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戒、悟净,你们先走吧。未破迷障,他便永远不会明白过来。」她说。
「那好,」猪头人斟酌,「我们到五指山等你……等你们。凭俺老猪跟沙师弟之力,大约还能撑住一阵子。」
「师父,我跟二师兄先走,你一定要快点来。」
那项下有骷髅头的和尚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冲我响亮地磕了个头,然后与猪头人一起离开。
女人转身,拉起我的手,「玄奘,你因何如此愤怒?你的禅心哪儿去了?要知道,兴来醉倒落花前,天地即为衾枕。心静坐忘磐石上,古今皆属蜉蝣。」她用红指甲划我的脖子,「你心动了,五蕴炽热,如今爱我吗?」
「你必须爱我。」不等我回答,她便吐出诅咒般的句子,「然后杀死我。」
是清明时节,熏风入花骨,海棠已成雪。人间改火,葭管移律,榆烟欲变旧炉灰。四月初三,宜沐浴、扫舍、余事勿取,忌斋醮、开市、嫁娶、作灶。
她静丽如清秋,眸中涌动黯蓝色的潮汐。世界也融化为一个昏黄的、不可再改写的夕暮。我无法拒绝。就像无法拒绝死亡,就像身体化作灰埃,水进入水。
柳绵牵牵缠缠,落在发上,一种令人安然的瘙痒。她的牙齿细小如蛇,与我的唇印接,好像找到彼此。梅宜晴雪,松宜晚风,遇见了,就是最好的。我感到充盈,又感到空无一物,内心里全是镜子,全是「我」的倒影。
「我病了。」她说。
我又何尝不是。
然生活只是一张通篇虚辞的药方,那些药材的名字颗粒圆润,希望、光明、仁善、孝悌……还有什么佛理禅心,空中之空,幻中之幻,充充面子尚可,要治好痼疾,也许只能死。
5.
「长老,长老。」
门外有女子在唤。我正做雪花酥。油下小锅化开,滤过,将炒面随手下锅搅匀,不稀不稠,再将锅端离火,撒白糖在炒面内,和成一处。空气里弥漫着温热的香甜。我发现,只有做这些琐事之时,心绪才会回复平静。铜漏缓缓地滴水,日头缓缓升起落下,靛蓝的夜空缓缓旋转,沧海缓缓变成桑田。时间维持着一种肉眼可见的侵蚀,却极澄静。
所以听到那声音时,我有些恼。都说了我不是和尚,不是和尚,叫长老也不行!
「有什么事?」我冷眼看去。
木槿花篱外站了个眉清目秀的女子,脸色十分惨白,左手提着一个青砂罐儿,右手握着一只绿瓷瓶儿,翠袖缃裙,水佩风裳。
「长老,我叫白晶晶,这青罐里是香米饭,绿瓶里是炒面筋,贸然造访,是因为歆慕长老佛法广大,便做些斋饭,聊作微末供养。」她说得很诚恳。
女人从屋里走来,凑近我耳边:「你就放她进来又何妨。」
我依言。却没想到白晶晶一进来就扯住我衣袖,依依跪在面前,「长老,长老,你救救他!」
「救谁?」
「孙悟空。」
「我并不认识。」
「你怎会不认识?他是你大徒弟!」
「我向来孤单一人,并无亲故。」
白晶晶的眼眸黯淡下去,像浅褐色的炭,燃着微弱的火星子,「看来,你果真什么都不记得。世间百妖都在说,唐僧被剥夺了一切,活得像个傻子。我还以为只是骗人……」
说完,她便像炭烧到最后,十分红处已成灰。我有些于心不忍,因而对她说我是傻子便没有很在意,「他是你喜欢的人吗?」
白晶晶点了点头,眼睛闪出珠玉般的光,声音带着湿润的花香,「他是我的心上人啊,头戴凤翅紫金冠,身穿锁子黄金甲,脚踏藕丝登云履,一根如意金箍棒在手中舞破天地,炎炎如火,有哪个神佛敢撄其锋芒?」
「好像也不过如此嘛,否则怎会叫你来救他。」我撇嘴。
「他是被自己困住了,没有外物能束缚他。况且在我心中,他是风华盖世的大英雄,也是天地至美。你懂得什么?」
我不准备听腻到发酸的情话了,就要逐客。
「长老你说,这天地之间,赢的会不会永远是那些神佛?」白晶晶忽然问。
「神佛的事,我不知道。」我说,「但这世上,赢的多是无情人。」
白晶晶咬着唇,将青罐绿瓶递给我,「长老,你一个人住,就收下这些吃食吧,也不算辜负我这番心意。我也该走了。」
「等等,你说我……一个人?」我错愕地看了女人一眼,又看回白晶晶。
白晶晶也迷惑地转头四顾,「难道你房子里还有其他人?那些妖怪不是说你一个人住吗?这是满天神佛设下的禁地,除了我不怕死,拼尽这身血肉,还有谁敢来?」她见我不回答,苍凉笑笑,「一个人两个人,又有什么区别呢,这具皮囊,穿着太累。」她的肉身仿佛蝉蜕,又像冰雪蓦然消解于日光下,露出一具惨白的骸骨,径自去了。
女人站在海棠花下,温温柔柔地笑,眸子清澈如琥珀。
「你究竟是谁?」
女人不答,只接过青罐绿瓶,朝地上倾倒。却见哪里是什么香米饭,原是一罐子拖尾巴的长蛆,也不是面筋,不过几只癞蛤蟆,呱呱地跳走。若是平时,我早就吓得大叫了,可此时竟没多少震动。
「你瞧,你不答应救她的心上人,她就这样对你呢。被仇恨跟爱情的鸩毒害苦的人,不管经历了什么,结局总是一样。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女人颇有兴致地说。
「你不是人,你跟那些牛鬼蛇神是一伙的!」我惊怒交加,「快给我滚出去!」
女人不疾不徐地微笑,耳朵映着日色,焕发出柔嫩红光,看得清细小幽蓝的血管。我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砰砰,砰砰。屋子里的一切东西也都在胀大、缩小,胀大、缩小,令人发晕——砰砰,砰砰。
「玄奘,你想得到的是什么呢?你把自己伪装成这样无欲无求的模样,就是为了不承担那求不得的痛苦吧。」她说,「我理解你。事情开始的时候,谁都笃定自己能得到答案,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到最后尘埃落定,你也许确实找到了答案,得到了想要的,却不是自己最开始在心里预设的结果。但也该开心啊,毕竟聊胜于无,你并非两手空空。这是人生最凄凉的抚慰了。」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懂的,玄奘,因为……」她叹息似的,「我就是你啊。」
「不,你是幻影,是妖魔!」我步步后退,心里陡然涌起一股血淋淋的仇恨,「我要杀了你!」
女人竟然笑了,「我不是早就告诉你,要杀了我吗。不杀了我,如何破除魔障?」她款款走过来,海棠花瓣在她脚下片片枯萎,有铁腥与枯胔的气味泛起,「玄奘,这人间是苦海,我让你尝尽生老病死、怨憎会、五蕴炽、求不得、爱别离八苦,就是为了让你挣脱这苦海——这神佛的陷阱。如今,只要杀了我,你的试炼就到头,你的心魔祛除……你会得到自由。」
「自由?」我骇笑,「多可怕的自由。我宁愿要以前那样单调平静的生活。」
她陡然欺近,秀丽眉目显出几分狰狞,「你以为我在这里,能让你那样生活下去吗!」
我们都不曾放过彼此。为何要把自己逼到这步田地?更何况,我们本就是一体。我忽然滑稽地想到,今天竟没有看黄历,宜忌究竟有哪些呢?我到底应该做什么?
「玄奘,一定要想起自己的名字啊……」
谁在我脑中凿壁,打穿保护我的那层屏障?我像作茧的蚕忽然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我想起了一切,她便渐渐消失,不复存在。她是我的心魔,是我自己。这确实算一种「死」。人生八苦,无尽重复,终于到了头。
她化为劫灰飘散的声音很好听,沙沙簌簌,像空山月明,松涛阵阵袭来。她的眼眸变成浅淡的灰,凄瑟地望向远方,那里有一岭桃花、半溪春水,那里有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
「玄奘,蓬山万重的后面是什么?」她问,「依旧是蓬山万重吗?」
我过了很久才回答她。
「不,是幻灭。」
6.
四月十五,宜嫁娶、祭祀、祈福、求嗣、斋醮、订盟、纳采、解除、习艺、针灸,忌出行、破土、会亲友。
我来到五指山下。兜兜转转,竟又回到这里。荠麦欣欣,回首春风又绿,天涯芳草,却都是人间陈迹。
「师父!」八戒跟悟净见我到来,都惊喜地叫出声。
我从白龙马上下来,冲他们微笑,然后望向五指山下。
那猴头脏兮兮的,还是毛脸雷公嘴,耳后冒出一些野草,虱子都结成块。他那双火眼金睛毫无神采,眼皮耷拉着,并不抬头看人,偶尔抓耳挠腮,恹恹无语。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虽然也是一样被囚禁,他却说:「我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只因犯了诳上之罪,被佛祖压于此处。」言谈之间,竟还有些得意洋洋,眉飞色舞。
「我愿保你取经,与你做个徒弟。」他对未来还抱有无限期待。
「我再与你起个混名,称为行者,好吗?」
「好!好!好!」他一迭声答应,那样快乐。
我又想起遇到白晶晶那回,她幻化三次,都被他一棒打死。我见不得杀生,盛怒之下将他赶走。误会消除,他回来时上蹿下跳,就像个孩子,拜在我膝下,无限信任地望我。
悟空啊……满天神佛都想毁灭你。这场取经路,就是毁灭之旅。他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毁灭一个人,多容易,要么魂飞魄散,要么挫骨扬灰。身体与灵魂,总留不下一个。
悟空啊,为师来晚了。
我抚摸他的头颅。他陡然瑟缩一下,眼睛睁开,是经常担惊受怕的神色。任何人都会变得面目全非,只要他妄想打败满天神佛,打败命运。
「师父……」他低声唤我。
「悟空,你又顽皮了吧,被关进五指山。」我微笑着,替他把打结的毛发弄顺。
他疼得龇牙咧嘴,躲躲闪闪,不敢看我。半晌,才埋下头,闷闷地说:「师父,你知道吗?一千年之前,我觉得世间最难翻越的,是如来的五指山;一千年之后,我觉得最难翻越的,是自己。是我自己在取经途中被磨灭锐气,怪不得别人。我已不是当年那个无所畏惧的齐天大圣了,变得怯懦、战战兢兢,不值得你打破他们的禁咒,前来此地。」
「怎么不是呢?」我说,「我前不久才遇到一个女孩子,她说,你是风华盖世的大英雄,是天地至美呢。我与她一样,在我心中,你永远是那个陪我一路西行,不离不弃的大徒弟啊。」
天空忽然暗下来,隐隐有雷声。我抬头,见云层中有许多天兵天将寒光凛厉的身形,以及西天极乐世界的佛陀,宝相光华。真是劳累他们了,多矜贵的身子骨,跑得这样快。都是些老友啊,托塔李天王、太白金星、杨戬、普贤菩萨、地藏菩萨、观世音……只是相逢于如今这般景况,无法一一叙旧了。
「大胆玄奘,佛祖饶你一命,已属无尚宽宥,你竟不知悔改,还敢与妖猴狼狈为奸!」托塔李天王遥遥指我,声震天地。
我才不想睬他们,兀自清理猴子的脸庞,「悟空,世间没有什么东西值得翻越,因你就在世间,日月星辰各归其位,你就是世间的一部分,你翻越它们做什么?你存在此处,便是最合宜的命数。当然,也没有什么能困住你,不管是五指山,还是你自己。你或许是一只猴子,生于一块顽石;或许是一只蝶,偶然掠过庄周迷梦;或许如幻,如焰,如影,如电,如浮云,如聚沫……此日之你,与昨日之你,来日之你,又有什么不同?至少你在某个女孩眼里,永远是当日那个叱咤风云的齐天大圣。至少你在我眼里,永远是那个决不言败的悟空。」
他的眼睛又闪闪熠熠起来。
观世音手持玉净瓶,在云端道:「玄奘,你已不见容于佛祖,切莫执迷不悟,竟还想破除妖猴的魔障!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我双手合十,深深一礼:「菩萨,我在人间历尽八苦,或许已经习惯在苦海中挣扎了。苦海无岸,我不回头,也不会被淹死。另外,菩萨不应唤我玄奘。」我低眉,心头渗出一丝悲悼,「曾经有个人,用性命唤回我的本名,我是不愿意再舍弃了。」
「你竟跟满天神佛作对!」观世音声音颤抖着,「玄奘,大智慧是不可执着啊!你跟金蝉子一样,勘不破法执与我执,自寻死路!」
「玄奘跟金蝉子,从来都是一个人,菩萨何不一视同仁?」
我回头看了看八戒、悟净、悟空还有静静伫立的白龙马。我想到初遇的时候,他们都是戴罪之身,却桀骜不驯,狂傲得像吹彻昆仑的霜风。悟净在流沙河谈笑间取人首级,那几颗骷髅头还都是我之前的取经人呢;八戒也在高老庄醉生梦死,为所欲为,声色犬马;小白龙吃了我的马,被菩萨点化,才甘愿锯角退鳞,一路护送……为何取了一回经,就变得这样如履薄冰,唯唯诺诺?他们的罪,在取经路上都已还清,他们并不欠这神佛、这人间、这天地什么!
风起云涌,潮鸣电掣。我望了望这晦暗的天地,诸神众佛的永夜来临,你不俯首帖耳,便被吞噬。这冷酷的天与地,世人都在,神佛都在。谁不愿在?
「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这才是降伏其心,是众生的佛。」
我微笑,扬起九环锡杖,锦襕袈裟如血色飞云一般飘飏。
观世音怒不可遏:「金蝉子!你胆敢再进一步,便永远无法重得佛果,你将永劫沉沦!」
呵,什么佛果?都说了,那是众生的佛,不是我的。沉沦?你们谁又真正超脱?你们谁又不是享受、沉沦在那些信徒的供奉中?要果真不垢不净,怎会在意这人间的香火祭献?
「师父,你那身细皮嫩肉,怎对付得了这些凶神恶煞?还是让俺老孙来吧!」
五指山震动起来,飞沙走石。訇然一声,山裂开了。
悟空飞身落在我身边。他的眼中有光,烈烈燃烧,唇角一痕睥睨的冷笑。悟净与八戒也都亮出月牙铲跟九齿钉耙,与我们并肩站在一起。
云端上的神佛纷纷惊呼:「妖猴出世!」「他竟挣脱了佛祖的束缚!不得了,比取经前还厉害!」「咱们逃命去吧!」……
悟空往耳中一掏,如意金箍棒转瞬变为七尺。他跃身而起,如一道流火直上云霄,浑身腾起锐冽光华。破烂的衣物尽数褪去,化为烟尘,取而代之的是黄金锁子甲,凤翅紫金冠。他如此耀眼,如此凌厉。他是美猴王,也是齐天大圣。不管被五指山压了多少年,不管经历了多少磨难,他依旧是。
「想跑?呔,吃俺老孙一棒!」
他挥棒,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满天神佛纷纷逃窜,逃不过的都化为血雾,化为浮烟,化为虚影……那毁灭有多美,没有见过的人,一定不会知道。
「孙悟空,你等着,惊动了佛祖,你定当万死,挫骨扬灰,永不超生!」观世音面色仓惶,乘着七宝莲台飞走,还不忘色厉内荏地威胁我们。
「俺老孙就在这儿等他,谁逃跑谁是孙子!他若不来,我就捣碎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