看这一幕的话,没有任何人会怀疑,他们是相知相伴了大半辈子的一群老朋友们吧。

 

6. 

409 监房里有一个最大的、根深蒂固的分歧:

七个老头儿不想出去,可老荀想。

到了每个月十三号的时候,那七个老头都齐齐不做声了——他们本来就是要么没有子女,要么被家人嫌弃,送到养老院去的,如今进了监狱,丢了人,更没有人愿意来看望他们。监狱倒是给他们子女打过几个电话,明里暗里说了,希望他们也来关怀一下老人,配合改造工作,可每次话没说完,对面就「啪」地一下给挂了。

老头儿们嘴上不说,心里却都介意着这茬,所以每次到了接见日,老荀有人接见的时候,就是他最趾高气扬,扬眉吐气的时候。

「也亏你儿子心大,还来看你这个老畜生。」七个老头里有人酸。

「咱们大哥不说二哥,都是老畜生,我是有儿有女,有人来看的老畜生,你们却是没人要的老畜生。」老荀嘴上不吃亏,背着手,施施然地在监房里打着转儿,十分悠闲。

我也见过老荀的儿子几次,平头,壮实,黑不溜秋的,话不多,看起来很老实,跟老荀也大多就说一些「好好照顾自己」、「缺钱跟家里说」的寒暄话。

他来看老荀的次数不算多,兴许是因为在外地的缘故,一般四五个月才来一趟,但是每年春节之前,一定会来,而且带着媳妇一起来,给老荀带一身新衣裳。监狱里只准穿囚服,所以每次带的都是内衣袜子,大包小包的,乐得老荀眉开眼笑,回来就甭管那七个老头愿不愿意,一人塞了一双袜子。

「沾沾喜,沾沾喜。」老荀这时候总是格外大气。

减刑是老荀的逆鳞,七个老头平日里干啥都成,就是不敢拽老荀下水,耽误他的减刑。刚进来的时候有一次,老荀跟七个老头里的一个吵了起来,拿他的牙刷刷了蹲坑,被发现了,那个老头气不过,吃饭的时候,把老荀的饭碗掀了,差点干起来。当时正是减刑裁定的重要关头,老荀怕打架扣分,硬是忍了下来,重新打了一碗饭,换了个地方吃。那老头看老荀怂了,顿时得意起来,凑上前去说非要跟老荀打一架,干脆一人扣 30 分,取消这批次减刑,他反正不想出去,老荀也别想走。

老荀当时就伸出手,从碗里抓了一把白饭,砸到了那老头的脸上。

「我不跟你打架,我要减刑。我这次要是减不了,我晚上就把你掐死在床上,一晚上掐不死我掐两晚上,还掐不死我给你脸上倒开水,我挖你眼珠子,你洗澡的时候我推你撞地板,你上厕所的时候我推你进粪坑。」老荀瞪着他,用尽了家乡话里最恶毒、最脏的方言,骂咧咧地说,「老子弄死你。老子有儿子给我送终,你有个屁。」

那老头怂了,他没想到老荀玩真的,低着头,擦了擦脸上的饭粒,一边咒骂着一边走了。

 

7. 

老荀最后在 409 一共待了两年零两个月。

他刑满的时候,没有让监狱去送,而是换上了一身新衣服,早早地跟家里人联系好了,说全家都来门口接他。

我给他办好了手续,把他送出监狱大门。

一辆面包车早早地停在了大门口,车头前站着他的儿子儿媳,还有一个看起来像是他老婆一样的人,都是大红衣服,喜气洋洋地,就差没放鞭炮了。儿媳手里还抱着一个男孩,看起来两三岁大,这时候被逗着,一边鼓着掌,一边奶声奶气地喊着爷爷。

老荀满脸堆笑,春风满面,迎了上去。

他们的身边,还有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衣服有点脏,皮肤很黑,头发胡乱扎成一个马尾,怯生生地躲在车边上。

儿媳妇踢了她一下:「装什么死,来迎你爷爷回家了。」

女孩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没能喊出来。

但是已经没人管她了。

老荀的老婆迎上来,嘴里骂着老不死的,可分明是眉开眼笑,给老荀挂了一条大围巾在脖子上,老荀拍着儿子的肩膀,兴许是想起来监狱这些年来受的苦,眼眶都有些红了,喉头哽着,说不出话来。

儿子也拍着他的背:「爸,没事,出来了就好。咱们这一大家子,终于团聚了。」

儿媳妇也在一旁,抓着男婴的小手,一边轻轻挥着,一边说道:「对啊,咱们一家人能在一起了,就什么都好了。」

1. 

经常有朋友问我:你们那儿关着的最牛逼的犯人是哪个?

这个问题总是让我很头疼。

因为监狱里的犯人形形色色千奇百怪,值得说的人和事实在太多太多,很难界定出一个「最」的概念。

但是每次我想来想去,到了最后,嘴里说出来的都是同一个名字:

孙超。

我们十三监区,乃至我们整个监狱,我都还是觉得,孙超这个犯人,最牛逼。

他是一个「S」级高危犯。

监狱里有一个概念,叫做「危险性」,这个概念的评级和你犯下多大罪,有什么背景,要关多久都没关系,只跟你这个人有关。

危险性级别越高的犯人,就代表着,监狱越觉得你会在监狱里暴走,也就越值得被用越高级别的警戒措施来看押。

这个指标就和小学里的三好学生一样,有班级的,有校级的,有区级的,有市级的……监狱里的高危犯,也有监区级、监狱级……级别越高,审批越难,但一旦审批下来,需要执行的看管措施就越森严。

孙超就比较厉害了。

他从进来的时候起,就连跳四级,直接挂牌上了省级「S」级犯人。

跟他一个级别的,我们全监狱就只有三个,剩下两个一个持枪杀人,一个是地方黑社会副头目,现在都在一号监区的玻璃屋里,被 24 小时重点监控着。所谓的玻璃屋,就是传统的小黑屋,但是四面墙上都是海绵,防止犯人撞墙自杀,顶上是一面全透明的玻璃,24 小时都有民警守在门口和二楼,监视着他们吃喝拉撒的一举一动。

而最后一个「S」级,就是孙超。

他被关在我们十三监区(指老病残监区,该监区的犯人类型包括老年犯、重大疾病犯、残疾犯、精神病犯等),享受着至高无上的犯人「太上皇」待遇。

至于他为什么没去一号监区,而是在我们这儿待着……原因很简单,那就是他自从 2012 年判刑入狱以来,就一直在装疯。

到了今天,已经装了整整七年。

2.

2016 年 6 月,我从原本的入监队被调入十三监区,监区人手不足,就我算是最年轻的,所以只能从内勤开始干起。

文教带我熟悉监区情况的时候,头一个带我来的,就是孙超所在的监房。

别的监房都是 12 人,他的监房就住了 5 个,除了他之外,3 个是看护犯,就是稍微年轻力壮一点的犯人,关在同一监房里,方便 24 小时轮岗照顾他,剩下还有 1 个是犯医。

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奇异的臭味。

不是那种浓烈的,刺鼻的味道,更像是下水管道常年堆积之后,或是没有人清扫的公共厕所,散发出的因积垢而弥漫着的、粘稠浑浊的恶臭。

文教却好似没有察觉一样,问旁边的一个看护犯:「吴亮,他昨天又在床上大小便了?」

「何止昨天?这两天不知道什么事,又犯病,连续三天在床上拉撒了,最近成日都阴天,也晒不干,我们的备用床单都给他了,他今天要还是撒在床上,就只能给他睡床板了。」

文教瞪了躺在床上的孙超一眼:「就给他睡床板!这个天气又不凉,孙超我告诉你,你再折腾,明天就睡光床板,床板弄脏了就睡地上!别给我不消停,听见没有!」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孙超。

他个子不高,很枯瘦,整个人像是一个蜷缩的蚕茧一样,裹在被窝里,脸颊上满是胡茬,黑白夹杂的,他的眼睛很大,眼窝深陷,无神地看着前方,也不知道听没听见文教的话。

「这家伙就这样,装死。」 文教恶狠狠地骂了两句,转过头来,把我带出监房,一出来,他的神情就变了,缓和了许多,语重心长地低声跟我说:「小郑啊,这个孙超,你得注意看好了,我们监区最高危的犯人,就是这个。」

我说我知道,我看过他的档案,抢银行进来的,判了 14 年,省级挂牌的。

文教摇摇头,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烟点上,眉头深深皱成一个「川」字:「孙超麻烦的地方,你不太了解。」

「怎么了?」

「他从进来后,就一直装精神病,每年都带他去省里的定点医院检查,可检查结果报告出来,一项一项清清楚楚,他就是装的。」

「装精神病?」

「对,想搞保外就医。」

「没啥机会吧。」

「他运气不好,要是早个几年,说不定真让他钻漏子跑掉了,那时候保外就医的规定不太严格,而且对于精神病犯的管理没有具体规定,要是坚持装个一两年的,指不定就能审核通过。可现在不行了,新规定下来了,保外就医标准一刀切,严得不行,他再装个十年都没戏。」

「那他还装?」

「不信邪呗。而且他坏得很,就是跟监狱对着干,对抗改造,你说他运气不好吧,其实也好,要是真早些年,我遇上这样的,早就电警棍辣椒水来一套了,看他骨头能有多硬,再给我装死——现在?我除了批评教育,我连根手指头都不敢碰他。」

文教说着,摇了摇头,他本来就虎背熊腰,接近一米九的个子,撑得警服鼓鼓囊囊的,一边叼着烟一边冷笑着说电警棍的时候,像极了小时候看的香港电影里的反派黑警。

「那就这么跟他耗着?」我问。

「不就耗着吗,监狱里别的没有,就时间多的是。」文教狠狠地吸了一口烟,「他的破事,你上两天班就都知道了,记住,不能给他好脸子看,他看着病恹恹的,其实都 TM 装的,这玩意心狠着呢。」

3.

文教说的不错,我上了两天班,还真就把孙超的故事听了个七七八八。

不是我八卦,而是他每天在十三监区里的样子,实在是鹤立鸡群。

监区病人大多身体不好,每天一大早,开了监房门之后,按照规矩是有半个小时放风的时间,犯人们三三两两地,沿着楼下的小院子里一边聊天,一边散步。

监狱里没什么事情,很多犯人就格外注重自己的身体健康。之前在入监队的时候,我手底下有个犯人,原本在一个十八线小县城里当局长,后来贪污进来,已经坐了四年多了,我跟他聊天的时候,他喜笑颜开地跟我说:「郑队,我跟你说,这坐牢啊,也不是没有好处,我觉得坐这几年下来,挺好的。」

我「咦」了一声,问他:「坐牢好在哪?」

「身心轻松啊?」他一边甩着胳膊,一边跟我掰扯,「我这以前在外头,大小是个官,天天除了酒局就是饭局,顿顿吃得腻歪,一个礼拜有四五天是给人扶着回家的。而且收人钱得给人办事啊,天天琢磨,又怕被查出来,睡觉也没滋没味的。自从进来过之后啊,馒头稀饭,水煮菜,这肠胃给好好清洗了一遍,也有时间运动养生了,也没有什么思想压力,硬板床都比外面的席梦思睡得香。我进来这几年,什么高血压肾结石,胆固醇高,统统没了,身体好的不行。」

说着,他还努努嘴,示意后面:「老刘,老关他们几个,也都一样,刚来的时候不习惯,住久了啊,舒坦。」

他说的老刘老关,以前也是领导出身,下马了进来的,监狱里大大小小的圈子多,这些当过领导进来的,终究是拉不下脸跟别的小偷小摸、强奸拐卖的混在一块,他们也有自己交流的小团体。

普通监区尚且这样,全是老病残的十三监区更不例外了。

我们有的时候开玩笑,说别人一大早是犯人望风,咱们这一大早,是百鬼夜行:

前面几个满头白发的老犯人,精神矍铄,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比谁都快;

后头跟着几个慢吞吞一边走路一边挥胳膊踢腿的,还有手里比划着太极十三式的;

再往后就是形形色色的病残犯了。有摇头晃脑笑嘻嘻的,有小腿拧了九十多度、膝盖往后长所以倒着走的,有拄着拐杖扶着墙的,有穿着束缚衣被时刻牵着的,有眼盲被人一左一右夹扶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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