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束河镇的警局外。

警局后门,狱警把门开了一半,有些不耐烦地冲着里头道:「霍酒酒,快些出来吧。」

从大门里缓缓走出一个瘦小的身影,瞧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面上却满是麻木和灰败。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狱警,道:「我该,往哪儿去?」

「爱去哪儿去哪儿,别再回来就是。」

狱警没好气地说着,转身进去关了门。

她顿了顿,愣在原地。

她在监牢里度过了五年,一朝离开,恍若隔世。

楚廷川赶到时,瞧见的就是这一幕。

他远远地站着,目光在她的面颊处停留半晌,一时不敢上前。

他是做杀人买卖的,在这乱世里,多的是人买凶杀人,不过,他不杀无辜之人。

「酒……」他没忍住,喃喃着,又马上噤了声,想必这丫头不记得他,他贸然出现总是不好的。

霍酒酒裹了裹自己身上的衣服,抬腿往集市走去。

楚廷川暗暗地跟上。

霍宅想必是没了,霍酒酒凭着记忆往舅舅家走去,一路上倒也没几人瞧她。可她这一路心神不宁,一不小心撞到了一个男人,四目相对时,那人愣了愣。

她有些慌张地想离开,却被猛地攥住手腕。

「霍酒酒?!真是你!」

他像是抓住了什么猛兽一般。

「我当你死在牢狱里了,没想到你居然还有被放出来的一天!没天理了真是!」

这人声音不小,一时间引得不少人驻足。

「你放开我!」霍酒酒咬牙。

「哟,这光天化日的,你还敢再杀了我不成?!呵,想来,坐牢也没有让你悔改。大家不知道吧,这丫头五年前杀了她爹娘,手段可残忍了!」

霍酒酒的眼睛骤然睁大,记忆瞬间回到那一年。那个雨夜,雨水冲散了渗到门口的血,她一开门就望见横陈在地的尸体,接着,后脑不知被谁重击了一下,然后就没了意识。

醒后,她手里攥着刀,身边是父母的尸体。她还未反应过来,警局的人就出现了。她直接就被指认是凶手。

她清晰地记得自己没有杀人,但当时所有人都当她是凶手。

「哎呀,真的呀,我也听闻几年前束河有瘟疫来着,这霍家夫妇医术高明,却双双死在自己的女儿手里,真是作孽!」

议论声四起,霍酒酒猛地甩开那个人往前走。

那男的怒了:「你还敢……」

举起的那只手忽然被大力地钳制住,一阵剧痛袭来,他猛地噤了声。

他刚要叫喊,眼角余光忽然瞧见一个黑色的身影,攥着他的手臂,黑着脸慢慢地挪到他的跟前。

「你是……」

眼前的男人穿着笔挺的大衣,身形修长高大,俊朗的面容上带着挥散不去的阴鸷。

霍酒酒回头,楚廷川站在她的身后,刚刚帮她挡了一巴掌。

「滚!」楚廷川的声音恍若寒冰。他微微一抬眼,围观的人便不自觉地散开了。

楚廷川松开手,那人顿时龇牙咧嘴地扶着自己的胳膊,跑走之前还恶狠狠地瞪他一眼。

霍酒酒愕然,这人谁啊?!

她退了两步,刚想离开,楚廷川却忽然转过身,瞧见她的那一刻,脸上的寒冷瞬间退去,继而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霍酒酒愣住了。

他笑得真好看,那样子仿佛看见了世上最独特的珍宝。

「你、你从警局就一直跟着我,对不对?」她低声问。

「是。」楚廷川也不避讳。

霍酒酒惊了一下,来不及多思考,转身慌不择路地跑了。

楚廷川没追,他远远地望着,忽然抬手,手掌按在左肩处。

那里有一个已经结痂的伤口,曾经险些被子弹打穿。

这是当年霍酒酒入狱后他去劫狱时留下的,但那次即便九死一生,他也没能将她带出来。

「你给我滚出去!」

孟家宅子里传出一个尖厉的女声。

「我们家没有你的地方!」

接着传出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酒酒是我外甥女,怎么不能住这儿?!」

屋內一阵砸碎东西的声音,那女的喊:「你要敢把这个杀人犯留下,我就走,你自己掂量!」

大门猛地被推开,霍酒酒捂着脑袋大步走出来,手指渗出血来。

「酒酒!」孟安赶忙跑出来拉住她。

「你舅妈就是急了些,你别往心里去。我在码头那儿有间屋子,你先住那儿去吧。来,给你点钱,记得处理伤口啊。」

霍酒酒摇了摇头,道:「不用了,谢谢,我知道,舅舅待我是好的。」

要不是当年孟安费了大力气,她估摸着留不住这条命。

霍酒酒一路走到码头,那儿确实有间屋子,只不过,门前的草都半人高了,一开门,落了一脸灰。

霍酒酒忍不住叹气:「早知道,那钱应该拿的。」

她跑到江边,用力往自己的脸上扑打着水花。

江面平静,她望了望远处,一扭头,屋子里忽然亮起了灯光。

楚廷川一只手抱着被子,一只手捂着脸跑出来,龇牙咧嘴道:「这地方可真够绝的,老鼠都能被饿跑。」

「你,你跟着我?!」霍酒酒愕然,「你到底是谁啊?!我认识你吗?为何……」

楚廷川没等她说完,上前把买的被子塞到她的怀里,然后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冲进屋子,扫灰。

「一会儿再进来!」

一番收拾后,他脸上沾了灰,但好在屋里干净了许多。

霍酒酒进去,昏黄的灯光下,楚廷川拿出买的棉布和药,把她按在榻上。

「忍着点啊。」

霍酒酒眨眨眼:「我不怕疼。」

她心里倒是没那么乱了,反正自己孑然一身,不怕什么。

「你问我为何。」楚廷川温柔地看着她,说,「你不记得啦,我叫楚廷川。你十五岁那年救过我,我当时在山上,被狼咬了,快死了,你撞见,给了我药。」

霍酒酒回忆了一番,那一年,父母双亡,她被当成凶手抓了起来。她现在想来,除了这件事,其他的全模糊了。

「你不怕我吗?」她问。

楚廷川笑了,害怕这种事,基本只出现在霍酒酒的身上。

「好了。」楚廷川包扎好,霍酒酒坐起。两两相对,她忽然不怀好意地笑了。

她入狱时十五岁多一点,瞧着是大姑娘了,可是,当时拼了命地喊自己没有杀人,却无人信。

她不怕别人对她坏。可是,连自家舅妈都厌恶她,这个男人却对她无微不至,真是讽刺。

霍酒酒伸出双手,握着楚廷川的指尖,道:「不怕?不厌恶?不嫌弃?」

「你的手怎么这么冷?!」楚廷川却猛地反手握住她的手。

霍酒酒猛地瑟缩一下,楚廷川松开她,解开自己的大衣,敞开,道:「这里暖和。」

他的身材极好,肩宽腰窄。霍酒酒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等她反应过来时,自己已被满满的温暖包裹,鼻腔里全是他的味道,淡淡的香味。

她瘦小,楚廷川把她抱在怀里,心里不住地难受。

即便有几分留恋此时的温暖,霍酒酒还是醒悟过来,猛地推开了他。

「胡闹!」她咬牙。

「出去。」

楚廷川看了看她,顺从地起身,叮嘱几句后,离开,关好门。

罢了,不急着。

他当年被霍酒酒救了是真的,记住她多年也是真的。

楚廷川在门外立了半晌,直到深夜后才离去。

霍酒酒也不记得自己多久没睡得这么好了。

一开门,她惊了。

外头的杂草被除了,敞亮不少,霍酒酒眨眨眼,是他?

四下无人,霍酒酒压下自己心里那点异样。

这几年,她不是没有想过会是谁杀的人,当年瘟疫肆虐,她父母被束河的乡亲寄予厚望,谁会在那时想要他们的命?!

那一年霍酒酒入狱后,瘟疫似乎很快就消失,但她也不太清楚。

楚廷川回了自己的住所,早起过来一瞧,霍酒酒不见了,想来是去她舅舅家了。

楚廷川想起昨日街上的事,立马拔腿就跑。

霍酒酒的确是回去了,她身上没钱,有些饿,除了舅舅家,无处可去。过了几条街,到了孟宅,她立了半晌,却没有进去。

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楚廷川的身影出现在晨雾中。

「你果然是来了这儿!」楚廷川有些喘,额前的头发微乱,上前关切地问,「饿不饿?带你吃东西去。」

霍酒酒本想拒绝,但确实又饥又渴,楚廷川当即拉着她往外走。

「吃完饭再琢磨其他的事。」

「我可没钱给你。」她小声嘟囔。

楚廷川拉着她进了一家粥铺,俊朗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

「我还能图你的钱?!」

霍酒酒有些烦了,道:「那你图我什么?」

楚廷川认真地道:「原因我说过了,你不信罢了。」

此时,粥铺的老板端了粥過来,霍酒酒冷哼,道:「你若真当我是救命恩人,当年怎么未见你来救我?」

楚廷川挑眉:「你怎知我没有。」

四目相对,霍酒酒愣了,他模样并不十分坦然,却也不像说谎。

那老板走到柜台边上,一旁的伙计瞅了一眼,凑上前低声道:「掌柜的,那人好像是霍酒酒啊。」

铺子里人也不少,很快这事就给旁人听了去,一时间谈论声此起彼伏。霍酒酒皱着眉迅速喝完粥,抬头道:「我吃完了,快些走吧。」

还未起身,楚廷川勾起嘴角,伸手理了理她的头发,道:「怕什么,我在这儿呢。谁敢骂你,我就割了他的舌头谁敢碰你,我就卸了他的胳膊。」

楚廷川抬眸,凌厉又阴鸷的目光驱散每一道落在霍酒酒身上的目光。

霍酒酒咬了咬唇,忽然眼眶有些发热。

楚廷川看着她身上那件旧衣服十分不顺眼,出了粥铺后,二话不说地把人往街边成衣店里带。

「做什么?」霍酒酒慌了,楚廷川把她拉进店铺。

看见一屋子整齐熨好的衣服,她顿时哑然了。

「随便挑。」楚廷川道,霍酒酒望了他半晌,终于心头一热,泪水蓄了满眼。

「我,我也不认得你,你真的记得我于你有恩?若不是,这般对我又是为何?我,我怕。」霍酒酒说得支离破碎,她一直怀疑楚廷川的目的,可又忍不住躲在他的庇护下,但心里还是怕呀。

楚廷川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她的肩,把人往怀里带。

他付了钱,然后随手拿起一件外套,把霍酒酒裹了个严实。

两人踱步到码头,楚廷川温柔地看着她,低声道:「明日我再来找你,虽说你还不信我,但是,我盼着你能重新开始生活。若你愿意,就与我一起离开。」

霍酒酒愣愣地望着他,他想带她走。

楚廷川忽然把她拥入怀里,在她看不到的时候,他的目光多了几分难过和无奈。

没等霍酒酒回答,他松手,转身离开。

霍酒酒愣在原地半晌,有些凄然地望着束河。

离开是必然的,她自知无法继续留在束河,可谁知,第二日未到,当晚就有几个人跑到她的居所来。

为首的竟是她的舅妈。

这女人泪痕未干,一脚踢开屋子的门,霍酒酒被吓醒,一睁眼,就被劈头盖脸地扇了几巴掌。

「你这个扫把星,倒霉催的!怎的,你一回来就出人命!我非打死你不可!」

霍酒酒彻底清醒了,忍着痛大喊:「你胡说什么!」

她舅妈喊着打着就哭了起来,哀号:「你舅舅死了!你、你一回来,他就死了,你怎么不死在牢狱里啊!一出来就祸害人!」

霍酒酒惊了。

「我……可是,我今日根本没见他。」她的嗓子哑了几分,脑子也是乱的,这是为何?

「你不在就都好好的!你一出来,孟安就死了!」

那个女人连着给了她几巴掌,她无力地护着头。她的后背、肚子,被踢了又踩,直到意识逐渐模糊,喉咙里涌起一阵腥甜。

她晕过去的前一秒,听见外头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接着是警察的叫喊声,这帮人才住了手。

霍酒酒这次真的感觉自己要死了。

警察带走了那些人,却没管她。

隔天一早,楚廷川抱了一堆东西跑到码头边,远远地望着屋子的门开着,还以为霍酒酒起床了,可凑近了,瞧着门口凌乱的模样,顿时心慌了。

霍酒酒倒在床上,身上染着血渍,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没有一丝血色。

楚廷川顿时松了手,巨大的冲击让他定在原地,而后便是铺天盖地的愤怒与心疼。他挪动步子,却发觉自己的身体都在发抖。

他咬着牙冲到她的跟前,小心翼翼地去探她的脉搏。

在感知到还有微弱的起伏后,楚廷川赶忙把人抱起来跑了出去。

霍酒酒也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等到有了那么一丝知觉的时候,铺天盖地的疼痛瞬间席卷了她。

「呃。」她忍不住哼了哼,额前忽然一片冰凉,舒服了几分。

她艰难地睁眼,首先看清的是楚廷川慌张、急切又欣喜的脸。

「醒了?」他的声音颤抖。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压着愤怒,霍酒酒顿时又泛起泪光。

「舅舅,死了。」她吃力地说着。

「但是跟你无关。」楚廷川急忙打断她。

「你舅舅是自杀,虽无人看见,但他死在自己家中,他手里握着枪。」霍酒酒昏过去这段时间,他略打听了一下。

楚廷川咬牙,语气没有一丝疑惑。

「你的伤是你舅妈弄的。」

楚廷川握拳,刚要起身,霍酒酒抓住他的手。

「别,你什么也不要做。」

楚廷川挣扎了一下,还是妥协了,道:「总之,外面乱得很,你先养着。」

霍酒酒握着他的手,咬着牙强忍着。

孟安暂时被判为自杀,警察暂且不找她,但是,她心里硌硬。

之后一段时日,霍酒酒一直躺在床上,楚廷川照顾着。

这地方是楚廷川的居所,好在她骨头没断,养得好,很快就能下地了。

有一晚,楚廷川给她理了理衣服,问:「要出去晃晃吗?」

楚廷川住在镇子边上,住所也隐蔽,霍酒酒不知道楚廷川是杀手,但明白他的身份肯定不怎么见得光。不过,她也不在乎。

「好。」

深夜了,霍酒酒挽着楚廷川的手慢慢走着。

忽然,她顿住脚步。

楚廷川看向她。

「我知道你想带我走,但——」霍酒酒抬头,认真地说,「我想弄清楚舅舅的死因。」

还有她的父母,于她而言,一切都是谜团。

楚廷川无声地应下。

「如果事情解决了,我就和你走,再也不回来。」霍酒酒道,楚廷川停住脚步。四目相对間,霍酒酒笑了笑。

「不管以后会如何,我都想和你在一起。」她坚定地说。

楚廷川凝重的面容终于缓解了几分,慢慢地把她拥入怀里。

那一晚,霍酒酒的心情有些豁然开朗,她以往不是没有想过追查,但当时她孑然一身。

现在,她有了楚廷川。

楚廷川躺在床上,心里也是乱得不行,刚想睡了,门被轻轻地敲了敲。

想来应该是霍酒酒——也的确是她。

霍酒酒穿着里衣,他一开门,她甜甜地笑着。

楚廷川愣住,霍酒酒忽然踮起脚,双手抱住他的脖子。

「怎么了?」楚廷川的心跳漏了一拍。

霍酒酒眨眨眼,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就是想到这段时日,觉得突然特别喜欢你。」

她直视着楚廷川。

四目相对间,楚廷川的喉结动了动,挣扎着道:「若是报答,便不必了,嗯。」

话没说完,霍酒酒封住了他的唇。

两人一路跌跌撞撞,倒在床上的前一秒,楚廷川迅速转了个身,把自己垫在她的下面,她身上的伤没好全。

霍酒酒十五岁时就入狱了,对此完全没有经验,松开楚廷川的唇的那一瞬不知该如何继续,便埋头一通咬。

楚廷川有些哭笑不得。

他身上有不少伤,但霍酒酒也不问。她坐起身,手指从他的下巴滑到胸口,往下便是整齐的腹肌。她眨眨眼,手忽然停留在他的左肩。

楚廷川顿时呼吸一滞。

「这个疤是子弹留下的?」霍酒酒问。

楚廷川顿时清醒过来。

「没事。」他有些慌张地合起衣衫。

霍酒酒不解,楚廷川起身,把她抱回自己的屋里。

「你的身子还没好,好好歇着。」他低声道,有些慌不择路地走了出去。

霍酒酒茫然地愣了半晌。

第二日,霍酒酒问了楚廷川。

「当年那场瘟疫后来是如何消失的?」

那时似乎只有她父母研制的药方有些成效,但并未做得完善。

「听闻是隔了江的那头,那城里的大帅李炎。据说他那儿的医生对此瘟疫颇有研究,救了许多人。」

霍酒酒无暇顾及为何李大帅在她父母死后才来束河。听闻舅舅的尸体被下葬了,她赶忙和楚廷川回了孟家。

霍酒酒望着孟家大门,心里空落落的。

「别怕。」楚廷川安慰道,「你舅妈还在墓地。」

霍酒酒点点头。他们进了孟宅,好在下人都不敢阻拦,她便径自去了孟安的卧房。

当年为了解决瘟疫,舅舅也在一起研制药方。

孟安的遗物都被收好,霍酒酒翻找了半天,毫无所获。柜子门被打开,她沉默半晌,伸手敲了敲柜子底,顿时愣住了——里面似乎是空的。

有暗格,她摸了半天才掀开,里面藏着一个暗格,装着一封信,有些年头了。

上书:答应你的,我会做到,会尽快放她出来,还请你遵守约定。

落款,李炎。

「李大帅?」

当年是他解决了瘟疫,按理说,他和霍家、孟家的人都没有干系才对。莫非,他们暗地里有着联系?

霍酒酒把信收到怀里,也不怕舅妈回来追究,然后随楚廷川回去。

她没想着说出来,但李炎绝对和舅舅的死有关,说不定他还知道她爹娘的死因。

当晚,她偷偷跑到楚廷川的屋内,趁着他睡着,悄悄在他的额前吻了一下,然后摸黑出去,上了船。

夜晚的船慢,但束河不算远,约莫快凌晨时,船便靠岸了。

城中地界宽,待她打听到帅府的位置时,天都亮了。可在大门前徘徊许久,她才知道,李大帅这日上茶馆喝茶去了。

城西的茶馆里,李炎坐在二楼。

霍酒酒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男人,瞧着年纪不大,温文尔雅。

她自以为隐蔽地在他的周边转悠,可根本找不到说话的机会。不多时,他起身往雅间走去。

霍酒酒连忙跟上,刚至门口,屋里忽然伸出一只手臂,把她拽了进去。

「嗯!」霍酒酒吃痛,雅间里站了几个男人,为首的正是李炎。

「从方才就盯着我,原来是个小姑娘啊。即便是仰慕我,也不该做让人误会的事啊。」

李炎说着,看了她半晌,忽然又若有所思道:「可为何,瞧着你有些面熟?」

霍酒酒懒得说废话,道:「我叫霍酒酒,孟安是我舅舅,他死了。」

李炎这一惊非同小可,不过很快便冷静下来。

「霍酒酒,对,霍酒酒,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找过来了。」

「你果然知道些什么!」她瞬间瞪大了眼。

李炎笑了,笑得和善。

「知道,我还认得你爹呢。」李炎上前一步,循循善诱,「告诉我,你现在都知道些什么?」

目前暗流汹涌,霍酒酒沉默半晌,猛地转身撞开门,往外跑。

「抓活的。」李炎说着,眉头皱在一起。

霍酒酒狂奔半晌,忽然身后一声枪响,她吓得叫了一声,二楼乱作一团。她慌不择路地跑到死角,一扭头,有个人拿着枪跑了过来。下一秒,她的手被人拉起,她被一下子拽开。

貌似感知到熟悉的气味,霍酒酒一睁眼,差点哭出来。

「楚廷川!」她带着哭腔喊,眼前的人不是楚廷川,又是谁?!

他早起发现霍酒酒不见了,找了半天,找到了那封信,于是当机立断地跑了过来。

「胡闹!」他骂道,但牢牢地将霍酒酒护在身后。

眼前的人还没举起枪,楚廷川反手扔了一把匕首过去,将他的手钉在墙上。

「走!」

惨叫声响起,引来了其余人,楚廷川拼了命地把霍酒酒推进楼下的人潮里,转身砸开窗户。

他正要纵身跳下时,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贯穿了霍酒酒的脑子。她不敢回头,茫然地狂奔到街道的人流里。

他随后从二楼跃下,霍酒酒躲起来,等到茶楼骚动结束,李炎离开后,立马跑到茶楼后面,差点掘地三尺,却还是找不到人。

就在她哭得快抽过去的时候,一只沾着鲜血的手扯了扯她的衣角。

「我在这儿呢。」楚廷川无力地说,霍酒酒一回头,楚廷川捂着胳膊,看样子是中了弹。

他跳下去后,迅速钻入人群中,虽然也有骚动,但是,李炎的手下不敢误伤群众,就没有细查。

她立马哭着扑到他的怀里。

「我快吓死了,我以为你……呜呜呜。」她话都说不利索,楚廷川面色苍白,赶忙拉着她离开,找了家旅馆。

霍酒酒买了药回来,赶忙帮他取弹。

「你那封信来不及带走吧。你为何不告诉我?李炎又不是什么好人!」楚廷川咬着牙说着,霍酒酒把取出的子弹扔到一旁,开始止血。

「我就没想告诉你。」霍酒酒道。

楚廷川沉默了。

霍酒酒给他包扎好后,抱着他不撒手,心里满满的内疚。

「可是,我也没有找错人,他明显知道什么。」她咬牙,「方才买药时,我打听了一下,这里可从未有过瘟疫,李炎为何会那么关注束河瘟疫的事?他当年还未坐上大帅的位子,按理说,这事也不由他操心。」

他还认得她的父亲,莫非接触过?

霍酒酒坚定地望着楚廷川,道:「我怀疑,束河瘟疫爆发前,李炎就得知了这个病症,或者,他自己就染上过。」

这么一来,当年的事绝对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李炎不会就此罢休,连着几天在城里搜寻,楚廷川行动不便,每次都是霍酒酒出门买东西。她稍晚一些回来,他就心惊肉跳的。

在城里待了四天,第五日,楚廷川本想着劝她先回束河,结果,她一出去就半天没回来。

恰好,隔壁房间的人似是回来了,在外头议论。

「哎哟,你是没瞧见,打的那叫一个惨。」

「可不是!」

楚廷川頓时呼吸都停了,跌跌撞撞地跑向门口。

他一开门,霍酒酒的手悬在半空中,有些讶异地望着他。

「怎么了?」

楚廷川的心跳如擂鼓一般,他猛地把霍酒酒揽入怀里,关上门。

霍酒酒还未开口,便被他吻住唇,一路按到床上。

良久,楚廷川松开她。

霍酒酒道:「我今日打听到一件事。有人说,五年前,李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见踪迹,过后许久才又出现,之后去了束河,解决了瘟疫,之后便做了大帅。」

那一年,李炎还在当时的大帅白城手底下。也是那一年,他救了束河的人,而白城被提了督军,随后,他就也成了大帅。

说白了,李炎能当大帅,也是因为他救了束河的百姓。

「他认得我爹,我想,他当年肯定也染了瘟疫,让我爹救治,可如果是他害死的我爹娘,又是为何呢?我爹能救他,又为何救不了束河的人?」

她喃喃,楚廷川忽然用力握住她的肩膀,说:「别再查了。」

他道:「我怕你后悔,你活着,就是不幸中的万幸。」

霍酒酒猛然起身。

楚廷川跟着坐起来,问:「我们离开这里,不好吗?」

霍酒酒厉声道:「你如何不知,当年杀我父母的凶手不找到,舅舅的死因不明,我怎么走得干净!」

楚廷川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自嘲般笑了笑,道:「你先前打听李炎,他满城找你,会收不到消息吗?你说你今日得知李炎当年的事情,他那时还是个军官,谁会在乎他的情况。你今日问到的,恐怕就是他授意旁人如此说,好得知你的位置。」

李炎想必已经知道了这里,楚廷川起身,理了理衣物,问:「走不走?」

霍酒酒眨眨眼,十分无助。

入夜,楚廷川带着霍酒酒上了船,可谁知一进船舱,就瞧着里头灯火通明,站了几个穿军装的男人,李炎坐在中间。

「终于来了,让我好等啊。」李炎慵懒地说道。

霍酒酒怒问:「你还说舅舅的死和你无关,如果不是我怀疑你,你会拦截我们?」

李炎笑道:「的确和我有关啊,不过,我只占了那么一点点。最大的原因,还是你。」

霍酒酒正欲反驳,李炎的目光却骤然冷却,问:「不过,你当真想知道?」

僵持之际,她忍不住想求助一旁的楚廷川,可是楚廷川一直沉默。

霍酒酒心乱如麻,就在此时,熟悉的气息靠近,在李炎饶有趣味的眼神中,一把冰冷的枪口抵住了她的背。

霍酒酒茫然地回头,楚廷川举着枪冷冷地看着她。

「为,为什么?」她无力地问,此时一切底气都荡然无存。

「你不该不听话。」楚廷川语气冰凉,霍酒酒甚至来不及难过,就被恐惧包裹了。

「你不是想知道父母的死因吗?」楚廷川冷然道,「是我杀的。」

这句话像擂鼓一样席卷了霍酒酒的耳朵,她甚至差点没站稳。

「授意这么做的是你舅舅,不,其实他只是让我去抢药方,治疗瘟疫的药方。你应该记得,当年是他和你父母一起研制的药方,但后来,你父母为了抬高价格,便迟迟不愿交出。他急了,便花钱找了我,让我去抢来,只是,他们拼命反抗,被我打成重伤。」

他语气淡然,道:「许是后来他们没扛住,还是丧命了,我自己也受了伤,就是你救了我。什么被狼咬了是骗你的。受伤后,我躲起来养伤,几个月后才知道你背了黑锅。我确实很愧疚,也去救过你,可是,结果又挨了一枪。」

当年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了,他去牢狱救人,被狱警打中一枪,差点没命。

他也想过去自首,但当时不知为何,警局那边一口咬定霍酒酒就是凶手,迅速结了案。

霍酒酒的泪水早就兜不住了,她不是没怀疑过楚廷川,却没想过会是这样。

突然,霍酒酒反应过来,自己当年还被打晕了,楚廷川受了伤在那么远的地方,怎么可能又回去打晕她再栽赃嫁祸?!这里面一定还有别人,这个人既然要把她弄成凶手,那么说明,那人肯定是要她父母死。

霍酒酒忍不住往后退,楚廷川举着枪步步紧逼,将她赶到甲板上时,她几乎绝望。

可就在这时,楚廷川无声地说了句:「跳下去。」

霍酒酒看着他,脑子里忽然闪过这几日的所有事情,顿时一个想法成型。

楚廷川是在救她。

如果这件事和李炎无关,他大可不搭理她,何必拦截她。

楚廷川只说他杀了他们,却没说那瘟疫的源头。

想起之前,霍酒酒几乎立刻就断定,最开始染病的那个人是李炎。

当年栽赃她的,也是李炎!

而楚廷川此时,是想帮她谋得一丝生机。

但他自己凶多吉少。

时间好像静止了,千钧一发之际,她忽然睁大了眼,声嘶力竭地喊:「快闪开!」

一声枪响,是李炎的手下开的枪。

楚廷川的右肩顿时多了个窟窿,他差点没站稳,但猛地冲上来把霍酒酒撞到水里。

「快逃!」他大喊。

霍酒酒不识水性,眼瞧着就要动不了了,忽然水面上扑腾下来一个人捞起她,把她拖到小船上。

船上一阵兵荒马乱,楚廷川也快挺不住,可此时,船上忽然上来很多穿着军装的男人。李炎眨眨眼,那些人的枪全都指着他们。

一回头,李炎的目光顿时凝固了。

楚廷川无奈,可算来了。

「督……军。」李炎的声音都在发颤。

没错,督军白城,楚廷川的老相识了,他知道今晚凶多吉少,于是想办法通知了白城。

「来晚了。」白城说着,微微抬手,一旁来人架走了楚廷川。

「她……我也救下了,放心地晕过去吧。」白城说着,李炎面如死灰地望着他,两人对视半晌。

「你救束河众人时,想的怕不仅僅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而是为了大帅的职位吧?」白城问。

「有些事情,我会搞清楚的。」

说完,他转身离开。

尾声

霍酒酒被安置在旅馆里。三日后,她得知李炎被降了职,暂时被禁足在帅府。

楚廷川被救活了,他虽是杀手,但又为白城办事。

白城不动他,暂时将他养在督军府。

白城审问李炎时,霍酒酒也在。李炎面对白城,像是完全没了底气一般,解释了所有事。

当年最早染病的是李炎,也的确是她父亲救治的他。但是,她爹这人太爱财,为了便于研究,取了李炎的血回了束河,故意让别人染上,想研究出药方后,在束河高价卖出。

她爹没有及时救治,反而让病人试药导致瘟疫。

李炎让她的父母研制药方,甚至默许他用活人做实验。

在束河瘟疫蔓延的时候,他却放任霍酒酒的父亲如此做,也是为了早些拿到药方。那点自私让他之后心里也不安生,所以,他派人去暗中监视他们。

正好,孟安让楚廷川去抢药方,楚廷川也确实打伤了他们,可是,他们没死。

是李炎的人,重伤了楚廷川,抢了药方,还灭了霍酒酒父母的口。

霍酒酒脑子里乱得不行,慌张地说:「也就是说,楚廷川没有杀他们,这些都是你做的!」

李炎嗤笑:「本想着让楚廷川背锅,但是,那时他跑远了,而你恰好回来了。」

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年楚廷川自首甚至劫狱,都失败了,因为李炎死死地咬住霍酒酒。

她必须是凶手,李炎才能全身而退。

霍酒酒蓦然想起楚廷川身上的伤。

楚廷川一直到现在,都觉得是他害了她。

她忽然有了个极为可怕的想法。

「李大帅。」霍酒酒抹了一下脸,问,「我舅舅是你杀的对不对?」

李炎的眼皮猛地跳了跳,霍酒酒一字一句地说:「按你说的,我舅舅当年并不知道你杀了我父母这件事,他也根本没理由自杀。如果你非要有杀了他的理由,那就是他知道你才是害死我父母的真凶!」

李炎定定地望着她,眼睛红了几分。

霍酒酒也不过只是猜想,但是,他忽然十分疲倦,不想再说谎了。

「是,我派人杀了他。」李炎低声。

霍酒酒愕然,李炎接下来的话让他更为震惊。

「当年他说,要我保住你,否则就把我的事捅出去,他一开始就知道的。」

「那一晚,他派人去楚廷川那里取药方,却正好撞见我的下属杀害你父母的场面。」

李炎也是近日才知道的,他一直想不通孟安为何知道,于是派人在灭口前逼问了一番。

孟安说,那个伙计远远地瞧着那血腥的场面,吓得拔腿就跑。

等他告诉孟安这件事后,霍酒酒已经被警局发现,孟安连阻拦的机会都没有。

加上后来李炎咬住霍酒酒不放,坚称她是凶手,孟安断定那晚上杀了她父母的肯定是李炎的人。

「你在牢里仅仅待了五年,是我授意的。你一出来,我就毫不犹豫地灭了他的口。」

当初他们之间算是交换,孟安要他保住霍酒酒的命,自己则保住他的秘密。

李炎原本可以想办法除掉孟安,但当时他刚刚任职大帅,实在不能再杀人。但是现在,霍酒酒出来了,他不放心孟安还活着。

李炎的目光逐渐变得愤怒,怒吼:「怪我?还不是你那个丧尽天良的父亲!他只说用在一个人身上,却让束河一大半的人都染病,我能有什么办法!他不死,这些事都得扣到我的头上!我本不想杀他,只要他把所有人都救活就行,可是,等我的人去了束河之后,我才知道,他根本没有诚心救人。染病的人,他根本不管。说白了,即便他后来拿药方救了我,我也会杀了他!」

李炎大吼着,话音没落,他的声音里却掺杂了点点呜咽。

他没想害人的,只是,因为当时的纵容,导致后来的事变,他不得已,一步步走错。

他想掩盖的过去,正慢慢席卷而来将他吞噬。

霍酒酒退了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身大步跑了出去。

再去追究吗?

楚廷川,他们彼此到底谁对不起谁多一点?!

几日后,白城给她备了船。

李炎被革职,暂时关了起来。

她不想回束河,白城說,楚廷川需要静养,若是她出去晃荡一圈后还记得他,就回来吧,反正他一定会等着。

霍酒酒盯着水面,忽然释然了一般。

督军府。

「你就让她自己走了?不派两个人暗中保护?她要出点什么事,我跟你没完,姓白的!」楚廷川大喊,白城无语半晌,眼角忽然瞥见什么似的,勾了勾嘴角,转身出了门。

「干吗去!老子两只手都动不了,怎么喝药啊!」楚廷川气急败坏地大喊。

「我喂你。」

熟悉的声音响起,楚廷川瞬间没了声音。

霍酒酒进屋,楚廷川震惊之下不敢看她。

霍酒酒上前,坐在床边上,把脸贴到他的手上。

「我也不怪你,比起那些,我更怕以后见不到你。以后的生活,我们一起过,不要分开了好吗?」

楚廷川用力地闭了闭眼,声音有些颤抖。

「好。」

□ 旷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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