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长公主权倾朝野,妖艳狠辣,是个能要了男人命的狐狸精。
坊间传闻,长公主一天临幸三个男宠,色胆包天,京城里但凡皮相好些的男子,都和长公主厮混过。
还真是高看我了。
哪来的那么多?单是一个太子我就应付不过来了。
我想起这些流言,又看看自己身上的瘀痕。
翻了个身,带着几分恼火,在太子的精腰上拧了一把,拧得他瓷白的肌肤霎时印出来两道绯红的指痕。
我叫时望白,大周的长公主,也是当今太子名义上的姑姑,不过,我只比太子大了两岁。
在人前,他规规矩矩叫我姑姑,在床笫间,却喜欢唤我姐姐。
此时他被我拧了,也不生气,只皱皱眉,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我问:「疼,姐姐掐我做什么?」
「掐着玩。」
我差点被他的眼睛融化了,无气可撒,拢了拢衣裳就要起床。
未整理好的衣袍下风光无限,他扫了一眼,抓住我的手将我拉下去,留恋地轻嗅我的头发:「别走,再睡一会儿……」
「时珩,别闹。」
我推开他,瞧了一眼他泛红的双眼,坐起身来,一边穿衣服一边感慨。
太子在人前,分明是个冷峻肃杀的主,怎么一到榻上就爱哭呢?舒服的是他,哭的也是他,没道理了。
昨夜,他听闻皇兄要为我议婚,直接把我拖回东宫,蛮不讲理地关进了他屋里,一边撕烂我的衣裳,一边委屈得眼睛都红了。
光看脸,柔软得像只小狗狗,看手段,其实是个吃人的大灰狼。
「昨晚伺候得姐姐不舒服吗?怎么天不亮就要走?」
他坐了起来,从我身后拥住我,下巴抵在我肩上,温热的气息扑在耳边,痒痒的。
我回过头轻轻推开,道:「再不走姐姐就要死在这儿了。」
「死在这儿才好,和我死在一起,才好。」
他眼里噙着笑,让人瞧不清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我顿了一顿:「改天吧,姐姐还有下一场,今天不想死。」
「姐姐倒是很忙,早知道便叫你下不了床,再也不能去找他。」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我,眼中的留恋已经变成阴郁。
墨发垂落,铺散在线条完美的胸膛上,为他增添了几分野性的色气。
色气惑人,却又带着几分储君的威压,矛盾得很。
「你也不怕他拆了你这东宫。」
我摇摇头,转身下了床,外衣被他撕烂了,我捡起来看了一眼,扔掉了。
随后捡起大氅,披上就往外走,也不管身后他淬了毒的目光。
到东宫门口时,远远地便看见了胡丞相,他须发上有些细细的露珠,看样子已经等候多时。
瞧见我时,他便收了那扬长的脖颈,不甚恭敬地微微低下头去。
我懒得理他,大摇大摆地从他身旁走过。
在东宫过夜被撞上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与太子的关系早就不是秘密,朝臣们恨得牙痒痒,可就是拿我没办法。
因为我手中握着两万雇佣军,一支能保大周安稳,也能轻易将其覆灭的鞑靼军队。
大周内忧外患,风雨飘摇,若没有这支雇佣军,早已被别国吞并,所以他们恨我,却也惧我,恶心我,却只能纵容我。
2
出了宫门,一眼便瞧见了公主府的马车。
他们怎么来得这么快?
我纳闷了片刻,随后便被侍者牵引着爬上了马车,车帘掀开时,我一抬眼,猝不及防地撞上一双幽寒的眼瞳。
我僵了一下,唤道:「叔叔?」
马车里的人叫乌力罕,是北漠王,也是我的雇佣军首领。
他眉目深邃,轮廓干净利落,气势逼人,因为有着四分之一的汉人血统,长了一头乌黑的墨发,更为他添了几分冷冽。
此刻他正端坐着,薄唇微抿,面色冷峻,让人不敢逼视。
我心虚片刻,钻入车内,自然而然地坐在旁边,伸手环住他的脖子问道:「叔叔怎么亲自来接我?」
他淡漠地伸出手揽住我的后腰:「怕你陷在温柔乡里,忘了还有我这个叔叔。」
「叔叔吃醋了?」
我咬唇笑笑,瞧着他这又冷又醋的模样,觉得可爱,忍不住低头去亲他的脸。
他却偏了偏脑袋,避开了我的吻:「沈家人全都发配岭南了,只剩几个婴孩,等着你处置。」
沈家,就是被杀的太子妃一家,杀她只因为她发现了我的秘密。
我是长公主,也是个假公主,我的父亲并非先皇,而是乌力罕的属下,一个没能留下姓名的鞑靼人。
十九年前,我娘救下了当时只有十五岁,被族人追杀到大周边境的乌力罕。
后来,我娘和他的属下相爱,怀上了我,又因为美貌,阴差阳错间,被巡视边境的先皇宠幸,接入皇宫做了贵妃。
我长得几乎和我娘一模一样,没有半点鞑靼人的特征,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人发现我的身份。
半个月前,太子妃偷听我和乌力罕说话,发现了这个秘密,并试图以此威胁我,我只好割了她的舌头,以里通敌国的罪名处决了她。
这事自然是闹得群情激愤,可愤怒归愤怒,谁也不敢拿我怎么样。
我收回脑袋重新坐好,说道:「不是说过了嘛,小孩子送到乡下去就好了。」
「斩草不除根,将来恐是祸患。」
我撒娇道:「小孩子嘛,知道什么,干吗非得杀了。」
乌力罕略带玩味地看了看我:「你还真是活菩萨。」
我笑笑,往他怀里蹭了蹭,道:「叔叔才是活菩萨,为了我,什么脏活都肯做。」
他揉了揉我的腰,没什么情绪地说道:「我答应了你娘要保护你。」
我笑了,抬手轻抚他的下巴,道:「我娘若知道,你差点把我保护到床上去了,不知会作何感想。」
他叹了口气,有些不悦:「望白,不要提这个。」
「有什么不能提的?叔叔心虚了?」
他爱慕我娘,敬她护她。
我和我娘长着一样的脸,他将爱意转嫁在我身上,又因为我娘的遗嘱,始终不敢碰我。
我低头细细瞧着他,虽然我一直叫他叔叔,但他其实也才三十四岁而已,岁月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一张脸仍然年轻英朗得让人心悸。
瞧够了,我好笑地问他:「叔叔,你看见我这张脸的时候,想的到底是我,还是我娘呢?」
他并未认真思考,皱了皱眉道:「都一样。」
我抬手在他脸上扇了一巴掌,道:「不一样。」
他脸都被扇红了,却只微微侧了侧头,随后便像对付胡搅蛮缠的熊孩子那样,捉住我的手,宠溺而又淡漠地哄道:「是,不一样,她是天上星辰,你是我的小公主。」
我嗤笑,都星辰了,乌力罕还真是奉她为神明啊。
马车动了起来,我坐得不稳,被带着晃了一晃,幸而乌力罕眼疾手快抱紧了我,没让我摔下去。
手把在我腰上,闻着我领口逸出来的香气,他的呼吸微微有点急促。
我往前挤了挤,用温热的身体烫着他,抬手抚着他的胸膛问道:「叔叔,忍得这么辛苦,真的不要我给你解解渴吗?」
他面不改色地看了看我,忽地伸手拉开我的衣襟,轻吸一口气,用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我的肩头,道:「脏兮兮的,下不去口。」
我低头瞧了瞧,红红的一片,全是时珩留下的咬痕。
我笑道:「你还在乎这个?」
他抬眼瞧着我,缓缓道:「我为什么不能在乎?望白,男人的嫉妒心是很可怕的。」
这话可新奇了,我挑挑眉,问他:「可叔叔嫉妒他,却又为何不肯碰我,由着我一次次地跟他厮混呢?叔叔到底在想什么?」
他移开眼神,鸦羽一般的眼睫遮蔽了他不愿让我看见的迷茫与痛苦,启唇时,语气却淡淡地:「路还远着,你先休息。」
我讨了个没趣,便不再问了。
3
马车晃了许久,我确实太累,不知不觉间趴在乌力罕的大腿上睡着了。
他一动不动,只是用手扶着我,避免让我摔下去。
到公主府以后,他小心翼翼地将我抱上床,盖上被子以后就要走。
我抓住他的衣袖,嘟囔着问道:「你去哪?」
他停下脚步,将我的手塞回被窝,道:「我去校场,你好好休息,睡醒了就吃点东西洗洗干净,我晚一些的时候再来看你。」
「就不洗,我是脏小孩。」
我闭着眼,声音越来越小,乌力罕见我睡着,便起身关门离开了。
估摸着他应该走远了,我才睁了眼,掀开被子跳下床。
一开门,恰好迎上正要进来的顾斯衡。他满眼红血丝,有些疲惫,看见我时,浅浅地笑了笑。
他是我的侍卫,长得极好看,我公主府里上到管事,下到洒扫丫鬟,没有一个不好看的,但他最为出众。
出众到为自己招来了无妄之灾。
一年前,时珩召他入宫,剪掉了他的半截命根子。
他本来也是世家子弟,自有一份骄矜,受此大辱后,便水米不进,一心求死。
那时候我趴在他床前,哭着求他,阿衡,你别死,你陪陪我吧,我太孤独了。
我有着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也有着不可示人的秘密。
我不是什么好姑娘,至少在发现自己身份之后,就不是了,发疯,堕落,不自爱,为世人所唾弃。
全天下都恨不能把我浸猪笼的时候,只有一个顾斯衡,他肯同我絮叨,听我哭,哄我笑。
他若死了,我也要熬不下去了。
哭了好久,才听见他用嘶哑破败的声音说,公主别哭,臣不死,臣陪着你。
他活了下来,忍受着疼痛和屈辱,答应陪我走下去。
我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人,问道:「乌力罕呢?」
「他走远了。」
「那便好。」
我点点头,将他迎进房间,一面走着一面问他:「阿衡,你等了我一夜吗?」
他回道:「是,昨夜你没传消息回来,我总放心不下,怕你出事。」
我笑了笑:「我在宫里能出什么事?」
「就是在宫里才容易出事。」
他按着我坐下,径自挑开我的衣襟,看了看那一片片青紫的痕迹,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太子怎么这样没轻没重的。」
我低头看了一眼,道:「他就是这么个性子,我都习惯了。」
他合上我的衣襟,没回这话,出门叫人送了热水进来,试过水温后便要退下。
我拦住他:「别走,帮我洗头发吧,顺便把事都说了,免得一会儿睡着了,就什么都忘了。」
他犹豫片刻,点点头留了下来,背过身子等到我踩进水里了,才转过来,一边帮我洗头发一边说:「那凉国细作抓住了,可惜服了毒,什么也没撬出来。」
我嗯了一声,默默搓澡,思绪纷乱。
凉国盘踞西面,几十年来和大周摩擦不断,近两年却不停地送美人,骗得皇兄答应和他们互通商贸,引入了许多细作。
这些日子他们似乎要搞什么大动作,只是好不容易抓了几个细作,却都服毒身亡了,什么也没能问出来。
顾斯衡轻轻揉了揉我的太阳穴,道:「你也别着急,总会查出来的。」
我点点头,又问他:「乌力罕呢?他训兵也有些日子了,可还算认真?」
「他称得上是倾囊相授。」
「那便好,若不出差错,我们便也能有像鞑靼人那样强大的军队了。」
不枉我做小伏低这么久。
「嗯。」
顾斯衡应着,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我问他:「怎么了?」
他低头,看着我肩头的咬痕,犹豫了一番才道:「能不能别再去找太子了?野兽发情也不像他这样狠的。」
我怔了一下,笑道:「不去找他我怎么抠他的钱,怎么养兵呢?何况多找找他,乌力罕的心思也能分一些到他身上,不至于时时盯着我,让我束手束脚的。」
顾斯衡一哂:「好,只要公主不是真的喜欢他就行。」
不知道为什么,这话说出来我们的脸都红了一下,他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妥,便默默梳洗我的头发,再不提这事。
洗好之后,顾斯衡取下中衣递到我手上,喉结动了一下,道:「臣先出去了。」
我这才注意到,他面色虽仍从容,可耳尖却已经红得要滴血,胸膛也微微起伏着,明显是在压抑着什么。
犹豫片刻,我抱着衣服问他:「阿衡,你,还会动情吗?」
这话只问了一半,我想问的是,没了那个,还会动情吗?
他自然知道我在问什么,却也并不窘迫,坦诚地说了句:「会。」随后便微微俯着身子,准备退出去。
「别走。」
我像是要糖吃的小孩一样闹道:「你扶一下我,我怕摔了。」
他却不吃这套,只道:「怕摔那就小心一些。」
我愣住了,眼睁睁看着他退了出去。
他很少违背我的命令,这一次却十分坚决,一步也没停。
我知道他在怕什么,他怕他真的忍不住,他怕让我看见他自认为丑陋的伤口。
我没看过,他也不会让我看。
他太骄傲,失了这份骄傲,无异于夺了他的命。
4
「曾经最有前途的少年郎君,如今却成了个阉人,啧啧,造化弄人呐。」
乘马车前往校场的时候,人群里隐隐约约传进来这么一句话,声音很小,但我还是听见了。
我一向不会去堵别人的嘴,他们怎么骂我,我也不会生气,唯独顾斯衡,我却听不得别人议论他半句。
我掀开车帘,一人一马却阻隔了我的全部视线。
顾斯衡低头瞧着我,问道:「怎么了?」
他面色平淡,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也不知刚刚那话他听见没有。
我犹豫片刻,摇了摇头。
他牵唇笑笑,道:「离校场还有些路程,你再睡一会儿吧。」
「好。」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他笑得勉强,我犹犹豫豫地将车帘合了一半,又猛地掀开,唤道:「阿衡!」
「嗯?」他低下头来,询问地瞧着我。
我心里百味陈杂,也说不出来什么,只盯了他一会儿,冲他甜甜地笑了笑,道:「记得叫我。」
他顿了一下,抿唇笑道:「到了自然会叫你的,放心吧,我又不会把你拉出城去扔掉。」
说着,又腾出一只手来把我按回车里,「快睡觉。」
我缩了回去,趴在软垫上睡觉,心里面又甜又难受。
接近日暮时分,顾斯衡叫醒了我,带着我去找乌力罕。
我到的时候,乌力罕正在教骑射。
他骑着一匹快马飞速驰骋,鹰目紧紧盯着场上的移动靶,挽弓,放箭,一气呵成,嗖嗖几声响后,几支箭都穿透了靶心,扎在沙地上。
而后便收了弓跳下马,认真地跟围在他身边的将士说着什么。
我的心放下去了一半。
大周不能只靠一支雇佣军,乌力罕毕竟是异族,他现在肯帮我,却难保以后不会生出异心。
所以我要训兵,以抵抗凉国为由,训出一支能和鞑靼雇佣军抗衡的军队。
鞑靼人善用骑兵,铁流一般冲过来,再灵活的兵法都难抵抗。几十年前我们和鞑靼不和时,就吃了不少亏,导致战场上汉人一见到鞑靼骑兵,还没开打便立刻丢盔弃甲了。
若非后来鞑靼内乱,无暇顾及我们,大周的国土恐怕早就易主了。
「去吧。」乌力罕拍了拍身旁人的肩膀,将手中的弓丢给士兵们,回过身看见我,讶异片刻,便不急不缓地走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好好休息?」
不等他走近,我便蹭了过去,双手抓着他的腰,笑道:「睡够了,想出来走一走,看一看,顺便接叔叔回家。」
他按住我的脑袋,将我往后推了半步:「我一身都是尘土,不要凑过来。」
「我又不嫌弃你。」
我仰着脑袋,抓下他沾着尘的手,把自己小了一号的手放在他掌心。
「牵着我嘛。」
他轻笑着摇摇头,随即握住我的手,带着我慢慢地在校场里面转。
已经日暮时分,但大家仍然训练得很认真,没有要休息的意思。
训练虽然才月余,但已经初见成效,我能明显感觉到士兵们的精气神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叔叔辛苦了,才个把月便将他们训得有模有样的,真厉害。」
乌力罕笑了一下,道:「你不必恭维我,说这些客套话,还不如好好表现表现来得实在。」
「我表现得已经很好了,还要我怎么样嘛。」
他瞧着远处,漫不经心地说道:「你少去见时珩,比什么都强。」
「叔叔自己不要我,还不准我去找别人,太过分了!」
「望白。」他皱皱眉,欲言又止。
「你不如做个笼子把我锁起来,天天给你一个人观赏好了!」
我甩开他的手,气鼓鼓地跑了。
我本来就只是想看看训练进度,也没打算真的要在这陪着乌力罕,跑了几步,看他没跟上来,也就出了校场坐上马车回家去了。
夜里我睡得正酣,房门却突然被人打开了,被窝里钻进来一个人,应该是刚刚洗过澡,身上还有淡淡的皂香。
我紧闭着眼,一声不吭。
他知道我醒了,凑近了点,大掌轻轻揉动我的肩头,低声道:「还在生气?」
我哼唧一声,没说话。
他叹了口气,拨开我额前的发,道:「今天只是随口说说,逗一逗你罢了,我什么时候真管过你,你喜欢他,改日我将他抓来府里给你囚着都行。」
我自然知道他不过随口一说罢了,他真要管,我连公主府的门都出不了。
我睁开眼看了看,他的眼神很温柔,是带着疼惜的温柔,看得人心里暖暖的。
「嗯。」我往他怀里钻了钻,「叔叔今晚和我一起睡吗?」
「嗯。」
「不会半夜走了?」
「不走,叔叔抱着你。」
他语气低低的,溢满温柔,从前他偶尔也会和我睡觉,但只是抱一会儿就走了,什么都不会做,也不会陪我一整夜。
我沉默片刻,而后抬起头问他:「叔叔,你抱着我的时候,会梦见你的星星吗?」
他自然明白我是什么意思:你抱着我的时候,心里想的是我娘吗?
他怔了一下,轻轻拍着我的背,道:「我怀里抱的是小公主,梦见的当然也只有小公主了。」
睡觉吧,小公主,星星在天上,你在叔叔心里。
5
这天过后我连着好几日都会去校场看乌力罕,还亲手做了糕点凉饮送过去,前所未有地殷勤。
不过看乌力罕的样子,就算我不做这些,他也会认真训兵的。
大周的将士在他的教导下有了些凶悍的模样,假以时日,说不定就能与雇佣军匹敌了。
但这还不够,我需要在乌力罕看不见的地方训练更多的士兵,即便比不上他亲自教导的那些也没关系,有总比没有好。
和顾斯衡商议过后,选定了地方,人和粮都充足,就是没有马匹。我们大周有自己的马场,只不过在时珩手里。
顾斯衡问道:「需要多少钱,臣去筹备。」
笑死,时珩的东西直接索要就是了,哪有给钱的道理,钱要花在刀刃上。
打定了主意,我翌日便去了东宫寻他,我到的时候,他正坐在书房里,神色阴冷,修长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
地上跪着一人,瑟瑟发抖,哭得涕泗横流,像是被吓得不轻。
瞧见我,时珩神色没多大变化,只挥了挥手,示意侍卫们把地上的人拖出去。
等到屋里没人了,我一边走过去一边问他:「弟弟在生什么气?」
「小事,不值一提。」
他瞧着我,好整以暇地扬起下巴,问道:「姐姐这么忙,怎么还有空来东宫呢?」
「想你呀,再忙也得抽空来看看我的好弟弟。」
「切。」他冷笑一声,道:「你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这样甜言蜜语的,怕不是又要问我要东西。」
「弟弟真懂我。」我坐在扶手上,笑道:「我确实是想跟你要点东西。」
他扫了我一眼,悠悠道:「说吧,什么东西?」
「想要你的马场。」
「马场?」他眸光微闪,嗤笑道:「姐姐未免太看得起自己,凭什么觉得,我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你?」
「就凭弟弟通情达理还疼姐姐呀。」
我撒着娇,跨坐在他腿上,抱着他的脖子求他:「好弟弟,反正你攒手里也是养肥了吃肉,不如就给我吧,将来会还给你的,真的,你什么时候不高兴了,要回去就是,我绝不耍赖。」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我,问道:「看来你是真的很想要,我若不给你又怎么办?跪下来求我?」
「也不是不行,可弟弟真舍得让我跪下来?」
他笑着,眸子里已经染上了些微欲色:「有什么舍不得的?跪床上,好不好?」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眉头一横,将手伸到他的腰间,揪住一块肉狠狠一拧。
「额……」他吃了痛,低低叫了一声,连忙抓住我的手:「轻点。」
「给不给?」
「不给。」
我抬起另一只手揪住他胳膊上的肉使劲一拧。
「姐姐,疼!」他蹙着眉,疼得眼睛里泛起了水雾,又急忙捉住我的另一只手,求道:「别掐了。」
我两只手都被他抓着,没了作案工具,只能低下头去吻他,一边吻一边求他:「好弟弟,你就给我吧?好不好?」
「唔……嗯……不,不给。」
他被我吻得呼吸急促,情难自已,却仍然不肯松口。
「那就算了。」
我突然停了来,推开他跳到了地上。
正是紧要时刻,我突然撂下他不管,他反应不过来,茫然地看着我:「姐姐?」
我一边整理衣服一边道:「既然你不肯,我也就不浪费时间了,天色已晚,我该回去陪叔叔吃饭了。」
「别走!」
他连忙把我拉回怀里,想要亲我:「姐姐别走,天色还早,再待一会儿吧。」
「放开,我才不要和小气鬼待在一起呢,要这么点东西都不给,罢了,我回去求叔叔,他们鞑靼有的是马匹。」
我推拒着他,侧开头不给他亲,终于把他惹急了,喊道:「不许去找他!」
他抱住我翻了个身,将我按在了椅子上,蛮横极了,我完全挣不开。
这节骨眼上,他什么也顾不得了,求着:「不许去求乌力罕,你别走,给你,什么都给你。」
我得了他的话,便不再挣扎,任由狂风暴雨落在我身上。
骤雨将歇之时,他喟叹一声,微张着嘴,好像失水的鱼儿。
事毕,我和他都已经滚落在地上,躺在散乱铺着的衣服上。
他紧紧抱着我,痴迷留恋地亲亲我,小声道:「姐姐今晚歇在东宫好不好?想抱着你睡觉。」
我轻笑:「真的只是抱着吗?我可不信你的鬼话。」
他眼睛红红的,水雾氤氲,像是落了一场雨,可怜兮兮地舔舔我的唇:「真的只是抱着,什么也不做,我也是血肉之躯,哪有那么多力气呢,你信我。」
我抬起手,指尖在他胸膛上画着圈圈,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道:「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这次不骗你。」
他抓起我的手指,含在嘴里轻咬:「骗你是小狗。」
他此刻的模样很乖,他久没有这么乖过了。
不过,以前更乖。
以前的时珩,还没有同我厮混的时候,真真就像只小狗狗一样,姑姑长,姑姑短地叫我,每回见面,总是很高兴,总是爱跟着我到处跑。
那时候我以为,他以为他只是单纯地喜欢我,后来才知道,他还真是,从小就「喜欢」我。
我被乌力罕找到,得知自己真实身份后的日子,每天都迷茫又颓废。
甚至堕落。
我自暴自弃地想,我身体里流的蛮夷的血,当然要干蛮夷的事了。
我越发疯癫,越发出格,甚至大摇大摆跑进南风馆喝酒,点了小倌伺候。
那时候,时珩冲进房间,赶走了其他人,抱着醉醺醺的我,可怜巴巴地舔吻我的唇,说:「姑姑,我陪你好不好,外头的人,太脏。」
我哪里还有理智,我想,同自己的亲人厮混,这不也是蛮夷会干的事吗?
我就是蛮夷,我怕什么?于是反吻,同他在南风馆度了一整夜。
醒来以后,听任他抱着我,唤我姑姑,却又实打实地恶心到了,虽然知道我与他并非血亲,还是恶心。
「别叫我姑姑。」我蹙眉,想要推开他。
「那我叫你姐姐,好不好?姐姐。」
时珩紧紧抱着我,生怕我走似的。
我未置可否,但心里总算好过了一点。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同他会纠缠至今,从单纯的厮混,到互相利用,暗中博弈。
6
在东宫待到半夜,趁时珩睡着以后,我赶紧溜了出去。
乌力罕最近本就不大满意我总来这里过夜,再让他抓住一回,小命怕是要没了。
乌力罕把东宫盯得那么紧,自然知道我又进去过,只不过回去以后,我每天觍着老脸哄他,他也不好发什么脾气。
如此相安无事过了半个月,临近中秋之际,凉国派了使团来京,原本定的大皇子,不知道为什么,换成了二皇子。
据说二皇子风流俊美,在凉国就极受女子追捧,我十分好奇他长什么样。
只可惜他们入皇宫朝见时,我让别的事绊住了,没能见着,因此心里总是有些痒痒。
过了几天,听顾斯衡说这位二皇子出现在了京城里有名的青楼时,我便按捺不住换上男装,进去看看他是什么模样。
因为早有线报,我一进去便找到了他的位置,他坐在二楼的雅间里头,透过珠帘隐隐约约能看见他的身影。
这烟花地我来得不多,倒也没几个人认出我,只当我是谁家的小公子,不过有顾斯衡在,前来招客的姑娘们便都只使劲往他身上贴,倒冷落我了。
我也不生气,好奇地四处转悠,想找个好位置坐坐。
这么转一圈却发现了个老熟人,他埋在美人堆里却还是叫我发现了,我兴奋得直跺脚。
「阿衡!阿衡!」
他推开那些姑娘,不明所以地低下头来听我说话。
我两眼放光地指给他看,「快快快看是胡丞相!你快派人去相府通知胡夫人,告诉她胡丞相喝花酒来了!」
顾斯衡看了一眼,偷偷笑了笑,道:「这不好吧,公子?就通知一声吗?咱们把胡夫人接过来吧?」
「对对对,阿衡想得好周到,快去快去!」
这老狐狸以惧内闻名,一天天表现得自己多清高似的,有事没事就参我一本说我道德败坏,我可算找到机会搞他了,这回他还不得让胡夫人挠花脸了!
胡夫人来得很快,风风火火地,提着把菜刀进来,揪着胡大人的耳朵出去。
我躲在一旁看热闹,肩膀却被人拍了一拍,一回头,却是凉国二皇子,李重厌。
果然是风流俊美,若非我府中有顾斯衡养眼,怕是也会被他摄了心魄。
「小公子,请让一让。」
他并未认出我是女子,倒叫我玩心大发,决定会一会这李重厌,幸好顾斯衡还在外面,若是让他看见,肯定是这也不准,那也不许的。
我拉住他的衣袖,颇为崇拜地瞧着他问道:「公子可是凉国二皇子?」
他这才注意到我,扬了扬眉,问道:「小公子认得我?」
「不不,只是听闻凉国那位俊美无双的二皇子在此处,又恰好看见了公子,便斗胆猜一猜。」
李重厌眉宇间多了几分得意之色:「小公子眼光不错,你一个人来的?」
我偷偷瞄了一眼顾斯衡,随即点头:「嗯!」
李重厌抬头看了看他包下的雅间,笑道:「恰好今日独饮,无人做伴,小公子陪我喝两杯怎么样?」
我本以为他会防备着我,哪知道这么容易,连忙点头,同他上了二楼去。
顾斯衡发现我不见了,找了一圈,瞧见我和李重厌在一起,没有寻来,只不动声色地找了个便于观察我们的地方坐下。
我与李重厌相对而坐,共饮美酒,聊了许久,都是些风土人情,文玩古迹之事。
这李重厌很有些见识,的确称得上才貌双绝。
可惜不是嫡子,终归只能做人臣。
我抿了一口酒,叹道:「二皇子人才出众,比那太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惜了,就因为是庶出,便要屈居人下。」
我说这话本意是想挑拨他们兄弟二人关系的,想当年,鞑靼何其强大,最后还不是因为挑拨,分裂成了南北两部,再也没了侵犯大周的能力。
「小公子知道的倒很多。」李重厌笑一笑,不搭我那话,一个劲给我添酒。
他似乎很热衷于给我添酒,看我的眼神也逐渐奇怪。
「别添了,我还没喝完呢。」我推开酒壶,挥手扇了扇风,有点热。
「热吗?」他探手过来擦擦我脑门上的汗,我本想躲开,但他的手很凉,很舒服,我鬼使神差地望着他没有动。
李重厌起身坐到了我旁边,用袖子帮我扇风。
「这地儿人多,确实有些热了,小公子不如随我回去使馆,那里凉快,咱们摆上酒菜,慢慢聊?」
「不了吧。」
我的眼睛不知为何有点花,揉了揉,强打起精神道:「此处,此处很好。」
他摇摇头:「你看看你,都出汗了。」
说话就说话,他的手不知为何摸到了我背上,我一惊,察觉到了不对劲,想要往旁边挪一挪,这才发现自己竟已没了力气。
「小公子这是怎么了?」他做出要抱我的动作,左手却寻到了我的裆部。
「你?」他惊了一惊,随即笑道:「原来是个小姑娘,幸好,我不挑。」
「放开我。」
我意识到自己落了圈套,被他恶心得不行,却没有力气挣脱。
正急着,一柄剑便抵在了李重厌的咽喉处。
他举起手,看向来人。
「阿衡。」我爬过去,被他搀扶起来。
顾斯衡扶着我,敛眉瞧向李重厌:「堂堂二皇子,光天化日之下,怎么这般下流?」
李重厌却神态自若,笑道:「下流场所不做下流事,做什么?你若正经,又为何要来这地方呢?」
「你……」
「算了阿衡,不要惹事,我们走。」
原本到这里来就不是什么光彩事,若是让李重厌知道我是公主,这事儿就更丢人了。
顾斯衡还想说什么,我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算了,他只得愤愤收了剑,抱起我快步离开。
我越发绵软无力,浑身燥热,到马车上时,更是呼吸都有些困难了,紧紧贴着顾斯衡,贪图他身上的凉意。
「阿衡,我好难受,好奇怪。」
「公主,你恐怕是被那人下了媚药了,你不常来这种地方,不知道这里有多少肮脏手段。」
「那,要怎么办?我看书里说,要解毒,须得和男子……」
「是,所以我们要赶紧回去。」
他催促车夫加快速度,偏头躲开我的索吻,想了想,沉声道:「公主,你再忍一忍,我带你回去找乌力罕,他疼你,做事有轻重。」
我缠住他,求道:「不要,阿衡给我解毒好不好?」
「不行,公主。」
他推开我,不许我靠近。
马车很快到了公主府,乌力罕正在书房,顾斯衡抱起我,直奔书房。
我更严重了些,神志都不太清明了,在他怀里扭来扭去,委委屈屈地:「不要带我去找他,我要阿衡,我不要别人。」
他忍得额头青筋凸起,却不肯松口:「我帮不了你。」
我呜呜哭了起来,求道:「我不要他,阿衡,我要你,你可以,你明明可以。」
「公主,不要为难我。」
「你嫌我脏是不是?你不肯碰我,是因为你瞧不上我,是不是?」
「不是,你别胡说了。」
「你就是,阿衡,我自己都嫌自己脏,我自己都瞧不起我自己,可是阿衡,我喜欢你的一颗心是干净的,你别厌弃我。」
「公主,你很好,你是这世上独一份的好,但是我,我没有福气。」
他眼眶微红,深吸一口气,抱着我进了书房。
乌力罕虽肖想过我,却从没真的和我睡过,接过我时,心疼之余,又有些难办。
我娘的遗嘱,是他心里的一道坎,他越不过去。
我无暇顾及他,心里的难受远远超过了身体上的难受,我在床上蜷缩成一团,哭得很狼狈。
门被关上了,我知道顾斯衡就在门外,他一定会守着我,以防不测,可,他也会听见那些声音。
还不如杀了他,还不如杀了我。
7
乌力罕走过来的时候,我仍旧哭着,并且脑子越发糊涂,还呜咽着唤了一声:「阿衡……」
乌力罕的步子一僵。
我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整个人清醒了一瞬,忽地惊住了,密密麻麻的害怕涌了上来。我怕害了顾斯衡,我怕乌力罕会对他下手。
我凝息瞧着乌力罕,甚至忘了身上的难受。
乌力罕竟然浅笑了一下。
「哭得这么伤心,我还以为是什么事。」
我没敢回话,乌力罕伸手擦了擦我额上的汗,目光幽沉了些,道:「放心,我不会放过他的。」
「谁?」我虚弱而惊悚地脱口问道。
他又是一顿,淡笑道:「自然不是你的小侍卫。」
他的手从我额头慢慢下滑,停在后颈,指腹轻轻地揉动着,「望白真心喜欢的东西也没几样,我不会动他。」
我将信将疑,未及开口,只觉得后颈一痛,晕了过去。
乌力罕竟然选择把我打晕了。
媚药虽然忍也能把药劲忍过去,但到底还是会忍出病来,他宁可让我病上几天,也不肯动我。
我庆幸之余,又有些没有安全感,我害怕自己拴不住他,害怕他将来会成为大周的心腹大患。
所以训私兵实在是一件必要的事,否则哪天乌力罕要叛变,大周便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
我醒来以后,顶着一脸的疹子,心情凝重。
这疹子生得说巧也巧。
三日后,皇兄要在宫中设宴款待凉国使者,我也会去,那李重厌已经见过我的真面目,我定是要挡着脸的,眼下生了疹子,倒给了我一个合理的借口。
门开了,有婢女送药膏来,却不是顾斯衡,我往门外看了许久,问婢女:「顾斯衡呢?」
婢女小心翼翼地将药膏放在床边,低头道:「顾总领把药膏交给奴婢就走了,奴婢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不愿见我。
我拿过瓷瓶,在手中端详许久,心情沉到了底,许久才挥挥手,「下去吧。」
婢女走后,我将瓷瓶扔到了一边,没有上药。
既是没有必要,也是跟顾斯衡赌气,他不理我,我就不上药。
晚间,仍不见顾斯衡,我心里乱得很,发了会儿脾气,但顾斯衡似乎是铁了心,不肯出现在我面前。
一连三日,始终没有看见他,他要躲我到什么时候呢?
这天天色将晚,离宫宴只有不到半个时辰,往常若要出门,他定要护在左右的,如今,他真的不管我了吗?
我上了马车,将行时,又跳了下来。
「叫顾总领来。」
随行的侍者连忙躬身道:「殿下,顾总领说……他今日不便同行。」
「有何不便?」
侍者连忙跪下:「奴才不知,殿下,时辰将误,咱们,咱们先启程好不好?」
我挥了挥袖,站得孤独又坚决,道:「不走,等顾总领,他不来,我不走。」
「殿下,这……」侍者望了我一眼,慌慌张张地爬起来,跑去找人。
我等了许久,等到日头彻底落下去了,顾斯衡的身影才终于出现。
「阿衡……」
「公主,请上车吧。」他打断我的话,颔首而立,一眼都不曾看我。
我凝视着他,夜风乍起,他始终不曾抬头,站得像一尊石像,唯有衣袂在风中微微翻动着。
心痛得厉害,但此刻不是撒娇犯浑的时候,我不再看他,扭头上了马车。
入宫后,我戴上了面纱和斗笠,在侍者的搀扶下下车。
顾斯衡就立在我身旁,不曾上前搭手,更不敢看我,我入殿后,他便寻了个不容易被人注意到的角落,静静候着。
这时候大殿里正在舞乐,李重厌一身牙白衣衫,显眼极了,瞧见我进来,便站起身,恭恭敬敬道:「坊间盛传长公主姿容绝艳,在下向往已久,不知今日,可否一睹长公主真容?」
我听见李重厌的声音就犯恶心,捏着声道:「本宫突发恶疾,生了一脸的疹子,不便见人。」
李重厌顿了一顿,道:「原来如此,是在下唐突了,不过……」
他抬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长公主的声音,真是宛如黄莺出谷,动人心扉啊,在下听声音便知,坊间传闻,定然不假。」
我心下一惊,细细瞧他的眼神,便知,他认出我了。
这李重厌真是个妖怪。
我便不再掩饰声音,轻笑一声,在他的审视下落了座。
既然认出来了,也就没什么好顾虑的,只要场面别太难看,就够了。李重厌自己做过什么,他心里有数,我心里也有数,那天下药的事,我会找他算账,但不是现在。
自入了殿,除了李重厌,还有一人极为显眼,那便是时珩。
他向来懒散,没几分储君的模样,今日宴客,难得穿得正经,英姿勃发的,倒有些不像他。
我隔着纱帘与他对视了一眼,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我和他的事虽并非什么秘密,但在公开场合,还是很收敛的,要不然的话,群臣天天都要跳脚,麻烦得紧。
皇兄怀里拥着美人,乐呵呵地喝酒,说些场面话,没一会儿,他又问李重厌:「二皇子人才出众,不知,婚配了没有?」
大概全天下的长辈都爱问这种话,皇兄虽贵为天子,但人年纪大了,脑子里也只有这些东西。
李重厌颔首道:「不曾。」
皇兄来了劲,亮着眼问他:「那可有心仪之人?若二皇子不嫌弃,朕可以为你做个媒。」
李重厌转了转酒杯,低头笑笑:「外臣确有心仪之人,只不过,以外臣的身份,恐怕配不上了。」
皇兄摆手道:「诶,这是什么话,二皇子是万里挑一的才俊,岂有你配不上的道理?你倒说说看,是谁?」
李重厌闻言,忽然看了我一眼,轻吸一口气,缓缓站起来,躬身道:「外臣心仪之人,正是陛下的胞妹,长公主殿下。」
狗东西。
李重厌话音刚落,殿上的气氛就突然变得十分微妙,许久不曾抬头的时珩阴沉沉地掀开眼皮瞧他,既有探寻的意味,又有几分杀气。
我眼神冷了冷,忍住了拍桌骂出声的冲动。
李重厌说这种话,肯定不会是真想娶我,而是有什么别的目的,拉拢也罢,戏谑也罢,都够恶心人的,我早晚杀了他。
我不动声色地偷瞧了一眼殿外,顾斯衡虽站在不起眼的位置,却还是被我一眼捕捉到了身影。
他低着头,一动不动的,但手却紧紧握着剑柄,用力得指节都发白了。
他是在意的,我心中宽慰了一些。
殿内,皇兄傻了小半天,才哈哈笑道:「这个,长公主的婚事,要问她本人才作数哟。」
李重厌扭头看着我,动作倒恭敬,但掩在笑意下的眼神,何其轻佻。
我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酒,道:「能入二皇子的眼,本宫真是受宠若惊,二皇子才貌出众,本宫有什么道理拒绝呢。」
说这话的时候,两双眼睛同时向我看来,看得我头皮发紧。
我连忙补充道:「只不过,我已有心上人,你我怕是没有缘分。」
李重厌挑挑眉,问道:「不知长公主的心上人,是什么模样,在下好奇得紧。」
「这倒不便提起了,二皇子总会知道的。」
我搪塞了过去,那两道灼灼目光便也都收回了。
李重厌一副十分遗憾的模样,倒了杯酒敬我,之后便不再提及此事。
宴席持续了一整夜,李重厌蔫蔫地趴在桌上,皇兄也醉得说不清楚话了,才结束这场盛会。
8
离开时,皇宫正被晨雾笼罩着,天色昏沉,不见白日。
我总觉得气氛有些诡异,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所有人都醉了,歪歪斜斜地离宫,或高声谈笑,或提壶而歌,分明是一幅太平盛世的画卷。
我也喝了几口酒, 头昏脑涨的,难想太多,昏昏沉沉地上了马车。
在回府的路上,掀开车帘往外看,顾斯衡正骑着马,跟在旁边。
街道才刚刚从睡梦里醒过来,路上行人极少,数百步方才遇见一两个,显得空旷冷寂。
我借着酒劲,朝顾斯衡喊道:「阿衡,上车来。」
这一声,喊得其他侍从纷纷惊恐地垂下了脑袋,生怕自己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顾斯衡看了我一眼,垂眸道:「公主,臣须得警惕四周,保证你的安全,不能下马。」
我耍起了浑:「你不来我就跳下去!」
他抬眼瞧着我,满脸的无奈,又走了一小段,见我仍固执地望着他,只好下马,进了马车。
不等车帘落下,我便扑了上去,紧紧抱住他的腰。
「公主,你醉了。」他蹙眉,想要掰开我的手。
我委委屈屈,抓得更紧了:「没醉,我想抱抱你。」
「公主,不可。」
「啊疼!」我胡乱叫着。
他收了力,手搭在我的手背上,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抬着泪蒙蒙的眼睛望着他,伤心道:「阿衡不疼我,不喜欢我了,连抱也不要我抱。」
他不回话,撇开眼睛,不敢看我。
「阿衡,你是在乎我的,对不对?今日李重厌说心仪我的时候,你都差点要拔刀了。」
「我没有。」他嘴硬道。
「没有吗?那我嫁给李重厌好不好?阿衡,你看着我,你说,你肯不肯让我嫁给李重厌?」
他身子僵着,脸色苍白极了。
我松开他,赌气道:「你不说话,那我明儿就去找皇兄,让他赐婚,反正大周也没人在乎我,我嫁哪儿不是嫁。」
「不要!」他反手抓住我,眼睛泛红,因为疲惫,也因为难过。
「望白,不要嫁李重厌。」
他许久不曾唤我的名字了,上一次,还是在他受伤之前呢。
那时候他意气风发的,从不觉得低谁一等,与我之间,也并无尊卑之别,那时候的我们多好啊。
我心一酸,又问:「不嫁他,那,你娶我吗?」
他静静瞧我半晌,垂下眼眸,掩盖了目中的痛苦,涩声道:「臣,不敢。」
我急了,抓住他的手问:「你有什么不敢的?阿衡,明明你也喜欢我,为什么就是不肯接受我呢?」
他攥了攥拳,道:「臣说过了,臣没有这个福气。」
「什么没有福气,你就是嫌弃我!」
我推开他,哭了起来,故意哭得凄凄惨惨的,哽咽道:「我,我名声不好,我作风也不好,你嫌弃我出卖自己,嫌弃我不自爱。」
他急道:「我没有!」
「你有,你只是不敢说罢了,别说是你,我自己都厌恶我自己!」
「公主!」
他抓住我的手,心疼地瞧着我,忍了许久,咬牙将我抱进了怀里。
「这么多年,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所谋的是什么,怎么会不知道你的苦,你何必说这种话来激我,何必往我心里头插刀子!」
我心里酸涩得很,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抬头望着他说:「那你证明给我看,阿衡,你说你不厌恶我,那你娶我好不好?你证明给我看,好不好?」
他肩膀微微颤抖,苍白地摇头:「我并非良配。」
「你是!阿衡,你不娶我,我便要嫁给旁人了,你不怕我被人欺负吗?你不怕我过得不开心,郁郁一生?」
他苦笑:「不管是谁,总比我好,公主,我会永远守着你、护着你的,我一辈子做你的侍卫,好不好?哪怕有一天你遇见你的良人,我也会,护着你们……」
「我不要!我不要别人,我没有别的良人!我求你了,阿衡,我喜欢你,若没有你,我活不下来,阿衡,若嫁给除你以外的人,我活不成的,你救救我。」
我抽泣着,望着他的眼睛,像溺水之人,求救般地抓紧他,求他可怜可怜我,救我上岸。
可他看着我,痛苦,犹豫,眼泪控制不住地落了下来,最后,却狠心地推开了我。
他说:「公主,你放过我吧。」
「阿衡!」
他掰开我死死抓住他的手,决然转身,跳下了马车。
我扑倒在马车里,无力地趴着,眼泪浸湿了半截衣袖。
他不肯,他始终是不肯,即便我说过一万次我不介意他变成什么样,他仍是不肯。
他一直就没能接受变成那样的自己。
9
我趴了许久,脚都麻了。
天光大亮,寒鸦扑腾乱叫,叫得本就寂寥的街巷莫名瘆人。
离公主府大概不远了,我咽下满腔的难过,擦擦眼睛,想要爬起来整理仪容,才撑手,忽然听见后方传来一声声的呼叫。
「快!抓贼啊!」
我心头一凛,本能地抄起放在一旁的匕首。
马车骤然停了下来,我掀开车帘看,却见一队人马从后方跑来,竟是宫里的御林军。
领头那人眼熟得很,像是在哪里见过。
「出什么事了?」我问。
领头人没想到会遇见我的车马,挥手让其他人继续追,自个儿急忙停了步子,躬身道:「回公主殿下,有人闯进皇宫盗走了玉玺,属下正追呢!」
皇宫守卫森严,怎么会被轻易盗走玉玺呢?何况,盗玉玺做什么?又不是有玉玺就能称帝了。
此事奇怪得很,不过,现下倒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抓回盗贼要紧。
我朝顾斯衡喊道:「顾总领,你随他们一起去吧。」
顾斯衡还没说话,那领头人连忙拒道:「不必不必,长公主,顾总领还是留在您身边保护吧!」
「不用,还有一条街就到公主府了,我不用谁保护,倒是你们,追个盗贼从皇宫都追到城西了,实在无用,顾总领,你去追吧。」
顾斯衡瞧了我一眼,思绪纷乱地点点头,调转了马头,跟着御林军去了。
那领头人跟了过去,跑了几步,不知为何,微微侧了一下头,似是偷窥了我一眼。
瞧得我心里毛毛的。
眼瞧着他们没了行踪,我放下车帘重新坐好,忽然间,脑中的某根弦拨了一下。
我想起在哪里见过刚才那领头人了,他什么时候变成御林军了!
「停一下!」
我急急掀开车帘,车夫闻声,连忙拉住缰绳,回头瞧我,那一声「殿下」还未能说出口,一支箭竟嗖地射穿了他的咽喉。
紧接着,簌簌数支羽箭破空而来,十余个毫无准备的随从纷纷被射穿,扑通倒地。
我吓得跌坐在车里,喉头干涩,几乎哑掉。
来不及反应,白光闪过,一人忽然跳入车内,捂住了我的嘴巴。
他瞧着我,恶劣地笑笑:「小美人儿,又见面了。」
李重厌,是他!
我心跳如雷, 那匕首还在旁边,我想也没想,拔刀向他刺去。
但我的反应如何比得了他,他挥手夺过匕首,随后咔地一声,生生折断了我的手腕。
「唔!」
我痛得撕心裂肺,但身子被他禁锢着,连叫也叫不出来。
「嘘,别出声,我不杀你,好不好?」
刀子抵在我喉头,我哪里敢再出声,我急促地调整着呼吸,咬紧牙关,慌乱地点头。
他挑挑唇角,随后扯下我的腰带,将我的双手一圈一圈地绑住。
马车动了起来,看来外面还有人。
李重厌抹了一下我疼出来的眼泪,轻轻地揉着我断掉的手,笑眯眯地说道:「别怕,美人儿,我只是用一用你的马车。」
我战栗着,马车不知走到了何处,前方传来了交谈声,我张了张嘴,却再次被他捂住嘴巴。
「别出声。」
他一脸人畜无害的表情,贴近了我,在我耳边温声道:「你若敢出一点声音,我便折断你另一只手,再剁了你双脚。」
疯子!
我虽只见过他寥寥几面,但我知道,他是做得出这种事的人,漂亮的壳子里,装着一只吃人的恶鬼。
我不敢违抗,惊恐地点头,咬着牙忍受剧痛,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嗯,真乖。」
他满意地笑笑,奖励似的,吻了一下我的眼睛。
我被他恶心得汗毛倒竖,浑身颤抖着向后缩了一下。
他倒也不恼,饶有兴致地瞧着我脸上的疹子,用指头戳了戳,问我:「这疹子,是憋出来的?瞧瞧,你那日若从了我,也不至于弄成这样。」
恶心死了,马车内空间逼仄,我退无可退,只能忍受他的捉弄。
他到底想干什么?现在还在大周境内,便如此肆无忌惮,李重厌不是没脑子的人,他不可能不知道他抓了我,会面临什么。
被折断的手腕一阵一阵钻心地痛着,我紧咬牙关,努力保持清醒,在脑中整理线索。
马车外传来了士兵询问的声音,这里是,城门,李重厌要出城?
有人走近,询问道:「车里可是长公主殿下?」
李重厌这恶鬼,此刻将刀子又向我的脖子抵近了一分,刺穿了我的皮肤,贴在我的耳边低声道:「说话。」
我被他死死控着,稍有不慎,小命便要丢了,只能努力镇定下来。
我向车外问道:「是本宫,何事?」
「请恕下官冒昧,殿下此刻该回公主府才是,何故清早出城?不知殿下可否告知缘由?」
这人是个谨慎的,对我的行程也十分了解,他定是察觉到什么了。
李重厌在我耳边吹了口气,道:「让他放行。」
我沉思片刻,扫了他一眼,对车外盘查的人说道:「本宫出城瞧瞧庄子上的生意,路远,需早早赶路,你问得这般紧,怎么,本宫要做什么,还得同你报备?」
外头的人闻言,顿了一顿,道:「殿下莫恼,属下只是例行公事,多有冒犯,还望殿下海涵。」
「还不放行?」
「是是,长公主慢行。」
那人让到一旁,马车又行进起来,走了一会儿,李重厌才放下刀,揉揉我的脸道:「真是乖孩子。」
我避开他的手,问他:「你究竟想做什么?」
「想同小美人亲近亲近罢了。」
他眯眼笑着,抬手描画的我的眉眼,叹道:「真美,无一处不美,真想做个笼子把你关起来,日日折磨。」
我瞪着他,骂道:「疯子!」
听见我骂他,他倒更高兴了,捏住我的脸说:「再骂两句来,我爱听。」
他这样说,我倒不骂了,死死咬住牙关不出声。
车帘被掀开,一个马夫打扮的人探头进来,禀道:「殿下,咱们已经出了十里坡了。」
李重厌笑笑,道了声好,便丢开我,不再调戏,拔出佩剑,细细地擦拭起来。
方才车帘掀开时我扫了一眼外头,似乎进了小道,在往山林走。
我在城门口让盘查的士兵放行时,说的是出城看庄子里的生意,京中对我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我在城外并无田庄。
只希望那盘查的士兵,能听出我话里的纰漏。
马车走进山林深处,李重厌忽然抓着我,跳下车去。我这才看清,这一行竟只有我,李重厌,和三个乔装的侍卫而已。
上百人的使团,就这样被他扔在京中?他究竟想做什么?
正想着,一个侍卫忽然低声道:「殿下,后面有尾巴。」
「嗯。」
李重厌阴沉沉地点了点头,忽然看向我,来不及反应,我只觉得脖颈一痛,霎时晕了过去。
待到我醒来时,竟已是黄昏时分,我躺在草丛里,头顶上是簌簌的落叶,和乱飞的寒鸟。
我头脑昏沉,浑身乏力,想要动,才发现自己被绑住了手脚,嘴巴也依旧封着,发不出声。
逆着光,李重厌的身影向我靠来,我眯起眼睛,却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得见他白衣上沾了血,身后仅剩下一人。
其他两个,躺在他脚下。
我恐惧地想到,大概,是被他亲手杀掉的。
李重厌半蹲下来,拍拍我的脸,道:「小美人儿,等我攻下大周,定纳你做个宠妾。」
他想了想,又道:「若那时你还活着的话。」
我惊恐万分,挣了挣,呜呜地叫着。
他抬手,食指压在唇边:「嘘,别叫,林子里有狼,叫出声,会把它们招来的。」
说完,脸上漾开一个瘆人的笑,随后便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树影之间。
10
天黑了。
我努力爬向一块石头,试图磨断绳索。
但很难,绳索绑得刁钻,我的手腕又断了,一使劲就钻心地疼,只能慢慢地磨,皮肤磨破,鲜血直流,绳索也磨不断。
山林里是真的有狼的,我听多了饿狼吃人的事,怎么会不害怕。
林子里寂静得吓人,偶尔有走兽跑过,惊得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我太疼了,手腕疼,磨破的皮肤疼,疼到我失去了求生欲。
山谷深处传来一声狼叫,我不敢再动,倒在地上直嘶气,心想着,我怕是就要死了。
一时间想得很多,我想顾斯衡,想着,他在哪呢?今日假追盗贼的那个首领,我曾在东宫见过的,那时候我去问时珩要马场,他跪在屋里认错,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但那日他穿着文官的服侍,绝不可能几天之内,摇身一变成了御林军。
会不会有诈?顾斯衡会不会出事?
我又想乌力罕,我想着,我若死了,他便再不受掣肘,几万雄兵掌管于他手,他若造反,大周就完了。
远处狼群的叫声此起彼伏,不知是不是嗅到了血腥气,正在向我附近靠来。
我忍不住掉起眼泪来,我若死了,我所珍惜的一切,守护的一切,便都要碎了。
不能死啊。
我再一次爬起来,疯了似的磨绳索,在剧痛中拉扯,换个生还的机会。
面前的地上不断有水滴砸下去,有汗,有泪,也有血。
嘣地一下,手上的绳索断掉了,我欣喜若狂,连忙去解脚上的束缚,只能用一只手,哆嗦着,狂喜着扯开绳索。
我几乎站不稳,浑身疼,跌跌撞撞地跑了起来。
我不知道哪里是安全的,我只能听着声音,往狼群的反方向跑。
那些声音越来越近,我也越来越不要命,不知道累似的,一个劲地跑。
我狂奔着,跑得心口痛,跑到绝望。
直到远处的火光骤然跳进眼睛。
我喜极而泣,高声呼喊着,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于是火光近了,声音也近了,脚步声近了。
长公主!长公主!
我听见无数人呐喊着。
嗖地一声,一直羽箭从耳边破空而过,我回头的那一瞬,撞上了密林深处,十几双荧荧发绿的眼睛。
我不敢停留,下一瞬,直接往外一扑,滚下了山坡。
无数人向我跑来,我知道我安全了。
我被围了起来,有人喘着气,紧张地半蹲下来。
不是顾斯衡的气息,我有些失望,努力睁开眼瞧了瞧,意外地,看见了乌力罕的脸。
我最忌惮,却也最依赖的人。
我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叔叔……」我哽咽,大口喘气,说不出更多的话。
「叔叔在呢。」
他的手抖着,擦擦我的手上的血,发现怎么也擦不干净,干脆将我抱了起来。
「别怕,望白,别怕,没事了。」他呢喃着,后怕地抱紧我,就像要把我揉进身体里一样。
阿衡在哪呢?他为什么没来找我?我本来不该问的,是乌力罕救的我,这种时候,我不该问另一个男人的下落。
可是我忍不住,咬咬牙,还是问了:「叔叔,顾总领在哪里?他追盗贼去了,再久也该回来了,他怎么不来找我?是不是出事了?」
乌力罕僵了一下,眼中有一瞬的失落,随后将我往怀里紧了紧,道:「我接到消息便追出来找你了,不清楚他的状况,你若担心,回城我便带你去见他,好吗?」
「好。」我惴惴不安地点点头,想了想,又往他怀里轻蹭,低声道:「谢谢叔叔。」
这次他却没再说话了。
回程时,有人赶了马车来,听见声音我才发现,他就是早上在城门口盘查的人。
原来他猜测我已遭胁迫,立刻派人通知乌力罕,自己带人跟上了我的马车,因为怕惊动李重厌,便跟得很远。
不过李重厌很快就发觉,还敲晕我进了山林,让他们追着空马车走了很远才发觉上当,等到乌力罕赶来时,李重厌已经带着我不知所踪了。
现在虽然已经得救,但回想起来,仍是后怕,李重厌真是又坏又精,防不胜防。
我手疼得厉害,乌力罕简单帮我包扎了一下,便抱着我上马车,迅速往京城赶。
回去以后,城中已变了天。
四处是举着火把奔忙的御林军,街道两旁房门紧闭,百姓夜不明灯,噤若寒蝉。
乌力罕出去问了一下,回来后告诉我,今日有凉国刺客暗杀皇上,没能得逞,后来御林军包围使馆,凉国使团近百人持械顽抗,被杀得只剩下几个人。
近百人的使团,只有李重厌逃出去了。
「不仅如此,布防图也被盗了,想来连刺杀都是个幌子,李重厌知道刺杀皇上没那么容易,所以他的真示目的,应该是盗布防图。」
如此说来,朝见是假,刺杀也是假,盗图才是真的。
我想起早上遇见的御林军,那时候说是有人盗玉玺,我本来以为只是寻常盗贼,现在想想,说不定是给凉国刺客做掩护的。
「李重厌为何把事情闹得这样大呢?若悄悄下手,神不知鬼不觉地离京,也不至于搭上使团近百人的性命。」我疑道。
乌力罕沉吟片刻,问我:「你还记得他如今是什么处境吗?」
什么处境?
我细想了想,茅塞顿开。
李重厌是凉国二皇子,也是个永远被长兄压一头的庶子,他若要翻身,就必须做出功绩来。
此次入大周,原本就是代替他哥哥来的,倘若他带着图,平平静静地回去了,凉国便没人记得李重厌,只会把功劳算在他哥哥头上。
所以他要把声势做大,让全凉国都知道,是他李重厌深入敌国,九死一生,带回了布防图,此次回去,他就是万人称颂的孤胆英雄,再也不是哥哥的影子。
凉国如今正是将要册立太子的时候,他下这一招险棋,是要为自己造势。
这种阴招险计,稍有差错便要搭上自己的性命,李重厌真是个疯子。
「在想什么?」乌力罕一边问,一边抱着我进了公主府大门。
「就是在想,又要打仗了。」
布防图被盗,战事恐怕也就在这几日间了,输赢不论,百姓总是要遭殃的,大周休养生息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了几天好日子,这一打仗,又得一穷二白。
乌力罕道:「放心,有我在,半寸疆土也丢不了。」
「嗯,我自然是相信叔叔的。」
话虽如此,我还是愁得胸口闷痛,我不想打仗,只可惜,凉国历朝历代穷兵黩武,从未死过亡我之心,这李重厌又坏又疯,若他赢了,就太难对付了。
进了大门,里头乌泱泱地立着一大群人,我的眼睛下意识地搜寻顾斯衡的身影。
没有,独独没有他。
如同一脚踩空了一般,我脑中有一瞬的空白,而后,是冷汗涔涔的惊惧。
11
我是求着乌力罕,让他骑快马带我去的东宫。
手上的伤还没有处理,可是我等不及了,乌力虽罕极力阻止,但见我急得不行,只好由了我。
时珩刚审理完犯人,他手持长剑,身披银甲,下颚有几点血渍,许是才处理过人,此刻满眼血腥,一身肃杀。
瞧见我时,怔了怔,随后目光落在我的手上:「姑姑,你受伤了?」
「不打紧,时珩,我问你,顾斯衡在哪里?」我尽量控制激动的情绪,咬住轻颤的牙关,心平气和地问他。
他眼皮跳了一下,握着剑的手紧了紧,沉声道:「我不知道。」
我不信,追问他:「今早御林军追盗贼,你可知道?那御林军头目,本来是你的人,你可知道?」
「不知道,但那一队御林军至今未归,我也正要派人找他们,怎么,姑姑怀疑我?」
至今未归?追个盗贼,还能追失踪了?
「好,现在就去找他们,我也去。」我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往前走了一步,被乌力罕拉住。
「望白,别冲动,你还有伤,留在这里等消息就好,我去找。」
我摇头,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挣扎道:「不,不行,我心里乱,我要去找他。」
「姑姑!」时珩向我走了几步,想伸手,又被乌力罕的眼神逼退回去。
「姑姑,外面乱,你别出门,我派人去找就是。」
我咬着牙控制情绪,也明白自己现在这样,跑出去只是个累赘。
我抬起头,望着时珩:「他一定不会有事的,对吧?」
他嘴唇动了动,目光有一瞬间的闪躲。
「嗯。」他没有说更多的字。
这一夜,我过得胆战心惊。
乌力罕离开以后,时珩传了太医为我治伤,又劝我睡觉,可我睡不着,躺不下,我枯坐着,等着消息。
后半夜,时珩忽然闯进房间,轻喘着气,表情僵硬地望着我,许久,才小心翼翼地握住我的手,湿着眼睛道:「对不起,我才知道你是被李重厌伤的,对不起。」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只低头问他:「有消息了吗?」
他摇摇头,伏在我膝盖上,迟钝的指尖似乎触到了一滴水。
「你疼吗?」
我摇摇头不说话。
「对不起。」
他又说了一声对不起,为什么呢?自责?自责什么?我无心去问,仍默默地等着。
等到烛火幽微,等到夜尽天明,始终没有等到他们回来。
我越发慌了,可是,以顾斯衡的能力,在整个大周,除了乌力罕,无人可与他匹敌,谁也害不了他的。
对的,他不会有事的,我相信他。
我等了一夜,在天亮时分,决定打起精神,与时珩一道入宫。
如今战事一触即发,我不能因为顾斯衡失踪就失魂落魄,我得撑住。
边关布防重新调整需要数月,而李重厌回凉国却只需要几天,他拿走了那么重要的情报,大周现在很被动,我是长公主,手中又握着雇佣军,于情于理都该进宫去商议对策的。
皇兄向来是个懒散的,如今终于有了几分认真的模样,朝中大臣争论不休,到最后,一张张嘴都在说着,长公主,长公主。
平日里骂我的时候,谁也没有他们毒,祸事临头,倒晓得说我的好话了。
我心力交瘁,换作往日,大概要同他们骂一场的,但这次,我没有精力了,只是承诺皇兄,有我在,定叫凉人有来无回。
在宫中一耗就是一天,离开时,一双眼睛已经熬得通红,像坟里爬出来的恶鬼。
快到公主府时,一眼便瞧见门口候着许多人,都是乌力罕带走的那些侍卫。
他们回来了!
我跳下马车,急不可待地跑进门,喊道:「阿衡!」
无人应我。
院中许多人,是御林军,此刻他们浑身血污,目光颓靡。
乌力罕站在中间,脸色沉沉的,一脸肃穆。
我的心在那一刻停跳了。
「望白。」
他走过来,轻轻抱住了木在原地的我,抱得很紧。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抱这样紧。
「叔叔,阿衡呢?」
我愣愣地抬头,望着他,恳求他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
但那双狼一样的眼睛,如今通红着,满是不忍和同情。
一个浑身血污的御林军迈着沉重的步子,垂着脑袋道:「殿下,我们追出城后,那盗贼抵死顽抗,顾大人为了抓他,和他一道,坠崖了。」
我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
那人还在低低地哭:「我们,我们老大也,掉下去了……」
我抓着乌力罕的双臂,努力不让自己倒下,缓了许久,咬住唇,让血腥刺激自己清醒些。
「他,他在哪?」
闻声,两个侍卫抬着一副盖着白布的担架走了过来,那白布下血迹斑斑,形状诡异。
我想要去看,却被乌力罕紧紧抱在怀里,他说:「望白,山崖下野兽众多,他被咬得残缺不全的,我们只找到了一部分,你还是别看了。」
微风轻轻吹过,掀起了白布的一角。
担架边缘,露出了血迹斑斑,被咬得几乎分辨不出形状的一截手臂,还有被吹落在地的几片布料。
我看着那布料上熟悉的花纹,呼吸凝滞了许久,随后,天旋地转地倒了下去。
我睡了很久,不愿意相信顾斯衡真的死了。
一定都是噩梦吧,他一定还在等我,我不醒来,他便会来叫我起床吧?
有人掰开我的嘴巴喂我汤药,有人在我耳边轻声说话,让我快好起来。
还有人守了我很久,轻轻道歉,说,姐姐,对不起。
我醒了,可我不愿意睁眼,我宁可就这样在睡梦中死掉。
一天后,乌力罕摸着我的脑袋,在我耳畔轻声说:「望白,他今日下葬,你想不想去送送他?」
我听见了,但我没回他,只是翻了个身,把眼泪埋进枕头。
我不去,我不相信他死了。
我自欺欺人地想着,他一定是在骗我,他还活着,他会来找我。
乌力罕轻轻叹了一口气,为我盖好被子,离开了。
他走之后,我睡了过去,被低低的声音弄醒。
是侍女们,正坐在门口低声交谈,她们从前无忧无虑,不知人间疾苦,如今却也又愁又怕地讨论战事。
她们说,凉国趁夜偷袭,我们失了好几处要塞啦,边民纷纷逃往京城,官道上人满为患,都病死饿死好多人啦。
字字句句,都是血淋淋的现实。
怎么能一直睡下去?我是长公主,怎么能够逃避责任。
我缓缓睁开眼睛,木讷地撑着身体起来,侍女们吓了一跳,连忙来扶我。
用了好大的力气,我才挤出一点声音来:「有吃的吗?」
12
怎么能逃啊,我是长公主。
13
我回避一切关于顾斯衡的话题,甚至没有过问他究竟葬在了哪里,努力装作无所谓的样子,继续扮演我的角色,哄着乌力罕出兵征讨凉国。
他离开前的日子,我亲手为他做羹汤,为他按头捶肩,夜里还给他铺床。
他静静看我做的一切,并不揭穿。
出兵前的那个夜晚,乌力罕本该在军营点兵,却不知为何出现在了我房里。
那时候我眼泪还没有擦干净。
他抱着我,亲了亲我的额角,这其实是他第一次主动亲吻我。
他问我:「望白,你怎么又在掉眼泪?」
我回避道:「可能是天气太干燥,我眼睛不舒服。」
说完,我才意识到他说「又」,我,我哭得很多吗?其实我自己也不记得。
乌力罕揉着我的脑袋,问我:「你在想他?」
我摇摇头:「没有。」
他说:「你不用骗我,不用这样强撑着,有我在,你想哭就哭。」
我有那么一瞬间差点崩溃,但还是忍住了,没哭,憋了个笑说:「叔叔你在胡说什么,我为什么要哭。」
「你说实话。」
「这就是实话。」我轻轻靠在他胸膛上,轻轻地说。
第二天,我送他到城外。
就连皇兄都来了,亲自敬了乌力罕一杯酒,祝他得胜归来。
最忌惮的人,却也是现在唯一能倚仗的人,这场面其实挺滑稽的。
临走前,乌力罕站在我面前,嘱咐我:「望白,你要乖乖的,好好照顾自己,我会把李重厌活捉回来,交给你处置。」
我讷讷地点头:「嗯。」
「什么也不要多想,等我回来。」
「嗯。」我又点点头。
他站了站,问我:「你没有什么要说的?」
我正在发呆,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自从顾斯衡出事后,我就总是这样了。
听见他问我,我才抬头瞧着他,细细地想,我有什么要说的吗?
迟钝地想了半天,他都要走了,我才反应过来,拉住他的衣袖道:「叔叔,你要平安归来啊。」
他点点头,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我在风沙里站了许久,其实什么也没想,只是发愣而已,大概是脑袋出问题了。
有人轻轻拍了拍我的肩,我下意识地扭头问:「怎么了,阿衡?」
说完,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拍我的人是时珩,他也愣了一下。
他知道我叫的不是他,因为我从不叫他阿珩,但他没有拆穿,只是收回手,说:「姑姑,风沙大,该回去了。」
「哦,好。」
我擦擦不慎落入眼的风沙,甚至忘了跟皇兄致意,便自顾自地走向我的马车。
大臣们看着我离开,眼神千奇百怪,各有各的心思,但我已经不在乎了。
回到府里已经过了午时,我掀起眼皮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在院中了,可我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呢?
我有些恍惚。
「长公主,午膳已经备好了。」
有男人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清冽好听,但很陌生,我没有听过这个声音,新人?
我迟钝地扭头看了一眼,呼吸一下停住,后退半步,差点摔倒在地,侍女们吓了一跳,连忙扶住我。
我瞪着那个人,许久许久,才找回一点声音,沙哑着嗓子问他:「你是谁?你是谁!」
他端端正正地立着,不卑不亢道:「属下是蓝祁。」
「蓝祁是谁?」
「属下是您的侍卫,曾经也是顾大人手下的副官。」
我的侍卫,顾斯衡的副官,蓝祁,可我不记得他,更没有见过他,若见过,我怎么会记不得他那张与顾斯衡像极了的脸!
我推开侍女扑了过去,抓着他的衣领发疯地问他:「胡说!胡说!哪里有什么蓝祁?你是阿衡对不对?你装成这个样子来骗我对不对!」
他的脖子被我划出了血印,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垂眼近乎慈悲地看着我,说:「长公主,顾大人已经死了。」
「你骗人!」
我一巴掌扇了过去,打得他脸稍稍偏了一下,我喘着气,盯着他,发现从这个角度看,他没有那么像顾斯衡了,越看,越不像,甚至当他正过脸来,我也觉得不像了。
「阿衡没死,你不准胡说。」
我心口刀割一般地疼着,顾斯衡的脸在我眼中渐渐消失了,眼前这人,只剩了七分的相似。
这个叫蓝祁的侍卫,轻轻擦了一下嘴角的血,恭敬地低下头,说的话却残忍至极:「顾大人已经死了,长公主节哀。」
「胡说!来人,把他绑起来!」
几个侍卫跑出来,将蓝祁绑住,押到了后院。
我花了好长时间才缓过神,平复下来之后,跑进了库房,去查名册。
他真的在册,而且,早在半年前他就已经在了。
顾斯衡早就把他留在身边了,为什么呢?为什么要留一个那么像他的人在身边?
我想不明白,丢下册子走进后院,蓝祁正被绑着,跪在地上。
他真的像极了顾斯衡,即便是跪着,也依然挺直胸背,保持着他的风度。
「蓝祁。」我叫出这个陌生的名字,心底里,多希望他就是顾斯衡啊。
「属下在。」
我问他:「顾斯衡为什么要把你留在身边?」
他抬眼看了看我,缓缓地,郑重地说道:「顾大人说,若有一日他不在了,便由属下代替他保护您。」
我的心一绞,胸口闷痛,几乎吸不上气来。
为什么他在半年前就找了这样一个人来?他早就准备好了是吗?他早就为这一天做好了准备?
可是他有没有想过,没人能代替他,我并不会因为身边有个像他的人而好受一些!
眼泪又要掉下来了,我咬咬下唇,努力忍住,固执地说道:「我不要你保护,没人能代替他。」
「不论您接受与否,属下都是您的侍卫,您的奴仆。」
蓝祁深深地望着我,说:「我的命是顾大人给的,顾大人的嘱托,我必须完成。长公主,蓝祁在此向您起誓,我将献出永世的忠诚,供您驱使,万死不辞。」
14
没人能代替顾斯衡。
我试图赶走蓝祁,但这个人固执得要命,京城连下了三天雨,他就淋着雨,在府外站了三天,直到发烧不止,晕在外头。
我知道,若我还是不肯让他进来,他怕是要死在外面,没办法,我只能让人把他扶进来。
他苍白着脸谢恩,我一眼都不敢看,扭头离开了。
我见不得那张像极了顾斯衡的脸,见不得他受苦。
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糊涂一些,傻一些,真把蓝祁当做顾斯衡,也许那些伤心的回忆能能慢慢变淡。
可我偏偏做不到,我清醒地知道,蓝祁是蓝祁,顾斯衡是顾斯衡,不是长得像,谁就能代替谁。
何况那些伤心,都是顾斯衡留给我的,我不想让它变淡。
伤心折磨人,可没了伤心的折磨,做人也没意思了。
蓝祁不愧是顾斯衡亲手带出来的人,他件件差事都办得很漂亮,很有顾斯衡的影子。
他对我的喜好知道得一清二楚,桩桩件件,周周到到,总是让我产生错觉,就像顾斯衡回来了一样。
但我总是清醒得很快,不让自己在错觉里沉沦太久,刻意躲避着蓝祁,不和他说话,能不见他就不见。
可是蓝祁就像察觉不到我的抗拒的一样,总是那样热忱,我便也渐渐麻木了。
不仅仅是对蓝祁麻木,我对一切都很麻木,生活就像一块嚼得没了汁水的甘蔗,无味,嚼着还累。
乌力罕出征一个月后,前线传来军报,说凉国大皇子亲征,死在了战场上,没几日,凉国的军队就全由李重厌指挥了。
那大皇子怎么死的不好说,但可以肯定的是,其中必定有李重厌的手笔。
他真是个妖怪,我却没有太为乌力罕担心,大概是因为盲目地相信他。
但就算是神,也会有遇劫的时候。
冬至那天,有急报传来说,乌力罕孤军深入,已经失踪五日了。
与此同时,蓝祁来禀报,说太子那边有异动。
两个消息一结合,又想起从前种种,我就什么都知道了。
我或许应该做些什么,反抗一下,但我放弃了,我以前以为自己能够承受亲密之人向我插刀,但现在看来,我不能。
我撕掉密信,让心腹将乌力罕留下来保护我的三千精锐带往前线,去营救他。
随后用一颗蜜枣,迷晕蓝祁。
这是我第一次对他和颜悦色,他接过去的时候,表情沉静,但呼吸却有几分乱,耳朵红得要滴血。
这样的他分外可爱,让我想起了顾斯衡,他也总是这样,表面装得冷静,心里其实早就乱了。
所以不能连累他。
倘若不这样做,他必定会为了保护我而死战,但我不想再看到任何人为我而死了。
药效发作,蓝祁察觉到不对劲,却已经来不及,他强撑眼皮,茫然地看向我,扑通倒在地上,嘴里还喃喃唤着:「长公主……」
「蓝祁,对不起了。」
我命人背起他秘密离开,随后,将府里所有下人都关在了后院,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前院正房的门廊下等着。
天很冷,北风呼啸着,把一地的枯枝烂叶卷得满天飞,热闹极了,像是演给我一个人看的一场戏。
太阳将落山时,我的府邸被包围了。
其实大门就只象征性地插上了一道门闩而已,但他们还是用了很多人来撞,一下就撞开了,有人还摔在了地上,挺滑稽的。
几个士兵冲进来,押住我,献宝一样地拖到了院中。
时珩穿着盔甲进来,面色肃穆,发现整个府邸只有我一个人时,警觉地看了看四周。
「只有你一个人?」
「只有我一个人。」
「你的精锐呢?」
我望着他,说:「我的精锐,都在保家卫国的战场上,有一个算一个。」
他怔住了。
背后的士兵一动不动,只有一个人握着剑走向前方,是胡丞相,胡唯用。
我瞳孔一缩,想起了许多事,只觉得心里越发苍凉。
但大概是顾斯衡死后我哭得太多,现在干涩得一滴眼泪也没有了,反倒笑了起来:「而我最亲爱的侄子,却在这个时候,和人联手杀我。」
时珩眼神复杂,有震惊,也有一丝不知所措,他大概是没想到我会束手就擒。
胡丞相握着剑,狠声道:「殿下,同这妖女废话什么?您不肯动,便由老臣亲自取她人头!」
「慢着!」时珩喝道,瞧了我一眼,说:「丞相,不要伤她性命。」
胡丞相一震,又急又怒:「殿下!这妖女残杀太子妃,惑乱朝纲,万死不足惜!若不杀她,来日她东山再起,后患无穷啊!」
说着,胡丞相便拔出剑向我走来:「如今乌力罕已除,我看谁还能保她!」
「胡唯用!」
时珩将手中的剑向前一掷,打落了胡丞相手中的剑,遏制着怒意道:「她是长公主,她的生杀,该由父皇定夺。」
胡丞相的手都被震麻了,握着拳道:「妖女罪大恶极,人人得而诛之,就是先斩后奏,皇上又能说什么!」
「胡唯用,你这是蔑视皇权。」时珩瞧着他,面色阴沉得要结冰。
「太子殿下!」
胡唯用咬牙切齿地瞪我一眼,随后狠狠地叹了口气:「唉!妇人之仁!」
他气冲冲地捡起佩剑走了,临走时,还踹翻了一个挡路的小兵。
胡丞相的态度十分恶劣,因为他是时珩的舅舅,更是太子集团的主心骨,他有这样的底气。
「来人,将长公主关入房中,除本宫以外,任何人都不得探视。」
15
我被关了起来,房中没有留下任何人伺候。
那天半夜,时珩来看我,当时我正卧在榻上闭目养神。
时珩知道我没睡着,坐在榻边,伸手轻轻摸了摸我的脸:「姐姐。」
我连眼睛也没睁开,冷冷道:「别摸我,恶心。」
他的手僵在半空,然后,突然扑上来,恶狠狠地压住我,低头狂吻。
「别碰我!」我拼命挣扎,一耳光扇在他脸上。
他喘着气,抓住我两只手压在床上,停下了动作,没再进犯,求道:「你乖一点,我保证会让你活下来的,好不好?」
我鼻头酸涩,只好咬着牙笑,把眼泪憋回去:「时珩,你觉得,我还在乎这条命吗?你害死了阿衡,再多我一个又算什么呢!」
他怔住,不敢相信地看着我:「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时珩,我什么都知道了!」
我崩溃了,抽泣起来:「时珩,我今天看见胡唯用,就什么都知道了,当初我去欢楼看李重厌的时候,遇到了他,那时候我没多想,我现在才明白,你们和李重厌早就有接触了。
「你们早就知道李重厌的计划了,是不是?你知道宫宴结束那天,李重厌会逃离京城,所以你让你的属下调走御林军,去追那个你自己派出去的盗贼,为李重厌掩护,帮他逃走,是不是?
「或者说,你甚至和李重厌做过交易,你们交换什么?你放他逃走,他帮你除掉乌力罕,是不是!」
「姐姐,我,我没想害他。」时珩喉头动了动,脸色瞬间苍白,无力瞧着我,看起来可怜极了。
但他不可怜,可怜的是我,是顾斯衡,是乌力罕。
我恨他,我真想杀了他,可我做不到。
我想起他小时候,乖乖的样子,乖乖地牵着我的手叫我姑姑,我惹了事,皇兄责备我时,他抱住我哭,还骂皇兄:「你凭什么打姑姑!不准打她!坏人,不准打她!」
多好的时珩啊,我只要想到他当初的模样,心就痛得像是被挖了一块肉。
「阿衡为什么坠崖?也是因为他发现你的秘密,是不是?」
时珩痛苦地看着我,无力辩解,眼睛里像是落了一场大雨,眼泪随之掉下来,一滴一滴地砸在我脸上:「姐姐。」
「别叫我姐姐,我恨你,我恨死你了,你滚啊!」
我将时珩踹了下去,用手边拿得到的一切东西砸他,一个花瓶砸了过去,时珩没躲,额角淌下鲜血。
「时珩,我恨死你了,为什么不是你去死啊!」
我失去了理智,疯狂砸东西,直到时珩被人扶着离开,我仍然在喊着,我恨你。
我被绑了起来,水米不进,一心求死。
两天后,时珩又来看我,他脸色憔悴,比我好不到哪里去。
我知道,胡唯用几乎每天都在逼他杀我,他留我到现在,已经顶着很大的压力了。
「姐姐,吃点东西吧。」
他端着一碗粥,哀求我。
我早就没力气了,看着他这副样子,骂也骂不出来,冷笑道:「时珩,胡唯用早晚杀我,你若真后悔,不如喂我一瓶鹤顶红,让我少吃点苦头。」
「我不会让你死的。」他默默搅着碗里的粥,舀了一勺,说:「来,吃一口。」
我嫌恶地扭过头。
下一刻,他忽然掰过我的脸,撬开嘴,强行给我灌了下去。
我被迫吞咽,呛得眼泪直掉,咳了一会儿,咯咯笑起来:
「时珩,你有什么本事保住我?嗯?你制衡得了胡唯用?你不能,你的命脉全在他手里。
「为了对付我和乌力罕,你找了个更难对付的人合作,你清楚吧?等你登基以后,也会一直活在胡唯用的掌控下,被我压制,和被胡唯用掌控,有什么分别呢?」
他掏出手帕,轻轻擦了擦我的嘴角,道:「虎口夺食,和与虎谋皮,我总要选一样的。」
「原来在你心里我也是虎啊?时珩,原来你是这样想我的,你可真是高看我了。」
他紧锁着眉头,思绪复杂,许久,用恳求的眼神看着我,说:「明日带你进宫,你乖一些好不好?就说你以前的所作所为,都是乌力罕逼迫的,好不好?」
我嗤笑一声:「没人逼我,时珩,我就是单纯的坏,你们杀了我吧。」
「姐姐,求你了,别这么倔好不好?等以后,我想办法给你换个身份,我娶你,我……」
「够了!」
我红着眼睛骂道:「你凭什么以为我会愿意听话?就凭你大发慈悲留我性命?不可能的!时珩,我恨你,我活一天,就恨你一天,我死了,到黄泉路上也恨你!」
这一句句的恨,刺得他心痛不已,他垂着眸子强忍,手中的瓷勺生生被他捏碎,残片割破了皮肤,鲜血直流。
「你别这样,别说这种话,好不好?你是要把我的心挖出来才高兴吗?」
「滚!」
我闭上眼睛,扭过头,不想再看见他。
他沉默着坐了许久许久,最后放下碗,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
16
第二天,我被押进了宫中。
在大殿上,胡唯用列举我十桩大罪,请求皇兄赐死我。
他厌恨我已久,与先前的太子妃又沾着亲,好不容易有了机会,自然想弄死我。
其实我根本没有认真听他说什么,死了也就死了,我也没有多想苟活。
朝堂上,几乎人人都主张杀了我,除了时珩,他面色沉峻,挡在所有人面前,说我只是被外族蒙蔽,罪不至死。
我不知道他这样做有什么用,胡唯用和其他老臣们势力强大,就连皇兄都忌惮。
若他们真闹起来,江山易主都不成问题。
皇兄坐在龙椅上,看着堂下,头痛得不行。
他年轻时就性子温和,做了皇帝以后也没有改变,主张大家和和气气的,不要吵架,他没有雷霆手段,也没有城府,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当了十几年皇帝。
碰到这种场面,他确实有些应付不过来。
他是没城府,但他不傻,他知道若不查办我,大臣们能翻了天,说不定连他的皇位也坐不稳。
大臣们不断地逼迫他下旨,他像聋了一样,揉着脑门,一句话也不回。
终于,在争吵声差点掀翻房顶的时候,他猛地一拍桌,怒道:「够了!」
天子之怒,雷霆万钧,饶是他向来温和,此刻也十分吓人。
堂上气压极低,他缓缓扫视了一圈,道:「长公主是朕的妹妹。」
很久都没有下一句,所有人都盯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他咬着牙,重复了一遍:「长公主是朕的妹妹,你们要逼朕亲手杀了自己的妹妹?」
他从来没有这样威严过,在任何人的记忆里都没有,现在,他生平头一次拿出了皇帝的架势,俯视众人。
「长兄如父,她犯了错,是朕没有好好教导,你们,你们可要朕砍了自己的头,为她抵罪?」
空气凝滞了一会儿,臣子们都吓得不敢说话,胡唯用先反应过来,跪道:「皇上既为皇上,便是孤家寡人,普天之下皆为臣民,再无兄弟姊妹,岂有连坐抵罪的道理?皇上,长公主罪大恶极,上至朝野,下至黎民百姓,人人得而诛之,如若不杀,天下难服!」
他起了个头,其他人便也都纷纷跪下,甚至有人要以头撞柱,以死明志。
皇兄气得差点晕过去。
「反了!反了你们!」
他咳嗽几声,怒道:「长公主德行有亏,自今日起,朕便将她留在身边亲自教养,你们若不服,便尽管撞死在殿上!」
我从来没有想到,我的皇兄,那个总是唯唯诺诺,和和气气的人,有一天会为了我,置自己的身家性命于不顾。
他推开想要搀扶他的人,怒气冲冲地走下来,牵起我的手,带我离开。
我木讷地,傻傻地跟上他的脚步,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他牵着我一边走,一边说:「别怕,望白,别怕啊,皇兄不会让他们带走你。」
我们走过乌泱泱的人群,出门时,恰好下了雪,簌簌的大雪,融在我眼睛里,变成滚烫的泪珠子往下掉。
我忽然觉得,我在这人世间,也许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孤独。
我回头看了一眼,时珩站在一片混乱中,隔着大雪凝望我,他有想过会是这样的局面吗?不知道,他会不会有一点后悔。
皇兄不顾众人反对,将我带去了他的寝宫,在他的床边,放了一架小床,保证就算是睡觉的时候,我也不会被人偷了去。
他知道我饿了自己好多天,便亲自督促我吃饭,不许我自暴自弃。
我在他寝宫住了三天,这三天,他每天照旧去上朝,只是回来时,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
我知道是胡唯用在给他压力。
第三天,有面生的宫女进来,莫名其妙将茶泼在了我身上,她慌慌张张地给我擦拭时,忽然贴在我的耳边,悄声道:「长公主,蓝祁大人派奴婢来救您了……」
17
皇兄回来时,我正坐在他的桌前吃点心。
他脸色很不好,但看见我吃东西,一下高兴了起来。
「望白,吃的什么,让我也尝尝。」
于是我掰了一半给他。
他鬓边生了几缕白发,从前他不操心,一根白头发也没有的,现在,说长就长了。
我咬了一口点心,问他:「皇兄,你为什么不把我交出去呢?你强行留我,失了人心,连你自己都有危险,把我交出去吧,皇兄。」
他才要吃点心,听见我说这话,又放了下来,冷着脸说:「不许说这种话,望白,你是我妹妹,我不会把你交出去的。」
「是吗?」
我低下头,自嘲地笑了一下,道:「皇兄,我不是你的妹妹。」
他没有说话,我深呼吸,鼓足了勇气,继续坦白:「皇兄,你不知道,我是个假公主,根本不是父皇的孩子,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是异族人。」
说完,我屏住呼吸,抬头望着他。
出乎意料的是,他平静极了,脸上一点震惊都没有,我不解。
他看着我,很久很久,笑了一下,说:「我知道。」
我愣住了。
他笑着摇摇头,又道:「望白,从你出生时我就知道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保护我?」
我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但他听见了,他看着我,一字一句,郑重地说道:「没有血缘,那又怎么样呢?你始终是我唯一的妹妹,永远不会改变,哥哥保护妹妹,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震惊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良久,只觉得有一滴眼泪掉了下来,我抬手擦了擦,又哭又笑:「唉,皇兄,你……」
他摸摸我的脑袋,说:「别哭,难看。」
我抬起手,啪地打在他手上:「你才难看。」
他也不恼,看着我笑了。
稳定了好一会儿情绪,我吸吸鼻子,拿起一颗蜜枣递给他:「皇兄,这个可好吃了,你尝尝。」
「是吗?」
他接过去,放入口中嚼了起来。
「一般。」他说。
我静静看着他没说话,直到他皱着眉头,晕倒在我脚下。
皇兄再醒来时已经被我绑在地宫了。
我穿着他的衣服,戴着他的发冠,为了更像他一些,还剪掉了半截头发。
皇兄头晕目眩,动了动,才发现自己被绑着。
他看着我,虚弱地问道:「望白,你做什么?」
我将衣服整理好,对他笑了笑:「皇兄,今晚我会和胡唯用同归于尽,以后,再也没有人敢为难你了。」
他急了,想往前爬,却绊倒在了地上。
「时望白!你想干什么?你别胡来!」
「没胡来。」
我缓缓道:「妹妹保护哥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时望白你站住!」
怎么可能停下呢,我转身走向来时的方向,甬道很长,转了几个弯后,皇兄的声音就慢慢变小了。
我想,我这条命,至少还能用来做件有意义的事。
今日早些时候,有宫女偷偷接近我,告诉我,是蓝祁派她来救我的。
她说胡唯用控制了整个皇城,今夜会入宫逼迫皇兄禅位,所以,蓝祁派她在天黑之前接我出宫。
那皇兄呢?我问,她说,她只能带走我一个人,皇兄若走了,拿什么来钓胡唯用这条大鱼呢?
他打算把皇兄当做鱼饵,用来除掉胡唯用。
他真是厉害,这些消息竟然摸得一清二楚的,办起事来,也是清醒又狠辣,作为我的侍卫,就只管我一个人,旁人都是献祭品。
若换作顾斯衡,大概也会这么做。
可我不能走,之前,皇兄不顾朝臣的阻拦强行留住我,置自己于危境,这一次,该换我保护他了。
所以我敲晕了那个宫女,随后又迷晕皇兄,把他们两个丢进了地宫。
这地宫有好几个出口,其中一个就在书房中,小时候父皇带我爬过好多次。
我背对着门,坐在高高的书梯上,左手油灯,右手书卷,静静地等候着。
雪下了三天,外面早已经是银白的一片,天寒地冻的,安静得连虫鸣声都没有。
宫里几乎每间屋子都有炭火,但书房不同,这里藏书众多,最怕有火,因此我坐在里面,没一会儿便冷得手脚麻木了。
说来也奇妙,谁像我一样,等死等得这样急切的。
我正自嘲,便听见了不寻常的脚步声,很多很多,踩得雪地吱吱地响,由远及近。
我知道胡唯用来了,我没有紧张,这个时候,紧张是没用的。
「胡,胡大人!您这是干什么呀……哎哟!」
外面等候的侍者不知道是被怎么了,再没敢说话,恐惧地哭了起来。
随后,门被打开,一阵寒风灌了进来,冻得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皇上。」胡唯用唤了一声,我没应,仍低头看着书。
于是他带着三个护卫走了进来,关上门,穿过几排书架找到了我。
「皇上?」他又叫了一声,我没说话,稍稍侧了一下头以表示我听见了。
他看不见我的脸,并未怀疑,皇兄这些天被他们逼得太过,不想理他也正常。
于是他拿出早已拟好的诏书,道:「皇上,长公主一事,不能再拖,臣深夜造访,是想请您下旨,即刻诛杀长公主。」
又是要杀我,以杀我为由,逼迫皇兄,皇兄若不肯,便以天下、以百姓为名,堂而皇之地逼宫,对吗?
果然,见我不吭声,他又道:「皇上,长公主倒行逆施,罪不容恕,您百般袒护,只会让臣子们,让百姓们寒了心,如今朝野上下,怨声载道,长此以往,只怕大周上下都要乱了,为了大周福祚绵长,还请皇上下旨,如若不然,臣等便只好……」
他声音低下去,却多了几分狠劲。
我猜到他会说什么了,高兴得笑起来,越笑,声音越大,转过身子道:「你便如何?嗯,胡大人?」
他一震,拔剑退道:「你是谁!」
我拨开挡住脸的头发,叫道:「我是谁,胡唯用,你仔细瞧瞧,我是谁?」
他认出了我,瞪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挥剑冲向我:「妖女,受死!」
我嘻嘻笑着,伸手扯下悬挂在书柜上的一截麻绳,那些被我藏在柜顶的桐油罐子便齐刷刷地倒了下来,砸在地上摔得粉碎,乌亮的桐油也泼了满屋,书架上,地上,还有地上几人的身上,无一处幸免。
这本是用来刷门防腐的东西,宫殿修好后便没了作用,如今,也算是发了一回光,一回热了。
胡唯用一顿,认出那是什么东西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快退!」
他大喊着,与此同时,我将手中的油灯往下一扔,火苗着地那一刻,轰的一声,吞天的大火便烧了起来。
几乎在一瞬间,胡唯用几人便被大火吞噬。
我大笑不止:「胡丞相,你不是想取我性命吗?来呀!」
「啊!你这疯妇!」
他们被烧得在地上打滚,但地上全是油,越滚火越大。
「胡丞相,你说要保大周福祚绵长,那么,你我今日便以身祭天,共佑大周,好不好啊?好不好啊!」
外面吵闹起来,有人想灭火,但一开门,火势却更大了,全都被逼退了出去。
胡唯用惨叫着爬起来,想要逃向门口,但外面的几排书架燃得正猛,火太大,浓烟滚滚,挡住了去路,他又折了回来。
整个宫殿都烧起来了,书房里,只剩我站的地方没有着火,于是他又向我扑来,在快要靠近我时,我推倒书梯,重重地向他砸去。
「妖女!你不得好死!」
他惨叫着,被压在了底下,血漫了出来,血烧了起来,他尖叫着,再也没能爬起来。
其他三个人,在大火中舞蹈着,横冲直撞,很快就没了声息。
大火不断向我蔓延,手边的书开始燃烧,我推倒书架,爬进角落。
刺鼻的烟雾四下蔓延,我的眼睛很疼,鼻腔胸口也疼,快要呼吸不上来了。
地上的桐油燃尽了,但书架还在燃烧,连带着烧着了房顶上的木椽。
外面尖叫连连,像是在灭火,又像是在打仗,混乱极了。
我贴着地,呛得头脑开始发晕。
晕晕乎乎中,我想,我就要死了,我忽然很高兴,至少我这条命还换了些有用的东西,值得的,我不后悔。
我呛咳着,想起从前,乌力罕告诉我身世的时候,我痛苦,迷失,不敢相信。
原来我的父亲是鞑靼人,原来我的血统根本就不正,原来我是个假公主,养了我十几年的父皇,原来是个横刀夺爱的淫虫。
那时候乌力罕给了我两个选择,随他走,或留在大周。
我当时犹豫了很久。
最终我选择了留下来,因为我是大周的女儿,在内心深处,而不在血缘里。
我这一生得到的所有的幸福,所有的爱,都来自这里的亲人们,我的整个灵魂,整颗心,都深爱这片养育我的土地。
我知道,也许有一天,我的身份会败露,那时,也许所有人都不会再认我。
可我还是想要保护这里,哪怕付出生命。
我也曾觉得自己傻,但现在,我不觉得自己傻了,我爱着的人们,也爱着我,我已经很幸福了。
轰地一声,某个地方发生了小片爆炸,我无力抬头,我要去见顾斯衡了。
我睁开眼睛,想看这个世界最后一眼,却意外地却看见了一个人影。
一个裹着湿棉被,穿过火海向我靠近的人影,我以为这是幻觉,直到我听见了那一声声急切的呼喊。
「姐姐,你醒醒!」
我确信不是幻觉了,是时珩,他疯了吗?
「咳咳,你干什么?」
我被他拉了起来,他将湿棉被拿下来,然后将我裹住,扶着我往外跑。
「你不要命了?」
「别乱动,我救你出去!」
前面的书柜倒了下来,他急忙抱住我往后退。
「咳,时珩,你放开,我不要你救我,你滚!」
他苦笑一下,问我:「你就这么恨我吗?」
「恨死了!」我试图挣开,却被他狠狠抱住。
他说:「你若不肯走,那我便陪你一起死在这里。」
「时珩!」
又是轰隆一声,塌下来一片,时珩来的路已经被封住,我们真的出不去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说:「这次我们真的要死在一起了,姐姐。」
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我真该让他死啊,可我还是心软了。
「进地宫。」
我抓着他的手,摸索着寻找地宫入口,烟雾很重,我分不清方向,只能凭着记忆摸索。
明明是随时就会死掉的境地,他却看着我笑了,眼睛湿湿亮亮的。
「你高兴什么!」
他张了张嘴,吸到一口浓烟,猛烈地咳嗽起来,边咳边道:「高兴,咳,高兴你还肯牵我。」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巨响,霎时间,数根木椽塌了下来。
「小心!」他惊叫着,扑在我身上,那些木椽尽数砸在了他身上。
「时珩!」
那根大的梁木砸中他之后,便滚落到一旁,他身上只有几根小的,他趴在地上,好半天都没有声息。
我身上裹着湿棉被,又被他护着,没有受伤,急忙用脚踢开那些木头,想拉他起来。
「时珩!你别死啊!」
拉了几下,他动了动,咳嗽着睁开眼:「我,我没事。」
我松了口气,扶起他,寻到地宫入口处,按了好几下,门终于开了,我抱着他滚了进去。
他身上有些火星子,衣摆也烧着了,我们在地上滚了几圈,压灭了火,便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过了很久,我撑着精疲力竭的身体想要站起来。
「时珩,起来。」
他咕哝一声,睁开眼,伸手抓住我的裙摆,声音听起来疲惫极了:「姐姐,歇一歇吧。」
我被他拉了一下,又倒在了地上。时珩看着我,爬过来,趴在我身上,动作很迟钝,像是累得不行。
他撑起身子,俯视着我,忽然在我唇边亲了一下,瞧着我笑,眼睛湿漉漉的。
我只知道他从前在床上爱哭,这种时候的眼泪,大概是烟熏出来的吧。
「你干什么?」我蹙眉推他。
「嘶,别推。」 他气声很重,像是呼吸有些不畅。我才想起来,他刚刚被砸过,还疼着,于是收了手,没再推他。
他脸色苍白,歇了一会儿,看着我,像是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只是问我:「姐姐,你还恨我吗?」
我没说话。
他苦笑,眼泪掉了下来:「对不起,我害了你。」
「这些天,我没有一天不在想,我做这一切到底是不是对的,想来想去,不知道对错,唯一知道的是,我并不好受,姐姐,我不比你好受。」
我看着他,怔愣良久,千言万语,都汇成了一句叹息。
「时珩啊。」
我叹着气,说:「这样是不行的,想成大事,就要断情绝爱,我还以为你够狠心呢。」
他努力撑住身子,额上满是细汗,自嘲道:「我也以为呢,但我们这一家子,都是天生的没出息,我一想到你会死,就怎么也狠不下心了。」
是,我们这一家子,没有一个能干大事的,父皇死在女人身上,皇兄太重情义,时珩优柔寡断,我也是个狠不下心的人。
所以日子越过越紧巴,皇室都快被人架空了。
「时珩,你冲进来救我,是后悔了吗?」我问他。
他累了,有点撑不住,轻轻趴在我身上,说:「没后悔,可是怎么办呢?我舍不得让你死。」
「那你就不怕我出去以后,再次威胁到你?」
他笑起来,眼泪却掉得更多,我的衣襟都湿透了,他说:「那就什么都给你,好不好。」
我嗤笑,没回他,我怎么可能相信他的话。
他的呼吸浅浅的,像是要睡着了一样,声音很弱:「姐姐,你还恨我吗?」
「恨。」
「你真是。」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轻得我快要听不见:「唉,你恨我吧,起码能记着我」
我觉得他很奇怪,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倒好像他有多委屈一样。
我躺了一会儿,很认真地问他:「时珩,你能不能告诉我,顾斯衡到底是怎么坠崖的?」
我听见他吸了一口气,喉咙响了一下,却没有说话,像欲言又止,又像说不出来。
他真的要睡着了吗?等了等,他还是没出声。我叹了口气,那就算了,先出去再说。
我推了推他:「时珩,起来,我们要出去了,在这儿睡会冻死的。」
他没动。
「时珩?醒醒。」
我抬手拍拍他的背,却摸到了一手黏糊糊的东西,收回手一看,是鲜红的一片。
轰地一下,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连忙抬头看,全是血,时珩的背上全是血,甚至连我的衣服上,都沾了他的血。
我再次摸上他的背,这一次,在我的掌心,有一小截坚硬的东西,存在感极强。
那应当是一颗粗铁钉。
「时珩?」
我木在原地,手指轻颤着探到他鼻间。
他已经没有呼吸了。
18
我和皇兄从地宫出去的时候,满地都是尸身,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蓝祁领着兵向我们请安。
他身后的士兵,每个人肩上都绣着一个「白」字,世上只有一支军队有这个特征,那就是我藏在青州的私兵。
我看了许久,瞧着蓝祁,感叹道:「你竟然能把青州的私兵调过来。」
他眼皮跳了一跳,没有说话,沉默着低下头去。
蓝祁带人清理尸体的时候,我和皇兄就坐在烧焦的大殿外面看着。
也没有别的原因,就是暖和。
我们缩成一团,像两个耄耋之年的老人。
他比我更苍老一些,时珩死了,他虽然没哭,但眼睛却迅速灰暗了。
坐了很久,他指着人群里一个身影说:「望白,你看那个手持红缨枪的是谁?看着有些大将风范。」
我觑着眼睛看了半天,告诉他:「哥,那是小五,你儿子。」
「哦?」他呆看了半天。
「你觉得他怎么样?」
「我觉得他挺好。」
「我也觉得挺好。」
于是,国家的下一任储君,就这样草率地决定了。
但这个草率的决定,却意外地很正确。
小五聪明,杀伐果决,虽然年轻却很有手腕,没几天,就把老臣们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了。
简直不像我们时家的人,跟他一比,我们都好没出息。
胡唯用被收拾掉之后的第五天,边疆传来急报,传令人摇着旗跑进皇宫,一边说一边哭。
乌力罕没死,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烧掉了凉国的粮草,不仅杀出重围,还活捉了李重厌。
我欣喜得抱着皇兄哭了好久好久。
这个消息一传开,举国欢庆。
过了两个月,凉国投降,乌力罕回京了。
他回来的时候,已经开了春,柳枝正在发新芽,山坡原野上嫩绿嫩绿的一片,春光融融的,暖得人想睡觉。
我和皇兄在城门口等他,既高兴,又忐忑。
皇兄问我:「你说,假如乌力罕要反,该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吧,总之,还有我呢。」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军队近了,成千上万的百姓夹道欢迎他们归来,队伍里,鞑靼人和汉人走在一起,互相说话,拍打嬉笑,大家脸上都是高兴的神情,谁也记不起来,几十年前我们曾是死对头。
乌力罕留在大周的这几年,不少鞑靼士兵在这里娶妻生子,与汉人早已水乳交融,他们出征打仗,不仅仅是为了钱,更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
乌力罕骑着马走近了,他好像黑了一点,皮肤也粗糙了一点,额上还有一道新的疤痕,但不丑,反倒为他添了几分英气。
我望着他,眼眶有些湿。
他从马上跃下,向我走来,我轻轻唤道:「叔叔。」
他没有笑,脸色凉凉的,伸手擦了一下我的泪珠,说:「我把李重厌给你带回来了。」
我往后看,果然瞧见一架囚车,李重厌被锁在里面,紧闭着眼,脸色惨白。
上一次见面,我还被他钳制,差点丢了性命,再见面,他已沦为阶下囚。
没有想象中开心,这一次他作为人质被带回来,有很重要的用处,我不能杀他。
像是感应到一样,他忽然睁了眼,瞧见我时,阴恻恻地笑起来,完全没有身为阶下囚的自觉,甚至还有几分得意。
旁边的士兵看见,气恼地用剑柄捅了他一下,他痛苦地叫了一声,蜷缩成一团。
李重厌机关算尽,终落得一场空,所谓轮回有数,报应不爽,我会把他交给小五,让他试试小五的手段。
我收回目光,想同乌力罕说话,但他却绕开我,跟皇兄请安了。
我心里陡然一空,有点慌张,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冷漠,是我做错什么事了吗?
回城后,皇兄为他办了接风宴,他就坐在我旁边,却一句话也不和我说,冷淡得让我害怕。
宴席结束,散场时,我终于忍不住,拉住他的袖子,眼泪汪汪地问他:「叔叔,你怎么不理我了?」
他俯视着我,狭长的眼睛里渐渐蓄了些以前不曾见过的伤心,看得我又紧张又害怕。
好一会儿,他才开口:「两个月前宫变,你处理胡唯用的军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一震。
他知道了,即使宫变之事一瞒再瞒,即使他远在边塞,却还是什么都知道了。
「你养私兵,是为了对付谁呢?」
面对他的质问,我像只枯水的鱼一样,张了张嘴,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望白,你始终疑我。」
他咬着牙,眼睛短暂地湿润了一下,随即不再看我,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我站在原地,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手足无措,过了很久,才想起来该去找他解释。
于是我一路跑回去,拍打房门,他不开,我就一直拍,一直喊着,叔叔,开门,外面冷。
小半个时辰过去,他终于开了门,冷冷地瞧着我。
我掉着眼泪,委委屈屈地往他怀里扑:「叔叔,你不要我了吗?」
他伸手按住我的头,不许我靠近,眼神很痛苦。
「望白,回你自己的房间去。」
「我不回,除非叔叔不生气了。」
我抬头望着他,说:「叔叔,我只是太没有安全感,我只是害怕有一天你会不管我,才偷偷养的私兵,绝对没有别的想法,叔叔你信我。」
他皱着眉头,其实早就看穿了我,却没有反驳,听我不停地狡辩,眼里的难过越来越深。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失望又无奈,最终只将难过掩盖下去,淡淡地说:「我不生气,你长大了,我很高兴。」
「真的吗?叔叔原谅我了?」
我欣喜地擦了一把眼泪,望着他,扁着嘴说:「那抱一抱好不好?」
他扫了我一眼,松开按住我的手,就在我要进去的前一刻,砰地关上了房门。
19
我想我是真的把乌力罕给惹生气了。
可他什么也没表现出来,越是冷静,我就越是慌。
一方面是怕自己无法牵制他,另一方面,我自己也很难说清楚。
我想了许多办法,却怎么也哄不好他。
三月中旬的一天,蓝祁告诉我,乌力罕似乎在整顿兵马,准备粮草,原因不明。
我真的慌了,他想做什么?为什么都不告诉我?他以前不会这样的,是不是已经不在乎我了?
我越想越难过,于是在那天晚上,我摸进了乌力罕的房间。
他的房门锁着,打不开,我是从窗户翻进去的,才跳下去,就被他抓住了。
「你干什么?」
他眉头微蹙,轻轻咳了一下。
风寒吗?乍暖还寒时候,最容易染风寒了。
「叔叔,你怎么咳嗽了,夜里踢被子了?」我伸手想拍拍他胸膛,给他顺一顺,却被他迅速抓住了手。
他又咳了一下,揉了揉我的手,问道:「怎么这么凉,冷吗?」
他还是关心我的,我有点高兴。
我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冷冷冷,叔叔帮我暖暖。」
他扫了我一眼,却松开手,转身走向桌边:「冷就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我委委屈屈地走过去。
他视若无睹,倒了杯热气腾腾的茶递给我。
我坐了下来,接过茶,喝了一口,偷偷瞧他,发现他在看我,于是仰起脸,笑眯眯地说:「好喝。」
「白开水有什么好喝的。」
「因为是叔叔倒的水,所以好喝。」
说完,乌力罕摇摇头,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
他笑了!他好久没跟我笑了!
我好高兴,放下茶杯,挽住他胳膊,脑袋轻轻靠在他身上。
他僵了一下,但这次没有把我推开。
「怎么了?」他问。
我用脑袋轻轻蹭蹭他,问他:「仗打完了,叔叔以后想做什么?」
他沉默半晌,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抬头望着他,说:「叔叔,我想离开京城,你陪我去好不好?」
「离开京城?」
「嗯。」
我低下头,惆怅道:「叔叔,我好累,不想当这个长公主了,想偷偷懒,行吗?你陪着我,我们去山好水好的地方,盖个小院子种种花,养养鸡,好不好?」
我伸出手指,沾了一点水,在桌上画小房子,小院子。
又画了一大一小两个火柴人。
「我会的不多,但也总不至于饿死的,以后,我种菜,织布,叔叔你就打打猎,我们自给自足。
「我都想好了,阳光好的时候我们就出去干活,下雨的时候,咱们就在屋里睡一整天,你不待见我也没关系,我不缠着你,你若有喜欢的女子,就娶了她,做我婶婶,我在你家旁边盖一个小房子……」
我伸手,又画了一个小房子。
我说了很多,这些话一半是哄他,另一半,也带着某种真心,他要是真的愿意和我离开京城,对他对我,对整个大周都有好处。
乌力罕一声没吭,安静极了。
我有点担心,他不愿意吗?
我抬头看他,一滴水恰好落在我额头,我惊了一惊,视线往上,才发现乌力罕的眼眶早就湿了。
我从没见过他掉眼泪,这还是第一次。
我紧张地捏捏他的手,问他:「怎么了叔叔,你,不喜欢吗?」
他凝视着我,蹙眉笑了一下,忍住泪,反握住我的手:「没有,我很喜欢。」
我松了口气。
但下一刻,他却忽然说道:「可是,叔叔不能陪你。」
「为什么?」我又紧张起来,他的眼神不会骗人,怎么会不肯呢?
我望着他,急切地想知道答案。
许久,才听见他开口,他说:「因为叔叔活不久了。」
我有一瞬间的茫然,脑子忽然转不动了,我没有想到等到的是这样的答案,什么叫活不久了?我不明白。
「叔叔,你胡说什么呢?」
「这是真的,望白。」他说得很认真。
轰地一下,我像是被雷击中一样,脑中一片空白,紧接着,慌张和恐惧瞬间淹没了我。
「胡说吧?怎么可能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害怕,我猛地站起来,甩开他的手道:「一点都不好笑!」
「望白,你冷静点。」
他深深地呼吸几下,抬手拉开衣襟,我不想看,但那惨状却自动钻进眼睛。他的胸膛中间,有一个黑黑的小孔,以小孔为中心,黑紫的皮肤一直蔓延,侵蚀了整个胸膛。
他有点哽咽,说道:「望白,我中了李重厌的毒箭,活不了太久了,能撑这么久,已经是极限。」
我在那一瞬间,突然哭了起来,脑海里一团乱麻,理了半天,抽噎着说:「我,我给你找大夫治,我把宫里的御医都给你找来。」
「没用的,望白,我早就找他们看过了。」
我为什么不知道?他偷偷找大夫看,我怎么会一点都不知道?我想起来了,他好像,回京的那天就咳嗽过,很轻,我也没有放在心上。
对了,他一直不让我靠近他,也是因为这个吧?想通之后,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傻子,可恶又可恨的傻子。
我崩溃了,不愿意相信这一切都是事实,明明一直忌惮他,可是一想到我真的要失去他了,铺天盖地的无助就掐住了我的脖子,让我难以呼吸。
我像个孩子一样无理取闹,砸烂了桌上的茶具,嘶喊着:「你骗人!你骗人!」
「望白,你冷静点。」他向我走近,试图和我好好说话。
「明天,我就要回漠北了,这是我在你身边的最后一晚,今晚,我带你上屋顶看星星,好不好?」
「谁要看什么烂星星!」我抽泣着,捡起手边的茶杯向他砸过去:「骗子!」
他没躲,那茶杯砸在他额角,肿起了一片,我愣了一下,转身向门外跑去。
有人跟了上来,都被我骂走,最后只有蓝祁,默默地跟着我,我在冷冷的月光下,从城西走到城北,风很大,眼泪却怎么吹也吹不干。
蓝祁沉默着一言不发,既不打断我,也不离开,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侍卫。
我暴走了小半个时辰,又冲进天牢,找到了关押李重厌的地牢。
他被抽去了手筋脚筋,用铁链锁着,半悬在狱中,我就站在离他三丈远的地方,拿着弓箭,连射了他十七箭。
我不能杀他,所以一箭也没中,只有某几支擦破了他的皮肤。
他被折磨得昏迷过去,连我的愤怒都不能回应,于是我更加愤怒,无处发泄,跪在地上痛哭。
直到精疲力竭,蓝祁背我回府。
后半夜,我躺在床上失眠,觉得自己好累好累。
乌力罕走进我的房间,坐在床边,轻轻摸着我的脑袋,说:「叔叔明天就走了,真的不理我了吗?」
我狠狠翻了个身,用被子把自己全身都裹了起来。
他坐了很久,然后叹了口气,走了。
第二天,我醒来以后,第一反应就是后悔,后悔昨晚没有理他,后悔砸了他,于是连忙跳下床,冲到他的房间看,空的,他真的走了。
我急忙跑去马厩牵了一匹快马,跑出了门,却不知道往哪边去。
「公主,他们往北门去了。」
是蓝祁,他也骑着马跟出来了,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调转马头往北门跑,很快就追上了他们。
乌力罕才刚出城门,驾着七八辆马车,带着几百个士兵,往北方走。
我挥起马鞭追上去,拦在了队伍前头。
车夫认出了我,通报道:「大王,是长公主。」
大王?我好久没听到别人这样叫他,都快要忘记,他本就是北漠的王。
乌力罕掀开车帘,看见我,轻咳了一下,问道:「望白,你怎么来了?」
我跳下马,跑过去,抓住车栏恳切地望着他:「叔叔,我来送你,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他轻轻笑了一下,说:「别胡闹。」
「我没胡闹,我还没有去过叔叔的家乡呢,你带我去看看吧,好不好啊?求你了!」
他看着我,像是要拒绝的样子,我连忙扒住木栏杆往车上爬。
「你小心别磕到了!」他犹豫片刻,叹了口气,伸手将我拉了上去。
我好想抱抱他呀,可是不行,他胸口会疼,我只能抱住他的手臂,像块麦芽糖一样粘住他。
「叔叔,别赶我走,求求你。」
他瞧着我,许久,无奈地摇摇头。
「你什么也没带就出来了?」
「有叔叔,我什么也不需要。」
「望白,你真是,让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20
我就这样赖上了乌力罕,陪着他一路往北走。
他的病越来越重了,在马车上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睡觉,我牵着他的手,不停地跟他说话,我真怕啊,真怕他突然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
他才三十五岁,还那么年轻呢,他应该成为一个传奇,而不是这样默默无闻,英年早逝。我每次一想到这些,就止不住地难过。
好在他总是能醒过来,看着眼泪汪汪的我,无奈地摸摸我的头,说:「怎么又哭鼻子了,现在眼泪掉光了,等我真死了,还哭得出来吗?」
我听他这么说,大声哭了:「我求求你,别说这种话了!」
他把我弄哭了,又赶紧哄,刚哄好,又浅笑着说:「其实能有个人为我哭,我也挺高兴的。」
于是我又哭了。
赶往漠北的一个月里,几乎每天都是这样度过的。
我们抵达漠北时,是一个晴朗的下午,太阳低低地悬着,离地平线只有一巴掌的距离。
他本来在睡觉,不知道怎么,突然醒了过来,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说:「望白,你看,是花海。」
「嗯嗯我看到啦!」
夕阳下,白的,粉的,茫茫的一大片花海,看不见尽头,淡淡的香味随风飘进马车里,沁得人快打瞌睡了。
「停车。」
乌力罕忽然下令,于是车夫拉了缰绳,我们在花海旁停了下来。
「望白,我们下去看看。」
他牵起我的手,带我走了下去,往花海深处走。
只有我们两个,其他人都在马车旁边等候,蓝祁也站在远处,微笑着看着我们。
远看没有感觉到,真走进去,才发现花海竟然到腰那么深。
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我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张开双手往前跑,一边跑,一边放声大喊。
乌力罕慢慢地跟着我,笑吟吟地看着我的背影,说道:「望白,慢点跑。」
我停了一下,等他跟上来,在花海里转圈圈,停下来时,太阳离地平线只有一指的距离了。
她落得真快啊,我望着她,唱起了古老的歌谣。
「白日白日,舒天昭晖,数穷则尽,盛满则盈。」
太阳又落下去了一指。
「叔叔,太阳为什么要落下去呢?」
他没回我。
我眼眶湿了,提起裙摆向着太阳奔跑起来,可是,不管怎么跑,我离她还是那么远,不管怎么追,她也还是掉下去了。
「叔叔,到底怎么样才能留住她呢?」
没有人回应我,我泪流满面,没有回头,因为我知道,后面没有人。
我的叔叔,我的王,他早已经倒在了花海不知处。
21
我没有回头,继续向西方跑,跑得很远很远,谁也没能追上来。
后来,我又向南走,像具行尸走肉一样,昼夜赶路,没有被野兽吃掉,也是一种幸运。
直到我走回大周,走到了一座叫遥川的边塞小城,进城的时候,我衣衫褴褛,与乞丐无异。
在路上时,我摔断了一条腿,一直没治,所以一直跛着。
进遥川城后,我无处可去,淋了两天的雨,一直发烧,醒来以后,眼睛也瞎了。
一个老婆婆收留了我,她开着一家香料铺子,我昏睡的时候,就躺在她的门廊下。
她姓胡,后来,我就一直叫她胡婆婆。
我好些以后,胡婆婆便教我调香,她不嫌弃我是个瞎子,她说,只要心不瞎,就没什么办不成的事。
我上手很快,这并不是太难的事,在京城时,我学过很多东西,调香对我来说只是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技能。
但胡婆婆很惊讶,她认为我是个天才,很有要将香料店交给我打理的意思。
她没有儿女,便拿我当了女儿,十分操心我的终身大事,闲着没事就四处为我物色夫君。
但要求很高,所以婚事一直没有着落。
直到九月的一天,一个人走进店里,说:「长公主,我终于找到你了。」
不必想也知道,会满天下找我的,也只有蓝祁了。
「别这么叫我,别吓到其他人,既然来了,就喝杯茶吧。」
我摸索着,给他泡了一杯茶。
「长……」他停住,不自在地将长公主换成了我的名字:「望白,你跟我回京城吧。」
我摇头:「我不会回去的,绝对不会。」
「可是……」
「若没有别的事,你就可以走了。」
我不再理会他,下了逐客令,恰巧这时候,胡婆婆回来了,她看着蓝祁,越看越喜欢,围着他问他名字,年纪,可有婚配。
蓝祁被她弄得怪难为情的。
虽然我说了我不会回去,但蓝祁还是留了下来,他没有带多少钱,住了几天店,便可怜兮兮地求胡婆婆收留他。
胡婆婆喜欢他,当然就同意了,留下他,让他做帮工。
他做事十分周到,对内对外都一样,胡婆婆喜欢他喜欢得不行。
过了一个月,她拉着我的手说:「小时呀,蓝祁真的是个好孩子,我问过他了,他也是有意的,你就为你自己想想吧,啊?」
我坐了很久,最终点了头。
于是,我们在那年中秋成亲了。
蓝祁对于让我回京似乎有着某种执念。
成亲后,他还是总劝我回京城,我被他烦得没有耐心,发了好多次脾气。
慢慢地,他的脾气也不好了。
他不再温声细语跟我说话,见了面,总是冷冷淡淡。
到后来,他甚至开始流连烟花场所,夜不归宿,只有没钱的时候,才会回来找我。
好几次,都醉醺醺地骂我,说:「若不是因为你,我会有更好的前途!早知道你不肯回京城,不当长公主了,我才不娶你!」
原来这才是他的真面目了,我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吞,默默坐在外面哭泣。
过了些日子,蓝祁又去了青楼,一连三天都没有回来,我只好去找他。
进去时,他正抱着几个美人听曲儿。
我是个瞎子,四处撞,给他丢了人,于是他发怒,将我打了出来,扔在大街上。
他踩着我,说:「丢人现眼的东西,谁让你来的!」
围观的人很多,他挥起拳头,就要打我,我怕得瑟缩起来。
那一拳差点挥下来时,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下一刻,蓝祁竟被扭断胳膊,一脚踹倒在地。
他想爬起来,但那手的主人却拔出剑,抵在他喉头:「滚出遥川,别再让我看见你!」
蓝祁这样厉害的人,竟然打不过他,丢下几句狠话,竟然真的跑了。
那个人又蹲下来扶我,我吓得往后缩了缩,他一僵,俯下身,轻声说:「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他的声音很怪,不像人的声音,但很温柔,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我放下挡住脑袋的手,问他:「你是谁?」
他没有说话,将我拦腰抱起,像是抱着什么稀罕的宝贝,稳稳地护着我回家。
我怯怯地问他:「我夫君……」
「他配不上你。」他说着,声音里有难以压抑的怒气。
于是我不再说话。
进香料馆以后,胡婆婆急急地迎出来,叫着:「蓝祁,这是怎么了……呀,不是蓝祁啊,你是谁!」
那个人不说话,于是我开口道:「婆婆,他是刚刚救了我的人。」
「救了你?为什么救你,出什么事了?真奇怪啊……」
「婆婆,你别问了。」我委屈地垂下头。
那个人看见,将我抱得更紧了,他问胡婆婆:「有金疮药吗?她受伤了。」
「有有有!」
……
那个人给我上药的时候,手很轻,生怕我疼,还心疼地说着:「他怎么能这样对你。」
我垂下头,道:「习惯了,我又瞎又瘸的,他肯与我成亲都不错了。」
「胡说!」他有些哽咽,道:「别这样想,是他配不上你。」
我问他:「你人真好,你叫什么名字呀?」
他愣了一下,说:「我,我姓白。」
「姓白?」我笑着,道:「那我叫你白大哥好不好?」
「嗯。」
「白大哥,你以后能常来吗?我和胡婆婆两个妇人,总是被人欺负,白大哥你武艺高强,有你在,就没人敢欺负我们了。」
他轻轻笑了一下,说:「好。」
这天以后,他真的就每天都来了,而蓝祁,从那天挨打之后,再也没敢来找我。
天气渐渐变得很冷,我在某一天下楼梯时,不小心摔了下来,不严重,但站不起来了。
那个人在那天晚上来看我,他坐在床边,问我:「你还好吗?」
我摇头:「不好,冷,身上还疼。」
于是他摸我的手,果真凉凉的。
我凑近他,抱住他说:「白大哥,你身上真暖和。」
他轻轻笑:「那你多抱一会儿。」
于是我更加得寸进尺,说:「我脚也很冷呢,浑身都冷,你陪我睡觉好不好。」
「那怎么行?」
「不可以吗?」我轻轻啜泣起来:「那,那你走吧。」
他着急了,连忙揉揉我的脸:「你别哭啊。」
我仍然轻轻啜泣着,他被我弄得没有办法,只好掀开被子,躺了进来,说:「那我抱着你,好不好?」
「嗯嗯嗯!」我点着头笑起来,钻进他怀里。
「白大哥,你身上好暖和哦。」
他僵了一下,道:「你,别贴这么紧。」
「怎么了?」我装傻。
他的呼吸混浊了,声音沙哑,说:「你别乱蹭……」
「白大哥,我好喜欢你哦。」我抬头,摸着他唇的地方,吻了过去。
「不行,别这样!」他呼吸急促,慌乱地拒绝。
「为什么不行?白大哥是嫌弃我吗?也对,我又瞎又瘸,哪里配得上你。」
听我这样说,他生气了:「你胡说什么!」
片刻的安静后,他咬咬牙,捧着我头,深深地吻了下来。
我终于亲到我喜欢的人了,这一刻,我开心得想哭。
饶是有再多顾虑,这一刻,他也情难自禁,被我拉入了欲海……
……
这感觉意外地奇妙。
就是,很奇妙。
我累得大口喘气,趴在他胸膛上,休息够了,便咯咯地笑起来:「阿衡,你还说你不行。」
他轻喘着,愣了好久,才道:「你说什么?」
我得意地在他唇边亲了一下,道:「你以为我瞎了,就认不出你是谁了吗?你以为你变了声音,就能骗过我?阿衡,你的手,你的眉眼,我早就描画过千百遍,我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他惊了,许久,才声音沙哑,不可置信地问我:「望白,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那天在街上,你抱我的时候我就认出来了,你知道吗?你抱人的手法,一点都没改变。」
我笑着,笑着笑着就哭了:「阿衡,我一直不相信你死了,一直在等你,你终于来找我了,可是,你怎么来得这么晚呀,阿衡。」
我趴在他胸口,眼泪止不住地淌。
我真怕他又要推开我,又要跑掉,但这次他没有,他安静地躺着,轻叹着说:「你别哭了,别哭了。」
我抽噎着,问他:「阿衡,你当初为什么那么狠心丢下我呀?你知不知道没有你,我差点要活不下去了!」
他沉默良久,自责又心疼地拍拍我的背:「对不起,我只是希望你能忘了我,遇到更好的人。可是我不知道蓝祁会这样对你,我不该把你交给他的,对不起。」
居然是这样的理由,意料之中,又戳得我心一抽一抽地疼。
「你真是个傻瓜,天底下最大最大的傻瓜!」
我吸吸鼻子,道:「我不怪你了,阿衡,只要你回来了就好,以前的事,我们就再也不提,我们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他没说话。
我抽泣着,问他:「你会不会,会不会嫌弃我,又瞎又瘸……」
「别说这种话了!」
他抱紧我:「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不管变成什么样,都是天底下独一份的好,我怎么会嫌弃你?」
「真的吗?那你娶我,好不好?」
他犹豫了:「望白,我是个,无能之人。」
「才不是呢!刚刚不是很好吗?」
「但你这一生,可能不会有孩子了。」
「要孩子做什么?有你就够了,阿衡,我们有彼此就够了。」
许久,我听见他轻轻笑了一下,说:「好。」
这一定是天底下最美的一个字了。
这一年年末,我休弃了我的前夫蓝祁,然后转头和顾斯衡成了亲。
没过多久,皇兄便下旨,将遥川城赏赐给了顾斯衡,而我,则继续在香料店里,做调香师。
没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在他们眼里,我只是平平无奇的城主夫人罢了。
我与顾斯衡成亲那日,蓝祁翻窗进了洞房,他背着包袱,向我拜别。
「长公主,属下要走了。」
「真的要走?」
「是,属下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你可想要什么赏赐?」
「不用,长公主和顾大人幸福,就是对蓝祁最大的赏赐。」
他跪拜了一次,跳出窗,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坐在喜床上,静静等候我的夫君。
我是什么时候知道顾斯衡没死的呢?很难说,毕竟,我从一开始就不太相信他死了。
真正确认,是在宫变那天,蓝祁带着青州私兵来的那天。
这世上,能调动青州私兵的只有我的手令,我并没有给过蓝祁,那就只能是有人模仿我的字迹,偷了我的印章,伪造的手令。印章简单,但我的字,每一个都会写成梅花的形状,很难模仿,除了顾斯衡,没人能写得那么像。
当然,这本身只是一个猜想,我并不百分百确定,蓝祁还咬牙坚持,说是他自己临摹的。我只好把他关进暗阁,命令他当面临摹我的字帖。
结果他只尝试了一次就放弃了,然后和盘托出。
我的直觉果然是对的,蓝祁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顾斯衡在背后操纵。
他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却也一直不肯露面,在那次宫变之后,他连蓝祁都没有再联系了。
为了逼他出来见我,我逃到遥川,一路上,腿断了,眼瞎了,他都始终没有出来。
直到蓝祁找到我,恰好这时候胡婆婆撮合我跟他,我便让他和我假成亲,逼顾斯衡出来。
结果他还是不肯露面。
后来我想了个招,让蓝祁扮作负心汉,百般欺负我,甚至当街打我,这才把顾斯衡骗了出来。
说起来,蓝祁还为了这个,被顾斯衡扭断了手。
挺对不起他的。
外面喧闹起来,伴郎们吵闹着,将新郎推进了门。
他笑着关了门,不给那些人热闹看。
然后走近我,挑开喜帕,笑吟吟地说:「夫人,我来晚了。」
「怎么会晚呢?」我摸索着,握住他的手笑。
什么时候都不晚,只要你来,就不晚。
……
【后记】
香料店的顾夫人,实在是个仙女一样的人物,温温柔柔的,脾气好极了,就算是遥川城里最调皮的男孩子也喜欢她。
这一天,顾夫人正在柜上调香,男孩坐在街对面偷看,只觉得她漂亮得让人心神荡漾。
虽然他只有十岁,却已经通过顾夫人,看见自己未来媳妇的模样了。
他坐了好久,看见顾夫人放下了那个雪白的瓷瓶,便蹑手蹑脚地,摸进了香料店。
男孩爱欺负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大概是某种天性,这个小男孩也一样,谁知道为什么呢,他就是想偷走顾夫人刚刚放下的瓷瓶。
虽然知道顾夫人看不见,但还是有点紧张,他悄悄地,悄悄地靠近了,然后悄悄地伸出黑乎乎的手,抓住了那个瓷瓶。
还没来得及高兴呢,他的手就被顾夫人抓住了。
「哪里来的小野猫呀?」顾夫人笑眯眯的,眼神空洞,却依然透着温和的力量。
小男孩被抓了现行,脸红到了脖子根,急道:「我,我才不是小野猫呢!」
「哦……原来是个小男孩。」
顾夫人笑问他:「小朋友拿这个做什么?是想涂香香吗?」
他一个男孩子怎么会想涂香香呢?他哼了一声,才要解释,只见顾夫人已经挖出来一块脂膏,轻柔地涂在了男孩的手腕上。
糟糕!他被涂香香了!
他可是个男孩子呀,这也太没有男子气概了!
「放,放开!」
男孩面红耳赤地挣开,跑掉了。
唉,大失败,他想,顾夫人耳朵真好,他都那么小心了,还是被她听见了。
他跑了几步,又忍不住往回退了退,偷偷看顾夫人在做什么。
只见,顾夫人已经走回柜台,拿起了那个被他摸过的瓷瓶。
他的手可真脏,瓷瓶上留下了一个黑乎乎的手印。
男孩有点高兴,像是某种恶作剧成功的胜利。
还没高兴多久,却见顾夫人拿出一条丝绢,仔细地擦掉了那个手印。
可是,顾夫人看不见呀,她怎么知道有个手印呢!
男孩震惊了,想了半天,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顾夫人的确是个仙女!就算眼睛坏了,也什么都知道!
刚刚仙女给他涂香香了耶!
男孩高兴得手舞足蹈,欢快地跑开了。
跑到小巷时,撞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男孩脚步停了下来,偷偷地观察。
是城主和胡婆婆。
说起城主,真气呀,仙女怎么会嫁给他呢?虽然,虽然,他确实长得好看……
他跟胡婆婆说什么呢?
男孩凑近了点,只见胡婆婆十分恭敬的样子,说着:「您放心就是,长公主到现在都没有怀疑,还以为您什么也不知道呢。」
城主问她:「账簿烧了吗?」
「烧了烧了,她不会知道这香料店的来由,更不会知道当初是您让我救她的。」
城主点了点头,道:「嗯,你就继续做她的胡婆婆,别露馅就行。」
胡婆婆应了一声,就要转身,男孩赶紧跑掉了。
什么长公主?什么露馅?
男孩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放弃了,他继续往前走,累了,就坐在一个茶棚边休息。
要说,他耳朵可真灵啊,多小的声音他都能听见,比如现在,他就听见了一个猥琐男的声音。
「啧,城主夫人那脸蛋,那腰身,你们不眼红?切,装得正经,要我说,她就是个小……」
后面的话简直污秽不堪,男孩拳头都硬了,猛地扭过头,盯着那个男人,恨不得冲上去给他一巴掌。
没等他打,另一个人却站了起来,揪住那猥琐男的后领,啪地将他摔在了地上。
好厉害,男孩望向他,却见他戴着面具,没有露脸。
猥琐男起身想打,又被面具男踹了几脚,于是哭骂道:「你干什么!」
面具男恶狠狠踢了他几下,道:「你再敢妄议夫人,我便断你四肢,拔你舌头!」
猥琐男吓得缩成一团。
面具男吓唬了他两下,便离开了。
男孩觉得他厉害,偷偷跟了上去,走了很久,只见那人走进一个小院,打了一桶井水起来,然后摘掉面具,洗脸。
呀,前夫哥!啊不是,那不是顾夫人的前夫吗?
男孩记得他,那个人,还当街打过顾夫人呢?
奇怪了,这还是同一个人吗?
正想着,那人突然抬起了头,男孩一惊,急忙跑了。
院子里,蓝祁擦了擦脸上的水,又坐在井边擦拭佩剑。
他并没有离开遥川。
怎么会离开呢?他向他们起誓,会献出一生的忠诚,那么,就必须守护他们一生,少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