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从枝头上滚下树梢,一颗的落下,带起了千颗晶莹的溅起。祝萌坐在窗边看了一会,手上写了几个字,“唉”了一声,轻轻叹息,搁笔半晌,又拿起笔写了一两行,写完后,抬起头看向窗外的树梢,又“唉”地一声放下了笔。
“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顿了顿,又续背道:“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咬了咬牙,“yin慢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冶xi_ng。”
“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瞪着这厚厚一沓宣纸,祝萌几乎想要逃跑。这《诫子书》他已经抄了两百多遍了,而且是工工整整的楷书,与练字无异。如果按照时无久的意思,他还要再抄两百多遍。揉了揉眼睛,祝萌觉得眼睛有些酸涩。他的脖子有些僵硬,手腕也有些累,时无久没有在一旁督促他写,只是留下了任务,然后,一天多都不见踪影。
是去追查胡非为了吧……祝萌想。时无久昨天中午出门的时候,正是带了他从船上扯下的那面“胡”字锦旗碎片,如果幸运的话,就可以从绣
坊那里探听到胡非为的消息。只不过,他没带着他去。
师父是否还是怪他……
祝萌低低一叹,暗道:师父叫我抄《诫子书》,定是认为我yin慢险躁,叫我好好反省……
揉了手腕,又拿起笔,工工整整地写了两行,写着写着,屁股就有些坐不住——事出有因,而且他昨天已写了半日了。时无久他夜不归宿,把他一人留在客栈,怎么说,却也是时无久不顾事因迁怒于他。
想是这么想,祝萌却一边在心底怨时无久,一边按着时无久的吩咐一起床就抄书。从早上抄到了中午,积累的纸张更是厚厚一摞。好不容易写完最后一张,饿得厉害,去楼下客栈大堂里吃饭。
饭吃罢了,人流散了大半,祝萌发现时无久还没回来,心中一个咯噔,便是担忧。别是师父出事了吧……
先前他与时无久中招,据时无久的说法,是那胡非为用了什么“困倦之花”。不是与他们正面相对,而是使用疑兵之计,出其不意。祝萌从没有听说过困倦之花这东西,时无久看起来,也不知道。那胡非为可弄出那样奇yin巧技的东西,师父为人正直,说不准便会被算计。
这么想着,祝萌便有些想去找时无久,只是时无久现在会在哪里也不知道,他又想出去,又怕时无久回来时见不到他,回到客栈楼上,开了临楼的窗户,脑袋不住往外探寻观察,寻找时无久的踪迹。
一直又过了两刻多钟,祝萌才在窗户外看见时无久。人流之中,时无久一身莲灰色儒衫,气息暗敛,隐于集市。长发束冠,寒眉俊目。竟不让人轻易注意。走到客栈门前不远,转过身,正准备靠近踏入。
“师父!”祝萌忍不住伸手呼唤,手一挥,支撑着窗户的木条啪地掉了下去,掉在了时无久的脚边。时无久眉心跳了跳,抬起头,只见祝萌尴尬而又惊慌失措地把落撞得砰砰作响的窗户撑起来——这家小客栈的窗户,分量却是不轻。
时无久低低叹了一声,又是沉重,又是无可奈何。拾起地上的木条,踏入客栈。
祝萌缩回手,让那窗户盖上。不多时,时无久上得楼来,进房门前便首先看他一眼,祝萌立刻挪到书桌旁站好,时无久关了门,拿着木条,走到窗边摆弄。摆弄了一会儿,那窗户好歹是开着了。
祝萌便尴尬地开口道:“师父,你回来啦。”
时无久背对着他“嗯”了一声,又从窗边走回来。祝萌赶忙请他坐到书桌旁,然后快速地给他倒了杯茶,恭恭敬敬地递给他。
时无久接过杯子,没有拒绝地喝完了。接过空杯放好,祝萌这才将旁边一叠宣纸拿起,腆着脸,讨好地笑道:“师父,我抄完啦,三百遍!像练字一样认真。”
时无久淡淡道:“用手抄的,还是用心抄的?”
祝萌有些紧张地道:“我自然是用心抄,师父……我……你……这……我……”他想要开口问时无久是否记仇上次那事,然而这想法在心中打了个转,硬是不敢从嘴里问出来。若是说出来,他可能真的欠打了。
时无久看他这
副样子,也没有多为难他,一张一张地翻过去,祝萌的字已练得不错,在天山派中也好好用功了,前头的工整,后头的也工整,看起来,并没有妄图蒙混过关的内容。
“萌萌。”时无久把那一叠宣纸放下,祝萌立刻紧张地看着他,生怕他要训斥。
“你可知道为师为什么让你抄《诫子书》?”
“师父是让弟子反省,要弟子戒骄戒躁。”
“还有呢?”
“还有……还有……”祝萌立刻红了脸颊,吞吞吐吐起来。
他这般忸怩,分明还在想先前的事情,时无久皱了皱眉,面上立时显出些严厉:“怎么,是说不出来,还是不会说?”
祝萌见他板了脸,心知他还在生自己的气,心下一慌,忙道:“《诫子书》是孔明给他儿子的训诫,师父拿《诫子书》训我,便是想让我明白,师父拿我也是当亲生孩儿对待!不管先前发生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是如此!”
时无久敛了些严厉的神色,但一双眼却仍旧锐利,盯着他,似乎想看看他是否真的省悟。如果他不省悟,也许他便要用别的法子让他省悟了。
祝萌背上的汗水渐渐湿透衣衫,十分想要移开眼睛,那场欢爱,他当然忍不住偷偷回顾,正是年轻的时候,好不容易有场欢爱岂不诱人?然而,仅存的理智告诉他,如果移开眼睛更是完蛋。努力睁大眼睛,与他对视,祝萌拼了命地想让心虚不透到眼里,强撑着不眨眼。
“这话,你要一直记得。”沉默半晌,时无久却是收了锐利的视线,和缓下声音安抚他,“萌萌,之前的事,你便不必放上心上了。”伸出手mo祝萌的脑袋。
祝萌暗松了口气,“哦”了一声,低下了头去。
“这次为师,去了苏州城内的绣坊。我找了几个地方验了那块锦旗,有家绣坊里的人神情有异,锦旗正是他们卖的。我问他们是谁买的,他们对谁买去了一事吞吞吐吐,恐怕,和胡非为是认识的。”顿了顿,时无久又道,“那家绣坊,与当地吴家有点关系,苏州吴家在此处,也算一方富甲。听闻吴家的小儿子,以前似乎……和胡非为有暧昧关系。”
祝萌浑身一震:“那师父,我们去盯着绣坊,如果胡非为不出现,我们就想办法把吴家小儿子引出来?”如果是有暧昧关系,那么吴家的小儿子一定很会关心则乱。说不准,便能带着他们找到胡非为了。祝萌想着想着,就忍不住想到这两个人是断袖。他们是断袖,应该做过那事。胡非为是断袖,所以才让他和他师父……
他的脸忍不住又红了,祝萌年轻气盛,血气很旺。肢体缠绵,momo亲亲的事情,自然憧憬了,没尝过滋味倒还好,一尝了滋味,心中就像有小老鼠在爬。而且,时无久是他的师父,他回忆了和时无久身体相缠的画面,很快就会觉得说不出的心虚,说不出的兴奋。这等偷偷momo的滋味,却让他更加想要回忆那段往事。
时无久道:“为师昨日也是这么想的,如果胡非为有难,也许,真能引出几个人,不过……”
“不过什么?”
时无久看了祝萌一眼,缓缓道:“为师不避讳向你提起,萌萌,希望你也莫要介怀那事。”
祝萌刚刚还偷着回忆了一下,闻言立刻有些心虚,垂下脑袋,道:“徒儿明白。
“他……抓了你我,而且,以前还抓过别人。”时无久皱着眉,道,“只不过,他偏爱男子,而且,好像没怎么听闻他会亲自加入。”
来之前,时无久早已调查过胡非为,然而,天山那边胡非为毕竟不见经传,得到的消息,少之又少,苏州这边,传言却是多得多了……
“如果,他不碰女子,而且,也不亲自——”祝萌睁瞳孔微缩,“那……那水师姐的妹妹——?”
“嘘,噤声。”时无久阻了他的高声,“此事未曾水落石出之前,不可妄下定论!”若是有人冒充了胡非为,这事可就棘手了。思及
自己的师弟如何也无法从水琪口中问出先前的事,时无久面上有些凝重。
若是这样的话,那么追杀胡非为一事,也许便要先押后。祝萌想到这一点时,不由自主地看了时无久一眼。
时无久道:“胡非为若是没有动手,最好不过,若是他真的……”顿了顿,道,“我们也许要先查查他底细。”
“吴家小儿子既然与他有关,要不,去探探他?”
时无久道:“萌萌,你去。”
祝萌眨了一下眼睛,道:“好。”
“如果胡非为真的是断袖,我们便先不动。”
祝萌点了点,便是明白。
胡非为正在苏州活动,出乎意料地,吴家小儿子吴如海却不在苏州,他在杭州,在杭州之上游西湖。
西湖上自断桥而起,有一长堤,那长堤过锦带桥,横亘于面,起不知何处,止却于平湖秋月,
祝萌背着长剑,一身灰衣。那衣裳是普通的布,而他的装束也是普通的装束,打听到吴家小儿子的游船在哪儿后,他来到这西湖之上的白沙堤,给了旁边一个船家银钱,让船家载着他往那处去。拨开水波,两船临近两三丈之后,那边的人似乎发现了,调转长桨,把船往另一侧开去,祝萌左脚一踏,飞身而起,几个纵跃翻身便跳到了船上。
这一下鹊起鹘落,飘然而上,船上的侍女和小厮惊慌得往后退,在甲板之上躺在躺椅上的吴如海不满地看向他,道:“阁下好生无礼,不打一声招呼,便往别人船上跳。”
祝萌却是板着脸道:“只要我不往别人床上跳,那么就是好的。”
吴如海怔了怔,随即便挑了眉:“阁下也是风月之人么?”如非风月之人,断不会在言语上弄这样的机关。上下打量着祝萌,吴如海发现这人长得不错,不过,他长得虽然不错,却不像是那样的人,“啧啧,啧啧,不像,不像……”他不由摇头,随即,躺在椅上,叹道:“我倒是想往别人床上跳,只可惜,没那个机会……”他模样很年轻,然而说话却十分老气横秋。
祝萌心中暗自咽着口水,有些紧张,然而面上却是不露:“吴公子,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谁?”
“胡非为。”
吴如海懒散的样子一瞬间消失,眼神几乎可以称得锐利,若非知道这人的年岁和自己差不多,祝萌真要以为他是什么厉害人物了。涉及风月,祝萌本还紧张,但吴如海这副样子一出,他竟是不太紧张了:“我曾经偶尔得见过他一面,对他有些喜欢……我听说他是喜欢男子的,而且和阁下——”祝萌微微笑了笑,诚恳道:“看起来阁下也是风月场中的人,不知可否为我引见呢?”
吴如海冷笑一声,道:“你若听说过我与他的关系,那么便该知道,我不会向他推荐别人……”看了祝萌一眼,忍不住撇了撇嘴,“你是长得不错,可他新喜欢的那个小子,哼哼……只怕更得他欢心。”
祝萌一愣,随即便道:“谁,他新喜欢的小子是谁?”
“不就是个破庄子的人,我……”吴如海本是怒气
冲冲,但是说到这里,他却是不说了,看了祝萌一眼,道:“不必问了,你走吧。反正我是不会帮你的。”挥了挥手,“你以为自己长得就好看了吗?这世上长得比你好看的小子可多得是。”
祝萌听得此言,不由沉吟半晌,半晌后,他道:“原来,跟在他身边的那个男子就是他新喜欢的——是那个梅花庄的吧。”
吴如海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他们在哪?”
祝萌目光一歪,不与他对视:“前几日在苏州看见的,现在却不知道了——我那时倒也没见到他们两人如何亲密。”
吴如海冷笑一声,道:“他们倒是想亲密!只可惜条件不行!”
“不行?”祝萌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字眼,“为什么不行?”亲密还要什么条件的吗?
吴如海仍旧怒气冲冲,然而张大嘴想要发xie,却又咽下了要说出来的话:“反正我劝你不要去招惹他!”
祝萌还想再问,然而吴如海躺回椅子上,闭起眼睛,一副什么也不想说的样子。一旁的侍女犹豫了一下,知道吴如海是逐客的意思:“这位少侠,我家主人心情不好,你还是请回吧,今日主人他没有心思招待客人。”
祝萌无奈,知道今日问不出什么了,他也不是好意思纠缠的xi_ng子,拱手道别。转身,日光下,那水面仍旧平静,细细的金鳞荡漾,而不远处一艘船慢慢地往这边靠来,不远不近,船头之上,站着一个人。面风而立,衣袂翻飞。
是师父。
祝萌心念一转,便放大了声音,叹了一声:“可惜啊可惜,就算是那个小子也收不了胡非为的心去,胡非为终究还是要成家立业的,看上个女子,那小子也正和他生气呢……”
吴如海闭着眼睛,却是哼哼道:“他根本不喜欢女子,也万不会为了成家立业而去与女子成亲,本来就无法延续香火,何必多此一举。”
祝萌听出他此话古怪,不过,他到底没往“不举”头上想,一个采花贼不举,可非滑天下之大稽吗?
“吴公子可还是对胡非为有感情?”
吴如海本准备一句话不说,但是却还是忍不住道:“没有了!”
这一听就是负气的话:“吴公子若是还对他有感情,不如和我谈谈,现如今,那胡非为却是陷入一桩麻烦中难以脱身。如果你能说得清楚些,说不准他就可以不用受罪了。”
吴如海只哼哼不说话。
祝萌等了半晌,又说了几句,吴如海却是硬生生没说话,祝萌知道今日这般已是不错,拱手道别:“下一次,还希望能与吴公子促膝长谈。毕竟胡非为未必与那人在一起……吴公子保重。”
吴如海没有理他,而是开始低声哼曲,祝萌以为有什么玄机,听了半晌,只听他哼:剪雪裁冰,有人嫌太清。又有人嫌太瘦,都不是、我知音。谁是我知音?孤山人姓林。翻来覆去,都是这几句。什么玄机,却是一概没有。而且他几次唱,都还有些跑调。
祝萌无奈,听了三遍,终于重复一句保重,从船上一跃而下,踏波而去,跳到了时无久的船上。
吴如海扭过身看他们两师徒在另一艘船上相会,晨曦之下,祝萌拉住了时无久的袖子,仰头看他,少年眼中满满的依恋,而时无久眼中也有温柔之色,祝萌靠着他,两人靠着,说不出的般配。
“一自西湖别后,辜负我、到如今……”把曲子最后一句唱完,吴如海喃喃着,心口一痛,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