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是好酒。信王斜靠在椅上,披头散发、衣冠不整,一只酒杯,更是不离口边,形骸放浪,已臻极致。
皇帝端坐对首,沉闷闷,一言不发。
“皇兄邀我饮酒,自己却滴酒不进,好不叫臣弟寒心。”信王饮尽杯中之酒,抬眼朝皇帝看去,语气绵软,竟隐约有撒娇之意。
皇帝不为所动,面色沉若寒铁,“小六,我知道你恨我。”
信王哈哈一笑:“你错了,皇兄,我不恨你。”
“既不恨我,如何不叫我声二哥?”
信王笑意未凝:“皇兄想听,臣弟改口便是,二哥。”
皇帝听着这句既熟悉又陌生的“二哥”,只觉意兴阑珊——想象中的诸般激动亲热,丝毫未得。他暗叹自己不知足,面色还是和软了些:“小六,当年崔玉不是我要杀,是父皇——”
“陈年往事,不提也罢。崔玉是谁杀的,又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他已然死了……
“不!朕要说。”皇帝斩钉截铁,竟也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你可知父皇为何要杀崔玉?可知杀一个侍读,又为何一定要我动手?”
“他要我死心!”良久,信王沉默不语,皇帝自问自答。
信王勉强挤出个笑容:“二哥,你的酒量还是这般差,只一杯就醉了。”
“你不懂,”皇帝忽然苦笑摇头,“你不懂,我却懂了。生成我们这样的人,越是喜欢的东西,越不能捏在手里。不仅不能捏住,连多看一眼,都是错的!小六,”皇帝突然攥住信王手臂,“朕不能看你!不敢看你!”
这句话一落地,信王耳边仿佛轰然炸响。
他颤着手喝下一杯酒,只觉眼前已有些颠倒模糊,他摇了摇头,竭力让自己声音平缓些:“二哥说什么,臣弟不懂……”
“你不懂?哈哈,你自然不懂!我处心积虑远离你,你又怎么会懂?你以为皇后为何恨我?你以为她恨的真是我?哈哈!她恨的不是朕,是你!”一口气说完这句话,皇帝激动的声音又骤然降下来:“罢了,你满心满怀,都是崔玉,又如何会懂?”
“不……”信王眼前阵阵发黑,肋下伤处也发作起来,他呼吸之间,有如刀绞。
皇帝此时已越过几案,托住他身体,语气格外温柔:“皇后她成功了。你终于还是背叛了朕,”皇帝说着,手指触上信王脸颊,流连不去,“小六,你既背叛了朕,何苦又要救朕?”
信王只觉那两根手指冰凉彻骨,他整个人仿佛被冻住了,飘散的意识却又聚了起来:“二哥……如此……说来,你……我,便……扯平了,臣……臣弟,再……讨一……杯酒……上路……”
信王说罢,便觉力气又回来些,他伸手揽过桌上第三只酒杯,那杯中酒液色泽殷红,信王瞧着,眼神愈加明亮,双手执杯,仰头喝尽,末了,还满足地怅叹一声。
皇帝只觉手上一沉,信王身子已软软倒下来,在他怀中微微抽搐。他只觉此时的信王瑟缩在他怀中,如此幼小,如此可亲……这么想着,皇帝便当真伏下头来,鼻尖埋进信王长发,“小六,六儿……你是朕的,永远都是朕的……”
“禀陛下!”却在此时,门外传来刘炜半是尖锐半是沙哑的嗓音:“信王府章敬文求见陛下,有紧急军情呈禀。”
此时信王抽搐已渐微弱,皇帝撒开手来,他便如破布稻草一般跌落在地上。
皇帝直起身来,衣袍上一滩血迹,他却丝毫不觉。他双眼木然朝前走去,膝盖碰到张椅子,
便直直倒下去。
下一刻,皇帝已若无其事地站起来。
他走至门口,打开木门,木然扫了眼跪在地上的敬文,“禀。”
敬文丝毫未发觉异常。他脸上神色有紧张有焦虑,还有一丝掩抑不住的兴奋:“皇上,奴才都明白了,王爷他从未叛乱!皇上请看,这是今晨王爷留给奴才的东西!”
敬文说着,将一张纸递到皇上面前。
皇帝顺手接过,展开。白纸黑字,虽有些潦草,倒也辨识得清。好可惜,虽每个字都辨识得清,皇帝却瞧不懂那字的意思。他木然将纸递回给敬文,“念。”
“是,”敬文虽焦急纳闷,却不敢违命,“这是叛逆名单,原来王爷用心良苦,早已查得明白……”
敬文急速念完,久久不见皇帝回应。他大着胆子抬起头来,才见皇帝一副木然模样,也不知听进多少。
敬文却已顾不上,大着胆子使劲叩头在地上,“皇上,王爷是清白的!有了名单,皇上便可追讨叛贼,王爷……不知王爷在哪?王爷他,他是清白的!清白的……”敬文说到最后,嘴里便只剩这一句,他此时已觉出不对来——瞧皇帝木然神色,抑或周遭侍卫脸上同情、惊讶各异的神情,敬文已觉出来了,不对,大大的不对!
敬文扫视完四周,只觉遍体冰凉,他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不!其实,他早便觉出不对了——从今天他起身时,发现已日上三竿,就已觉出不对了!
更甚者,从昨晚王爷那般体贴成全,他便知道不对了……
他只是不愿想,不敢想。
而今,已由不得他不想。
混混沌沌中,敬文看向皇帝,看向皇帝身后的房间。他提起身子,双腿发颤,连滚带爬扑进房间。
静。静得叫人窒息。
敬文走出房间时,双手沾满鲜血。他看向皇上,眼珠也像沾了血一般红:“你杀了他?”
皇帝听见他问,便像木偶一般点点头,“朕杀了他。”
“我杀了你!”敬文清秀面目骤然狰狞,从怀中Mo出一把短刀,就向皇帝砍来。
“护驾!护驾!”刘炜见机的快,急急呼喝。侍卫反应也不慢,三两下,就将敬文擒获下来。
有亲卫上前询问皇帝,如何论处。
皇帝自始至终,眼也未眨一下,“杀。”
亲卫应诺——行刺皇帝,本就是死罪一条。
敬文被三个侍卫压着,犹自挣扎不断,如疯似魔。听见一个“杀”字,他却忽然不挣了,仰头大笑起来:
“王爷慢走!等敬文一步!”
皇帝神情依旧木然,只是听完这句话,忽然不再驻足,抬腿往远处行去。
敬文瞧着他背影,却又出口:“皇上!王爷左手心,还留有一物,那物件他一生珍爱,皇上开恩,便让它随王爷葬了吧!”
皇帝脚步一敛。
但此时敬文却已无话。他骤然发力,上身一扭,已主动将脖子挂在了侍卫的刀刃上。
鲜血喷溅,敬文脸上却带笑。
皇帝折回身来,看也未看他一眼,径直走回方才房间。
信王依旧乖乖躺着。只是唇边血液凝结,有些不大好看,皇帝伸手,在他下巴上用力擦抹,直擦的
血迹渐去才罢手。
皇帝将他抱在怀里,又搂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是为何来的。
他拉起信王左手。
信王左手五指果然攥住一物。这么一会儿工夫里,他身子已经僵了,那五根手指紧紧攥在一起,皇帝用了些力,才将之掰开。
掰开才发现,他的四根指尖,统统刺入掌心,如今掰开,便显出一个个紫黑血斑。
“六儿,是不是很痛?”有多痛,你才能对自己如此狠?
可惜,信王悠悠闭着眼,并不答皇帝的问题。
他手心一块玉佩,浑圆碧绿、水色清透,显然是被温养把玩了多年。
皇帝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将它拿在手上,翻转过来——果然,那玉的另一面,是刻了字的。
只是,并非他想的那字。
——并非“玉”,而是“景”。
全天下人取名都要避讳的那个“景”。
他当年一刀、一刀,亲手刻出的那个“景”……
皇帝看着玉佩上那个“景”字,字也乖乖顺顺看着他。他想起当年,见崔玉刻了玉佩给他,他欣喜非常,自己便也荒废了数天学业,学了这门小玩意,通宵达旦雕好自己的名字,第二天却故作平常地送给他。
那时,他亦只是平平常常含笑收下……
皇帝想着,忽然呵呵笑起来。
他笑了很久,直笑到浑身震颤、眼泪汩汩!直笑到一团腥血混着一颗死心吐出……
良久,信王重新被他搂在怀里:六儿,你真凉……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
喜欢兄弟文的姑娘……
觉得文尚可一看的姑娘……
虐到了想抽打俺一顿的姑娘……
勉勉强强但也看到这里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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