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小长假的最后一天下雨了。
连带着东南风都变得有些yin冷。
晚上忙完最后一个单子,两个男店员回了家,小柏和小清坐在凳上,一人点了支薄荷烟,同吴晨大眼瞪小眼。
小柏说,老板,不是错觉吧,我怎么感觉你黑眼圈越来越重了?
她前天刚剃了个光头,配着柔和的五官违和而帅气,吴晨恍然有种被审问的错觉。
小清声音甜软,听罢不住点头:“是呀,再这么下去你都要用遮瑕膏了,要不要我给你推荐几个牌子啊?”
遮瑕膏能把我整个人都遮住吗?
吴晨笑了一下。
小柏mo着胳膊,显然觉得他的笑声有些瘆人。和小清对视一眼,两人一左一右把吴晨拉起来,又塞了一把伞到他手里:“你赶紧回家休息吧,我们收拾收拾要睡觉了,慢走不送。”
被赶出店门的吴晨有些懵。大雨零零落落打在身上,很重。低头、撑伞,绕进一条小巷,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走得很深了。好在巷中有灯,他迷迷糊糊想着穿过去就能打到车,却没有注意脚下,很快就被横在路中央一块水洼中的砖头绊倒在地。
砖头前还有好几块石头,显然是用来给行人垫脚的。伞摔到一边,他的右手结结实实摁在石头的棱角上,疼得钻心。在水洼里趴了好几秒,他才艰难地爬起来,愣愣盯着湿透的牛仔裤和t恤看。
看着看着,就哭了起来。
温热的眼泪让脸变暖了,很舒服。弯腰拾起伞,他边抹眼睛边安静地哭着,同时,还要小心避开偶尔从对面走来的行人。这样子打车会给师傅添麻烦,他就一直走,走过枫林路、解放路和竹楼巷,又走过好几
条记不住名字的街,到家时,眼眶已经肿得厉害。
脱下衣服,钻进被窝,他使劲闭上眼,嗅着枕头上的香,睡了过去。
雨应该是下了一夜。中间停了几次,或许没有停,总之,世界异常安静。
也不知是几点,被手机铃声惊醒的时候,吴晨心里很有些失望。
买第一个手机时他已经认得连羽,所以从不敢关机或者禁音。在去年秋天之后,连羽离开了,这个习惯更不能改。妈妈实在太担心他,只要他超过半分钟不接电话,微信、店里的座机,还有小柏她们的手机,就会逐一响起。吴晨当然理解她,但越是这样,他的神经就越是紧绷。
甚至有些害怕听到手机的声音。
来电是个陌生号码,对方说话声一响起,吴晨便突然怔住。
竟然是周竟。
他说,吴晨,你有空吗?晚上我请你吃饭,替我哥向你道歉。
——道什么歉?
吴晨在心里问。
“怎么不说话?”
“嗯……你好。”
“嗓子哑了,生病了?”周竟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格外低沉。吴晨裹紧被子,嘴巴张了又合:“没、没有……师兄,对不起,我晚上有事。”
借着窗外透进的光,他这才看清右手掌上有道不浅的伤。伤口已经结疤,血痂周围都是泥。愕然坐起身,被子从身上滑下,浅蓝色的床单上也有好多泥屑,应当是头上手上落下来的。在他发愣的当口,周竟又说了好几句话,回过神来,他急忙向对方道歉:“对不起,我晚上真的有事。”
“那明天?”
“明天也……也有事。”
“那找个你有空的时间。我哥的脾气我知道,他肯定说了不少难听的话。”
眼睛肿得睁不开,吴晨脑子里转了好几圈也没能厘清周竟的意思,只知道心中越来越凉,又有些想哭。好在周竟话把说得分明:“我不知道他对你有什么误会……其实他不提,我也不知道你是。”
聂哥说了什么?
吴晨还是不敢问。
“一两句话说不清,”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周竟低笑起来,语气却很坚决,“我在秋城没什么朋友,你就当是陪我说说话好了。”
“师兄……”
“嗯?”
“我一定、要,和你吃饭吗?”吴晨不想让自己显得胆怯,一句话却还是说得磕磕巴巴。
“是呀,”周竟顿了顿,不知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反正我知道你的店在哪儿,可以天天去堵你。”
吴晨却当真被唬住。盯着手机,他纠结很久,才道:“那、那还是今、今天吧!”
难得睡了个好觉,即使心里依旧忐忑,吴晨也打起精神,把床单被罩全部洗了一遍。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晾好衣物,他靠在墙上,对着灰蒙蒙的天发了好久的呆,才匆匆换下睡衣出了门。周竟约他去的是张记饭店,那里做的都是秋城本地菜,没什么特出;但胜在厨师手艺精湛,偏能将平凡的菜色料理得美味异常。饭店生意极好,吴晨到的时候外头的停车位已经满满当当,他低头往大门里头走,在踏上第二级台阶时,冷不丁被叫住。
“吴晨。
”
周竟就站在两步远的地方,手握一把黑色长柄伞,冷淡的神色在望过来时有所松动,但依旧严肃。他穿着灰色短款风衣和白色衬衫,皮鞋上没有一点泥水。吴晨往后退了退,才对上他的眼:“师兄,等很久了啊?”
“没有。”周竟淡笑,“刚到而已。”
两人的座位在二楼中央,好在这里桌与桌之间都有木质屏风做隔断,不至于和其他客人没有距离感。吴晨半天点不好菜,周竟做主下了单。服务生走后,周竟又喊他的名字:“吴晨。”
好像从前上课被老师点到名,吴晨突然挺直了背,乖乖看着他。
“出来吃饭而已。你很怕我?”
吴晨尴尬地摇头,窘得耳朵尖都红了:“没啊……”
“手怎么了?”
出门时吴晨用洗衣皂清洗了伤口,用创可贴随意将它蒙上半边,就算包扎完毕。但还是疼,他一直摊着手掌,不敢使劲,不被注意到都难。
仿佛受伤也是件羞耻的事,吴晨此刻连着脸也一起红透了:“没事的,不小心摔了一跤。”
“你为什么会开纹身店?我记得你的专业和这个差很远。”
“嗯,我喜欢这个……”连羽喜欢。
他和周竟并不熟悉,这样面对面说话让他十分不自在。他知道自己不会聊天,然而越想显得自然,却越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好在周竟没再多问,垂眼拿过小壶倒水,而后拿起一杯茶轻啜起来。吴晨偷偷瞟他一眼,也拿过茶杯暖手。他一直怕冷,秋城五月的yin雨天夹杂着江风,吹来的空气总有种道不明的寒凉。菜很快上齐,热腾腾的牛腱火锅配上两荤两素,光是卖相就让人食指大动。“吃吧,”周竟边说边用公筷夹了一块烂熟的牛肉在他碗里,“不能拿筷子就用左手拿勺吃,趁热。”
一天没吃饭,肚子说不饿是假的。但吴晨心里惦记着周竟所说的“道歉”,一点儿也集中不了精神。火锅辣且烫,很快,他不止眼眶还肿着,嘴唇也被折磨得通红,长睫一闪,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周竟见他这副样子不禁莞尔:“这个火锅是张记最有名的了,不能吃辣你提前说,下次我让他们做清锅。”
还有下次吗?
吴晨惊得咳嗽起来,眼角几颗泪要落未落,看起来可怜得很。
周竟看得有趣:“总觉得你是来应付差事的。一直不问我要说什么,其实很想知道,对不对?”
吴晨放下瓷勺,张嘴看着他。
“我这次回来,是有事要办,”周竟缓缓道,“我哥因为这件事很不高兴……所以,大概有些迁怒你。”
吴晨“啊”了一声,虽然没说话,但眼里分明写着“我没听懂”。
“我马上就要回公司了,昨天他找我喝酒,让我不要再受骗上当,说着说着就提到了你。他说他已经教训过你几顿,你不会再缠着我。”
“不管他是什么意思,我都觉得你不是他想象里那个样子,”周竟说得极其笃定,“他犯起浑来谁都拦不住,如果以后他还因为我的事找你麻烦,一定要告诉我。”
不想去深究周竟究竟保留了几分,吴晨只知道,见面以来一直压在心里的恐惧突然消失了许多。
而这种久违的轻松,竟来自于一个近乎全然陌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