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依旧一片死寂。

明明知道里面不会有人来开门了,却仍旧不肯死心,一下一下地拍着,一下一下地唤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拍得累了,声音也喊得哑了,侧身在门框上坐下,想那个人,想他说过的话。

“你……是真心的吗?”

“自然是真心的,若是有意欺你,日后不得好死。”

“你可知过了今日你是我什么人?”

“你放心,有今日便有今生,这辈子,都是你的人。”

“早晚有这一日,给别人,不如就给你。你记得你今日说的话才好。”

……

夜风生凉,东边天空渗出了一缕青白色,天将大亮,宋春心力交瘁,倚在门边,被人摇醒过来,他喜道:“九郎,你回来了?”

面前却站着个老汉,看了看他摇头道:“小哥,是找顾九郎?”

宋春跳了起来道:“正是,老丈可知九郎他……哪里去了?”

老人摇了摇头:“走了,死了,骨头也不知在哪里去了。”

宋春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摔倒。那老人扶住他道:“不知道如何得罪了丞相府的人,叫了人来抢进府去,听人说四五个大汉,拳脚棍棒的,打到三更就断了气,连夜扔到城外乱坟岗子上,唉,他姐夫寻了好几回,连尸首也没寻着呢。”

宋春便觉得这老儿的头怎么变作了两个,那天倾倒过来,朝自己头上呀来,他一手扯紧了那老儿,吃吃地笑道:“你说什么呢?你是人还是鬼,为什么长了两个头?”

那老儿吃了一惊,看他两眼发直,脸色白里透着青,抓着自己的两手却是冰凉,吓得慌忙道:“这位公子,你究竟是九郎的什么人啊?你这是怎么了?”

宋春却站起身来,摇摇晃晃雪白着一张脸道:“我问问他们去,哪有这样的事。”

他脑子里早已空荡荡一片,在原地打了个

转,却不知要去哪里。

便在这时,杏儿带了三四个家人过来,看他脸色惨白,双眼直勾勾的,便知道不好,才叫了一声公子,便见宋春嘴一张,哇地一声一口鲜血喷在地下,身子往后一倒,亏得杏儿手快,一把扶住,看人时,却已经晕了过去。

李默在睡梦中被人摇醒过来,却是相府里的总管老刘,他连忙坐了起来道:“刘大叔,如今怎么样了?”

老刘摇了摇头道:“不成了公子,老爷说了。若能逃出你一条命来,就算李家祖上的功德积得好,他让你不要管他,想法子逃命去吧。”

李默呆了好大一阵,那山神庙破败多年,四下都透着风,这时候冷风嗖嗖地往里灌,李默抱住肩喃喃地道:“刘叔,咱们家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爹爹他,在朝里到底得罪了什么人呐。”

老刘瞧着这锦衣五食中长大的公子哥儿,叹了口气,高门大户的公子哥儿,平日除了斗鸡走狗、寻花问柳外,家中真出了事,却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他叹了口气道:“公子,咱们走吧。再迟一日,辑捕令下了,要想逃便是难上加难。”

李默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老刘拿了包裹,主仆两个走出山神庙。

夜里下过一场大雪,私下里雪白得刺眼,远处岗上立着几株柏树,栖了数只墨鸦,这时候呀呀叫了几声,飞走了。

李默瞧着那儿,老刘道:“公子,那是乱坟岗子,被雪掩了,咱们走吧啊。”

李默便低头跟他走,行得几步,突然停下来道:“老刘,那一年,顾九郎是不是扔到这里的?”

老刘一怔,好半日回想过来道:“好像是,事情是丁二几个人做的,据说是扔在这里的。”

李默沉默一阵,突然道:“爹爹的案子,现在在谁手里呢?”

老刘道:“打听过了,是刑部会同顺天府尹宋春一起审,主审是宋春。”

李默脸上一阵苍白,咬住了唇,喃喃地道:“宋春……”

雪虽停了,太阳也出来了,天却仍是冷得厉害,杏儿进书房时险些在地上滑一跤,门上的家人扶住他笑道:“这老天也真怪,二月间了,还下这般大雪。”

杏儿道:“可不是,老爷在书房里吗?卫大人走了没?”

那家丁道:“走了一阵了,老爷还在里面。”

杏儿嗯了一声,抬脚往里走,才要掀帘子,那家人悄悄拉了他袖子道:“你可得当心些,刚才送卫大人出来,脸色难看着呢。”

杏儿怔了怔,那家人又道:“不过从老宅子带过来的人,就你一个,谅也不会为难你,你进去无妨。”

杏儿才要说话,便听得里头冷冷的声音道:“杏儿来了吗?在外头说什么,进来!”

那家人朝他使了个眼色,摆摆手,杏儿不敢耽搁,掀帘子进了屋。

虽然已经开春,但宋春屋子里仍然烧着炭火,那年一场大病后,便落下了畏寒的病症,春天炭火要烧到三月底,秋天早早的便笼上火盆,本来极跳脱的人,生生变成了个冷僻怪异的xi_ng子,这几年脸上不见一丝笑容,渐渐褪尽了公子哥儿的轻浮气,却换上一张肃杀面孔,就连杏儿也再不敢像从前那般和他顺嘴胡扯。

宋春头埋在一堆案卷里,头也不抬地道:“什么事?”

杏儿自怀里mo了样东西出来道:“公子,我在东市上寻到了这个,”说着将那东西递上去道:“我瞅着眼熟,像是公子从前丢的那块,我记得这个花样儿,牡丹花样儿的狮子……”—句话没说完,宋春像是被火燎到一般,自桌后跑了出来,一把抢过那东西,却是一块玉佩,狮子脚下把玩着一朵牡丹,就连系玉的穗子,也是那年的,红线里缠着金丝,打着如意同心结。

这一年春天,虽是来得迟些,捱到三月初,仍是汴河边却仍是桃红柳绿起来,杏儿跟着宋春,自人ch_ao汹涌的东市挤出来,来到一条僻静的小巷,宋春却立在巷口发呆,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块玉。

杏儿看他脸色苍白,神情却还算和顺,便小声道:“公子,那卖玉的是个外乡人,说是流落到此没盘缠,无奈才卖了的。小人也曾间过他何处得来的,他说是路上捡的,这人说话是江淮一带的口音,那绝没假的,他得了盘缠,想必早巳经离了城了。咱们这半个月,来来回回这么多趟,也没曾见着过,公子,这人只怕已经是走了吧。”

宋春低着头,张开手掌,又紧紧握住,一缕红线自掌缘掉下来,下端打着个如意同心结,杏儿便叹了口气,如今宋春xi_ng子大变,他也不敢多说什么。

远处传一阵踏歌声,宋春突道:“今日是三月初几?”

杏儿忙道:“是三月初八,啊今天是踩春的日子,难怪这许多的人。”

宋春却一语不发,转身便往北走,杏儿mo不着头脑,又不敢问,只得跟着。走了一阵,杏儿突然发现,宋春是往会清门去的,他顿时心惊肉跳起来,再行得一阵,远远地瞅见一座粉墙黛瓦的小院,数年过去,除了芭蕉叶长得更密了些,小院再无什么变化。

宋春走到几步远的地方,呆呆瞅着那大门紧闭的小院,站着愣愣地瞧着,似乎看得痴了过去。杏儿不敢说话,只陪着他站着,好大一阵,才听宋春道:“走罢。”

回身便走,才走出两三步,只听得那门吱呀一声便开,有妇人的声音说道:“早些回来,不要叫我和你姐夫担心。”

却听得一个清脆的声音道:“知道了,姐你回去吧,我一会儿就回。”

这声音,休说宋春,便是杏儿也听得呆掉,两人齐齐掉过头去,却见那小院门里走出个青衣少年,明眸皓齿,秀媚雅致,宋春身子便如风中落叶般簌簌而抖,嘴唇张了几张,却始终说不出话来,杏儿连忙扶住他,低声在他耳畔道:“公子,不是他,不是。”

那青衣少年走过他身边,回眸看了一眼,唇边隐隐一缕笑,转身去了

宋春支持不住,坐倒在路边的石墩上,对着杏儿道:“我是在作梦么?那声音明……明明是他,是他……”杏儿摇头道:“公子,声音虽有些像,面庞儿全然不是,再说时间已经过了五年,顾……顾公子便是活着……也该是二十二一的模样,这小哥,最多只得十六七岁,年龄瞧着也不像。你是想……想那人太过,认错人了。”

宋春抱着头不作声,半晌拾了头起来道:“你……去问清楚,这是什么人家。”

杏儿连忙应了,宋春坐了一坐,又站起身来,回头看了一眼那小院,这才转身去了。

回到家里,却见衙门的捕快头儿叶长青正候在书房外,见了末春便赶上前来道:“大人,李默抓到了。”

宋春双眼一亮,点了点头道:“叫牢里的人预备,找今晚便去提审。”

春寒料峭之时,牢里冷得如同冰窖一般,宋春领了人在堂中坐了,看着狱卒们拖死狗似的拖了个人过来,身上穿着单衣,披头散发,跣足赤膊。狱卒才一松手,那人便如烂泥般瘫在地上,宋春冷冷地道:“李默,抬起头来。”

李默躺在地下,却是一动不动,宋春便走下来。

狱堂当中烧着一大盆炭火,边上搁着把长长的火钳。宋春伸手拿过来,那火钳一端已被炭火烤得通红,他一语不发,看了看闪着微红光芒的火钳,直直地

戳进李默l_uo露在外的肩头,一股青烟飘过,伴着一股强烈的焦臭味儿,站在一边的狱卒们部是一惊,早知道这位宋大人的xi_ng子冷酷,然而亲眼看着,仍是叫人心惊胆寒。

这伙人都是惯常的打手,拿火钳烙人的活儿也做过不少,却谁也不像宋春做得这般狠酷。那黑沉沉的眸子里,闪着冰冷的光,似乎是浸透着刻骨的恨,每个人心里都不禁惊跳了一下。

李默痛得长声惨叫,猛地抬起头来,正对上宋春冷冰冰的目光。

“李兄,别来无恙?”这句话说得yin惨惨,冷森森。

李默浑身哆嗦,两眼发直,颤声道:“你是谁?是谁?”

宋春吹灭了火钳,那烧红的顶端发出红光,李默吓得往后爬了两步,双臂乱摇道:“别烧我,别烧……”

宋着步步进逼:“好,不烧你,不过要乖乖回答我的话。”

李默蜷到墙角,一双眼里全是惊恐,宋春将火钳扔回火盆,拍了拍手,道:“顾九郎怎么得罪你了,你定要活活打死他才罢?”

他语气平淡,然而每一个字都似咬着牙说出来的,双眼里掺杂着刻骨的恨与绝望的痛,一眨不眨地死盯着李默。

李默一听到顾九郎三个字,便啊地一声尖叫出来,自地上跳了起来:“不要问我,不要问我,不是我不是我。顾九郎,不是我要你死的…你不要找我案命,不是我不是我……”

他反覆地说着不是我不是我,宋春再也忍不住,一把揪起他的衣襟,将他自地上直拖了起来,咬着牙道:“你为什么要害死他?为什么?”

墙上火把的光映着宋春的脸庞,一张俊美端丽的脸这时候却扭成一团,李默突然间认出了他来。他看了宋春一阵,猛然闻哈哈大笑:“宋春,哈哈哈,宋春,不错,你的九郎是我弄死了的,哈哈哈,你知不知道他有多yinj_ia_n,四五个男人都满足不了他,哈哈哈……宋春,他是死在我床上的,你知不知道?过了这么多年,我还记得他的样子……宋春要不要听我给你讲讲,你的心肝宝贝儿临死说的什么话儿?”

宋春气得浑身发抖,将李默狠狠推倒在地,喝道:“用刑!”

侍立在一边的狱卒们一拥而上,将李默架上刑具,回头望着宋春道:“大人,给他上什么刑?”

宋春手一挥道:“什么最难熬,就给他上什么。”

说完,转身便往外走,才上得三四级台阶,听得李默疯抂大笑:“宋春,他虽是我弄死的,可是他临死最恨的人却是你,哈哈哈,宋春,若不是你骗了他,他又怎么会乖乖地让我操弄,宋春,我已经被报应了,你就等着吧,他早晚会来找你的……”

宋春再也听不下去,猛跑了几步,奔出屋子去,外面黑夜沉沉,四下里冷风阵阵,宋春只觉得心痛得站不直身子,他双手捂着耳朵,然而李默那句话却仍是清清楚楚地回荡在耳边。

“……他最恨的人……却是你……你骗了他……骗了他……”

他一人独自站在黑暗中,也不知站了多久,听到身后的牢门呀地一声开了,有人走了出来,脚步声在他身边停下,只听叶长青道:“大人,再弄下去,他熬不过今晚的。”

宋春慢慢看向他道:“你们在什么地方抓到他的?他身边没人吗?”

叶长青道:“在城外一个乱坟岗子,有兄弟出城看亲戚,遇到他在乱坟岗子那儿乱晃,那个弟兄当下便认出他,带了回来的。”

宋春拧了眉道:“乱坟岗子?什么乱坟岗子?”

宋春近年来官越做越大,事情越来越多,成天就是衙门到家里,家里到衙门,过去最喜欢闲逛的地儿都绝足不去,别说花街梆巷,就连城里一些景致清幽的地儿也不去,更别说出城。

这一日带了杏儿出城,按着叶长青说的方向一路寻来,杏儿突然手一指前头道:“公子,那里可不是有座破山神庙?”

宋青顺着他手指看去,果然前方不远的山坡下有一片杂木林,林子边上一座山神庙,却是墙倒梁倾,连门都不知拆到哪儿去了。

从那破庙往南,林子愈深,全是松柏一类的树,经了一冬的风霜,这时候虽是春暖了,却仍是萧索地立着,倒是几株柏扬树吐出了些嫩绿的新叶,林子下便是些乱七八糟耸立着的坟头,有的只余半块残碑,有的连碑也没有,倒是些野草长得茂盛,树上栖着几只乌鸦,默不作声地蹲在树枝上,看来便是叶长青说的乱坟岗子了。

杏儿往后退了一步道:“公子,这里静悄悄的,也没个人,咱们……咱们还是回去吧,再迟了关了城门,便不好了。”

宋春却充耳不闻,抬脚便朝那乱坟岗子跑去。

眼前一个个坟头,却不知哪一个下面躺着九郎,这些年来,他始终没有见过九郎的尸身,他心裹总存着万一的妄想,也许九郎并没有死,他只是离开了自己,有一天也许还会回来,还会出现在自己面前,毕竟他还那么小,才刚刚十六岁,鲜嫩得像枝头才绽放的花朵,怎么会一夜间就凋零了?

就算骗骗自己也好,九郎还活着。

然而此时站在这乱坟岗子边,第一次真切得觉得,九郎不在了。

听人说,有冤魂的的地方,草木总是格外茂盛,这里松柏森森,直指苍穹,野草生得蓬蓬勃勃,坟头的小花开得绚烂绰约,也许九郎是真的躺在这里,有他那样的人在这里,所以那些树啊花啊草啊,才会这般生机勃勃吧?

宋春站着痴痴地想了一阵,渐渐泪眼模糊起来。杏儿虽然害怕,看了他家公子的样子,心裹也跟着发酸,跟在宋春身后,将随身带的香烛纸钱拿了出来,焚上香,点了火,宋春只是呆呆地看着,一语不发,那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五年他没给九郎烧过一次纸钱,一则他始终不相信九郎便这般没了,二则李默家裹权势滔天,他宋家虽然世代公卿,却还扳不到李家。宋春自那年后,行事便冷酷狠绝,凡事不做则已,要做便要做绝。他那时候便立下誓言,不将李家连根拔出,他死了也没脸去见顾九。现在李家倒了,九郎埋骨之地也找到了,可是那有什么用?那个人终究不在了。

纸钱化了灰,在风裹翻飞中,香烛的火光惊动了树上的乌鸦,呀呀叫了数声,拍翅飞走,一阵风吹过来,将那坟头的青草吹得倒伏,几朵浅黄的小花在风中摇曳,霎时之间,心如刀割,宋春泪落如雨,喃喃地道:“九郎,九郎,你若真有魂灵,可出来相见,你要索了我的命去,也由得你。”

才说了几句,突然前面坟头间青衣一闪,杏儿吓得大叫一声道:“不得了,顾公子来显魂了。”

宋春失魂落魄,神不守舍,泪眼模糊中只瞧见面前硕长的身影,黑发在风中轻拂,那身影宛然便是故人。他再也顾不得许多,扑上前去,一把将来人死死抱住:“九郎,九郎,真的是你吗?”

那人被他抱在怀中,并无挣扎,反而伸手轻轻抚了抚宋春的脸:“你怎么了?”

其时天色已晚,宋春泪眼模糊,根本瞧不清这人的面容,然而听了这轻淡柔和的说话声,却再无怀疑,死死抱住这人:“九郎……”

偷香+番外》小说在线阅读_第5节_作品来自网络或网友上传_女生阅读之家只为作者by左旋右旋一阵乱旋_的作品进行宣传。

搜索

偷香+番外第5节

书籍
返回细体
20
返回【点击阅读】模式下,点击屏幕底部会自动切换进度条!
  • 点击阅读
  • 滑动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