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小会,亚修感到脊背上泛起寒意——十岁生日时遇到的猎杀者又回来了,当时的恐惧感也随之回来了。当然,他很快就压制住了这毫无必要的恐惧,并为自己的反应而羞耻。
比起这些,亚修更在意的是这怪物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一开始他不能动,现在又敏捷得吓人?还有,为什么他会突然冲出来?低头看到手腕上的皮绳时,亚修心里有了大致的猜测,巫师所说的“血秘偶”显然就是指红眼血族,那么这只绳子肯定大有学问,甚至,也许故意给怪物喂食血液的行为还催化了自己与“血秘偶”间的某种联系在他还没思考出结果前,血秘偶已经将实体邪灵彻底切碎,黑色粘稠物慢慢消散在了空气里。卡尔倚着墙,暂时动弹不得,他身边还匍匐着几具尸体……是参加集体狩猎的猎人,他们的身体完整,但灵魂已经被消化,再也无法醒来了。
确信邪灵已经被切碎后,血秘偶转回了身。亚修退入房间拾起枪,一抬手,枪口正好顶在怪物的额头上。
血秘偶盯着亚修,放开手里的武器,慢慢低下头,淡金色的睫毛又一次遮住了红眼睛。然后他后撤一步,竟然单膝跪了下来——就像骑士对君主行礼一样。
亚修看不到血秘偶的表情,却看到了他握过刀的掌心,那里的皮肤几乎血肉模糊。当然了,他是个血族。刚才卡尔持刀时戴了绝缘手套,可红眼怪物竟然空手拿起了通体淬银的刀具。在离开银器后,他的手掌终于开始慢慢自愈,并发出细小的嗤嗤声。
卡尔在通道里蠕动着,亚修也久久说不出话,“血秘偶”更是沉默无声。这时,手机铃声打破了寂静,亚修接起电话,是这次行动的联系人打来的,他和其他人一样遭遇了邪灵,想确定留在地下的人们是
否安然无恙。
原来,死去的巫师身上有预置的诅咒术,他的尸身会被咒语转化成实体邪灵,虽然不再具备生前的记忆和意识,却可以凭本能追杀一定范围内所有活物。而且,邪灵并不是“鬼”或“幽灵”,它可以自我分裂,可以慢慢变成别的形态,是一种不可控xi_ng很高的半虚体。
为尽可能搜寻、杀灭附近的生物,邪灵分散成好几块,融于地下建筑中的黑暗中,趁人不备发动突袭。有数名猎人在伏击中牺牲了,留在地下区域且还活着的,只有亚修和卡尔。还有几个猎人与驱魔师且战且退,撤出了建筑,这种被动的战术导致有一部分邪灵被引了出去,出现在街道上。
联络人打电话时,外面的猎人还在对付它。他们必须保证邪灵彻底被杀灭,否则会让附近的居民陷入危险。
“我们也上去。”亚修挂上电话,捡起银马刀走出去。身体恢复了些的卡尔走在他身后,连红眼怪物也跟了上来,亚修没阻止,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他实在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刚才发生的事情超出了他的想象。
直到快要走出去时,亚修和卡尔同时转过身盯着“血秘偶”——该死!他没穿衣服啊!
卡尔穿的是套头帽衫,身上只有一件,他正犹豫要不要脱掉的时候,亚修先脱掉风衣扔了过去。怪物非常配合地立刻把衣服穿好,一步不停地跟在他们身后。
外面的猎人发现又多了个血族,虽然有些惊讶,却也没多问什么。他们看出这个淡色头发的吸血鬼肯定是亚修的同伴,或者是卡尔的,不然他们怎么会这么和平地走出来。而且这吸血鬼还光着腿、赤着脚,只穿了件亚修的风衣……幸好,事情没平息前,大家都没心情发挥更多的想象力。
黑乎乎实体邪灵已经被削割掉了大半,正攀附在路边楼体上,位于大约四层的高度。似乎它觉得猎人们是难啃的骨头,想试着侵入其他建筑了。
驱魔师用法术临时困住了它,但法术持续不了太长时间。既然邪灵想要接近建筑内,就说明楼内肯定有活人,哪怕让邪灵侵入一点点,也有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最麻烦的问题是:邪灵位置太高了,猎人们用刀具够不到他,又不能在街上开枪——更何况,子弹对这东西对实体邪灵没什么杀伤力。
驱魔师倒是有办法把人在一瞬间送上半空,但是太危险了,这法术并不能让人飞起来,只能帮人增加跳跃高度,通常用来协助猎人跃上较高的墙体或窗内。现在,他们面临的是垂直的墙壁,和深夜紧闭的窗户,就算有猎人能跳到那么高,他又要怎么稳固住自己?
于是,人类们把目光投向了在场的两个血族。亚修见识过卡尔的战斗水平,所以他明白,只有红眼的怪物能去干这个。
“你能杀了它吗?”亚修走过去问。对方点点头,已经做好了准备,也许当看到墙壁上的邪灵时,他就知道自己得做这件事。
他向亚修伸出手。血族的愈合速度很快,他苍白的手掌已经恢复如初,看不到一点灼伤。
亚修愣了一下才明白,他在向自己要刚才的银马刀。
亚修刚递出刀柄,怪物就毫不犹豫地伸手握住,皮肤上再次发出明显的烧灼声。站得近些的猎人低低惊呼,卡尔急忙脱下手套冲过去,抓住怪物的手强迫他戴上。
在驱魔师的协助下,“血秘偶”像箭矢一样跃上与邪灵同等高度。他用刀锋刺入邪灵的身体,一翻身踩在其最上缘,这时,他的双脚立刻被包覆住,向邪灵体内陷入,但他毫不在意,还故意将此作为支撑,开始削砍那庞大的形体。
下面的猎人们看得呆住了。这个双眼鲜红的血族敏捷得不可思议,仿佛自身就是一把锋利的尖刀。
随着邪灵化为胶质碎片簌簌落下,血族脚下可立足的地方也越来越少。濒临消亡的邪灵开始退却,放开了血族已被吞到膝盖处的双腿,也放开了楼体墙壁,当邪灵向下坠落时,血族也失去平衡,跟着跌了下来。
猎人们纷纷上前,很快把残存的邪灵切成了碎末。而卡尔跑向了跌落在一旁的血秘偶。
他观察了一会儿,不问自答朝亚修大喊着解释:“被实体邪灵吞进去的肢体部位会麻痹,我刚才也是这样。你看,他的腿根本不能动了,所以没法跳下来。不过别担心,我们比人类恢复得快……
“我并没担心他,”亚修说,“卡尔先生,说话请小声点,不要大喊大叫。”
卡尔指指那群忙着收起武器的猎人:“别怕,就算有人被吵醒也会以为是黑帮在深夜械斗。”
血秘偶躺在卡尔身边,其他猎人也渐渐围了上去。亚修靠近一点后,却又停住了脚步。
有个十岁的小男孩在问他:这不是你要找的人吗?为什么你还没杀了他?
亚修可以回答男孩:因为事情有疑点,因为这涉及了更多奥术秘盟巫师的罪行,因为我还没搞清楚什么是“血秘偶”……十岁的男孩所看到的是邪恶的魔鬼,而现在亚修看到的,却更像一个受害人、病患、疑点重重的重要证人……
亚修好不容易才说服心里那个小男孩同意自己的观点,这已经相当难得了,他不允许自己再表示出“同情弱者”般的可笑关怀。
回到家庭餐厅后,血秘偶再次失去了行动能力。他瘫倒在地,只能进行很微小的动作,就像亚修刚遇到他的时候一样。
亚修联系了艾尔莎。当他讲到“血秘偶”时,她反复确认这个词的发音,询问他当时的细节……显然她知道“血秘偶”是什么,而且看起来这种东西相当特殊。
艾尔莎身体不好,亚修更希望是自己去找她,而不是让她来这里。但艾尔莎表示会尽快赶来,因为她需要亲眼观察巫师留下的研究室。
家庭餐厅的老板为亚修留出了一间客房,以便他看管俘虏,以及等待艾尔莎。这些游骑兵猎人没有固定据点,也没有成体系的编制,通常都是单独行动,有必要时才进行集体狩猎,这次行动之后,原本所有人都该分散离开,只留几个驱魔师帮协会专员处理善后即可,但因为“血秘偶”的出现,很多人决定暂时留在小镇附近,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血秘偶”被安置在地下室。卡尔也需要休息,就和他躺在了同一间屋里。房间没有窗户,通风口曲折向上,不直通室外,无论如何都照不到阳光,对他们来说很舒适。
当亚修下来查看情况时,房间的门半敞着,里面直挺挺躺着两个人体,让屋子看起来像个停尸间。地上有两份喝光的血袋,角落里背包敞开着,露出小型移动冷柜的一角……亚修这才明白卡尔的大号旅行包是干什么用的。
第二天黄昏后卡尔醒过来,一扭头,看到亚修竟然也在地下室。猎人坐在地板上,盯着红眼的血族,对方也盯着他,一个不想说话,一个不能说话,气氛诡异得让卡尔很想假装没醒。
“专员先生,晚上好。”亚修不抬头地打了个招呼。
卡尔爬起来:“你在这多久了?你竟然跑到有两个血族休息的地下室来……”
“我不需要担心,该害怕的应该是你们。”
亚修声
音温和、语气恭敬,但说的话倒是像威胁一样,特别是配上那把被他故意放在手边的匕首。卡尔摇摇头,看向身边的同族:风衣勉强遮盖到他大腿的一半,身体能看到的地方没有任何伤口……卡尔松了口气,他本来有点担心亚修是专门来折磨俘虏的。
“不知道今晚他能不能动,”亚修说,“卡尔先生,请你再检查一下他的咽喉,看看为什么不能发声。”
卡尔点点头,从背包里拿出小手电,跪在“血秘偶”身边为他检查。俘虏的咽喉没有外伤,里面初步看也比较正常,卡尔问了一些话,列举造成失声的种种原因,问他是否正确——对了就连续眨眼,错就长时间闭眼,结果每一个猜测都是错的。
亚修拿出手机,让卡尔用昨天指示字母的方式帮俘虏讲话。就在他们刚拼出一两个单词时,餐厅老板走了下来:“布雷恩先生,你等的人来了。”
“是艾尔莎?”
“是的。她下午就到了,先去了巫师留下的秘密研究所。她不方便下楼梯到地下室来,所以你得带着……”店主指指血秘偶,“……这个,一起上去。艾尔莎在你住的房间等着。”
说完后店主就先回去了。亚修站起来,对卡尔指指地面:“那么请你来抱他,可以吧?跟着我来。”
卡尔本来也觉得这事该自己干,每个血族都应该照顾同族,所以他很乐意地抱起了血秘偶。亚修走在前面,听到身后不断传来窸窸窣窣磕磕绊绊的声音,还没走几步,“砰”的一声闷响让他回过了头。
只见卡尔艰难地横抱着血秘偶——倒不是因为重量,卡尔再怎么说也是个血族,力气还是挺的大的;问题是,俘虏比他高挑不少,所以……他就像一只横衔着手杖还妄想钻进栅栏的宠物犬,不小心把那根“手杖”撞在了门框上。
卡尔手忙脚乱,对怀里的同族连连道歉,努力调整抱他的姿势。亚修叹口气走过来,从卡尔手里接过俘虏。
橘色灯光下,血秘偶的长发被镀上一层暖色,像夕阳下泛起金光的溪流。溪流披散在亚修肩膀上,凉凉地扫过手腕和手指……手中的躯体很冰冷,而且很轻,如果不是那个十岁的孩子在一直提醒着亚修,他几乎要误以为怀里抱着的是个病弱的少年或老者,而不是可怕的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