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柳霄再没有来过我的院子。我也没有问起那夜的事。我依旧专注修习剑法,柳霄能在三年内学完九式,我一定不能输给他。
我穷追猛赶,终于在拜师第二年,学完了五式。
就在此时,师父突然招来我和柳霄,他春风满面,看向我们的眼神充满欣慰:
「剑冢大开,守坟人邀请了你们二人。」
师父分别递给我们一张请帖,我双手接过,看见请贴上写着我的名字,心中喜不自禁。
剑冢乃武林重地,藏着世间无数宝剑,有历代武林先贤风云人物的传世名剑,也有鬼斧神工的铸剑大师遗留下的奇剑,传说就连干将莫邪也埋藏其中,是所有修剑之人梦寐以求的遇剑圣地。
但并非所有人都有机会进入剑冢。
剑冢有一名神秘的守坟人,日夜看守,不允许任何人进入剑冢。但是每隔多年,他便会放行一次,邀请武林各派的年轻翘楚前往剑冢取剑。而唯有收到请帖之人,方有此殊荣。数十年来,从无例外。经过时间证明,那些进入剑冢的年轻人,后来都成为了天下扬名的剑师,或者各派掌门。天合剑派上一次进入剑冢的只有掌门师父一个人。
能够收到守坟人进入剑冢的请帖,是对我实力的肯定。柳霄不必分说,自是进入剑冢的第一人选。师父的三名徒弟,唯陆凰没有收到请帖,她大闹了三日,却也无可奈何。
武林有武林的规矩。
事不宜迟,我与柳霄稍做准备,立即轻装下山,各驾一匹马赶往剑冢。
与别人同行,那叫骑马。与柳霄同行,就是赛马。
起初,我们两人齐头并进。只因我睨眼看见柳霄的马头比我的马头超前了那么一点,我心生不乐,悄悄加快马速,让我的马头超过了柳霄的马头,这才满意。
没想到柳霄目不斜视,竟也能发现我的马头超过了他的,他也加快了马速,再次超过了我的马头。
我怎甘落于下风?再次加快马速,超过柳霄的马头。
于是我们二人就为了争个一厘之差,逐渐加快马速,在林间疾驰起来。
策马直至遇见了一条溪流,柳霄主动先开口说话,才打破了这一路上一言不发的沉默较量。
「季尤师妹,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否则还没到剑冢,我们的马先跑死了。」
「好。」
我将马牵到树下,缰绳系在树上,然后走到溪边蹲下身双手捧着喝水,又洗了把脸,再抬头时,发现柳霄正在一边朝溪流扔石子,一边对我说:「原以为季尤师妹和慕容掌门的儿子交了朋友,便忘了我这个师兄。现在看来师妹还是与从前一样,处处爱与我争输赢。」
眼见柳霄丢出去的石子激起三层涟漪,我也随手拾起一粒石子:「师兄说笑了,师妹岂敢僭越。」
说着,手中的石子不知怎的也丢了出去,激起四层涟漪。我朝柳霄微微一笑:「手滑。」
柳霄睥睨我一眼,弹指飞出一粒小石子,激起七层涟漪,得意地对我道:「手抖。」
于是我又丢出一粒石子……
半刻钟过去了。
我们意兴阑珊地重新启程。许是都有些累了,我们不再攀比,两匹马齐头并进。
烈日炎炎,我伸手取囊,这才意识到囊中的水已经被我喝完,刚才在溪边只顾着丢石子全然忘记装水。正苦恼之际,柳霄将他的水囊递给了我:「季尤师妹若不嫌弃,不妨喝我的。」
我顺着他拿水的手臂望去,一直望到他红润的嘴唇,我故作镇定地回头:「师兄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不习惯与别人共饮。」
柳霄骑在马背上的身子微微往后一扬:「季尤师妹见外了,我怎么会是别人呢?」柳霄露出捉弄的神色,食指点了点绵唇:「我们亲近得很。」
我压低了嗓音:「师兄说什么,我听不懂。」
「哦?那一夜……」
我立马打断:「那晚我喝多了,什么都不记得。」
柳霄啧啧两声:「那晚季尤师妹强行轻薄了我,如今倒推脱得一干二净。」
我扭头瞪他:「你胡说什么!分明是你先……」
「咦?」柳霄一脸无辜地眨眨眼,「原来季尤师妹全部都记得呢。」
我自知上当,气愤地扭回头,加快了马速,远离这个一肚子坏主意的男人。
我们又行了几里路,空中慢慢飘起雨来。天公作美,恰巧遇见一处山洞,我们进洞躲雨。
人在洞内听外头的雨声,甚是惬意。我闭上眼睛,感受此刻带来的宁静,这股舒心竟和在镜心剑派时一样。突然,我脑中灵光一闪,迅速抽剑在洞中挥舞起来。
剑起雨落,水花四溅,银剑泛光,我息方止。
我踌躇满志地收剑入鞘,就听柳霄的声音响起:「恭喜季尤师妹领悟第六式。」
我挑眉朝他望去,似乎在说,瞧,你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柳霄能在三年内学完九式,如今我入门两年,也已领悟了六式,这样下去离我三年内学完九式的目标不远了。
柳霄面无表情地望着我,垂下眼眸:「季尤师妹,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哪一点么?」
我昂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柳霄握着双手,藏于袖中,迤迤然走来:「明知不可能赢我,却还在拼命努力。」
柳霄嘴角上扬到一个狡黠的弧度,半阖眼眸下的雾气愈发妖异。洞内晦暗,柳霄立于洞口显得无比光亮。而他的身后,是大雨和青山。
我因领悟剑法收获的喜悦,全凭柳霄一句话而浇灭。我心中凛冽,仿佛有冰锥在刺痛,连带着头皮发麻。我闭上眼睛,告诉自己绝不能让柳霄的挖苦得逞。
「师兄怕是自作多情了。」我睁开眼睛,语气不咸不淡,「我自知天赋不及你,若我仅凭自己努力地修剑,那么我的修为只能达到我天赋的极限。但是,倘若将你视为对手,便可突破我的极限,达到你修为的极限。说到底,我不过是把师兄你当做我修剑大道上的垫脚石罢了。」
柳霄没想到我气焰如此嚣张,略有所思片刻,抬眸对我莞尔一笑:「季尤师妹,你一心一意追求大道的模样,真令人着迷。」
我欲再说些什么,一道黄色身影从远处出现,他急匆匆地冲进洞内,身上还沾着雨水的湿气。他一边收伞一边抱怨:「鬼天气,方才还晴空万里,怎么说下雨就下雨!」
我望着来者的背影,犹疑地喊了一声:「慕容夏?」
来者收伞的手一顿,回头望我,待认出了我,脸上一扫天气种下的阴霾,立刻眉开眼笑:「尤儿!」
「你也是去剑冢吗?」
「尤儿你也是吗?」慕容夏双眼放光,「太好啦,我还担心路途无聊呢,如今能与尤儿一道,就不会枯燥了。我们真是有缘,竟然能在这里遇见!这雨下得可真及时!」
我见他的伞才收至一半,就噼里啪啦说了一通话,不禁觉得好笑:「你先把伞收起来吧。」
慕容夏啊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手中还举着半合的伞,挠了挠头,将伞收好倚于洞壁,朝我走来:「我就知道,凭尤儿的实力,一定会被邀请去剑冢。尤儿,前些日子寄给你的信,都收到了吗?」
经慕容夏提醒,我才想起那晚信被柳霄夺走,之后就再也找不到。难道信还在柳霄那儿?可我不能将来龙去脉告诉慕容夏,只好借口道:「收到了。只是最近事务繁忙,未来得及看。」
慕容夏连忙摆手:「没事没事,现在我们遇上了,就不用麻烦尤儿你看信了,我当面说给你听!」
「尤儿师妹最近确实忙得很,忙得和师兄我练剑,忙得和我共饮相思酒呢。」柳霄不知何时踱到了我们身边,悠悠地开口。我已习惯柳霄的阴阳怪气,不在乎他又随性改口了称呼。
慕容夏似乎这才看见洞内还有一人,问:「这位是?」
我回答:「和我同为掌门弟子,柳霄。」
慕容夏一脸了然的模样,谦虚道:「久闻柳兄乃百年一遇的剑法天才,有机会定向柳兄请教一二。」
柳霄竟然不像以往那般虚与委蛇,直截了当地说:「你没机会。」
慕容夏本就是客套,没想到无端吃了个闭门羹,面上讶异,心想这柳霄性情古怪,尴尬地挠了挠头。
我安慰他:「别放在心上,他不喜欢任何人。」
柳霄突然插话:「此言差矣。尤儿师妹,我可没有不喜欢你。」
我睥睨看他:「我是应该受宠若惊,还是感恩戴德?」
「投之以李,报我以桃。」柳霄一副笑盈盈的样子,「我这么喜欢尤儿师妹,尤儿师妹自然也该喜欢我,当作回报。」
「不行!」
慕容夏的声音又急又大,我和柳霄皆是一惊,齐刷刷朝他望去,慕容夏立马意识到自己失态,红着脸咳嗽两声:「尤儿、尤儿不能喜欢柳兄……」
慕容夏的声音越来越小,柳霄好笑地看着他:「你凭什么替她做决定?」
我也好奇,慕容夏的反应确实反常。
只见慕容夏憋红了脸,低着头,像个犯错的孩子,不时抬头看我两眼,又低下去,嘴中嗫嚅着什么,最后好似打定主意般,抬头大声宣告:「因为我也喜欢尤儿!」
柳霄面无表情,似乎早已猜到。而我讶得说不出话来,愣在原地。眼见慕容夏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不似在说玩笑话,便相信他这番直白的表白,是认真的。
一直以来,我权当慕容夏是位说得上话的好友,全然没想过其它关系。如今他表明心意,再回想他过往的举动,又是送信,又是相思酒,一切皆是草蛇灰线,早已有迹可循。怪我少与人接触,不通其中深意,只当做那是朋友之间的正常往来。
「慕容……」
慕容夏急忙打断我:「尤儿,你不用现在立即答复我。我知道,你现在还没有那么喜欢我。但是我会努力,总有一天会让你喜欢上我的!」
「有些事情,不是努力就会成功。」柳霄阴恻恻说道,「毕竟尤儿师妹喜欢的人,是我。」
「胡说!」
我与慕容夏异口同声。
「哦?是吗,那一夜……」
柳霄话未说完,我剑已出鞘,直逼他颈脖。柳霄眼疾手快,侧身躲过,双指夹住利剑,妖异的双眼向我逼近:「尤儿师妹急什么,我不过是想说那一夜我们相谈甚欢,尤儿师妹怎么就害怕了?莫不是想起了一些甜蜜回忆?」
我横眉怒目:「你找死!」说着,下杀手朝柳霄刺去。
「要打跟我打!」
一柄似曾相识的剑突然冲出,挡在我与柳霄之间。
我抬头朝持剑的人望去。来者一身玄衣,浑身散发着过雨的湿气。剑眉星目,英气十足。
我诧异道:「顾月?」
不必多问,这时候能在半道上遇见,十有八九也是去剑冢的。
顾月拿剑指着我:「比剑!」
我瞥了一眼顾月的剑,锋利的剑头泛着阴冷的青芒,我冷声道:「我没理由和你打。」
顾月不管不顾:「这一回,我不会输给你。」说罢,便朝我刺来。
我向后退去,慕容夏却冲了上来,将我护在身后:「这位少侠,尤儿都说不和你打了,你怎么还纠缠不放!」
顾月没有看慕容夏:「无关的人让开。这是我和她的事。」
慕容夏态度坚定:「尤儿的事就是我的事!」
听了这话,顾月才终于望向慕容夏:「你是谁?和我的未婚妻什么关系?」
此话一出,洞内瞬间鸦雀无声。
洞外密雨如散丝,腾云似涌烟。
柳霄半阖的眼眸,陡然睁开。
我目瞪口呆,茫然地望着顾月,不知他何出此言?
慕容夏最为激动,讶然惊呼:「未婚妻!?」
八
顾月一本正经道:「师父说了。若输给了某位女子,就当对她负责一生一世。」
我们仨吃惊,这是什么道理?能教出这种道理的师父脑回路也是清奇。
我皱眉:「天下女子那么多,你每输一个,都要对她们负责?」
顾月摇摇头:「目前我只输给了你。」
慕容夏按捺不住:「顾少侠,你岂知感情的事,需要两情相悦。你这样一厢情愿地说尤儿是你的未婚妻,会败坏她名声的!」
「谁说我一厢情愿了?」顾月看向我,「难道你还不知道?」
我依旧茫然。
「我已请师父向段家提亲,段家已经答应了我和尤儿的婚事。段家说会修书告知于你。」
三脸震惊。
我脑海中闪过那封段家崭新的来信。
我在段家时,从未受过重视,母亲去世后,平时都被当做空气对待。唯有兄弟姐妹受了气,才想起找我出气。
父亲对我的处境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我被师父带进天合剑派,他对我的态度大转变,似乎才记起还有我这么一个亲生女儿,时常修书给我。
起初,我也会看信,但见信中皆是让我多结交世家子弟,巴结掌门,有机会让兄弟姐妹也拜入天合剑派云云,我死了的心再死了一次,此后不看段家来信。
岂料段家对我依然霸道,竟然擅做主张,没有征询过我,就同意了顾月的提亲。
我冷冷地看着顾月:「我不会嫁给你。」
「可师父说了……」
我颇为厌烦地打断:「你师父是谁?」
顾月突然面露骄傲:「离北天。」
听到这个名字,洞内之人无一不诧。
离北天,江湖上响当当的大英雄、大豪杰。为人刚正,酷爱惩恶扬善、匡扶正义,所到之处就没有不平之事。加之剑法绝顶高强,武林称尊「天下第一剑客」。
难怪段家立马答应了提亲。能与「天下第一剑客」攀亲,他们定然看作殊荣,好得不能再好。
「顾月,是段家同意了你的提亲,我没有同意,这桩婚事就不算数。」
「对对对!不算数!」
我斜了慕容夏一眼,他知趣闭嘴,于是我继续洗脑:「你师父是『天下第一剑客』没错,但是他的话说错了。不是你比剑输给了谁,就要对谁负责,就要娶谁。你应当真心喜欢上一个人,愿意一心一意一生一世都对她好,才是值得你相伴此生的人。」
顾月听我说离北天的不对,先是不悦,但看我认真所言,大概知道我诚心交流,便淡化己见,口中讷讷道:「喜、欢……」
「对对对!喜欢!」
慕容夏附和完踌躇地看向我,我为避开慕容夏的视线将头别过一侧,却意外看见了柳霄。他望着洞外,雾气腾腾的眼眸里意味不明,青丝随风而动,只听他缓缓开口:「雨停了。」
四马奔腾。
我们一行四人疾速赶往剑冢。终于在黄昏之前,抵达请帖上的地点。
这是一处临渊悬崖,四面荒芜,而悬崖的对面是另一座悬崖。两座悬崖之间连着唯一一根独木桥。
我们不敢贸然前进,纷纷下马,我率先喊道:「天合剑派弟子段季尤,应守坟人前辈之邀,特来剑冢领剑!」
无人应答。
寂静了三秒,正当我张口准备再拜见一次,天边突然传来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伴随着阵阵回音:「走卧龙丝过来。」
卧龙丝?
我们上前一步,站在悬崖边上整整齐齐地低头往下探头,不一会儿,柳霄开口:「这里。」
我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距离独木桥三步之遥的地方,隐藏着一根几近透明的丝线。
这难道就是卧龙丝?
众人骇然皱眉。
在这细如发丝的卧龙丝之下,可是万丈深渊。一个意外,就将摔个粉身碎骨。
我从身后的树上摘下一片绿叶,飞出。
绿叶遇丝,截成两瓣。
幸好这卧龙丝不像看上去那么脆弱,我心稍安。
正当我松了一口气,突然一把长剑朝卧龙丝飞出,我惊愕一声不要,却不及剑速之快,那剑已经落到了卧龙丝上。
只听铮的一声,银晃晃的长剑断成两截。而卧龙丝连回弹也没有,一动不动,完好无损。
「竟是削剑如泥的宝物!」慕容夏惊呼。
顾月抬眼:「看来按照守坟人说的,走卧龙丝过去不会错。」
我望向投剑的柳霄,他面色平常,丝毫没有失去一柄陪伴多年的剑的痛惜。此人果然狠心决绝。
我暗忖之后动身向前,慕容夏却将我拦下:「尤儿,还是我先过去,为你探探路。」
我拒绝:「慕容夏,我们只是朋友,你没必要如此为我。」
慕容夏却笑了起来:「尤儿,你不用有压力,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可是……」
顾月不耐烦,白了我们一眼:「磨唧!」
而后顾月快步飞身上前,单脚落在了卧龙丝上。他身形摇晃了一下,但很快就站稳,随后落下另一只脚,双手张开平举,保持平衡后,小心翼翼地往前迈。
百米之遥,竟走出了千米之感。
终于,顾月接近了终点,他单脚一蹬,飞身成功降落在对面的悬崖上。
顾月回身大喊:「段季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年后我定来娶你!」说完,便没入了剑冢。
「顾月又在胡言乱语!我一定要捉住他,让他取消和尤儿的婚约!」慕容夏生气地说完,一个健步走上了卧龙丝。
慕容夏走得很稳,身形岿然,走的过程中没有丝毫摇晃。他的步子十分规律,一步接着一步走到了终点。
到达悬崖后,慕容夏先跑了两步,而后记起什么似的,赶紧回身对我挥手:「尤儿!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嫁给不喜欢的人!取剑之后,我会再修书于你的!」
我无言以对。
我叹了口气,准备走上卧龙丝,柳霄却道:「尤儿师妹,想不想比赛?」
我刚抬起的腿,放下。「比什么?」
「就比,两个人同时起步,谁先到达对面的悬崖。」
「师兄是想走独木桥?」
「这个机会也可以让给尤儿师妹。」
我冷笑:「我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那么我走独木桥便是。」
我眯起眼睛:「你就这么好奇?别怪尤儿师妹没有提醒你,下面可是万丈深渊,掉下去尸骨无存。」
「尤儿师妹难道不想知道,踏上这独木桥会发生什么?」柳霄故意加重「尤儿师妹」四个字。
我不语。
我当然也是好奇的,但绝对不愿像柳霄这般以身犯险。独木桥摆明了是障眼法,是陷阱,如今他却要往里跳。
虽然我知道他向来如此,喜欢寻找新奇有趣之事来打发无聊时光,我亦是他的消遣。
我走到卧龙丝前:「废话少说,比!」
柳霄走到独木桥前,与我同时出发。
既然是比赛,就不能像顾月和慕容夏那般徐徐图之。我努力稳住身形,尽量在卧龙丝上快走。
而柳霄不改从容与淡漠,悠哉地行于独木桥上。
论宽度和稳定,独木桥都比卧龙丝好得多,因此柳霄很快就将我落在身后。
这独木桥的机关怎么还没有触发?
正当我满怀期待,忽然听到远方传来鸣叫。
声音越来越响,显然发出鸣叫的动物正在逼近。
我抬头望天,瞳孔骤然扩张,那鸣叫的动物不是一只,而是一群!我惊恐大喊:「乌鸦!」
成群结队的乌鸦,如黑云压城一般铺天盖地地飞来。
我迅速扎起马步,使出十足的定力站在卧龙丝上。
眼见一片乌鸦迎面扑来,我抬起双手,于胸前呈十字抵抗。
未料,乌鸦悉数绕过了我,朝独木桥上的柳霄冲去。
原来只有走独木桥的人会受到鸦群袭击!
柳霄早已摆好阵势,准备抵挡乌鸦。
可是乌鸦实在太多,简直要将柳霄团团围住。
而柳霄能够破势的剑,已在刚才试卧龙丝去了。
我急忙将腰间的剑丢了过去:「柳霄!接住!」
乌鸦堆里挣扎出一只白玉似的手,接住了剑。
那柄剑砍死了一只乌鸦……
第二只、第三只……
然后是成群的乌鸦。
我知道,乌鸦已经奈何不了他。
我继续快步走卧龙丝,而冲破了乌鸦群的柳霄也继续走独木桥。
最终,柳霄还是比我先一步到达了悬崖之上。
柳霄青丝凌乱,衣服也破了几处,露出的肌肤有不少擦出血的痕迹。他气喘吁吁,难得狼狈。
我可不愿错过这个嘲讽他的机会:「乌鸦那么喜欢师兄,师兄怎么不多与乌鸦同乐一会儿?」
柳霄没恼,他淡淡地扫去衣上尘埃,随后对我欠身:「尤儿师妹的救命之恩,师兄无以为报,不如以身相许?」
「大可不必。」我转身进入剑冢。
九
悬崖的后面是残垣断壁,所有生灵自由生长,杂草丛生,苔藓如茵,同死亡一般寂静。
有不少嶙峋怪石,上面插着几把长剑。长剑的资质参差不齐,需要修剑者慧眼识金。
除此之外,还散布着许多石碑,有些刻着文字,有些却是无字碑。而在石碑的上方,零星栖息着乌鸦,它们乌溜溜的眼珠子像是在代替守坟人监视着进入剑冢的每一个人。
在这之中,一块巨高的石碑打破了诡异的氛围,反倒生出霸王正气。那块最大的石碑上刻着二字:剑冢。
这里的面积很大,我和柳霄搜寻了许久。
路过之处,经常能见到唤得出名字的名剑。每一把剑的背后,皆是一段江湖传奇,或是铸剑师的良苦用心。
剑,是每一位修剑者的生死至交。
都说修剑者看到属于自己的那把剑的时候,会心生共鸣。
我抬头一眼便望见了它。
远处高耸的石峰上,一把长剑笔直地插在石隙之中。剑柄如白玉,温润无瑕。剑身清冽,隐隐有紫辉。在黄昏红日的照耀下,长剑泛着夺目的光芒。
周围的怪石和石碑上,或多或少都停立着乌鸦。唯独这柄剑的四周,竟然看不见一只乌鸦,甚至寸草不生。
它傲然独立于怪石之中,引颈向天,俯瞰大地,高岭自赏。
我鬼使神差地被它吸引过去,却听嗡的一声,是风吹过剑而发出的鸣响。
我这才注意到,就在那把长剑的石峰脚下,斜斜地插着另一把长剑。
只是凌乱的杂草掩盖住了这把剑,令它容易被人忽视。
但是仔细观察,便可发现这把剑不同凡响。它虽深陷囹圄,却纤尘不染。自知身处不起眼的角落,便发出剑鸣引人瞩目。
我望了一会儿石峰下的这把剑,又抬头去望石峰上的那把剑。最终叹息。两把都是好剑。可慕强之心人皆有之,石峰上的那把剑实在太过耀眼,错过它定将抱憾终身。
于是我蹬脚飞上石峰,抚摸了一会长剑的剑柄,随后抓住剑柄,一鼓作气将剑从石隙中拔出。
我跃下石峰,竟见柳霄举着石峰下的那把剑细细品赏。
「你选它?」我有些意外。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剑王之下,却不甘示弱,以剑鸣引人注意。这般骄傲的风骨,尤儿师妹不觉得跟某个人很像吗?」
柳霄边说边朝我走来:「尤儿师妹,其实我们不必次次都针锋相对。你我本是同一类人,做一对相亲相爱的师兄妹,不好吗?」
「等你死了,我可以考虑考虑。」
「尤儿师妹当真这么讨厌我?」
我直言不讳:「你在一日,掌门永远看不见我。」
「你以为,我在意那掌门之位?」
「取得掌门的信任,亲近弟子中地位最高最有话语权的陆凰,你敢说,这些都不是为争取掌门之位而做的准备?」
柳霄面不改色:「我这么做,确实有我的目的。怎么,我与陆凰亲近,你吃醋了?」
我不屑:「总有一天,陆凰会发现你在利用她,到时候你必遭反噬。」
「尤儿师妹真是一点儿都不盼着师兄好。」柳霄面露无奈,「只是哪天我遭遇不测,必当不忘拉尤儿师妹下水。我们这般投缘,既然不能同日生,也该同日死,不是么?」
「我可没有殉情的癖好,烦请拉你的陆凰师姐去。」
说完,我转身离去,不理会身后传来的柳霄的调侃:「尤儿师妹,还说你没有吃醋?」
天色已晚。
夜间行路难,我和柳霄决定寄宿林间一晚,明天再赶路。
我们支起篝火,烤了两条鱼裹腹,便各倚着一棵树歇下。
习武之人睡得再沉,当危险靠近也能敏锐察觉。
我猛然睁开眼睛,拔出腰间的剑。
而柳霄也已清醒,全身戒备。
我们对视一眼。
「来者不少于十人。」
「二十。加上一个领头的,二十一。」
「哼,正好给我的新剑开光。」
「尤儿师妹,比吗?」
「十一个归我。余下十个归你。」
「那我们就各凭本事,看谁除的人多。」
黑暗中最先现身的不是人,而是飞刀。
我和柳霄引剑抵挡,轻松躲过数枚飞刀。
然而飞刀只是扰乱人眼的幌子,真正危险的是紧随其后的黑衣人。
二十名黑衣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纷纷从树后跃出,将我们团团围住,一齐攻了上来。
我们以一敌十,大开杀戒。
黑衣人武功不低,不像是山匪。甚至颇有章法,看上去是专门培训过的杀手组织。
是谁雇佣杀手来杀我们?
思考之际,我们已斩杀十名黑衣人。
我和柳霄并到一处,靠背而立。
「大多数是朝你去的。看样子他们想杀的人是你。」
「尤儿师妹是想临阵倒戈?」
「杀你,我一人足以。何须其他人来碍事。」
「好狂的口气。那么还请尤儿师妹再陪师兄比上一局了。」
我们同时分开,冲进黑衣人群。
随着最后一名黑衣人的倒下,这场刺杀以失败告终。
我举起新剑,爱不释手。真是一柄好剑,既轻又利,第一次使它,竟无需磨合,仿佛随身携带多年那般默契。我对剑说道:「从此,你便唤作云霄!」
「尤儿师妹真是壮志凌云,直上云霄。」
「你的剑,如何?」
「此剑一遇仇敌,便锋芒毕露,当属绝世好剑。」
「我们各除了十个人,还剩下最后一个人。比试还在继续。」
柳霄笑了笑,朝身后的树上飞出一枚石子。紧接着,一名同样身着黑衣的人从树上掉了下来。
能躲在暗处至今不现身的,应该就是领头人。
我迅速朝黑衣人的方向跑去,正准备一剑刺死他。
黑衣人还保持着坠地的姿势,一手撑地,一手急忙扯下自己的面罩求饶:「等、等下!我是曹威杰!」
我的手顿住,这个曹威杰竟长得跟柳霄有三分相像,可气质截然不同。
曹威杰看见柳霄走近,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们不能杀我!你杀了我,父亲不会放过你的!」
柳霄笑了:「你说的是那个虫豸不如的东西?」
曹威杰惊愕:「他可是你的父亲……」
「父亲?」柳霄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什么父亲,会允许儿子去杀自己的儿子?」
柳霄逼近一步:「又是什么丈夫,会联合外室去杀自己的妻子?」
曹威杰瞠目结舌,惊恐万状。
我亦吃惊。
曹威杰骇然:「你都知道了?」
「你以为那两个蠢货,能瞒得过我?」柳霄长吁一口气,「又是给我下药,让我从小体弱,学不了柳氏心法。又是逼我拜入天合剑派,让我脱离柳家。如今还想趁着我出山,在回程途中杀了我。哎,这么多年了,他们的手段依旧无趣。」
「不准你侮辱我父母!」
柳霄朝曹威杰的嘴巴挥下一剑。
曹威杰的嘴唇被劈成四瓣,鲜血直流。
柳霄淡淡地道:「多话。」
曹威杰忍着剧痛抱住柳霄的大腿,用那含混不清的嘴巴说道:「别……别杀我!别杀我……我可是你的亲弟弟!」
柳霄又笑了:「小时候,我的近卫出一趟门就死了。我的乳娘,说去看病,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我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消失。既然你是我的亲弟弟,现在也该轮到你了。」
曹威杰抱住柳霄的手立马松开,他像见了鬼一样往后退:「不、不、我不是你弟弟……我们同父异母……我不是……」
柳霄蹲下身,看着曹威杰:「你当然不配。你根本就没有资格学习我柳氏心法。」
说着,柳霄挑了曹威杰手脚筋。
曹威杰发出歇斯底里的惨叫。
「你知道为什么你炼了那么久,却还没有掌握柳氏心法吗?」
曹威杰已经疼得生不如死,哪里还有力气回应。
柳霄自顾自地说道:「那对蠢货,在逼死我母亲后,花了八年时间,想从我这里套取柳氏心法。殊不知,真正的柳氏心法早已被我焚毁。我给他们的,是一本假心法。真正的柳氏心法,在这。」柳霄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曹威杰可算知道柳霄不可能放过自己,他不再求饶,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我父母……不会……放过你!父亲他根本不……喜欢你,更……不爱那个姓柳的女人!要不是为了柳氏心法,他根本……不会娶……」
曹威杰的话并没有说完,柳霄已经将他一剑封了喉。
我踢起一根点燃篝火的木棍,递给柳霄:「焚尸灭迹。」
柳霄接过点火的木棍,没问我为什么要帮他,就一把烧了曹威杰的尸体。
接着,我们烧了二十名杀手的尸体。
我们离开了这里。
离开的路上,我偷偷望向柳霄,他面色平常,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一直以来,我只顾着追赶柳霄的剑法,从未关心过柳霄真正的家世情况。
只知道他是嫡子,就先入为主地认为他自小锦衣玉食,一帆风顺,过得很好。
现在得知他生母早逝,生父苛待,继母刻薄,继弟虎视眈眈,才知道原来他的童年也如履薄冰。
虽然我是庶女,与他是云泥之别,但是家宅之争大同小异,相似的境遇竟让我产生了可笑的共鸣。
难怪从第一眼见到他,我便能看穿他的表面功夫,知道在他雾气腾腾的眼眸下藏着深不可测的心思。
只因,我们是同一类人。
他似乎看穿了我在想什么,面色覆上阴翳:「你在同情我?」
我抿唇无言。
他轻哼,面上的讥讽轻蔑更胜从前:「段季尤,你不过是我的手下败将,也敢同情我?」
我猛然抬头,只觉心中有一团郁结的火焰,等待着喷发。
我拔出云霄剑疾步冲向柳霄,临近之前我弹跳而起,背后是银白色的满月。我大吼一声双手引剑,用尽全身力气劈向柳霄。
柳霄也拔剑稳稳当当地抗下我的奋力一击,二剑呈十字,摩擦迸发出滋滋火花。
我与他对视,似乎头一回看懂了他隐藏在雾气底下的眼神。
柳霄满腔厌烦都化作剑气抵挡我的攻击,他终于卸下伪装,露出最真实的表情,一脸邪魅张狂,如同鬼神。
他不可一世地盯着我,似乎要把接下来的话,通过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像烙印一样刻进我的脑海,刺入我的骨髓:「对,这样才对。段季尤,你必须时刻记住,你是我的手下败将,你的使命就是想方设法打败我!你这一生永永远远都将追赶我!」
我再次嘶吼,剑刚往下一厘又立马被弹开。我毫无保留地攻向柳霄,柳霄也肆无忌惮地与我对打。
我知道,这场打斗毫无意义,只是我们都需要一场发泄。
十
拜师第三年,我学完了九式。
从剑冢回来以后,江湖上一直有柳霄杀死自己亲弟弟曹威杰的流言。不用猜,是鸠占鹊巢的曹父曹母的手笔。
为此,师父特地招我前去,盘问了关于剑冢去回路上的事情。
除了曹威杰刺杀我们那一段,我全部照实回答。师父信以为真。
柳霄的形象向来八面玲珑、义薄云天,相信流言的人少之又少,一段时间后流言不攻自灭。
而那个一根筋的顾月也果然来天合剑派,说要娶我。
我与他比了三天三夜的剑,他再一次败给了我。按照比试之前的约定,他答应退婚。后来此事成为江湖奇谈。
又过三年,师父病弱,开始考虑传位之事。
就在天合剑派上下全部人都认为师父会传位给柳霄的时候,柳霄却拒绝接任掌门。这一消息如惊雷在天合剑派炸开。
所有人都不知道柳霄为什么要拒绝掌门之位。
除了我。
因为是我利用曹威杰一事,威胁柳霄:「我要你拒绝接任掌门,否则就说出曹威杰之死的真相。」
柳霄淡淡一笑,只说了一句:「我成全你。」
师父最终将掌门之位传给了我。
接任掌门那日,我披上长袍,穿过位列两旁的天合剑派众人,一步一步向前。
每一步都如释千钧。
每一息都百感交集。
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下,我登上阶梯,来到掌门席位。
我没有立马转身,而是背对众人,仰起头,深呼吸,闭眼,过往如走马灯旋转。
睁眼,是苍茫天空,我握紧腰中的云霄剑,转过身,坐下。
从此,我便是天合剑派掌门。
我接任掌门的那一天,柳霄和陆凰在皇都成了亲。
我接任掌门之后,不少人对我颇有微词,年轻掌门岂堪大任?况且,在更多人的心中,柳霄才是众望所归。
为了平息众议,安抚人心,我做出不少努力,但收效甚微。
就在这个时候,慕容夏找到我,提出联姻,愿意以镜心剑派作为我强大的后盾。
紧接着,我收到一份没有落款的文书,打开一看,竟是一套心法。我认出了他的字。
呵,自以为是的男人。
我欲将心法放下,却又始终放不下。
右手举到左胸口的位置,这里,为他慌乱、为他郁结、为他心动过吗?
有的吧。
只是我们各自都有,比喜欢更重要的事。
我拒绝了慕容夏的美意,开始修炼柳氏心法。随着我武功愈发高深,掌门的位置越坐越稳。
三年后,柳霄终于在定远侯的扶持下,从生父继母的手中夺回了柳家。而两只鸠下落不明。
二年后,陆凰衔病离世。两人无子。
今年,是我当上掌门的第十年。
十一
一柄长剑擦过我耳边,直直地没入廊柱。
我取过剑下的字条,上面写着:亥时后山竹林。
我看向这把长剑,平平无奇,但我一眼就认出了它。
它是我获得云霄剑之前所佩的长剑。
那把剑,我在剑冢的时候丢给了一个人。
写这张字条的主人,不辩自明。
我按时赴约。
圆月之下,一名高高瘦瘦的人站在那边,背对着我,青丝披散在肩。
我已整整十年没有见过那个男人。但我清楚记得,他离开天合剑派的时候,穿着一模一样的长衫。
我缓步向前面的背影靠近。
我拔出云霄剑,抵住他的后背。
「你能扮成他的样子,但是模仿不了他的气质。」
面前的人转过身来,对我嫣然一笑:「师妹,十年不见,你依然冰雪聪明。对我的夫君,也依旧这么熟悉。」
「陆师姐?」我吃惊,「你不是……」
「死了?」陆凰笑了起来,「是啊。定远侯的嫡女陆凰,五年前就死了。现在的我,是暮愁山庄的罗刹。」
我皱眉:「你竟改投暮愁山庄?」
「不错。就是那个专门培养女杀手,杀尽天下负心汉的暮愁山庄。」
我佯装不知:「这里没有负心汉给你杀。」
「杀了负心汉最在意的人,便是杀了他的心。一样是杀了他。」
「他是你的夫君,最在意的人自然是你。」我们都知道他指的是谁。
「夫君?」陆凰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可曾有一刻,对我是真心?他从始至终都是在利用我!利用我争夺柳家!」
陆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以为,我们至少有些夫妻的情分。可没想到,他利用完我,就想杀了我。若不是暮愁山庄的药娘将我从棺材里拖了出来,我如今已是地狱冤魂。」
陆凰突然变脸,手指着我嘶吼:「可我就算入了地狱,也不会放过他!更不会放过你!」
陆凰向前一步,胸膛抵住我手中的云霄剑:「段季尤,为什么所有人都喜欢你?师父青睐你,慕容夏喜欢你,顾月要娶你,就连柳霄也对你念念不忘!你到底有什么好?你不过是一名身份低贱的庶女!」
我沉下眼眸:「师妹我再怎么出生低贱,如今也是天合剑派的掌门,容不得师姐你无礼。」
陆凰轻哼一声:「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你总是一副自命清高的模样,不把任何事情放在心上!」
我转身欲离去:「既然师姐讨厌我,我就不在这儿碍师姐的眼了。」
陆凰没有拦我,只是说道:「你以为你走得了?」
「师姐,我们比剑,你可从来没有赢过。」
「是啊,一直以来我都不是你的对手。」陆凰面露诡笑,「你以为,我是无缘无故约你至此吗?」
我回身,望向陆凰。
陆凰不紧不慢地说:「毒娘子送了我一瓶色清味淡的毒香,一经投放,香气就会在空中扩散,凡是嗅入毒香者,都会暴毙而亡。师妹你这么机敏,我担心被你发现就不敢多投。师姐我只能少投一些,让毒香慢慢进入你体内,积少成多,让你慢慢地死去。」
陆凰走近我身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师妹,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浑身发软呢?」
下一秒,我的云霄剑搁在她的颈脖。我强忍不适,努力不让她看出破绽:「交出解药。」
「急什么,这场戏的另一个主角,马上就要登场了。」
夜色中,一名蓝衣男子不快不慢地踱出竹林,现身于银色清辉下。
他衣袖宽松,衬得整个身型更加丰神俊朗。气度和风采,还是那么冰清玉润。他神情淡漠,眉目舒展,眼中雾气氤氲,一派从容与自在。
岁月只在他身上留下了稳重的痕迹。
他看向了我,我也看向他,霎时间一股股情绪涌出。
就是这样一个风轻云淡的外表之下,埋藏着长达二十多年的隐忍和算计人心的城府。
陆凰笑盈盈道:「夫君,您终于来啦。」
「利用你的人是我,给她解药,我任你处置。」柳霄解下腰间的剑,放在地上。
陆凰笑得比哭还难看:「夫君,你心里只有这个贱人吗?你说你会爱我一生一世,可你却要杀我!」
「我也想骗你一世。可你不该想要对付天合剑派。」
「凭什么我不该!」陆凰终于哭出声来,「你连剑都起名尤影!还将她的弃剑珍藏若宝!而我呢!你除了对我满嘴谎言,你可曾真正关心过我!爱护过我!我可是你明媒正娶的妻!我是定远侯的掌上明珠!这等奇耻大辱我凭什么不报!」
「你要报仇,可以杀了我。」
陆凰不哭了,又换上笑脸:「我当然要报仇。可我不杀你,我要杀她。」
陆凰指着我说道:「你不是很爱她吗?那我就杀了她,让你也尝一尝我的锥心之痛!」
「她若死了,我便陪她一起死。你将毒香下在这里,我待久了一样会中毒。」
陆凰直摇头:「你错了。毒香只是个幌子。真正的毒,是在我拍她肩膀的时候下的。」
「看来你无论如何都不愿意交出解药。」
「你杀了我,我也不会给你们解药。」
「我不会杀你。但是你的父亲就不好说了。」
陆凰震惊地看向柳霄:「你对我爹做了什么!」
「侯爷一直很信任我。我给他送的安神丸,算算时辰,大概已经在他肚子里了吧。」
「你!」陆凰绝望,「他从来视你如己出!连我的死,他都没有怀疑过你!」
「这与我,何干?」
「你!」陆凰浑身颤抖,气血翻涌,「你够狠!」
柳霄掏出一个盒子:「这是你父亲的解药,拿她的解药交换。」
陆凰没有立马答应。她仰天望了一会儿银月,晶莹的泪水从眼角滑落。她表情呆滞,双肩耸动,突然爆发出阵阵长笑,如同罗刹。
「好。」陆凰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丢到了地上。
柳霄也将盒子丢到一棵树下。
两人同时起步去取解药。
就在两人同时捡起解药的时候,陆凰恶狠狠地转过头对我道:「段季尤,去死吧!」
「不要!」
我因中毒,全身发软,唇舌发白,早已无力躲避迎面而来的三枚银针。
我在原地没有动弹,可银针却没有如期而至。
柳霄用身体替我挡下了三枚银针。
陆凰消失不见。
柳霄给我服下了解药。
我缓过神来,却发现柳霄面色惨白,被银针射中的伤口泛着黑紫色。
「针上有毒!」
我急着要带柳霄去看大夫,他却拉着我的衣袖摇了摇头:「陪我赏一会儿月亮足矣。」
皓月之下,蓝衣男子枕着红衣女子的双膝,嘴唇翕动,发出只有彼此能够听到声音。
红衣女子一会儿皱眉,一会儿笑,蓝衣男子却一直保持着微笑,伸手抚摸红衣女子的脸。有时候他们连话都不说,就静静地对视着。可即便不说话,也知道对方在传达什么。
最后只听蓝衣男子说:「若你死了,我还得一辈子惦念着。但我死了,就换你一辈子记着我,想着我,忘不掉我。你看,我又赢了。」
虽然,自始至终蓝衣男子都没有说出红衣女子最想听的那个字。
但在蓝衣男子抚摸她脸颊的手落下的那一刻,红衣女子抱着他的身体崩溃大哭了好久,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