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书记载,嘉定十年,当朝相国三公子姜辰棠出使东海,遇妖,亡。
又十年,东海一偏岛。
年轻的书生坐于树下,单腿屈膝,看着手中的书卷。忽而岛上狂风大作,黑云倾颓,浓雾波澜间逐渐显现出一道黑色人影。
“你可想好了?” 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浓雾散尽,腥红的眸子盯着手不释卷的年轻人。
“没的商量”年轻人头也不抬地回绝。
突然,年轻人的手中的书卷掉落,他的身体被大力贯在树gān上,黑衣人瑰丽寒凉的容颜近在咫尺。
略带海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年轻人听对方森寒地说道“你当真不怕魂飞魄散?从此天上人间地府都再不会有你的踪迹”。
年轻人露出了一个戏谑的笑,“你看我像怕的吗?若是怕十年前就怕了”
黑衣人已经面如寒霜,“世人都说妖冷血无情,你这颗心比妖还要冷硬几分”
年轻人看着面前的黑衣人,毫无俱意,他伸出一只手扯了自己的衣带,另一只手指指袒露出来的胸膛,“麻烦您看看,我这哪还有心呢”
黑衣人垂眸,年轻人的衣下是森森的白骨,心口处更是空空如也。
他轻嗤,“我倒是忘了”
“您贵人多忘事,不,贵妖多忘事”
黑衣人眼神如刀地看了他一眼。
“我不介意再困你十年”
年轻人依旧笑着,语气也越发的冷“随您困多久,我都不会改变心意”
黑衣人放开箍着年轻人的手,冷淡道,“我苍洱自问于东海要风得风,尊贵无量,缘何被你这般厌恶”
说罢,他看了看年轻人的身上,眼中寒意更浓,“仅仅就因你这一副血肉不全的男人身子?若是这样,你未免也太过迂腐”。
年轻人将衣袍合上,略带讥讽地说道“是我迂腐,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何尊贵如您的海中大王会看上一副骨头架子”。
年轻人话语一顿,“再说了,害死我的不是你吗?”
黑衣人眼神微凛,袖中的手也倏然攥紧。
忽然,他从袖中甩出一物后转身便走,年轻人抬手接住,黑衣人的声音随着一阵浓雾逐渐消散,“吃了它,滚出东海”。
年轻人看着手中的珠子,一边端详一边喃喃自语“不会从我的肚子里面漏出来吧?”
他想了想,反正他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还有什么怕的。他现在极会调节自己的心情,只要黑衣人不在的时候,他大多数时候能够保持比较轻松的心境,因为没有办法,谁让这岛上就他一人呢,唯一一个有事来跟他说话的还是他仇人。
他将珠子塞进嘴里,伴随着一阵灼热感,他逐渐失去了意识,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在心中腹诽道“好你个苍洱,就不应该相信你”。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已是夜幕高悬。年轻人环顾四周才意识到自己还是在那个岛上。他动了动身子才发现身体好像有一些异样的感觉。
他将衣袍掀开,赫然发现自己身上原本白骨嶙峋的地方已经恢复如常,他惊异地左右摸了摸,又捏了捏,接着又摸了摸自己的鼻底,感受到一缕灼热的他终于相信,他竟然又变成人了。
难道他是死而复生了?想到之前黑衣人扔给他的珠子,年轻人心中有了猜测。一定是那珠子的功效,只是为何他愿意将那样的宝贝给自己?情根深种?快别说笑了,他还是更相信苍洱心里扭曲一些。
当第一缕朝阳落在他身上时,姜辰棠感到无比舒服,他终于确信自己是真的活了。
他看着远方的海面,想到,死而复生,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竟然就发生在了他自己身上,不过也是,毕竟他都当了十年的水鬼了,也没必要这么大惊小怪的。
从死而浮生的喜悦中平静下来的年轻人开始考虑现在自己应该做什么。
肯定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一定要回京都,但是以什么身份呢?毕竟当年的姜辰棠已经死了十年了,如今他容貌未变,回去后只会被当成jīng怪吧。
没错,他就是当年出使东海,传闻中死于妖物之手的相国三公子姜辰棠。其实传闻并非全然虚假,他的确死于东海,却不是死于妖物之手,但是也与妖物脱不了gān系。那妖物就是那如鬼魅般来去无踪的黑衣人,也是东海之主,苍洱。
姜辰棠想了无数种情况以及应对的法子,想到最后实在是累了。他想着,罢了,先回去再说,大不了乔装打扮,再见机行事。
于是姜辰棠终于在十天之后等来了往来的客船,踏上了回去的道路。
“主子,就这么把人放回去了?”虚空层云之上,一老者恭敬地对身旁之人问道。
“他宁愿跟我再耗上十年也不愿说一句愿意,罢了”狂风猎猎卷起了黑衣人如墨的长发,他看着远去的船只,瑰丽如墨的眉眼中无悲无喜。
风顺水快,半月后姜辰棠终于踏上了故国的疆土。
姜辰棠袖中的手有些微微颤抖,十年前他离开故乡踏上巨船之时从未想到他的生命将要终结于还未到达彼岸的海上,他也没想到在他溺亡于海中之后保留了完整的魂魄寄于逐渐腐败的身体之上,他更没想到在他命丧十年后还能以血肉之躯重新回到故乡。
姜辰棠以布襟蒙面,头戴斗笠,行走于京都的街道上。十年时间好像并没有改变太多的东西,京都的街市依然繁华,只是出现了一些姜辰棠不曾见过的新鲜玩意儿,姜辰棠无心留恋,他只想快些见到自己的家人。
他知道想要回去姜家以自己曾经的身份是不可能了,所以只能另辟蹊径。他拿着自己商船上靠教书换来的银子到当铺换了一柄权杖和一个罗盘,收拾打扮,只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俨然一派世外高人的模样。拢兴崇尚修道之人,尤其是高门大户,皆以自己府上请了高人而荣耀,皇室更是如此。
姜府。
姜辰棠看着面前的朱漆大门,定了定心神才鼓起勇气敲响了门上的铜环。
“吱呀”一声,门开了,开门的小厮看着面前的道人,恭敬道“贵客是?”
姜辰棠看着面前眼生的小厮,说道“在下云山道人,特来此地拜访姜老相国。”
小厮不掩惊讶,更加恭敬道,“原来是云山道长,请您随小的来”。姜辰棠看着熟悉的府邸,压制住内心的激动,形似平淡的向前走去。
小厮不疑有他,云山乃是拢兴的圣山,拢兴的臣民对圣山都非常的崇敬,鲜少有人敢冒充圣山的道人,一方面是因为此人必需要有些真本事,另一方面是若是身份败露,惩罚极重,曾经还有些胆大的人进行冒充,受到了极大的刑法之后,便再也没人敢于冒险。
小厮将姜辰棠引到待客的厅堂后,对他稍作一揖说道,“客稍坐,小的这就去寻姜老爷来”
姜辰棠点点头,待小厮走后才细细的打量起这熟悉又陌生的厅堂来。
不到片刻,小厮便引着几人走了进来。
姜辰棠转头望去,为首的正是自己的父亲,当朝相国姜钰。十年流转,时光在姜钰身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他花白的胡须和头发更多了些,背也更加佝偻了。
姜辰棠紧紧地攥住自己的手,防止自己过于失态。
“老爷,这位便是云山道人”小厮对姜相国说道。
“姜相国,在下云山道人唐辰”,姜辰棠拱手道。他的嗓子因为皮肉的新生以及海上数日的折腾,颇为嘶哑,因此他并不担心有人会听出他的声音。
姜钰请姜辰棠落座,客气道“原来是云山的唐道长,不知道长此来我府上所为何事?”
“在下下山云游,行至此地,罗盘忽然指向了贵府,在下想来应是机缘所致,便生出了留意”
“竟是如此,道长,这罗盘直指我府内究竟是好事还是……”
“姜相国不会担忧,此番情况下两种都有可能,若是喜事,在下之后便会离开,若是坏事,在下也能为贵府处理一二”
“如此便请道长多费心了”
姜辰棠道“无妨”
姜钰喝一口茶,道“我时常听闻云山隐秘,不知唐道长可否告知一二”
姜辰棠知道姜钰对于他的身份并不完全相信,还是想试探一二,他道“云山虽然不喜弟子向外透露过多,但是略说一些也无妨,不过还请姜相国屏退左右”。
姜钰挥了挥手,身边的人便鱼贯而出,将门带了上。
“世人皆知姜相国好垂钓,以为相国喜食鱼肉,在下却知道姜相国喜欢垂钓并非出于口腹之欲。”他故意停顿片刻看着父亲的神色,又道,“并且在下还为姜相国带了一个礼物。”
姜辰棠从身后的草框中取出一个水罐,置于姜钰面前。
姜钰向水罐中看去,只见水中一指长的鱼儿在游着,这雨通体纯白,只有尾巴上有一抹蓝,像是染了蓝色的墨渍一般,“这是,传说中的雾池蓝尾?”姜钰极为震惊。
姜辰棠不急不缓地说道,“正是”。
雾池蓝尾本是一个传说,因为谁也没有见过雾池蓝尾到底是何种模样,因此姜辰棠一点也不担心会被人拆穿,还有他刚刚说的姜钰喜爱垂钓并非喜食鱼肉也是他在一次偶然间听姜钰和母亲提起的,府中知道此事的人不多,因为临近海岸,京都的人普遍也都以鱼为食。
“下山前在下路过雾池,就见到了这蓝尾,只见它腾空越离水面,似是欢腾,应是吉像,便带了下来”。姜辰棠一本正经的扯谎,这尾鱼只是他在那商船之上无意撞见的,就恰好想到了拢兴的蓝尾传说,若是只是一个不爱食鱼的理由恐不会让人轻易信服,那么这尾长相颇奇的鱼就能更好地佐证。
“吉像,是吉像”姜钰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尾鱼,说道。
“既然道长远道而来,何不先稍事休息,待到晚宴之时老夫再为您接风洗尘”
姜辰棠推辞道“姜相国严重了,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他话音还未落,姜钰便已对人吩咐道,“来人,带道长先去休息”
姜辰棠不好再做推辞,只能跟着下人离开。想起姜钰颇为异样的样子,姜辰棠心中奇怪,难道这蓝尾除了寓意祥和之意还有别的秘密?
待姜辰棠走后,姜钰独自喃喃道,“蓝尾现世了”,随即他猛然抬头,急急地开口说道“来人,快为我更衣,我要进宫面圣”。
启祥殿。
“你说什么?”年迈的天子猛然放下手中的奏折,不可置信道。
“下官不敢胡言,今日确有一道长来到老臣府上,还带了一尾颇为奇怪的鱼,那鱼通体纯白,只有尾巴上有一点蓝,与传闻中的雾池蓝尾极其相似”。
皇帝眉头微皱,嘴角却是透露出了心底的喜悦,说道“若是当真如此,那真的天大的喜事”。
“那鱼现在在哪里?”
姜钰回道,“回皇上,在老臣府上”
“你刚才说带去那鱼的是一道人?”
“正是”
“那道人你觉得如何?”
“那道人自称云山道人,名唐辰,以布遮面,臣并未见到其真实容貌,只是臣觉得此人应该是有些真本事”
皇帝点点头。
“明日你将他带来,朕要见见他,最重要的还有那尾鱼”
“是,臣知晓了”
姜辰棠躺在chuáng上看着chuáng顶上的纹路,难以入睡。他想见母亲以及其他的家人,但是他是外男,不可以在府中随意走动。
回忆起当初离家的情景,姜辰棠依然记忆犹新。他着一袭黛蓝色仙鹤官服,坐于高头大马上看着出府相送的众人。
他是当朝天子新封的寻海特使,官至上卿,仅次于他的父亲当朝相国,他也是整个朝野之中最年轻有为的世家公子,皇帝对他有“国幸之臣”的称赞,他一时名动京都,风头无两。
看着相送的众人,他在心里暗暗决定,一定要找到那传闻中的失落国度弥蓝,才不辜负众人的期许。他满怀期待地登上了承载了拢兴珍宝的巨船,意气风发地看船离海岸远去。却没想到在两个月的航行中遇到了滔天巨làng。漆黑如墨的天像是巨shòu的口将要他们这艘渺小的船吞噬,他们在海中像一片树叶般左右摇摆,最终倾折在一个不见高度的海làng中。
等他再次醒来已是在冰冷的海底,他震惊的发现自己的身体在水中游走自如,意识到不对的他猛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已经没有了气息,或者说根本不用呼吸。
就在他茫然不知所措之时,他的面前出现了一道光影。
光影逐渐清晰,那是他毕生中见过最美丽的面孔,胜过他见过的世间最绝丽的景色。
那人的周身散发着淡蓝色的荧光,他的墨发在水中微dàng,瞳孔散发着淡淡的红色,危险却不恐怖,他全身拢在一件漆黑的如锦缎般的长袍中,长袍没有遮蔽的脖颈以及小腿也莹莹的散发着银色的光芒,宛若志怪传说中的妖孽。
姜辰棠愣愣的看着对面的人,忘了该作何反应。
“姜辰棠?”那人开口说道,他的嗓音像是这海水般清冷,不带有一丝温暖。
姜辰棠愣愣地点点头。
那人伸出手触上姜辰棠的脸侧。
姜辰棠在他碰到自己的一瞬间突然惊醒过来,他后退半步,惊道“你是什么人?你是人是鬼?”话一出口,他惊讶的发现自己竟然也能在水中说话。
那人却并不答话,而是问道“你不知道你已经死了吗?”
心中的猜测被他人证实,姜辰棠再怎样也无法逃避这个事实。“我,我知道”
姜辰棠犹豫着问道“你也是被淹死的吗?”,他在心里想,看样子这应该是个资历比较老的水鬼,感觉都要成jīng了。
“呵”那人的表情有些玩味,有些不屑。
“你觉得呢?”男人话音未落,在他身后的海水突然开始翻涌激dàng,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海中漩涡。
姜辰棠看着眼前的一幕久久没有说出话来,“那风làng是你掀起的”,他没有用疑问的语气,更像是陈述一般。
黑衣人毫无波澜的声音再次传来,“闻名拢兴的才子竟是这般木讷”
姜辰棠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他现在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面前的这个人就是害死他的人。
男人说道,“跟我走”。
见姜辰棠没有半分动身的样子,男人面色有些不虞。
姜辰棠忽然低下头看向四周,借着男人周身的荧光,他终于看清了他周围的景象,到处都是同他出海的人们,只是他们现在都沉在了海底,再不会开口说一句。
“陈护卫,刘兄,你们说说话”。姜辰棠推动着他们的身体,即便无济于事。
姜辰棠蓦然抬头,悲痛道,“为什么他们不会醒来?为什么醒着的只有我一人?”
“他们的魂魄已经轮回或者消散,你的被我留在了你体内”。
姜辰棠不明白黑衣人此举用意,“为什么?”